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除了僵硬外,还感觉到冷,阴冷的感觉从手臂向心脏传递,所过之处痒而麻,让他恨不得立即伸手将那些皮肉挠穿。他咬紧牙齿,知道自己再也装不成死人,立即睁开眼睛。对方对上他明亮透彻的目光,反而怔了怔。这孩子明明刚睡醒,竟然也有这么清醒犀利的眼神,看来闻人岚峥的确在他身上花过不少心血,不愧是那两人的儿子。他在看他,他也在看他。闻人既明对上一双清亮的眼眸。那双眼睛给他的感觉很奇怪,第一眼看过去他觉得温柔,像记忆中的母后留给他的那种感觉,第二眼他觉得阴冷,像独自行走在雪后荒原,第三眼仔细看他觉得分不清是温柔还是阴冷,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融于他一体,却没有半分突兀的感觉,他整个人都有种奇怪的矛盾感。明明很清很透,却总有种淡淡的阴暗感,像本该长在阳光下的花却在阴影中长大,又像一滴浓黑的墨融入一小碟清水中,苍白中透出几分沉暗。心里有奇特的感受,他说不清是厌恶还是亲近,或者两者都有他偏过头仔细思考半晌,想起很久前有人悄悄告诉过他的故事,轻而肯定地道:“顾澹宁”顾澹宁一怔,随即微笑,“好聪明的孩子”闻人既明叹气,知道自己落在这人手中恐怕凶多吉少,努力保持住声音的平稳,他和他打商量。“你能不能把我身上的禁制解除有你看着,我想跑也跑不了。”顾澹宁看他两眼,微笑摇头,手指一动。闻人既明很快感觉到那股缓缓向自己心脏逼近的阴冷感觉消失了,他心里暗暗松口气,心想自己的命果然很值钱。安国大祭司竟然在本国城池不断失守的危急时刻,不亲自去守城,反而远赴敌国,亲自来抓自己。不用问,自己肯定会被绑到两军阵前,自己一出现,这仗也不用打了。不过话说回来,他爹会不会答应他们的要求还难说。万一他不答应,自己肯定逃不了一个死字。第三十四章闻人既明暗暗咬紧舌尖,用那种疼痛感逼自己收回不受控制四散开来的思绪,集中精力开始想面前的事。“我的护卫们,都还活着吗”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目光微垂,看着自己的衣袖。他其实知道答案。顾澹宁出手不会给他们留活路,一来死人最安全,二来双方本来就算敌人,没人会对自己的敌人手下留情。但他还是忍不住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问。“你觉得呢”顾澹宁饶有兴致地看着怀里的孩子。闻人既明咬紧下唇,沉默。鼻子酸酸的眼睛胀胀的,有什么滚烫的细小的液体在眼眶里打转,可他不能哭绝对不能哭父皇母后姑父祖母他们都教过他,不该哭的时候千万不要哭,哭了只会让自己落到更狼狈更危险更难堪更受伤的境地。他不哭可真的见不到了,再也见不到了那些很好很可爱的人,他们会用喜爱的眼神看着他,会悄悄地给他讲父皇母后还有姑父他们的事迹,会告诉他他所不知道的新鲜的世界,会悄悄给他做各种虽粗糙但质朴的玩具,会在遇到麻烦时挡在他面前笑着安慰他,会做各种武器教他学武功他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他连他们的最后一面都没看到,甚至他们死在荒郊野外,他连给他们收尸让他们入土为安都做不到,可他们都是因他而死的他咬紧牙关,用力得牙龈都在发痛,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哭不能哭,这才是苦难的开始,如果他被推到两军阵前,如果父皇不肯答应他们的威胁想到寒悚的命运,他心里涌起深深的寒意,悄悄地缓缓地将发抖的双手藏到袖子深处,觉得自己连流泪都变成奢侈。顾澹宁一直观察着他的神态变化,发现这小小的孩子的确很镇定,虽然很想哭但一直能努力忍下来,这样恶劣的局势,他还能冷静思考不忘伪装自己,心里不由泛起奇特的感受。的确是很了不起的孩子,也没辜负那么多人的苦心培养。心理防线似乎很强悍。就是不知道,他的承受底线在哪里他带些恶意地笑了笑,笑意很轻柔却也很冷,像夜色中盛开的大片黑色曼陀罗。他很不喜欢看见这样威武不屈坚强自立的戏码,他喜欢看自己的敌人崩溃哭泣伤心痛苦再也硬气不起来,喜欢亲手打破他们的心理毁灭他们的希望,喜欢堕落的美丽,那样他才会觉得自己的努力没白费。有些人生来为创造,而他,喜欢毁灭。想到毁灭,他心里某种隐藏的黑暗被唤醒,再看眼前这个坚强骄傲的娃娃更觉得不喜欢,尤其是他眉间的坦然畅朗的气质更让他觉得碍眼。真是不喜欢这种光明的感觉。看着娃娃力持镇定的脸,他淡淡道:“你的那些护卫,我没杀。”不等闻人既明露出喜色,他已淡淡补上一句,“但他们只有十八个时辰的生命。”闻人既明的瞳孔瞬间缩成针尖,他双唇紧抿,努力保持自己呼吸的平稳,紧盯着他的眼睛。“死在幻梦中,应该是不错的死法吧”顾澹宁微笑着弹手指,啪的一声清脆响亮,想到孩子崩溃的美妙场景,他眼睛里光彩明亮。“顾家的沉梦散,十八个时辰里他们会沉湎在梦境里,如果在这段时间内服下解药,自可平安无事,不然”他笑意越发深了,微微弯下腰,深深地望进闻人既明的目光深处,似要将他的心看穿。“你说,这种毫无痛苦的死法,是不是很不错”他的声音很轻柔很好听,可此刻怒火滔天的闻人既明只想凌迟他。心里一遍遍提醒自己不生气不生气,这人想看的就是自己的生气和失控,想看自己失败崩溃,想看自己一蹶不振,不能让他如愿以偿,不能陷进他的陷阱。即使如此,他也控制不住呼吸声的粗重,脸色越来越阴冷。他抬头看他。这个八岁孩子,看人的眼神却有着和年龄不符的力度,像要在顾澹宁脸上割出一个大洞,以至于顾澹宁这样的人物,在乍然接触到那样的眼神时都忍不住一怔,觉得像荒原上大火纷飞,灼灼燃烧出一季的灿烂。或许那不是力度,那是孩子还没办法控制住的仇恨,是他幼小的心灵还无法承受的生命的重担,是他还无法平静对待的世事的凉薄和黑暗。他的过往岁月虽因为失去母亲的照拂而有些残缺,但依然身处万人中央,有很多人关爱保护给他全部的爱,他的生活依然是光明顺遂的,他还没办法直面这样血腥残酷的事实。这样的血腥残酷突如其来,遮蔽他原本的明亮,以至他眼睛瞬间被黑暗遮蔽,心里似乎有疯狂的野兽在不断叫嚣着要杀了他杀了他。似乎有什么珍贵的东西瞬间破碎,他在这短短的一句话中告别童年,被迫加速长大去独自迎接世间的风霜雨雪。泪水似已被心底熊熊燃烧的烈火灼干,心头的高温不断冲上喉咙,他紧紧咬牙不准他们冲出来,感觉自己忍到脑子充血,但他不能动不能动。没有办法,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他除开自保,什么也做不到。愤怒的火焰不断燃烧,甚至让他忘记恐惧,他高高昂起头,努力维持平静,明亮得如金刚石燃烧的眼睛,盯紧顾澹宁的眼睛。他忽然笑起来。他还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波动,丝丝缕缕流露出的仇恨却丝毫没有夺却他的明亮和灿烂,即使那明亮带毒,灿烂凝血,他的笑容依然光彩明丽得像一朵花,废墟上生出的花,毫不吝啬地向人们展示着生命的强盛。“这个仇,我一定会亲手报的”顾澹宁微笑看他,觉得这种感觉很奇特,来自孩子的挑战,也很新鲜。他不介意陪他玩玩。他闲适悠然,却又奇异的带有睥睨万方感觉的声音,在孩子的心灵里回荡。“我等着。”闻人既明已沉默转头。即使心里仍有不少疑惑,但大致上已能猜出来。谭郡赈灾的不顺利,肯定是他的手笔,花大功夫不过是为引自己前来,甚至姑姑突然滑胎估计也和他脱不开关系。可是这么庞大的计划实施起来困难重重,即使他顾澹宁再有本事,仅凭他一人也不可能办到。那么他的帮手是谁黎国和他的封地里,又有多少他安排的奸细想到那些奸细的存在,他心里像被烙铁烫过般痛得心脏都在蜷缩。父皇曾说过怀疑母后出事是因为有奸细出卖,现在看来那父皇怎么办他还在和安国打仗,如果这奸细身居高位“你都自身难保,还有空担心别人”顾澹宁觉得这孩子的的确很有意思,自己这一趟果然没白来。闻人既明气结,愤恨地瞪他一眼,“你懂什么”顾澹宁毫不动气地一笑,坦然答:“我的确不懂,也不想懂。”人世间的情意,都是虚幻而可笑的。故事的外表有多美丽,内在的就有多肮脏,人性自私,从来如此。闻人既明气急,闭嘴,决定再也不和他说话,这人本来就是个脑子不正常的,和他说话只会将自己活活气死。一看他这疯子德行,就知道肯定人生中寂寞如雪苍白如纸什么都不懂,所以才这么扭曲这么可怜,他比他幸福多了不和他一般见识他目光流转鲜活如春,即使身处劣势也不改生命本身的丽色和天性的朗润开阔,引得顾澹宁又多看两眼。根骨很好,基础也打得很牢固,眼睛清亮神态端正,是根好苗子。如果闻人岚峥不肯为他放弃既得的利益,拿他去做试验品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他的眼神明明很清透很柔和,没有半分邪气阴毒或恶意,闻人既明却感觉到深深的寒冷,像掉进蛇坑被各种毒蛇缠绕在身上却不能动弹一样。心里突然生出巨大的恐惧,他瞬间想到很多关于安国那片蛮荒烟瘴之地的传说,不靠谱的靠谱的都涌上来,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想到各种各样的毒蛇,稀奇古怪的野兽,半死不活的畸形人,漆黑诡异的夜他连忙对自己喊停,不能再想,不能再想,再想下去他自己都能把自己吓死,这种死法也太窝囊了“你能解开我的禁制吗这么冷的风,我都被吹僵了”他心里暗暗发狠,只要这人放开他,他肯定要用袖子里暗藏的那些好东西问候他。“不能我怕你会跑”顾澹宁答得气定神闲。闻人既明憋得脸颊泛红。“不要玩花样。”顾澹宁漠然扫视他,目光淡淡一掠,仿佛已看穿他一切看进他内心深处,他的所有心思都纤毫毕现地呈现在他眼前,“你是聪明孩子,知道我不会杀你,但这不代表我不会折磨你。如果你不想缺胳膊断腿,就把那些鬼主意都收起来。就你这点道行,想放倒我,至少还要再历练十年。”闻人既明顿觉小心肝拔凉拔凉的,他清楚知道这不是空话,被动等待的压抑涌上心头,他忽然懒得再白费功夫,眼睛一闭,睡觉。第三十五章 想通九月十六,天高云淡,北雁南返。黎国大军停留在濮阳城下,和那座高大的城池相对而立。这是通往安国腹地的最后一个关卡,也是安国的军事重地。城墙高阔,守军防守严密,弓箭手日夜严阵以待,各种守城器械黑压压堆满城头,以一种强硬的姿态,对黎国气势汹汹的大军拉开他们的防线,却始终都不采取任何行动。而势如破竹的黎国大军也被迫在这里暂时停下脚步。连珏麾下最勇猛的将军姜岩,连续两次冲锋,都没能拿下濮阳城。不得已之下,两军陷入短暂而难得的僵持期。都知道这样的僵持持续时间越久,爆发出来的战斗就越可怕越凶狠,但目前谁也没办法拿下对方。黎军主帐里,闻人岚峥面沉如水,正在看各种渠道送来的情报,神色漠然,面无表情。他一直是这种冷淡的样子,所有人都已习惯。只是连珏和闻人行云都注意到他和平时似乎有些不同。那种不同,也不是任何好的方面。两人心里有几分不安,却不敢表露出来,只小心翼翼地偷觑着他的表情,心里暗暗揣测是什么样的坏消息,才能让他如此反常。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留下他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