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头发,端庄淑女地走过去,心想在家里什么鬼样子都行,可若是在外人面前给父亲丢脸,他老人家一定生气。父亲向宇文护介绍:“这是我家六女。”又唤我:“沁儿,见过宇文伯父。”我福了福身子,“见过大冢宰大人。”宇文护摸着胡子,点点头,笑着说:“这摸样,倒和当年的大嫂子有几分相似。”父亲点点头,看不清眼中神色。宇文护又问我几岁了,平时读什么书,我答:“十七,读过兰亭序”。他一拊掌:“老弟啊,这俗话说,虎父无犬女,你那一手羲之体,满朝上下,无人能比,这不,连闺女都读过兰亭序。”宇文护虽然话中带着三分恭维,两分嫉妒,但道理却着实不差,我确实是因为看多了父亲练字,才会脱口而出。我刚在想,问完了话,是不是可以让我退下了,熟料宇文护笑着说:“沁儿贤侄,可否给老夫背一段听听”我知道他是存心考我了,当着这么多人,总不能折了父亲的颜面。我清了清喉咙:“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不错不错,独孤老弟教女有方,”宇文护鼓掌,“我们家的那位活菩萨,整日里只知道搭弓射箭,于诗书词曲一窍不通,愁煞老夫了。”我不敢肯定宇文护口中的“活菩萨”是不是他的女儿,但看父亲神色,我可以不用再背下去了。父亲回道:“宇文兄过谦了,这三十六行,各得其乐,诗文曲赋可以怡情,弓马娴熟却可以强身,我家七女,倒是和令嫒很像。”“佳萝和夕颜”宇文护想了想,点头称是,“确实如此。”宇文护又问我平时喜欢吃什么,去过哪些地方,最喜欢谁的画,最擅长弹哪首古曲,我一一答完。他便半开玩笑半严肃得笑说:“可曾婚配”父亲道:“不曾。”宇文护没说什么,刚才和宇文护对坐的那个人让开座子,旁边伺候的家丁便无趣摆上一盘象棋,父亲笑说:“今日难得和宇文兄对弈,小弟荣幸。”一盘结束,宇文护笑说:“老弟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本事,可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父亲笑道:“宇文兄不显山不露水的功夫,小弟可不及万一啊。”两人又开始互谦:“过奖,过奖。”我知道他们是在打官腔,我站在旁边看得实在无聊,又不像在家里,可以发作,父亲看我似乎马上就要原形毕露,毁了他教女有方的美名,便指着刚才那个男子道:“让三哥哥带你玩去吧。”我才看清他一身青布蓝袍,嘴唇红润,神清俊朗,如山中幽泉,似林中玉树。、湘妃竹下过几场春雨,院内空气清新。墙角的千竿湘妃竹林里,零星冒出几只竹笋,娇嫩可爱,六哥流着口水,趴着篱笆看了一整天,几次欲趁我不备,将竹笋拔去,终究作案未遂。这些天,我早上从屋内出来,就蹲在竹林旁的一处空地上,挥着小铁铲开始一天的劳作。六哥经常在小径徘徊,眼神飘忽不定,冲我说话,眼睛却瞥向别处,一而再再而三,终究被我识破不良居心。我警告他:“六哥哥,你要是再敢觊觎我的小竹笋,我就每顿饭给你的碗里撒把盐,让你吃不尽兴。”六哥嘴里嚼着御赐的玲珑枣,赔笑道:“六妹,你看看,你是老六,我也是老六,咱俩和和睦睦的,那咱家就能六六大顺,对不”我白了他一眼:“所以呢”“所以,把你的小笋笋,借我一根尝尝鲜,好不”话没说完,被我乱棍赶出院门。四哥目睹此情此景,笑得前仰后合,他已经帮我购好了各种药材草籽,只等平整完土地,就进行播种。四哥问我,为何突然萌生学医的想法我告诉他,只是为了辨别迷香和蒙汗药,以防被人轻易算计。四哥愣了一下,哈哈一笑:“沁儿,上次拐卖你的、万芳楼的那个如眉,是大冢宰的人,我听大哥说,她不但没有受罚,还因为保护独孤小姐有功,领了赏赐呢。”“真是没天理啊,”我将手中的小铁铲往地上一扔,站起身,伸手去拔一株枯藤,“这个宇文护,仗着两代元老开国重臣,行事飞扬跋扈,藐视律法,置天子的威严于不顾,处处跟父亲针锋相对,面上却那样亲善和气,这种心口不一的官场功夫,他究竟是怎么练的呀”四哥挠挠头,嘿嘿一笑:“这个我就不懂了,官场上的事,可不就是你骗骗我我骗骗你么,就像摇骰子,不仅手气要好,还得会摇才行。”伸手帮我拔了枯藤,又拿起铁铲帮忙锄地。“四弟,”二哥喜欢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一整天都不出来,平时要么一脸愁苦、要么一脸迷茫,总是陷在艺术的漩涡中深深思考,无法自拔,今天不知有何喜事,神采飞扬,他走过来,笑得亲切爽朗:“六妹,你也在啊。”四哥放下铲子,恭恭敬敬地施礼,这是我们家的规矩,所有人中,只有我和佳萝可以为所欲为,但出乎意料,她从小就特别懂事,从来规矩有理,我以为所谓亲人,只要彼此情真,便不必拘束,是以只是微笑着回应:“二哥,你怎么来了”“六妹,爹让我寻了你,替你画像。”二哥神采飞扬地道。我一脸疑惑。“奥,我明白了”四哥一脸调皮相:“上次杨家也要了佳萝的画像,该不会有人要给沁儿说亲吧”“这我不知,只是爹吩咐过了,我不得不从。”说着一挥手,他的贴身书童冷铭便碰上笔墨纸砚,两个丫鬟碰上画架布帛,二哥说:“你就坐在那里,随便干什么,不矫揉造作,才能传神。”四哥把我往刚才木桩上一推,自个儿拿着铁锹,眼巴巴地瞅着二哥蘸墨水、挥毫,眼中满是羡慕,须臾挤出一句:“其实画画这些文人雅士的东西,最无用了,我的本事,必要时候还能赚钱。”二哥专心作画,没理他,我冷哼一声:“四哥,必要时候咱就不提了,你平时可是大把输钱呢,爹爹那点俸禄,被你花了一大半了吧”四哥嘿嘿赔笑:“沁儿,你胡说什么呢,我独孤寅赌神的名号,难道是别人送的不成”我扑哧一声笑了,指不定,就是别人为了溜须拍马,平白相送的呢。四哥突然不说话了,我看着天上的流云发呆,也没再理他,四周静得出奇,我发觉有什么不对劲,扭头一看,墙角千竿湘竹翠绿欲滴,父亲捋着胡须,笑眯眯地点头,他在赞赏二哥的画技,还是称赞我今日的娴静“爹,”二哥顺着我的目光,看到父亲,躬身行礼,父亲上前,问:“画的不错,只是这下巴上,还缺一颗痣。”我们三人都是一惊,二哥喃喃道:“父亲,这是为何”父亲依旧微笑:“照我的话去做就行了。”二哥恭敬回道:“是”父亲瞥一眼垂目的四哥,声音严厉:“晚上到我书房,将孟子背来我听。”四哥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是”,头垂得不能再低,我知道他又免不了一顿好打了。约莫一盏茶功夫,二哥终于画完,命人将画具撤去,我蹦跳着从木桩上站起,本想看一眼画像,但一想到有美人痣的独孤沁便不是我了,看了也没意思,便乖乖地给父亲请安,邀他观赏我和杰作。当我兴冲冲地将学医的宏图大志告诉父亲时时,老人家楞了一愣,然后泼过来一盆冷水:“老头子我平生见过不少大夫,连那些最不会看病的,也是看过上百本医书,采过上千种药材的。”我没有被这些话吓到,我决定了的事,从来不会轻易更改。父亲笑说:“那为父便看看你的决心,等你大功告成,为父便请求皇上,赐你当朝御医的头衔。”“真的”我满心向往,但随即摇摇头,御医是普通医者一辈子的向往,但我以为,真正悬壶济世的良医,不应为名利所累,偏安于皇宫,除疴于帝王,而是要心怀天下,将毕生所学救治平民百姓,如此,才不负半生苦学。“爹爹,孩儿学成后,不要当御医,只要为爹爹、姨娘、哥哥姐姐们看病就好了,”沉思半晌,又道:“当然,我希望你们身体康健,永远不要得病才好。”父亲哈哈大笑,眼中似乎又泛出泪花,记忆中,爹爹从来都是铁骨铮铮,从没见他伤情过,可是自从上次大寿后,就一直比较感伤,许是人老了,喜欢回忆旧事,又许是我的某些话,让他想起了母亲。母亲,那个模糊的影子,她究竟,是怎样一个美丽善良的女人、佳萝藤“药,有毒无毒,斟酌其宜。”我躺在竹椅上,逐字逐句诵读神农本草,怀里的小猫咪才一个月大,两只骨碌碌的小眼睛紧紧闭着,睡得香甜,我挪了挪身子,它翻了个身,将白色的小爪子搭在我膝盖上,又沉沉睡去了。“药,有单行者,有相须者,有相使者,有相畏者,有相恶者,有相反者,有相杀者。凡此七情,合和视之。”读到这句,瞅了眼地里冒出的嫩芽,心中欢喜,二娘笑眯眯地过来,带了个和眉善目的老人家,说是从宫里请来的嬷嬷,要教我学习宫廷礼仪。“呀”嬷嬷看见我怀里的小猫,惊叫一声:“猫生白爪,可是要招灾的,这人常说啊,穿衣戴孝,叫什么来着,缟素,什么意思啊,可不就是一身白么”“我们家老爷啊,向来不信这些,”二娘眉头一皱,看了我一眼,尴尬道:“嬷嬷不知道,这猫崽被人遗弃在街上,眼看就要饿死,小女觉得可怜,就抱了回来。”嬷嬷还要说什么,被二娘扯开了话题,“嬷嬷,时候不早了,我们办正事吧。”我抗拒地摇头。“沁儿,掖庭宫采选的事,是皇上的恩赐,也是臣子最大的尊荣,别的事,二娘可以由着你,这规矩,必须学。”二娘拿出了多年管家的做派,一副盛气凌人的气势,想来这多少年,她为了父亲,没少包容我。我知道,二娘一向是三从四德的典范,未嫁之时,唯父亲之命是从,出嫁之后,对夫君马首是瞻,很有可能,等我爹爹今后驾鹤西去,她便只听大哥的话了。“我倒要问问爹爹,他为什么让我学这些破规矩”我放下书,抱着小猫,沿着,朝父亲书房走来。屋中应该点着沉香屑香炉,淡淡香气飘到外面,我识得这香味,是娘亲古琴上的味道,简单古朴的雕花木门,门口一架山水木屏,画着东晋名士竹林七贤,或坐或卧,喝酒作诗,放浪形骸。我听见里面有人说话,进去一看,是大哥,正在和父亲对弈,见了我,脸上略显惊异,随即恢复如常,父亲抬头,笑着摆了摆手道:“嘴巴撅那么高,给老爹脸色看啊”“爹,”平生第一次这么叫他,父亲一怔,落子的手停在半空,“怎么让你学学规矩,连爹爹都不叫了”我扑哧一笑,随即懊恼地摇着头:“爹爹,你看我从小锦衣玉食,却仍然能体会民间疾苦,乐善好施,还爱护无家可归的小生命,还有,您虽然宠我,可我并不恃宠而骄,”说到这里,看大哥低头后背一抖一抖地,知道他并不赞同我的说法,抿了抿嘴唇,接着道:“我已经很懂规矩了,我不想再学什么规矩了。”老爹听完,笑着摇头,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不理我“为什么”我委屈地就要掉下泪来,“您不是很疼我的吗为什么让我做我不喜欢做的事”父亲的笑容骤然消失,声音冰冷,“正是为父疼你,才必须让你学,因为这规矩,是皇上要你学的,你不学,那就是抗旨”我从来没见父亲发这么大火,吓得不敢出声,须臾,父亲随长叹一声,“我故意将沁儿的画像作丑,就是为了不让皇上留意,没想到苦心经营,却仍然算计不过皇上。”大哥“扑通”一声跪下,“父亲大人恕罪,孩儿错了当日搭救沁儿的那位楚公子,正是皇上。皇上叫孩儿千万不能将此事告知父亲,孩儿愚钝。”“罗儿,枉为父这样栽培你,你真是愚不可及”父亲气得捂着胸口走出房门,我慌神得放开小猫上去扶他,大哥追出来,被父亲喝令:“给我跪着”大哥痛苦地看了一眼我,便在院子里跪着了,父亲走出书房,轻轻地将我的手拿开,疼惜地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有无奈、有黯然。父亲一个人朝梅苑走去,我站在原地,看着他飘在风中的一缕白发,眼泪哗啦啦地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啪地打湿了衣襟。二娘惊异于我巨大的转变,宫里来的嬷嬷也对我赞不绝口,她逢人便说,从来没有哪个学规矩的官家小姐,像我这般上心,短短三天时间,就能将女训倒背如流一字不差,能忍着烈日的炙烤,将行大礼磕头演练上百遍、还能不厌其烦地听嬷嬷讲述女官名号、宴席布置、婚丧礼乐、琴棋书画、女工刺绣、研磨铺纸、掌灯侍茶、浣衣打扫等各项事宜。我累得汗珠子渗出来,湿漉漉的头发贴着前额,还沾上了一片树叶,佳萝从屋里出来,看到我这样子,笑嘻嘻满脸不屑神色:“沁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