一个家业横生变数,万天威蓄谋已久,这万氏多半精锐人丁恐怕已经被他带走,天成病重卧床不起,万一消息走漏,恐有歹人趁火打劫,眼下只剩这孱弱母子俩如何能抵挡得了,虽然能请大哥救治天成,还存一份希望,但在天成病愈恢复之前,他无论如何也要扶持起清远,帮他们撑下去。待安顿好母子俩,兄弟二人稍稍宽心,慢慢往回家走。曾盛极一时的万氏庄园在这场风波过后一片沉寂,阳光尚温暖,庭院与草木却在阴影里默然。只有背后的锦空山依旧苍翠,仿佛这家族的变数只是山尖的一片青云,不久就会随风而逝一般。朱子琰心中无限唏嘘,在这风云万变的世间,血浓于水的亲情本应是人与人之间最为牢固的纽带,但当人心中充满不可抑止的欲望时,什么都会变得没有价值。他看看身边的二哥,又一瞬间释然,在这人世间,当然还有许多功名利禄以外的东西值得珍重,最起码他就遇到了许多。二哥边走边拍他的肩膀:“为兄今日要谢谢你,替万家,也为我自己。”一句简单的话语,此刻从二哥口中说出仿佛有千斤重。朱子琰微微一笑:“谢就免了,今晚多做些好吃的吧,好久没尝到郑园的糖醋鱼了。”“不光有糖醋鱼,今年新收的秋茶还特意给你留了一份。”二哥笑道。“一份哪够,既然留了就多给我些,我也好顺便拿着去做份人情”朱子琰越发得意。二哥斜了他一眼:“别跟哥得寸进尺啊”、茫茫垚苍垚苍山。群山环抱,云烟深处。如果说当今的武林还存有一方净土,与世无争,真正只潜心于习武修身,颐养心性,那便是这片隐匿于深山,依山势而起的青灰院落。这,便是飞燕门所在地。朱子琰正沿着山路缓缓而行,许多年前他初次走上这条山路的情景渐渐在脑中浮现,那时候他刚经历完人生第一次的变动,便是他第一次体会到家破人亡的滋味。十八年前,先帝在位,如今的皇帝当时还是太子。在诸多皇子中,除过太子周搏,就只有兆王周炬才干谋略皆较为出众,因此兄弟间虽表面一团和气,但太子私下对兆王还是存有忌惮。彼时恰逢御史台查出一桩徇私贪污大案,证据直指兆王,太子辅臣们遂借机大肆渲染,恳请严判,借机狠狠打击兆王,以除去后患。然而兆王一向狠辣决绝,岂会轻易被打倒,因而为自保,牺牲了手下的一名吏部侍郎,来替自己挡罪。尽管太子辅臣们不肯善罢甘休,但无奈那位忠心的吏部侍郎抵死咬定自己犯事,并且还没等到案件宣判就已经在牢房里自裁谢罪。而皇上大有对兆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意思,所以后来案件草草了结,没能动摇兆王的实力,也没能衬了太子一党的意。只是可叹那位畏罪自裁的吏部侍郎的妻子,原本夫妻伉俪情深,听得丈夫死讯后一时间万念俱灰,也自杀追随丈夫去了。唯独可怜那个一时间没了爹娘的孤儿,那时尚且只有五岁,由于是罪犯后人,薄情的亲眷们唯恐避之不及能躲就躲,只由他流落街头。世态炎凉,可悲可叹。那个畏罪自杀的官员,姓朱名牧良,正是朱子琰的父亲。那个孤苦无依的可怜孩子正是朱子琰。正在他流浪之时,一名敦厚的男子将他寻到,带他到了一间医馆。在那里,原本只剩半条小命的他慢慢被调养了过来,那男子本想叫自己的岳丈那位慈祥的老大夫收他做个学徒,老大夫却摇摇头:“这么好的一副身子骨,单单学个医倒是浪费了。”于是男子左右思量,在医馆过完那个冬天后,就领着他长途跋涉上了这垚苍山。男子不是这里的门人弟子,他的岳丈与这里的掌门却是故交,于是掌门收下了朱子琰。从此他在这里住了下来,一呆就是十年。那个敦厚的男子曾是他父亲的一位旧识,那时也是位闯荡江湖颇有盛名的侠客,名叫谢良,正是现如今他最敬重的大哥。十年的光阴里,他尊听师傅教诲,每日与师兄们辛勤练武,刻苦读书。大约是因为他曾饱尝人生变故,因而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安稳时光,并不曾有所怠慢。虽然与其他门派的声势浩荡相比,飞燕门弟子不过寥寥数十人,又半隐于世外,有些冷清,但也正是因为少了那些虚妄的尘世烦扰,这里的弟子们才能潜心静气,习得真本领。这其中当然包括朱子琰及与他年龄相仿的江允墨。朱子琰到这里时,江允墨已经先他半年而来。与朱子琰相比,江允墨的幼年算是平顺多了,他的家就在垚苍山脚下的小村里,幼时他常跟随父亲上山为飞燕门运送些粮食菜蔬,也就常有机会看那些弟子们日常的习武,听他们读书。他那时常常躲在角落安静的看,有时也会抬起小胳膊腿模仿着比划几下。一日,师父正在回前几日所教的功课,一位师兄背到“人恒过然后能改”的时候,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后面的句子,支支吾吾了半天。而这时只听见门外有个童声传来:“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声音稚嫩,一篇孟子却背的流畅。师父吃惊,出门一看,正是那小小的江允墨。师父见他身子骨结实,目光炯炯有神,很是喜欢,遂动了收他为徒的心思。随意与他的父亲一提,而他父亲也很有几分远见,并不想儿子将来如自己一般辛苦务农,平庸一生,于是怀着对师父的百般感谢,把他送了进来。从半山的浮慵涧至山尖的揽月峰,山路兜转,共五千五百级石阶。除过夏日的闪电暴雨天,一年四季师兄弟们每日均要往返一遍,算是早课,其后才是一天里正式的文武课程,寒来暑往,年复一年。凡求学者,吃得苦中苦却不一定能成人上人,须知一切还得看个人天分造化。师傅以五年为一期,十年为上限,考察弟子们的学习情况,资质平乏或心有杂念者学满五年会被师傅宣布结业,遣送下山。而即便天资过人心无旁骛的优秀弟子一旦习满十年时光,也得要收拾行囊,拜出师门。而飞燕门最重要的一条门规,便是出得师门后,在这里的一切便已是前尘,日后诸弟子无论做得高官豪侠青史留名,还是潜隐于世了无踪迹,一切再与飞燕门毫无干系,均不得以师门自居,一旦违背,师门将与他永不再见。因而江湖上仅闻飞燕门其名,却不常见飞燕门弟子。而江南万氏掌门万天成,曾在即将下山之际因不舍之故偷携了一枚银燕镖返家,之后却不小心被身边人看到传了出去,随即他的身份在江湖便已人尽皆知,造成了他不能重返师门的遗憾。也正因如此,十年后朱子琰与江允墨分别拜别师傅下山,后经几年又重逢时,已不再以师兄弟相称。纵然曾经年幼时共同拜于师门下,但成人后他们却选择了截然不同的道路。江允墨感怀人间疾苦,怀揣父辈期翼,加之自身的天资与努力,考取功名走上仕途。朱子琰却因幼时遭遇看透官场,不再愿意与之有任何纠葛,由于师父与大哥对他的影响,他情愿游走江湖,自在潇洒。只是宦海与江湖,均不会有长久的风平浪静,其中众人,谁能躲得过一场又一场的风云变幻恩怨情仇时光荏苒,转眼间已经过去了八年。对于朱子琰来说,陈年往事不过远处的一片烟云,待山风一来,就被遣得无影无踪了。此刻不知不觉,他已走到了浮慵涧,与从前相比,这里似乎变化不大,依然是山林丰茂,涧水淙淙。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若还像从前早课时那样的上山,他的速度相较之前会如何于是他微微一笑,顺着山阶奔跑而上。不到一个时辰,他已到达揽月峰,还好与从前并没什么差别,他长舒了口气,稍微整理下衣衫后拍响眼前的木色院门。木门缓慢打开,走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一如他们当年一样,身着青灰色衫子。少年见他一幅生面孔,略有些吃惊,问道:“不知阁下何人,前来所为何事”朱子琰双手抱拳,礼貌低头道:“弟子朱子琰,前来探望师傅。”“那请稍候。”少年说完把门合上往里去了。不多一会儿,大门重新开启,依旧是那个少年,向他微鞠一躬,伸手道:“师兄,请。”多年后再次听到有人称他为师兄,朱子琰微微一怔,这才意识到,他真的回来了。随后马上恢复镇定,跟着那位师弟往前进去了。院落一如从前,有挥拳练武的身影,亦有朗朗书声,白墙青瓦,古木参天,虽沧桑却充满生气,一方平台处俯瞰群山,云烟渺茫。这里依旧是他梦里的那个世外桃源。后院那排厢房是师父的居所,师弟将他引到门口,道:“师父正在里面,师兄请自便。”说完转身往前院去了。他顿了顿身,上前去轻推开门,然而并未见师父在房中,正疑惑间,忽地有人从梁上俯身向他袭来,不由分说间空拳已近他身,他忙后退几步,会心一笑后上前接招。身影交换间二人过足三十招,却仍不能明显分辨出谁占上风,片刻后,那先出之人收了手,站定在他面前。“弟子朱子琰,特地前来探望师父,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朱子琰忙下跪行礼。师父欣然道:“几年未见,功夫有长进,看来没给师门丢脸。”朱子琰谦瑾:“方才师父承让,赏弟子几分薄面罢了,师父过奖,弟子不敢当。”语罢望向师父,虽过了八年,师父看上去依旧神采奕奕,当年他上山时,师父已是知天命之年,这么多年过来,眼下他老人家已近古稀了。二人略寒暄完,师父关照起他来:“这几年也有些弟子陆续返回来看我,倒是一直没见你来,你都忙了些什么,身居何处,可已成家啊”他略有些谦虚: “弟子不才,尚未成就大业,这几年四海闲游,愧对师父的授业了,至于成家弟子还尚未。”师父笑道:“为师虽然长居深山,但你的事这几年倒也听闻了几件,江湖人传冷玉剑朱三爷,武功胆识过人,守德仗义,立强于世。你说你未能功成,未免有些过于自谦了。所谓人各有志,如允墨那般志在庙堂,以你的脾气秉性当然也不适合,但莫忘初衷,勿泯良心便是对得起我们的师门了。”师父他老人家一番语重心长,令他恍若回到许多年前,他也欣然一笑,重重的点了个头。师父话锋一转:“此次你来的正巧,为师近来有桩事想托付于人,思来想去,你最合适。“朱子琰敬立:“但凭师父吩咐。”师父缓缓道出:“为师早年与关中秦南派掌门徐广群道长匆忙之下有过一次交手,当时因种种机缘我略胜一筹,因当时匆忙,我二人约定二十年后再来一次正式比武,谁料还没等到约定日期,徐掌门已先驾鹤西去。本以为约定就此作废了,但前些日子我却辗转收到了一封战帖,是由他的弟子现任秦南派掌门所发,帖中邀约我前去关中比剑。想来为师始终比他的弟子年长一辈,若这样赴约恐被人不齿,既然对方是由弟子应战,为师也打算派一名弟子前去。在这些弟子中,你的资质一向不错,你意下如何”虽然他一向对比武论剑之类的事不感兴趣,但师父发话,他当然义不容辞,遂应声道:“是,弟子定全力以赴,不负师傅所托。”师父点头一笑,又补充道:“好,关于这次比武,当年徐掌门并不知为师属飞燕门的身份,所以你此次前去顶的只是我顾嵩砚弟子的名号,无须担心会泄露你飞燕门弟子的这个身份。比剑时间定在九个月后,明年清明前,你心里有数,下山后记着些吧,好生准备,此番打的可是为师的名,别让我失望。”朱子琰肃然,道:“是,弟子谨记”、君赠玉簪八月,京城。时节将至秋分,北方已初显萧瑟之意。韩府的花园却别有洞天,池塘里的荷花虽已落尽,一盏盏莲朵却正含羞怒放,片片红粉如少女的面庞。早年间从京郊的山上移栽下来的黄栌与槭枫木叶正红,露染霜干,翩翩轻舞。金桂也到了开放时候,阵阵甜香浓能远溢,随风扑鼻,入夜更甚。这一派金秋美景果真不枉费园丁们平日里的细心劳作。不久前,韩府更是得了一件喜事,听闻已经进宫四年的大小姐云珮,当今的娴妃娘娘,已怀孕数月,明年开春便能诞下孩儿,为皇上绵延子嗣。这个好消息令韩府上下都兴奋不已,云琪的母亲韩夫人更是喜上眉梢。虽说大女儿云珮进宫不久就被封了娴妃,但肚子一直未见动静,后宫中一向母凭子贵,如今云珮已经怀有龙胎,只待来年生下孩子,无论男女,都会利于稳固她在宫中的地位,对韩太尉的为官之路也会有所帮助。更何况若生下一位皇子,恐怕皇上的恩宠会更甚,韩夫人久悬着的心终于能放下了。她还记得四年前云珮得知自己被皇上选中即将入宫时的样子,那时云珮不喜反悲,满脸泪花的拉住自己的衣角,跪下来求她说:“母亲,求求你,我不想进宫,那个地方一进去便终生不得再出来,我只想陪在你跟父亲身边。”韩夫人自己也是女子,当然懂得云珮心中的担忧,却只能叹息一声安慰她道:“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