拱门里,姿态很随意,面上神色波澜不兴,众人瞧见夫人脸色,一颗颗荡漾的心,有点儿冷静下来。没用太久,一声比一声高涨的呼唤传进岳琳耳中,她只觉“将军”“将军”“将军”这些没完没了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灌进自己脑子里,以致这个男人从远方,一步一步,回到自己面前时,岳琳凝眉仰望他,不知该作何反应。王忠嗣再见岳琳第一眼,激荡的情怀凉了半截。他轻易看出,这个女人,很不对劲哪。抬首望向他的眸光中,找不出分毫欢喜雀跃,与丈夫久别重逢,似乎并没有令她动容。王忠嗣微微眯起眼,打量她,收敛起对她放肆地关注,在她这个态度里头,王忠嗣不想透露自己久已成灾的思念。两个人面无表情,就这样,互相别扭地看着对方。然后岳琳转身,先回房了。王忠嗣没有马上追赶她,将军目光追随她的背影,故意很大声地吩咐娟儿,“领我去看两个小郎君。”娟儿瞧了瞧她家娘子离开的方向,无奈听命,“是,将军。”两个孩子之中,王炼长相随父亲,轮廓看得出相当英武,王震还在咿咿呀呀胡吐泡泡,王忠嗣第一眼见到小儿子,只觉这孩儿像极了他们的娘亲,一对圆眼珠子又大又亮,带有几分好奇盯着人瞧,小脸肥嘟嘟,一张薄唇弯弯,朝自己笑得懵懂。将军单手把炼儿抱到肩上,伸出另一只手,故意看准机会戳破了小王震新吐的口水泡泡。王震的目光很疑惑哇,这个大块头是个什么东东,打扰到人家自娱自乐知道吗王忠嗣看着两个活泼快乐的孩子,不自觉柔了嘴角,软了心肠,他们降生时,他们的母亲在忍受怎样的痛苦煎熬,想到这些,一时间,同她置气的心思消了个干净。王忠嗣悠悠转回房。她并未关上房门,显然等待着自己进屋。王忠嗣咧开嘴,有些好笑。心心念念多少日不就这么个人,还同她计较什么呢。于是,王将军装模作样,制造点儿动静,“咳,咳。”岳琳兀自东摸摸西搞搞,没有一点搭理他的意思。王忠嗣忍住不郁,先开了口,“怎么,我走了这么久,根本不想我不盼着我回来”这一句连问,问得有些过分,语气中包含掩饰不住的责怨,岳琳静静坐在妆台前,仍旧不想回话。王忠嗣就有些火大了。他走上前,用两只手,一起扳过她的肩膀。然后,他看见,这个女人,早已泪流满面。岳琳转过身,眼泪流得很急很汹,这令她看上去整个儿湿淋淋的。她固执地仍不吭声,可落下的每一滴泪水,仿佛都在代替她无声反驳,控诉面前这个男人带给她的,长久的寂寞与折磨。我不想你吗我可以不想你吗可想又有什么用呢想念能阻止你再一次离开能让我开口挽留你能在我盼你回来的时候将你带回我身边一切,都是不行的。所以岳琳只是哭,她没有抱怨,她的哭泣没有征兆,开口的腔调却出人意料平静,她说,“王忠嗣,我只是没有经历过,下次你出征回来,我一定表现得比今日好。”这个样子一个岳琳,王忠嗣看着她,骤然阖紧双眼,否则,他怕关不住眼中潮湿,这个女人,这一刻,带给他如此疼痛。王忠嗣拉她起身,把她深深拥进怀中,低头在她耳边说,“岳琳,我回来了。”岳琳再清楚不过,这不可能是一个结点,可暂时拯救她一次,让她短暂喘几口气,她也满足了。她仰起头,望着王忠嗣,虔诚的样子,仿佛这就是她所有的信仰与救赎。王忠嗣揽住她的身体,让她倒退着跟随自己,来到床边时,他猛然推倒她,抱紧她,将她压在身下。这一次,没有耐心的前奏,王忠嗣很快贯穿她,与她融为一体。在她最没有防备的时候,王忠嗣再一次来到她耳边,贴近她清晰呢喃,他说,“琳儿,是我,我回来了。”一句话,令岳琳眼中冰冷消融,她开始转而热烈,岳琳如刚刚惊醒般,“哇”地一声哭出了声响,她开始不停唤王忠嗣的名字,“阿嗣,阿嗣。”王忠嗣抱她起身,与她面对面望着彼此,看着怀中这个女人为他哭,为他痛,为他疯狂,为他迷失,王忠嗣很清楚岳琳要的是什么,可他不能成全她。因为他所做的,会成全天底下更多的丈夫,永远陪在他们的妻子身旁。王忠嗣才一回朝,朝中就兴起了数轮变动。当然,表明上看,和王将军没有关联。这个事情要从幽州节度使张守珪说起。这也是一位军旅生涯历练丰富的将领,可就在阻击东北契丹等少数民族时,其部下假传诏令打了败仗,张将军这时年岁已高,有些好大喜功,于是,他谎报军情,隐瞒了兵败的事实。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皇帝知晓了,派了一位叫牛仙童的常侍前去幽州审查实情。结果,张将军不思悔改,反过来还整了一堆重金贵礼贿赂牛常侍。这个事情又被皇帝知晓了。收受贿赂的牛仙童被皇帝处以极刑,杀了;而谎报军情欺君罔上的张守珪将军,稍微好点,至少保住了命,贬为括州刺史。就这样一连串事情,把腐败贿赂的歪风邪气展于朝堂之上,玄宗怒极,对这种行为深恶痛绝,态度很决然。为官一身清,几个官员做得到恐怕致仕卸甲,才能落得一生轻吧。李林甫李宰相,却在风口浪尖处凛然站了出来,满朝最腐败的他操控着他那一派人马,又搞起几年前构陷王将军那一套,竟然趁机举报右相萧嵩,当年用私人庄宅贿赂过才被赐死的牛仙童。这是个属实的事,可属实的事情还有太多。端看百官你们报不报,皇帝又想不想查而已。终究,与王忠嗣夫妇关系甚笃的萧嵩萧宰相亦于同年被贬,目的地乃滨海青州。王忠嗣不好出面,可萧相离京,岳琳势必得去送行。、身不由心一层不薄的灰云,覆在抬眼天际间,旭阳初光被完全遮扰,岳琳侧头,瞧了瞧阴郁天色,心想,今儿一整天,别指望有个晴样了。她人坐在马车里,一只葱白素手伸过去,撩住车门处的纱帘,又问了外头那人一遍,“真的没话叫我捎给宰相”王忠嗣笔挺挺立在马车外,微微垂首看她,一再摇头,“该说的,萧相都清楚。你自去送送,嘱咐萧相一路珍重。”岳琳点头放下车帘,由罗五亲自驾车,一路往长安南门而去。将军府的这乘马车,通身光滑,未有繁复雕纹。车舆造得方方正正,在舆侧和后壁中央,各开了一个九格小窗,窗内坠有轻渺纱幔,人坐在车里看外头,朦胧瞧个大概。王忠嗣京中行走,自是趋马来去,这辆马车,完全照岳琳心意制成。从前,将军府只有伞盖顶篷的简易马车,那种马车太阳天遮不住日头,阴雨季节也没法挡风避雨。回京后,岳琳寻了个能工巧匠,按照她的要求重新打造了一乘,她略去鎏金嵌银的富丽细节,省掉咣当作响的高调銮铃,只在厢体三面加围一排圆木竖栏,如此一来,马车在稳妥与安全方面增强许多。王忠嗣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明确,他夫妻二人行的本是有心之事,还指望瞒过有心之人“不必瞒着,你自乘了府中的马车去。这事儿,想瞒的人瞒不住。”王忠嗣说。“既然如此,咱们将军府索性摆出态度来,”岳琳接话,“于公,你拥护陛下,他老人家的英明决策,你是完全支持的,所以你不露面送行;但讲私情,萧相当年提携过你,与我爹爹又有同年之谊,我小时候,对我跟自个女儿似的,慈爱得很。萧相年纪大了,一去不知可有再见之时,我单独送送,既顾了情又占了理,谁也说不着咱们。”王忠嗣听了,将她揽在怀中笑,“你小时候我家琳儿小时还见过萧相”“你这人,我不也是听听我爹说的嘛。”岳琳争辩。“好,好,”王忠嗣话不多说,叮嘱她道,“罗五亲自驾车,叫胡七一道跟着,快去快回。”岳琳到的时候,萧相还未出城,倒有一人,到得比她还早。这人已有些年纪,穿了一身右衽宽紫袍,他圆滚滚的肚子将外裳撑得鼓鼓的,岳琳下车一路往他跟前行去。只因罗五凑近身旁,低言了一句,“此乃刑部尚书,李适之。”尚书官拜三品,张守珪被贬后,李适之遥领幽州节度使,官阶远在王忠嗣之上,岳琳理应趋步行礼。“李尚书。”李适之长了一张和善的脸,脸盘和他的身型一样圆润,他一笑,眉眼弯弯,“哟,这是岳家的小二娘吧,怎么忠嗣没同你一起来呀”岳琳直起下拜的身子,轻声回说,“忠嗣回京不久,还没缓过来,今日没敢过来惊扰萧相。”李适之闻此亦无多言。其实,遇见李适之,岳琳第一时间想起的人是李白。她当然不会宣之于口。李适之于“诗”“酒”二物上,堪算同李白齐名,可岳琳与之交谈三两语,深觉少说为妙。李尚书是个清朗豁达之人,坏就坏在,过于直爽,不晓城府深藏。“尚书亦是来此送别宰相”岳琳问。“吾也是受陛下口谕前来,萧相此去”李尚书略一叹气,“惟愿他颐养天年哪。”此时还早,日头却彻底隐入云深处,乌压压的天像一个盖子,罩得人心中压抑。北方吹来一阵狂风,呜呜声吵得四方都不安宁,萧嵩就在这样一个暴雨欲来的倾势中,打马现身。岳琳一见,赶忙迎上前去,在马下仰头望着萧嵩,急道,“萧相,您怎么不坐马车,如何能骑马出京呢”萧嵩笑着下马,缰绳随手甩给身旁一人。岳琳顺着他的动作偏头一看,胡凤清胡监察真是公务繁忙,回回都有他。萧嵩过去同李适之打了个照面,回头冲岳琳招手,“琳儿,过来说话。”胡凤清顺势往前跟了几步,被萧相一个眼神,滞在原地。“眼看要下雨了,不能骑马的,不如您坐我的马车,我给您把马骑回去”岳琳说。萧嵩一摆手,“不着急。你同忠嗣两个,总算晓得轻重,回去告诉他,切不可如从前那般鲁莽,陛下跟前再不容放肆。”“恩,我明白的。”岳琳回。萧嵩又道,“话不便多说,适之,你同子金向来交好,务必相劝,不可倚仗太子之势,贪心太过。到头来,毁了自己是小,莫要误了大事牵连太子。”太子妃胞兄,韦坚,字子金。李适之听了萧相的话,深皱起眉头,岳琳看来,尚书仍在一知半解中。“琳儿,许多事,你回岳府与你爹爹、与你家大娘子谈,倒比忠嗣方便,韦坚一事还需太子妃出面劝诫最好。”萧相交待岳琳。“我知道了,您放心。忠嗣今日不能来,嘱咐我定要您路上保重,到了给我们传个信,他日,他日若路过青州,还盼您招待几杯薄酒”岳琳讲完,萧嵩再没有接话。留待一个能够想象的重逢画面,也许比声声道别珍重略使人心头畅快。看尽了离别带起的尘烟,岳琳转头与尚在瞭望去处的李适之告辞。她回到马车中,长久吐一口气,心想,这朝中沉浮着的每一个人,看似沟壑在胸,运筹帷幄皆不在话下;可潮涨潮落,哪个不是随波逐流,没有谁,活得真自在。生死不由命,去留不由心。萧相交代的事,回家后岳琳尽数讲与王忠嗣听。王将军的看法同萧相一致,“明日不是回家去吗这事当面和老师商议。”岳琳却有所顾忌,“话最好不要通过岳裳。如果只事关太子,岳裳开口,有百益无一害,只会得太子越发看中;但牵扯到太子妃,岳裳就不好逾矩了。”王忠嗣听了她的话,略微沉吟,说,“那让岳裳直接禀给太子妃。”岳琳偏头想了想,缓缓摇头,“还是不妥。太子妃是什么样的人,你我都不清楚,就我见过那一两回,心思决不在表面上。事情她当然会与太子商议,可岳裳母子讨不讨得着好,另说。僙儿还小,我们也得顾着姐姐的处境。”岳琳这话说的极其自然,她散着一头齐胸的顺发,边说边往榻边走过去。王忠嗣歪在榻上,伸展长臂就将她拉进怀里,好笑地说,“如今倒与岳裳姐妹情深啊”岳琳倒在他身上,笑得也很讥诮,“王忠嗣,从前我与岳裳因为什么生了龃龉,你不会忘了吧”王忠嗣沉目看她。岳琳作势就要起身,“走,走,咱们去库房看看,当初你派人拉回来的聘礼,还都堆在里头呢”王忠嗣一个翻身,将她拘在下面,“儿子都多大了,还翻陈年旧账”“是你先质疑我们姐妹亲情啊。”“你对人家后院里的腌臜事儿倒是清楚”“这你就不懂了,女人,不惜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和针对情敌,何况,岳裳那里,还不是几个女人抢同一个男人这么简单”“唔,幸亏咱们家没那些糟心事。”王忠嗣亲了岳琳一口。“那是。从前我就与你说过,今儿再强调一遍啊,你若是引了其他女人来跟我分享男人,我就把你这个男人拱手送出去。”王忠嗣咬住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