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相见的人还是见了面。且炽烈的目光从院中扫射过来,对上廉幽谷的双目,一眼便令她失了阵脚。隔着黑浓的夜色,他的面目不是那样清晰。可越是这样模糊暗淡,便越是迎合了廉幽谷心中那个不可企及的背影。这番遇见,宛如初见,曾经魂牵梦萦的那个人,恍若隔世相看。既然放不下,那就该坦然面对。调头离去,这并不算得“有始有终”,所以廉幽谷想着入院亲自道别。只是举步的那一刻,对方眸光陡然寒气肆意,如一柄利箭朝她眉心射出,又将她的一丝期许磨灭得一干二净。“嗦”得一声,殷世煊手上打出一枚玉佩。朝着廉幽谷所站之处,如长镖一般破竹而来。廉幽谷惊惶地望着殷世煊,为着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后退两步,脚底险些踩了个空。电光石火间,只听得耳边“叮”的一下,有玉石金属碰撞之声乍响。一支冷箭为玉佩所折,在距离廉幽谷寸掌不到的距离,被打落入雪地。廉幽谷这才意识到周身寒风大涨,无声无息的暗夜中,数道箭羽的轨迹划破空气,冲撞出几条细微呼啸声。由远及近,都是冲着她廉幽谷的方向而来。这样计算下来,不必等来万箭穿心,哪怕任意其一扎在她之身上,其命危矣。生死攸关之际,一副宽厚壮硕的身躯已经扑飞过来,结实地将她抱入怀内。那一刻,二人身体狠狠撞于一处,以失重的角度重摔倒落地,顺着雾凇的方向滚了小半圈儿。而那腾出的雪地不消片刻,迅速为数支飞箭占据,扎出了密密麻麻的窟窿。这还未结束,空气中又有数十路箭气破风而出。四面八方,驿馆的每个角落似都成为这些暗箭的目标,乱射一气,将驿馆房顶篱墙系数扎成草靶子。很久之后才慢慢停将下来。驿馆深夜遇袭,馆内顿时人声鼎沸,尖叫一片。有不少商旅负伤逃窜,或绊倒桌椅,或打翻油灯,只一刹那红光漫天,驿馆由内而外始为烈火蔓延。廉幽谷被死死压在雪地中,抬眼见得驿馆为火势所袭,脑子里的空白才一片片填补回来。出事了“幽谷。”身上依然压着一尊重实的身体,廉幽谷动弹不得。红光之下,他沙哑着嗓音开口,配以那张面如冠玉的容颜,这一幕竟是数不胜数的温情蜜意。“夫君”离得这样近,廉幽谷无须看清他的面貌,单是深嗅着他身上的烈日气息,便能知道他是谁。听到这样一个称唤,殷世煊的身子轻轻一震。用力将身下的人锁在怀抱内,双手环绕腰肢而握,十指紧扣,却是个不允她逃走的姿势。廉幽谷知道驿馆失火,此刻根本不能全然放心在殷世煊的身上。心急如焚地想要去抢火救灾。“你放开我好吗,你弄疼我了。”廉幽谷不断扭动身躯,试图寻找他怀里的破绽。几度无果,目下便两分愠恼,“驿馆出大事了,老师还在里头,有什么事我们去救完人再说好吗”话说得这样直白,按殷世煊的为人处世,应当赞成以大事为先的。可此刻依然不予应允,紧锁眉头。当下便令廉幽谷大为意外。果然,她试着推了推对方的身子,除了坚硬如铁以外,阵阵痉挛若隐若现地在他身上蔓延开来。廉幽谷慌张地反手去摸他的后背,从外衣的湿润处一寸寸往上搜索。最后在两只箭杆处停下来,惊慌地抽回手指。双手鲜血满满。、刻不容缓隆冬半夜,山县又下了一场大雪。雨雪来的时机正好,帮助抢火的百姓们压下了大火烧城。可当廉幽谷将一具通身鲜血的尸体背进收容所时,死里逃生的众人才意识到真正出了大事儿:太子殿下遇难了当然,眼下的殷世煊尚且留有最后一口气。因了背部利箭穿膛而过,此刻陷入了深度昏迷中,心跳的频率随而递减,故而外表看去是副随时气绝断命的模样。大夫轮流过来把脉,各种灵丹妙药喂入伤者嘴里,却统统不顶作用。还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药叟前来将伤势复查,这才抱憾地告诉众人:“殿下肺部中箭,恐怕是难。”此话一出,在场人皆缄默不出气儿。但太子身边的清瘦姑娘却不依,似个壮汉样,欺上来将老药叟抓了牢实,泪眼惺惺地大问:“什么难是很难取箭,还是很难康复能不能把话说清楚”老药叟被小姑娘摇地不能喘气儿,好半会才为难解释道:“取箭难,呼吸难,治愈难,康复难。姑娘,你以为老朽是何意”自然是难以生还的含义。廉幽谷怎会不知道,从一路背他过来的路上,能够清晰感知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滴从他体内流失。体温急剧下降,呼吸仅余游丝。事实摆在眼前,廉幽谷只是不肯接受而已。望着他那张光华锐减的苍白面孔,廉幽谷的心一寸寸掉进冰窟窿。此时此刻的她,哪里还顾得上他从前的冷颜相待。见他眼下的样子,心里想得最多的,就是用自己的性命将他换回来。她从大夫手中抱过冰冷的身体,掖紧他身上的染血外袍。轻柔地将他偎在怀中,近距离感受他微弱的心跳,仿佛这样才能确信他仍然活着。可便这样,她心里的恐惧一丝未减彼时还能与他相拥一刻,可下一秒呢。廉幽谷不敢想象,然又无计可施。正在一筹莫展之际,于驿馆失散的公孙煜终于带着苏令赶来收容所。身后跟着十名差役与两个药婆,从人群中开出长长通道,纷纷急步而来。见了屋檐下衣衫凌乱的廉幽谷,先是放下十万分担心,然见了她怀中那血肉横溢的人,他这才下意识皱了皱眉。旋即让出空地,将药婆请入查看伤势。廉幽谷这才像见到救命稻草一般,抱着殷世煊冲公孙煜大哭,“老师,夫君受伤了。”公孙煜闻言蹲下,将她脸上的泪痕擦了干净,冷静安慰道:“先让药婆瞧瞧,不会有事的。”这么一来,廉幽谷自然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公孙煜与药婆的身上。而这两个贫农妇女也各有两番本事,前后将伤情了解详实后,同样得出“伤在肺部”的结论。除此之外,对于取箭之策也提出可观建议,比如避开箭上倒钩,折杆取箭才是唯一的法子。不过老药叟就不赞同了。此举过于大胆,利箭穿肺而过,内腔十有已经大出血。无论以何种方法强行取箭,伤者的元气算是消耗殆尽了。以目下状态来看,熬得过去,自然还能续命一两日。若损耗不起,当下毙命也是有可能。意思是,不可不无心理准备。双方一来二去,也算将顾忌道了明白。廉幽谷且抱着他恸哭不止,无论如何都不愿撒手。公孙煜的反应则要沉着许多,只是眼下便是他亦不敢轻易许下决定。反是一旁苏县令急得跟热锅上蚂蚁似的,心里七上八下,来回叹气。仿佛是为着自己头上乌纱不保。“苏令可有想法,不妨说出来”公孙煜静静瞧了会子他,撺掇他把话说明白。苏县令原已遭受无妄之灾,此刻更是在乎不得什么。遑论此下受伤的是太子殿下与否,总归是条人命,不能因惧怕降罪而不作为之。遂道:“恕下官直言,宁远不比盛京,地稀人少,若是能有宫中御医前来查料伤势,把握会更多一分。”“御医远在盛京,就算快马传书,来回怕也难赶上。”公孙煜深谙苏令必不是无事妄议之辈,又问道:“苏县令是知道御医还是说宁远县就有御医”苏县令摇头,“宁远县没有御医不过下官师从前朝医官长华峰大人,对外科创术略知一二。若二位贵人放心,暂且将殿下交于下官一试。能成功取箭则好,不能成,就”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苏令且还顶着前朝遗臣的压力毛遂自荐,廉幽谷哪里还有不信之理。急忙就将人交了出去。曼陀罗花一升,生草乌、全当归、香白芷、川芎各四钱,炒南星各一钱。备好这些,苏令命差役将伤者抬入帐篷之内。最后盛了碗酒水,道了一声“下官失陪”,就入帐施救了。廉幽谷及众人皆等在帐外,人人不相言语。仅仅是在心中默默祈祷。公孙煜倒来一杯热水与廉幽谷。一张血迹斑斑的小脸回望过来,这才稍稍从绝望中缓神。接过茶水,也顺便道谢。公孙煜绝口不提“离去”之事,认真看着这张楚楚可怜的小脸,心中的憧憬早已一点一滴回归空白。“驿馆火势怎么样了”廉幽谷暖身之后开始想起昨夜遇袭之事。自了殷世煊负伤,她所有心思便在他之身上。差点就忘了,那些冷箭原本是替她受下的。公孙煜耐心将情形告知与她,说受伤三人,房毁两间,都不是太过要紧的。反是殷世煊的伤为其中最重,只要他无事,便皆大欢喜。他本无心提之,廉幽谷听来却另有不解。“老师,苏县令可有查实此次突袭的对手,是谁做的这些”“说到这个,老师我也很纳闷。按苏令的意思,这附近狮虎山上是曾有过一帮山匪。不过都是以前的事,自上任县令褚氏收编山上兵勇后,宁远已经很多年不受匪贼霍乱了”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立刻不再赘述,将话题岔开去,道:“等子煊伤势稳定后,再慢慢祥查这件事就好了,你勿要担心。”廉幽谷亦没有多想,点点头道:“只要他无事就好。他是为了救我才”公孙煜挖苦般地笑起来,“他福大命大,不会这么容易死的。不过苏令也说得对,把他放在宁远也不是个办法。将箭取出来后,我们还是要尽快将他送回盛京才是。只可惜这大雪天的,不仅马匹寸步难行,只怕车辆亦不好过,难免又要耽误。”“不行”廉幽谷深知他的伤势半点都拖延不得,激动地站起身,来回去想办法。“那就用锁链吧,雪地湿滑,将车轮绑上锁链,一定可以赶路。马匹就套铜箍,能走多远是多远。”公孙煜笑而不应话,只是立刻派人去备辆马车,照吩咐装置。可是事后,苏令从帐篷带出的结果令他二人既喜亦忧,便只能将回京之事从长计议。彼时苏县令满手鲜血地从帐内出来,寒冰雪天,额上汗珠不减仲夏。虽然是说切肉取箭的手术成功了,然伤者肺叶仍然受到重创,失血过多,其命危在旦夕。当公孙煜提议将太子快马送回盛京治疗时,苏令却是为难了。“不瞒二位,殿内残箭虽取,但元气大伤,情况不容乐观。宁远能力有限,恐没有把握完好复原。盛京医官众多,把握自当更大。然路途遥远,车马颠簸,这对病人来说,也是很难熬过去的一段。是去是留,您二位还是再商议商议吧。”这么一来,廉幽谷的心又悬了起来。最后谁也没作开口,毕竟这命实乃殷世煊所有,北周所有。任何人做这样一个决定无疑越俎代庖,假以之手。然廉幽谷顾不得这么多,身为北周太子妃,若再不为夫君做点什么,恐将会后悔一辈子。“即刻回盛京。路上有我照顾,必不让出事。”她果断唤来两名骑兵,下达了将殷世煊轻抬入车的命令。末了,自己随后跟上,临走时不忘与苏县令道了一声谢。苏县令连说不敢,将一身血衣褪下后,这才善意提醒她,“殿下经了这个内伤,每每呼吸便会带着巨痛,保不定治愈之后仍留遗症。无论如何随时要注意保养,尤其危险期,必要的时候娘娘切记要采取应对措施。”廉幽谷立刻领会,深深鞠躬再道感谢。“下官绵力而为。接下来会全力调查二位遇袭之事,还请娘娘宽心,静候佳音,一路保重。”说完这个,公孙煜正巧收拾了止血药膏从旁过来。双方再无叮嘱,彼此作揖道别,就此上了路。骑兵轻装上阵,马蹄皆为铜箍牢锁,在雪地骑行虽然艰难,但已属事半功倍。马车趟过人迹罕至的白毛雪地,偶尔顺着马蹄痕迹蜿蜒驾驶,进度虽然缓慢,但所幸正在一分一秒朝着盛京靠近。公孙煜亲自驾马,车上仅余重伤的殷世煊与廉幽谷二人。车内堆满了棉絮被褥,数只引枕将车厢空间隔出个窄窄卡槽。廉幽谷靠在枕上,用以恰当的姿势保护着殷世煊的伤口,然后将他紧紧揽在怀内,免其受车厢颠簸之苦。轮上系了铁索,即便平地驱车,仍然免不得左右摇晃。雪地强行,自然多的是难受颠沛。殷世煊伤口的血再度外渗,廉幽谷慌忙涂上药膏止血。眼见他面无起色,白肤中淡淡透着青黑乌色,廉幽谷忍不住大哭起来。掀开背后青花帘子,大喊:“老师,你再慢点,夫君受不了了。”公孙煜立刻停马修整,回头探看殷世煊的伤势。哪料正是这一眼,落在视野内的,是廉幽谷捧着殷世煊的脸对嘴渡气的一幕。二人亲昵依偎在一处,一个面如白玉,一个娇媚妍妍,轻轻吻合一体,仿佛世间再容不下他人。公孙煜心中被什么狠撞一下,急忙错开目光,攥紧手中缰绳。很久后,他才听到车内传来细嫩的嗓音,“好一点了,老师,可以继续上路了。”公孙煜听之,一贯的笑脸上不知为何陡生两股惆怅。没有即刻打马,而是定定望着远去的骑兵一行,怆然若失地吐出一声叹笑。、着手调查半年时间,东宫高墙内沉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