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嗣进到岳府正堂,迎面撞进岳太史视线之中。不待将军开口,岳太史闲闲打了个招呼,“来了啊。”王忠嗣受宠若惊,这待遇,比想象之中好太多了吧。反常即为妖,岳父大人,您究竟打算出哪招王忠嗣惶惶行了个大礼,不晓得该用何种称呼,他喊了一声,“老师。”、人心最冷岳太史对王忠嗣的态度,其实是尊重的,尊重而又疏离。就跟每日点卯,与他太史局那些老同僚们相处似的,乃人生必不可少一种应对,客气有礼,却不需要走心。岳太史这样一个姿态对他,王忠嗣原本存有的几分,学生之于老师,后辈之于长辈的顽皮、无赖、娇宠,全都消失殆尽。哪怕妻儿在侧为他撑出些微底气,之前尚且有恃无恐,此刻,也全都化为深深的难堪,不能言说的难受以及不被承认的莫名委屈。岳太史明明白白的冷漠仿佛是在无声告诉他,即使你娶了我女儿又怎样即使生了两个外孙,又怎样我不认可你王忠嗣,是看不上你这个人,不在于你本末倒置同我女儿私行人生大事。以我岳书源相看女婿的标准,你王忠嗣,很久以前,早已出局。王忠嗣面色奇差,垂头丧气坐在那里,仿佛自己是个不速之客,破坏了人家一屋子亲热团圆。气氛尴尬而又凝滞。岳爹爹这副做派,岳琳就不乐意了。我的男人在外保家卫国,九死一生。好不容易赶回家来,他又是个自小没爹娘的,儿子这么大了,陪我回趟娘家,合该受这种待遇人心也是肉长的,难道我不会心疼的呀岳琳抬起手,够着身子,挑案前最大碗里头那份大骨原汤,给王忠嗣盛了一满碗,摆到他面前,说,“你晨起都没吃东西呢,先喝口汤暖暖啊。”她还伸手探了一下王忠嗣的侧脸,柔情蜜意。王忠嗣勉强笑了笑,低头拎起小勺,啜之无味。岳夫人在孩子们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扯了一下岳太史的衣襟,心说你也够了,弄得一家子不安神,全都挂着难看脸色。岳昆包满一嘴,还在和稀泥,他客气地招呼王忠嗣,“姐夫,吃啊吃”“够了”太史将冰彻青瓷碗重重往案上一搁,咚“忠嗣跟我过来其余人继续用膳”王忠嗣怎么说也是受宫廷教育长大的,他幼时又在太史跟前学习过。尊长面前俯首帖耳的意识,比岳琳强上许多。跨进书房,待太史甫一坐定,王忠嗣撩衣顿地,安顺跪在了岳太史面前。岳书源回身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王忠嗣硬气地挺直上身,双膝稳稳落于地上。他的眸光落脚在太史崭新的描金硬履厚底靴上。垂下的眼睫遮挡了王忠嗣眼中不想也不适宜透露的刚硬。如果说,他在岳书源面前还保有一份硬气的话,无非来自于这些年,他对自己的妻子这位父亲的女儿,毫无保留的全心付出,真情教他无愧于胸。而他,是心悦之人,换句话说,他同岳琳两情相悦,只有他,才能拼凑出他女儿世间完满的甜蜜,而不是岳太史,自己所认为的,那一种苛责的平淡安稳。“行了,忠嗣,”岳太史终于发话了,“你也算老夫看着长大的,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不用跪着,起来有话说话。”王忠嗣没有动。“起来你在外头也不容易,回来了,就同琳儿两个好好过,不要有什么后顾之忧。赶紧起来吧,一会儿琳儿瞧见,又要埋怨我这个当爹的。”岳太史抬手指了指对面的胡凳。王忠嗣勾起嘴角笑了笑,顺势坐在了太史对面。“岳父,”王将军乘便还改了口,“琳儿心思重,我若不在京中,还要您和岳母多照看她,这样我也放心。”岳太史叹了口气,追本溯源,这不就是我不喜欢你当女婿的原因之一吗。岳太史放过这个话题,与王将军议起公事。“如今太子地位已稳,你我不选已被归了位置,陛下跟前再不可如从前那般放肆,前太子与二王都能割舍,何况你呢”王忠嗣点头,“我省的。太子不防,自然提防身边人。我自当谨言慎行,不落口舌。”“恩,李相势头,难以压制,萧嵩走了,下一个,只怕就是李适之了。端看李尚书是否妥当了。”“这次回来,我还未见过寿王,到了今日,只怕李瑁也懒管闲事了。岳父,萧相出京那日,琳儿送行,宰相曾让她带回几句话”王忠嗣将萧嵩警醒韦坚一事,说与岳太史听。岳太史沉吟一番,说,“此事我会交代裳儿。”“但琳儿不愿她姐姐别太子妃苗头。”王忠嗣说。“呵呵,”岳太史瞟了王将军一眼,笑对,“忠嗣啊,我这两个女儿,都是一样的,自己拿主意选好了,自己就要受得起。”太史这样说,王将军就不好接话了。同太子一比较吧,他几乎还找到点优越感,怎么说我都娶的正妻,怎么说我没三妻四妾那些破事吧。王忠嗣正暗暗自得时,就听岳太史提起了岳昆。“这次走,你把昆儿也带去。”“岳父”岳太史摆摆手,“他跟你去了也好,忠嗣,你,替我护好岳家这颗独苗吧。”王忠嗣起身,郑重作了一揖,承诺道,“老师,您放心。”翁婿二人又絮叨几句闲话,很快,岳琳那个耍烂的招数又来了。咚咚咚书房房门被敲响,“爹爹,女儿送茶过来。”岳太史远远睇着她笑,“行了,赶紧过来看看,他这么个五大三粗的块头,你爹能把他吃了不成”岳琳在她爹跟前完全不害臊,捧着王忠嗣的脑袋装模作样当真检查一番。然后,她带了一句话,“小六来了。”王忠嗣瞬间正经脸色。何事这般紧急,等他回府都来不及,直接递到岳府来了小六人进到书房,极有眼色将房内几人一看,没有避讳,当着所有人的面,向王忠嗣禀道,“将军,宫中来了旨意,宣您和夫人即刻进宫。”岳琳平生第二次,踏入这座富丽堂皇的殿宇,飞檐拱壁,犹如一座美丽迷幻的牢笼。上一次的经历记忆犹新,最后一刻惊心动魄的颓然失落,令岳琳如今心有余悸。尽管,王忠嗣和岳太史有相同的判断,他们说:圣上才拿了两座城池,王忠嗣皆有头功,金口玉言不会这么快变卦,风向暂时,还是顺的。可,岳琳心慌地没有办法克制。她任由王忠嗣拉着她的手,一步一台阶,往那威严挺立的制高点,步步接近。德三公公迎出来,让他们略等恭候。这时,王忠嗣悄然松开了岳琳的手。岳琳很快用两只手回握他的手掌,小幅度动作仍然惹起衣袂飘飞,有短暂线条浮动,继而迅速消隐不见。“阿嗣。”岳琳异常软弱地轻轻唤了他一声。王忠嗣感觉到掌中纤细的十指,全部都在发抖。他意外地看了岳琳一眼,沉声安抚道,“没事的。”大殿之中,寂然无声。皇帝高坐龙台之上,再不复旧日慈蔼亲和。岳琳不知道,王忠嗣多次返京,是否早已习惯皇帝年年月月的转变。她只见过玄宗一次,再见,只觉冰冷皇位不仅带走了这位至高无上的当权者,于峥嵘岁月之间的美好情致,更带走了他对臣民、对他的国家寸土鄙民的几乎所有温情。也许,只因为今日,大殿下头跪完听赦站着的,只是王忠嗣与她岳琳而已。皇帝话不多,面对他们表词达意,言简意赅。王忠嗣领朔方节度使,年后赴任;岳琳,封二品诰命。妻以夫贵。皇帝最后委婉问了一句,要不要将你们的大儿子送进宫来伴读,宫中还有皇子与他同岁。王忠嗣回皇帝说,稚子年幼顽皮,不堪教诲。将军固辞。而岳琳,则吓出一身冷汗。后头的事,全是王忠嗣在应付。皇帝说了什么,岳琳完全没注意听。看着高高在上这张嘴,一开一合,岳琳仿佛见到了日后,就在这一紧一闭之间,一言一语,一行一止,全都将化为冷兵残剑,射向自己身旁,安稳温热的这个男人,她的男人死生命运,全在这一息之间。岳琳突然恨起来。她仓茫低下头,掩饰眸中不甘不服愤怒的情绪。岳琳再一次,再清楚不过,她,绝不能坐以待毙。出得大殿,仍是德三公公相送。岳琳走在王忠嗣身侧,下最后一级台阶后,王忠嗣同德三告辞,“公公留步。”岳琳却唤住了他,“德公公。”“公公,上回在宫外遇见四娘,如今也有些日子了。我正打算再去王府探访,公公可需我捎带几句”听到岳琳的话,德三身形有一瞬凝滞,他很快转身,目光首先落在王忠嗣脸上,而后短暂扫过岳琳的神色,回说,“多谢夫人,不必的。”然后,德三疾步踏上台阶,往大殿而去。王忠嗣牵着岳琳的手往出宫的路上走。她的手已不再颤抖。“琳儿,这是做什么”王忠嗣问她的声音仍然很低。“没什么呀,你不在家时,我确实与四娘常常碰面。这不想给德公公行个方便吗,可惜人家不领情。”岳琳笑。“琳儿。”王忠嗣拉着她停下脚步。“恩”岳琳回望他。王忠嗣瞧着她一张小脸,倔强辛苦那么明显,将军叹了口气,说,“回家吧。”这时,迎面走来一人,遥遥见到王忠嗣二人,已展开笑意。岳琳不记得见过这个人。问说,“阿嗣,他是谁”王忠嗣回答她,“李林甫。”、物是人非岳琳的脑海中,李林甫曾经只是个阴暗的轮廓,裴府壁影下,行淫秽之事的龌龊形象;东阳路途中,控暗杀之举的幕后操手。如今,朗朗乾坤之中,一步一步,勾全了面貌。汲汲钻营晦涩难明的李中丞,今时今日,已总揽满朝文武大事,逼人权贵赋予的得色傲意,在他身上展露无遗。他昂然阔步,迈至王忠嗣将军面前,笑得不怀好意。“李相。”王忠嗣行了一个下官之礼。岳琳伴在身侧,旋然轻微拂身。李林甫笑意袭满双眼,似乎很满意这夫妻二人在他面前俯首矮身。“王将军,才授了一方兵权,可喜可贺啊。”李林甫笑着恭喜。“为国敬忠诚惶诚恐,吾不敢言喜。”“王将军切勿谦虚,如今太子已定,固本强基,王将军到了前方定然再无隐忧,建功立业更进一步,想来不在话下。”李林甫这句话,明枪夹带暗箭。王忠嗣讳莫如深,挂着一脸无辜表情,讷讷回望李林甫。没有吭声。李林甫立定半刻,目光在王忠嗣脸上巡了一圈,他移开视线,仿佛突然发现第三人似的,乍然欢喜说,“啊,夫人夫人美名如雷贯耳,今日方得以见面哪。”岳琳轻笑着低头,“李相过奖。”“岳太史真是教女有方,让人好生羡慕。夫人,回京还未入东宫见过令姐吧”“忠嗣才回,府里头正忙。”岳琳道。“令姐为太子喜添麟儿,想来多得太子太子妃宠爱了”岳琳眨了两下眼睛,一脸天真,滴水不漏。李林甫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答,又提起,“听闻萧刺史离京当日,夫人亲自去送别了不知,萧刺史一路可还顺利”李林甫亲手亲口,将萧嵩拉下马,此时却故作关心;他却又态度轻蔑,不呼宰相,出口乃称刺史。甚是无礼。岳琳收回目光,低垂两眼望着脚下的青石地面。却又听到,他幸灾乐祸的声音继续,“呵,刺史年岁甚高,此去路途遥远,如有平安消息,务必知会本相一声,本相也好安心。”李林甫接着道,“萧刺史一卸任,陛下少了左膀右臂。好在,李尚书才行卓著,可替陛下分忧。那日尚书亦奉皇命前去送行,夫人可有遇到他”岳琳抬头,直视李林甫轻慢戏谑的双眼,不含一丝笑意地笑了两下。暗暗捏紧拳头。李林甫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是,忠王如今已得太子之位,你王忠嗣屡建军功,又如何我搞掉萧嵩,下一个就是李适之。叫太子来保他呀,你王忠嗣有本事,接下来,保住李适之啊。“对了,夫人,昔日与皇甫将军的义弟李郎君是旧识吧,皇甫将军如今于陇右,如鱼得水,屡创奇功,说起来大家都是老熟人,王将军到任后可与皇甫将军好好配合,护好我大唐疆土边境啊。”当初李林甫策动皇甫惟明反咬王忠嗣的往事,历历在目;岳琳与王忠嗣之间,唯一那点儿不愿提及又难以自愈的隔阂,来自于李昱。岳琳咬牙切齿,不得不承认,李丞相,您真是老姜狠决,老眼毒辣,敢做敢讲。岳琳浑身僵硬,方才大殿之中,被皇帝冷漠对待无情挑起的不甘激愤,全又呈燎原之势,一把烧到了胸口。她恨恨的眸光掀起,此时脑中想到的是,待得来日,如果说皇帝举起冰冷的赤刀,是李林甫,磨利刀刃,转动刀尖,将之对准王忠嗣的胸口;如果说皇帝架起残忍的羽箭,是李林甫,绷紧孤弦,蓄力尾翼,将之瞄向王忠嗣的方位。王忠嗣且落且辱,且伤且死,全是拜面前这个阴险的佞人所赐。他,就是罪魁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