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她执掌后宫,与辛婕妤也有过些往来。眼下这宫里的人,要说对辛婕妤有所了解的,当属她为最。这些年她身子欠佳,长年闭宫静养,朕本不愿打扰,但此番看来,却不得不劳动太后了。”皇上话音方落,吴恪便谄笑着道:“还是陛下圣明啊臣怎么就没早点想到呢太后娘娘可不就是一个现成的人证嘛都怪臣愚不可及,不能替陛下分忧。”皇上眼光轻飘飘地从他身上掠过,没理会他,继续说道:“朕已经命人去请太后过来了。你们且耐心在此等候。”说完,转头对着旁边的傅公公低低吩咐了一声,“上茶。”他面色平静,语气也甚是轻描淡写,但萧柏之却瞧见了,他吩咐傅公公的时候,眼里分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那一瞬间,萧柏之不寒而栗。当皇上还是五王爷的时候,萧柏之便追随于他。这些年下来,对于他的心思,萧柏之不说能揣摩个十成十,可也八九不离十了。刚才的这种眼神意味着什么,萧柏之再清楚不过了。皇上,这是要对樱柠下手了略一琢磨,他霍然明白了皇上的用意。斥责吴恪滥用私刑。请太后过来作证。看向傅公公时眼里暗含的杀意。这三件事,看似毫不相干,可实际上,却是一环扣一环,环环相关。皇上要杀樱柠,可樱柠身为疑犯,在押期间无故暴毙,司法那边少不得要捣鼓一个说法出来。于是,便有了皇上之前对吴恪的突然发难。有了这一铺垫,滥用私刑致使疑犯猝死,这一罪名便可以顺理成章地扣到吴恪头上。而太后那边,皇上不过是要借太后的手把辛婕妤失踪一案盖棺定论。只要太后认定死了的樱柠是昔日的辛婕妤,那拖延了数年的这桩旧案就能够了结。在这件事中,人是吴恪杀的,身份是太后指认的,皇上把自己撇了个一干二净,以此来堵住悠悠众口。以后那帮朝臣,再不能借此事含沙射影,明里暗里地说他这把龙椅坐得名不正言不顺了。这一切,算计得分毫不差萧柏之的手开始颤抖,刚放回肚子里的心霎那间又提到了嗓子眼去。他原以为,皇上肯把樱柠召回来,应是事情有了转机,可没想到,樱柠这才刚出龙潭,眨眼又入虎穴,处境反而愈是危险他知道皇上要对樱柠动手,却不知皇上何时动手,用什么样的方式动手一颗心霎时有如掉进了滚油锅里,煎熬得难受。正焦躁不安间,傅公公已用托盘端着几盏茶回来了。薄似蝉翼的茶盅,胎薄釉亮,晶莹润白,一看就知道是上等的汝窑贡品。不慌不忙地,傅公公将托盘放置在茶几上,然后双手端起茶盅,一一给他们奉茶。当傅公公把茶放到萧柏之身旁的茶几上时,萧柏之心里蓦地一动。傅公公身为大内总管,此等奉茶小事,何须他亲力亲为这其中,莫非有什么古怪再细眼瞧去,便见傅公公给樱柠上茶时,虽然动作沉稳,声音也如常,只是那眼睛却毫不避讳地紧盯着樱柠,眸光闪烁中似有某种期待。萧柏之蓦地醒悟过来。这茶水定然有问题他急忙转眸去看樱柠,却见樱柠低声道了声谢,伸手接过茶盅,便迫不及待地凑到唇边去了。她被拷打了半日,早已是唇干舌燥,此刻见了水便犹如猪八戒见了人参果,只恨不得能一口咽下。萧柏之大骇之下,再顾不得许多,用力地咳了两声。他这一咳,声音大且不说,还极其不自然,带了浓重的提示意味。樱柠听出他声音里的蹊跷,手下动作一顿,抬眸向他望了过去。萧柏之抓住时机,皱着眉头冲她微微地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喝那杯茶水。樱柠与萧柏之素有默契,心念电转间已明白了过来,意识到皇上这是要杀人灭口了她本就周身无力,被这一念头一吓,当即惊得手一抖,登时便将手里的茶盅给摔到了地上。茶水横流,瓷裂盏碎。看着一地狼藉,傅公公当即黑了脸,恶声恶气斥道:“你好大的胆子这套无暇杯乃石隐老人的收山之作,世上仅此一套,万金难求,你竟敢将其打碎把十个你卖了都买不起一角瓷片我看你是不想活了”无暇白玉无暇樱柠一怔,仿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只怔怔地发着呆,对傅公公的怒骂毫无反应。萧柏之以为她被骂傻了,心下不忍,只能装作看不见皇上眼里隐隐的怒气,硬着头皮朝他一拱手,就要开口替樱柠求情。不料堪堪说了一句:“陛下”就听见那边扑通一响,却是樱柠直直跪到了地上。樱柠猛地一跪,高声叫喊起来:“陛下陛下民女冤枉啊民女不是辛婕妤民女有证据,能够证明自己不是辛婕妤”此言一出,屋里的几个人脸上都变了颜色。默了片刻,皇上方才缓缓问道:“你说你有证据,能够证明自己不是辛婕妤”“对民女有证据”樱柠正色答道,声音掷地有声。此时此刻,她再顾不上羞涩,昂着头,直直与皇上对视,“陛下,辛婕妤是先帝的宠妃,多次蒙幸;但民女却因命途多舛,蹉跎了姻缘,至今仍是待嫁之身。所以,民女绝不可能是辛婕妤”话音未落,众人脸上颜色又是一变,萧柏之更是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没听错吧这小妮子竟红口白牙地说她是处子之身这这谎也撒得忒大了吧,等会要怎么圆得回来皇上迅速地瞟了萧柏之一眼,在他脸上没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只得又将眼光转回樱柠身上。“你说你仍是完璧之身”他沉沉地盯着樱柠,“朕可提醒你,这种事欺瞒不得。朕只要叫几个嬷嬷过来查验,真伪立现。到时候,你旧罪未脱,又添新罪”樱柠仍旧一副磊落模样,朗声应道:“民女不敢欺君,确是完璧之身。陛下如若不信,尽管命人前来查验,也好还民女一个清白。”皇上又是一阵沉默。他心知肚明,眼前的这女子明明就是当日的辛婕妤,当然不可能仍是处子。可她却把话咬得这样死,喊人过来查验,已是势在必行。如此一来,事情又该如何收场他沉吟了一瞬,正要开口,就听见门外传来一声通报,“皇后娘娘到。”众人又是一阵错愕。不是说太后娘娘要来吗怎的又换成了皇后娘娘、第一百一十八章门开处,皇后娘娘凤冠鸾服,款款而至。见了皇帝,她盈盈一礼,道:“陛下,母后听闻陛下这里寻获一位貌似辛婕妤的女子,本有心过来察看,但临起驾前头风却又犯了,于是命妾身代她前来。望陛下海涵。”原来太后接得皇上消息,本想亲自过来确认一番,可过后深入一想,却又举步怯行了。皇上派人传告时,只挑着场面上的话说了,自然不会提及他对辛婕妤已起了灭口之心,故而太后也不知晓皇上会如何处置辛婕妤。她只想着,自己这一过去,若那女子真是辛婕妤,她到底要不要指证若是不认,放着这个当年伪诏的知情者逍遥云外,她实在放心不下;可若是指认,万一辛婕妤落入吴恪之手,酷刑之下把当年的一切全都招了供,岂不更糟所以,她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索性推病不来了。然而,她不来,并不表示她对此事就置之不理了。辛婕妤的真假,关系到皇帝位置的稳固,也关系到她以后的日子能否太平。于是,她想了想,把皇后找去谋议了一番,这才让皇后替她前来,一探虚实。听了皇后的话,皇上自责道:“这事原是朕的不该。母后身子不适,朕还去叨扰,实是不孝。”又作出一副关切模样,问了几句子虚乌有的病情,然后才转入正题,说道:“梓童来得正好。朕这里有一事,得劳烦梓童相助。”于是把方才樱柠的事给说了一遍。皇后听了,默然半晌,盯着樱柠瞅了片刻,才转首对着皇上清浅一笑,道:“能为陛下分忧,是妾身荣幸。陛下稍候,妾这就带人下去查验真伪。”言讫,带着樱柠施然而退。半个时辰后,皇后领着樱柠去而复返。站在御书房中央,她姿态端雅,轻声说道:“回禀陛下,妾身已命嬷嬷查验过,苏氏确实仍是处子之身。”这话仿佛一颗石头投入了水面,顿时在御书房里荡起了层层涟漪。但不过须臾,皇上旋即又恢复了镇定,缓缓说道:“当年辛婕妤侍奉先帝,尚寝司皆有记录在案如此看来,这不过是误会一场。苏氏无辜受牵连,此事朕会令宗正寺还苏姑娘一个说法”皇上后面说了些什么,樱柠已经听不见了。一听见“误会一场”这四个字,她心里一直紧绷着的那口气倏忽一下散了,眼前蓦地一黑,身子往前一栽,便人事不知了。一刻钟后,原本一片热闹的御书房已安静下来,只余了帝后二人。樱柠被抬下去疗伤,萧柏之坐不住,当即便告退紧随而去。而吴恪,既然不用他来顶罪,皇上也就自然而然地“忘记”了要秋后算账的事,放其回去了。一时间,明轩静室里,只有帝后二人默然相对。直到吴恪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皇后才启唇问道:“此事陛下怎么看”皇上沉吟不语。樱柠确实是辛婕妤,这一点他毫不怀疑。可是,既然曾为先帝宠妃,为何又能保持着完璧之身这一疑问,也深深困扰着他。他手里把玩着一件玉石貔貅,眼光却虚虚地投向了窗外,“当年朕还是五王爷的时候,曾听母妃说过,后宫的妃嫔私底下有在议论,怀疑先帝”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才低声接着说道:“怀疑先帝不能人道。不过这些也仅是猜测而已,也无人敢胆大到去求证。后来就不了了之了。及至建章二十八年,先帝纳了辛婕妤,宠幸无度,流言不攻自破,此后再无人敢乱嚼舌根。可如今看来,怕是先帝顽疾未愈”他越说声音越低,及至最后一句,未尽的话语已化成了唇边的一抹苦笑。皇后不解,问道:“可先帝既然身有顽疾,为何又会盛宠辛婕妤还有,辛婕妤初夜的落红白绫,尚寝司也验证过关,这些又作何解释”皇上苦笑,“梓童,你不是男子,自然不明白男人在这种事上的自尊心。朕猜先帝之所以盛宠辛婕妤,不过是借辛婕妤来做个幌子,遮人耳目。至于落红白绫,这种东西,只要先帝默许作假,又有何难”皇后恍然,后又掩嘴窃笑。皇上无奈摇头,又道:“此事不可张扬,否则有损先帝颜面。”“那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苏氏呢难道任她逍遥事外”皇后挑眉问道。皇上想了一瞬,才叹道:“苏氏能逃此一劫,也算她造化。罢了,就卖萧柏之一个面子,由她去吧。”皇后却面色一肃,道:“陛下甘愿冒此风险,母后却不愿意。”她探手从袖袋中掏出一三彩瓷盒,放到皇上面前的书桌上,“母后说了,要陛下以安抚为名,将这瓶黑玉生肌膏赐给苏氏。”皇上伸手拿起那三彩瓷盒,打开盖子闻了一闻,却不言语,只静静地瞧着皇后,等着她的进一步解释。皇后坦然一笑,“不错,这药里混进了砒霜。只要她持续涂抹一月,便会慢慢中毒,最后呼吸衰竭而亡。”皇上啪的一声合上了盖子,将瓷盒放回桌子上,然后收回手,支肘撑颌,靠在椅背上默默地想了一想,才道:“萧家那小子是个情种。朕此前已答应过他,要替他保下辛婕妤”话未说完,便被皇后截断,“陛下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境况已不比当日,自然不能用当日的承诺再来约束陛下。母后说了,此人不除,后患无穷。请陛下三思”皇上却摇头道:“君无戏言。若形势一变就违言背信,那朕与市井里出尔反尔的小人又有何区别”皇后无言以对。默了一默,转而说道:“此事陛下不好出面,那便由妾来做这个恶人。明儿妾就托父亲去与萧大人谈一谈。萧大人由来明事理,应当晓得这其中的厉害,断不会为了个女人糊涂至此。回头妾再从宫里挑十个美人送至他府上,以十换一,这总该成了吧”皇上又是一个苦笑,“梓童,你想得太简单了。若是如此轻易就可以解决,朕用得着与萧柏之那么多废话吗方才朕给了他一瓶见血封喉,让他见机行事,可他唉朕就猜他下不了这个狠手,果然,果然不出朕所料啊这个萧柏之,认准了这个女人,死活不肯放手,朕也是拿他无可奈何。”皇后闻言,恼道:“这个姓萧的,怎的忒冥顽不化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皇上却笑了,执了皇后的手细细摩挲,“这很难理解吗苏氏对于萧柏之,就好像梓童对于朕。如果有人要拿美人来跟朕换梓童,莫说十个,便是百个,朕也是万万不能应允的。”他抬眸看她,眼里笑意温柔。皇后倏忽飞红了脸,娇羞地低头一笑。那一刹那,她脸上突然焕发出来的容光,竟然连案上盛放的兰花也被比了下去。皇上轻笑出声,又捏了捏皇后的手,才缓缓将其松开,把话头转回正题上,“萧柏之现今把苏氏当心头肉捧着,朕要是动了苏氏,只怕今后萧柏之也不能为朕所用了。这事,还是缓一缓再说。”皇后咬了咬唇,道:“若是如此,不如连萧柏之也一道弃用算了。只要陛下这把龙椅坐得稳,还怕没人为陛下效劳吗”皇上却道:“人倒是不缺,缺的只是人才。你别看萧柏之只是区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