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目的阳光只是个假象。这次不一样。姬子璎看着他的脸,尽管听不太懂他的话,却知道自己约莫是闯了大祸。她不会因此受到任何惩罚,但她身边的人就难说了。“阿玔”姬子璎感到委屈,她昨晚一晚没睡着,大清早就缠着阿桓叫他允她到城门口来接阿玔,可是阿玔却只顾着训斥她。有水滴在脸上。姬子璎狐疑地望向姬子玔:“阿玔”她睁大了眼睛,看见晦暗不明之中,少年兄长眼眸里有泪水落下。“阿玔。”她低低地唤了一声,捏着袖子在他脸上擦了擦,好小声地说:“外面好多人呢,不能在这里哭。”袖子一紧,姬子玔紧紧攥着她花纹密实的长袖,在脸上胡乱擦了擦,继而抬起头,在阳光下,他仍然是那个不苟言笑的太子。“在车上好好待着,今天胡闹之事,回去再跟你算账”他凶道,放下车帘转身离开。首次出征便大胜而归,且亲手斩获叛军头目,这对年轻的太子而言自是不小的功劳。文帝赐宴北苑,百官同贺,姬子玔只来得及回到东宫梳洗换衣,便又去了北苑。本是喜庆之事,程瑜却发现儿子面上的笑容有些勉强。这等热闹的场合姬子璎从不错过,她的座位照例用一座屏风隔开,旁人不得见之真面目。她一直偷偷看着他,见他动不动笑容就没了,心里觉得不好,便悄悄摸了桌上的花红砸他。“哎哟。”准头不好,没砸到姬子玔,反倒砸到了一旁的王玄。王玄捏着小果子,莫名其妙地东张西望。姬子玔被他的动静惊动,一看见凶器便知道是谁干的好事,无语地望向对面的姬子璎。姬子璎拿手指支着嘴角,扮笑脸给他看。那模样真是丑死了。姬子玔低头饮酒,不去看她。“哎哟”王玄的呼声比刚才惨多了,姬子玔眼睛一撇,见王玄这回得了个大橘子。再看姬子璎,鼓着嘴,似乎是生气了。王玄仍未发现是谁干的好事,只是在宴席上不好声张,只得默默按下,可这么大只果子飞过去,想无视都难。惠妃见兄长被扔果子,脸色立即变了。“陛下,”惠妃偷偷打量了太子好一会儿,小声对文帝道:“不知为何,太子殿下似乎不太开心。”文帝便随意地瞟了姬子玔一眼,见他果然面色凝重,若有所思。“子玔,怎么今天这么个大好日子,你却并不开心”文帝有些不高兴。今日姬子玔入城时发生的事情早已传入他耳中,他对姬子玔是有怨气的,身为兄长,却不懂得约束阿璎的言行,竟容她做出那么危险的事。眼下正是庆贺之时,他又露出这种脸色,实在太煞风景。“父皇”姬子璎正在冲姬子玔扮鬼脸,一见文帝训斥他,立即站了起来:“是我刚才拿果子扔王侍郎,被阿兄看见了,阿兄才不高兴的。”惠妃怨毒地望了总是给她捣乱的姬子璎一眼,拿果子扔她兄长的帐都还没算,又来坏她的事。“阿璎,你又淘气”文帝虎着脸吓唬姬子璎。姬子璎吐了吐舌头:“谁叫他让阿兄变得又黑又瘦了,说好的阿兄会好好的呢”姬子玔去了一趟西州,确实晒黑不少,也精壮许多,看起来是瘦了。这样的改变令先前文质彬彬的少年多了许多英气,静坐一旁时也显得有气势许多。“那你也不能随意拿果子扔朝廷命官呐。”她一开口文帝心情就好了很多:“再这样胡闹下次不许你来了。”姬子玔的事已被他扔到脑后,再未提起。“哦。”姬子璎撅着嘴,趁着文帝不注意又偷偷冲惠妃扮了个鬼脸,气得惠妃险些没晕过去。姬子玔将一切收入眼底,只是任由姬子璎后来再给他扮各种鬼脸,他也没看一眼。宴席散后,姬子玔去了未央宫,皇后程瑜去了里间更换常服,他便在外间等着。从进门起他就一直在沉默,姬子璎爬到他身边,抱着他的手靠着他坐着。若是往常,他必然已将姬子璎撵开了,但他只是瞥了姬子璎一眼,便又垂下眼去。姬子玥从没出过宫,等了他一天,便抱着他另一只手开开心心地问了起来。他问的多半是外边的人住什么样的房子,吃什么样的东西,穿什么样的衣服,用什么样的用具,仿佛外边的人是另一种人似的。“阿玥别问了,阿玔不开心。”姬子璎一脸严肃地呵斥姬子玥。她都看出姬子玔答得勉强,偏阿玥个小笨蛋看不出来,还问得这么蠢。姬子玥委屈极了,他就是看出来阿兄不开心,才故意装得那么蠢逗他开心,阿璎居然没看出来。程瑜换好了衣服出来,便看见两个小的挂在姬子玔身上,而姬子玔一脸疲累什么话也不想说的样子。“阿璎,阿玥,你们先回去休息吧。”她柔声道:“阿玔累了,明日再陪你们,好不好”两个孩子一向听她的话,虽然不情愿,也还是讷讷起身,告辞离开。姬子璎走到门口,突地又回过身来:“母后,阿璎今晚不去玄枵宫,住这里好不好”她可怜兮兮地望着程瑜,看得程瑜心软,便允了她。宫人们服侍姬子璎就寝,姬子璎打了个哈欠道:“孤今天累了,今天夜里谁也不许靠近这里打扰孤。”她的话自然没人敢不听,宫人们伺候她躺下,便远远地隔着一层纱帘站着。“帘子放下来,烛光晃着孤的眼睛了”姬子璎叫道。宫人无奈,只好先放下锦缎帘子。他们当然不能真让姬子璎一个人呆着,只是打算等她睡着了再进去看。姬子璎假装睡了一会儿,便塞了个枕头在被子里,自己披了件外衣就翻窗户出去了。跟着少傅学了几年功夫,翻窗户爬墙比以前容易多了。她趁夜溜到皇后寝殿。小时候她做噩梦害怕,就会跑到皇后床上睡;要是皇帝正巧在,她就跑去钻阿玔的被子。整个未央宫里,没有人比她更熟悉他们的寝殿了。皇后和姬子玔在隔间里说话,宫人们都守在外面,按着程瑜的习惯,这里的人并不多。姬子璎往树丛里扔了一只石头,趁他们看过去的空隙,偷偷溜进殿里,躲在了帘子后面。“阿玔,你一直不说话,在西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听见母后这样问。姬子玔双唇碰了碰,便不禁潸然泪下:“好多人母后死了好多人他们是不得不反”、第十七章生长在宫里的皇子皇女们在成年之前几乎没有机会出宫,便是出宫,也不过是春狩秋猎时去围场,夏暑时去避暑的园子,所能看到的都是在位者希望看到的,便以为那就是世间真相。文帝一朝,因着文帝暴虐,朝廷风气渐渐报喜不报忧,姬子玔便是每日在父亲跟前听朝,也未必知道外面真正发生了什么。在西州,他们面对的抵抗并不是正规军,而是面黄肌瘦的流民,很多人盔甲一点儿也不合身,一看便是从被打败的正规军身上剥下来的;武器也五花八门,似乎捡到什么算什么。最小的大约只有十来岁,最大的已须发皆白,面对身着铁甲气势宏大的正规军,他们眼中有着藏不住的恐惧,却仍然冲了上来。作为副帅,姬子玥并不用亲自下战场,他和王玄一起站在最安全的地方,围观这场屠杀。“居然这么多人不要命,他们是都没有带脑子么”王玄笑着接过下人奉上的酒水,递给姬子玔:“殿下请。”姬子玔垂眼,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酒水,淡淡道:“孤现在不渴,多谢王侍郎。”他的声音有些发抖,王玄以为他是被吓到了,讪讪地收回手:“殿下第一回看这种场面罢,往后陛下还会给您更多历练的机会,到时便会习惯了。”姬子玔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阻止自己一拳砸到他脸上。“殿下呢”战斗结束后,王玄发现不见了太子殿下,紧张地问部下。“殿下说出去散散心,属下看见他在战场上翻看叛军尸首。”部下答道。“没出过宫,来看新鲜多找些跟着,别叫这位宝贝疙瘩伤到碰到了,不然回去我可难交差。”王玄不屑地嗤道,紧接着便将这一茬扔在了脑后:“这西州也是荒凉,弄点能吃的东西都这么难,你们再去逼一逼当地县令,我们这么辛苦,他在后面躲着,连点能吃的东西都弄不上来,搞什么鬼”“是,属下这就去办。”不久前还在战斗的地方,如今尸横遍野,且尸体绝大部分都是叛军。姬子玔尽可能地不踩到他们,缓慢地在尸堆里走着。远远地看只觉得他们身形单薄,近看方知他们何止是单薄面颊凹陷,脸色枯黄,衣不蔽体,有些人肚皮被划破了,内脏淌了出来,肚子里几乎不见食物的踪迹。这是一群饥民。大军进入西州时,姬子玔仅仅觉得此地稍嫌贫瘠;西州县令安排好了一切,令他只觉得此地食物种类有些少,但看着应当还富足。西州县令说叛军是听信妖法而叛逆,他信了,民间多有愚昧之人,他在早朝时听了不少,并不觉得奇怪。可原来真正愚昧的是他。这是一群根本无力与正规军一战的饥民,却逼得西州县令请求朝廷支援,他看到的都是别人安排好的,而根本意识不到这是假象。他不是没见过血。自幼多次跟随父皇狩猎,也曾射杀过凶兽,只是不曾杀过人。他也见过尸体,俱是罪大恶极按律当行死刑之人,而不是连饭也吃不饱的平民。被父皇认可,为太傅赞誉,令百官交口称颂,他原以为那就是作为皇太子的一切,然而并不是。他身陷狭小的宫城里,看到的不过瀚海一隅,听到的不过旁人之言,却以为自己已知晓整个东陵在发生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已忍了一路,只为不被王玄知晓。父皇一定会说他妇人之仁,竟然会为了叛军落泪。“母后,那些人都是我东陵的子民。”姬子玔已恢复常色:“我不知东陵还有多少个西州,又有多少人会赴他们的后尘。今日回宫时,阿璎又胡闹,我我对她发脾气了。从前虽觉得那些没看好她的宫人可怜,然而并不觉得他们无辜,因为他们失职才会失去性命。而今却觉心寒,那点失职真的算得上错处么何况阿璎那样淘气,真要制止她,仅凭宫人哪里做得到,谁敢给她脸色看呢但阿璎仍一无所知地任性,完全不知自己一时痛快会害死多少人,才会忍不得了。”“阿璎年纪小虽,却也懂事,往后这种事情好好同她说,她会明白的。”程瑜柔声道,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你能看到这些,很好。你父皇常年征战,各州各县必然重税以凑军资,难免会有贫瘠之地钱粮难继,民生艰难。只是”她并没有再说下去,仅只一声轻叹。姬子玔点了点头。“好了,时间也不早了。你已入东宫,不能留宿,去洗个脸,先回东宫休息吧。今日同母后说的这些话,切不可说给你父皇听,他不爱听,说了他会烦,反于你不利。”程瑜嘱咐道。“孩儿明白。”姬子玔应道。他突地眸色一凝,厉声道:“谁在那里”隔间的帘子动了一动,一双小小的鞋露了出来,继而是胡乱系着的外衣剩下的已经不用看了,在未央宫会做这种事的也没谁了。姬子玔蹙眉,才说她胡闹,她就又胡闹开了。姬子璎低着头,手揪着帘子,看着自己的鞋子一声不吭。“阿璎,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程瑜没责备她,而是赶紧唤来宫人,叫她们去取姬子璎的衣服来。她毕竟还小,虽说皇帝赐了玄枵宫,可当真只叫宫人照顾着她,程瑜哪里真的放心是以姬子璎多半仍宿在未央宫,未央宫里也时时备着她的东西。相比程瑜的慈爱,姬子玔的脸色就差了许多。“你都听到了吧”他冷声问道:“你知不知道,若是父皇知晓宫人让你半夜私自跑出来,又穿成这样,会怎样惩罚他们他们虽然为奴为婢,却也是一条人命,你要一直这样不懂事下去么”“阿玔,不是让你好好说话么”程瑜听他训姬子璎,立即打断他。姬子玔深吸一口气,对母亲说道:“我下回会注意。母后,我先回东宫了。”程瑜蹲下身,将姬子璎抱在怀里,叹道:“去吧。”姬子璎愣愣地望着姬子玔的背影融入夜里,直到再看不见。程瑜替她穿好衣服,见她看着门口发呆,连声唤她:“阿璎,阿璎”姬子璎回过神来,看向程瑜,声音讷讷的:“阿瑜阿玔是不是讨厌阿璎了”“傻孩子,他是你阿兄,怎么会讨厌你呢”程瑜笑道:“他一贯是这样的,你知道的,别放在心上。”姬子璎“嗯”了一声,又问:“阿瑜阿璎身边的宫人总是突然就不见了,是阿璎害他们被父皇罚了吗”程瑜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以前你还小,不懂事;如今知道了,往后收敛些就好。你父皇宠爱你,论错不分大小,这份爱对你身边不够重要的人来说是个灾难,以后你要乖些,不要再这样了。”这种话她跟姬子璎说过许多次,只是觉得她小,并没有告诉过她任性的后果,怕她不能懂;今日姬子玔将话挑开了,便也没有必要再遮瞒。“以前阿玔和阿玥总是被罚也是因为阿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