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向她。时间在沉默中流逝,两人都没有挪动分毫。最后,她放弃了,摇着头,用颤抖的声音说:“我真希望我从来没有见过您,先生,我希望我在这世界上从来没有认识过您。您死的时候,我绝对不会掉一滴眼泪的。”“拜托你,”他恳求着她,同时伸手去拿拐杖,“你在这里不安全,回到小屋去吧。”可蒙露太太已经转过了身,仿佛是在梦境中一般,摇摇晃晃地走开了。等她走到蜂场边缘时,手里的金属罐掉在地上,紧接着,火柴盒也掉了。然后,她穿过草坪,很快便离开了福尔摩斯的视线范围。福尔摩斯听到她的哭泣,那哭声越来越悲恸,可沿着小路也变得越来越微弱了。他走到蜂箱前,继续看着草坪的方向。高高的草丛在蒙露太太身后摇晃着,她打破了养蜂场的宁静,现在又扰乱了草坪的安详。他想大声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但他控制住了自己:这个女人悲伤得不能自已,而他想到的却只有手头上的工作检查蜂房,在养蜂场里找到一点点的平静。你是对的,他想,我是个自私的人。这个真实的念头让他愁容满面的脸上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把拐杖放在一旁,跌坐在地上,静静地坐在那里,让内心的空虚感涌上来。他耳朵里听到了蜂房传来的低沉的嗡嗡声,此刻,这声音没有让他想起养蜂时孤独但自我满足的岁月,而是让他感觉到存在于这世上越来越深又无法否认的寂寥。空虚感将他彻底吞没,他完全有可能像蒙露太太那样大哭起来,可一只黄黑相间的陌生访客扇动着翅膀,停在了蜂巢旁边,吸引了福尔摩斯的注意力。他思考了很久,说出了它的名字:“黄胡蜂。”话音才落,它又飞走了,在他头顶来回盘旋,向罗杰的丧身之处飞去。他心不在焉地取来拐杖,疑惑不解地紧锁着眉头:那蜂针是什么样的在男孩的衣服上、皮肤上有蜂针吗他努力回想罗杰尸体的状况,却只能看到他的眼睛,无论怎么努力尝试,他都无法确定自己问题的答案。但无论如何,他应该警告过罗杰关于黄胡蜂的危险性,提到过它们可能对养蜂场造成威胁。他也一定说过,黄胡蜂是蜜蜂的天敌,能用下颚把它们一只一只咬碎有些种类的黄胡蜂甚至每分钟能杀死四十只蜜蜂,将整窝蜜蜂全部消灭,再夺走幼蜂。当然,他也告诉过男孩蜜蜂蜂针和黄胡蜂蜂针之间的区别:蜜蜂的蜂针上有粗大的倒钩,在刺入人皮肤的同时,也会让蜜蜂的内脏随之被带出;黄胡蜂的蜂针上倒钩很细,蜂针几乎不会穿透皮肤,黄胡蜂可以将它拔出后再多次使用。福尔摩斯爬起来。他匆忙穿过养蜂场,高高的草丛扫到了他的双腿,然后,他又踏上了罗杰之前踩出来的一条小路,想要了解那孩子从养蜂场出来后的死亡之路到底是怎样的不,他自己跟自己理论道,你这不是在逃避蜜蜂。你不是在逃避任何事,至少现在还不是。罗杰踩出的小路在半途转了个急转弯,通向尸体被草丛掩盖的地方,终结于男孩倒地身亡处:一小片被草坪包围的石灰岩空地。这一次,福尔摩斯又看到了两条人踩出来的小路,从远处花园的走道延伸出来,绕开养蜂场,一条通往这片小空地,一条从小空地出去一条是安德森和他的手下踩出来的,一条是福尔摩斯在发现尸体后踩出来的。他犹豫着,是否要沿着已有的小路继续走到草坪,寻找他知道他可能会发现的东西。但是,当他回过头看着被踩平的草丛时,他注意到了指引那孩子走到空地的拐弯,便决定沿原路返回。他走到拐弯处,看着前方罗杰走过的小道:草丛被踩得很平整,说明男孩和他一样,是从养蜂场慢慢走来的。他又看了一眼空地:那里被踩平的野草却是断断续续的,说明男孩是从这里跑到那里去的。他又把目光投向拐弯处,路径是突然转折的。他想,你到这里来是走来的,从这里之后却是跑的。他继续往前,走到了男孩踩出的小路上,看着拐弯处旁边的草丛。几码之外,他看见深深的草丛中闪过一道银光。“那是什么”他自言自语,再次寻找银光。不,他没有看错,确实有什么东西在草坪中闪光。他走过去想看个仔细,便离开了男孩踩出的小路,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踏上了另一条比较隐蔽的小路,男孩应该是顺着这里,一步步走进了草坪最深处。福尔摩斯不耐烦起来,加快了步伐,踏过男孩仔细踩过的地方,却没有注意到,一只黄胡蜂停到了自己肩上,还有好几只在他帽子周围盘旋。他半弯着腰,又走了几步,终于发现了奇怪闪光的来源。原来是他花园里的洒水壶,侧翻在地上,壶嘴还是湿的,正在滴水,三只口渴的黄胡蜂正接着喝水黑黄相间的工蜂在喷嘴周围飞舞,想要喝到更多的水。“我的孩子啊,你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用拐杖戳了戳洒水壶,惊慌失措的黄胡蜂飞走了,“严重的失算”他把面纱先放下,才继续往前走,对于在面纱周围盘旋不停的黄胡蜂,他倒没有十分担心。因为他知道,他就要接近它们的蜂巢了,他还知道,它们是无力自我保护的。毕竟,他已经全副武装,比男孩做好了更充分的准备来实施毁灭,他要完成罗杰之前想做但最终没能做完的事情。他仔细观察了地面,每迈一步都很小心。他的内心充满了愧疚。他教会那孩子很多很多,却显然忘了告诉他一个最重要的事实:把水灌进黄胡蜂的巢只会加速激怒它们,就像是火上浇油一样福尔摩斯多么希望自己告诉过他这一点啊。“可怜的孩子,”他看着地上一个奇形怪状的洞口,就像一张张大的脏嘴,“我可怜的孩子啊。”他把拐杖插进洞口,又抽出来,再把它举到面纱前,仔细看着爬在上面的黄胡蜂一共有七八只,被拐杖的搅动激怒了,正气愤地看着入侵者的模样。他抖了抖拐杖,它们便飞走了。接着,他查看了洞里的情况,由于洒水壶里流出的水,洞口显得很泥泞。黑暗的洞穴里,一只又一只黄胡蜂争着往外爬,很多直接飞到了空中,有些落在他的面纱上,有些在洞口周围拥挤徘徊。他想,原来这就是事情的真相,我的孩子,原来这就是你丧命的原因。福尔摩斯不慌不忙地撤退了,满心悲伤地走回养蜂场。很快,他就将给安德森打去电话,说出跟验尸官在验尸后得出的一模一样的结论,也就是当天下午警方向蒙露太太转述的话:男孩的皮肤和衣服上都没有凸出在外的蜂针,说明他是被黄胡蜂害死的,而非蜜蜂。除此之外,福尔摩斯还会说明,男孩是为了保护蜂巢牺牲的。毫无疑问,他首先在养蜂场里发现了黄胡蜂的踪迹,然后找到了它们的巢穴。他想通过水淹的方式将它们消灭,不料却激怒了它们,招来了一场全面进攻。福尔摩斯还有更多的话想跟安德森说,有更多的细节要与他分享比如,男孩在被蜇以后,是沿着与养蜂场相反的方向逃跑的,也许是为了把黄胡蜂从蜂场引开。可是,在给警官打电话之前,他必须先拿回被蒙露太太扔掉的汽油罐和火柴盒。他把一支拐杖留在养蜂场,抓起汽油罐,走回草坪,将所有的汽油倒进了黄胡蜂的洞穴,被淹没的黄胡蜂绝望地向外挣扎。这时,一根火柴完成了他的任务,火焰穿过草坪,嗖的一声引燃了洞口,那地上张开的黑色大嘴里瞬间腾起一团火焰什么东西都没能从里面逃出来,除了一缕消散在平静草地上的黑烟,将困在里面的蜂后、蜂卵和成群的工蜂全部消灭。曾经庞大而复杂的帝国灰飞烟灭,就像年轻的罗杰一样。干得好,福尔摩斯穿过高高的草坪时,心里一直在想。“干得好”他又大声说了出来。他仰头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一望无际的蓝色让他头晕目眩,分不清方向。在说出这句话时,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悲壮伤感之情,为所有活着的生命,也为过去、现在和未来将永远在这完美宁静天空下流浪的一切。“干得好啊”他又重复了一遍,可眼泪却在面纱后默默流了出来。18为什么会有眼泪虽然他不曾号啕大哭,或悲伤到麻木的程度,可为什么躺在床上休息时,在书房踱步时,第二天早上以及第三天早上去养蜂场时,他都会发现自己双手抱头,触到胡须的指尖被泪水沾湿在某个地方他想象,应该是伦敦郊区的某处小公墓吧蒙露太太和她的亲戚们正站在一起,穿着颜色暗淡的衣服,海面和陆地上乌云笼罩。她也在哭吗还是在她孤身前往伦敦的路上,早已流光了所有的眼泪,当她回到城里,在家人的支持下、朋友的安慰下反而能够勉强支撑自己了这都不重要,他对自己说,她在别的地方,而我在这里,我什么都不能为她做。他曾经努力想要帮她。在她离开之前,他派安德森的女儿带着一个信封去了小屋两次,信封里的钱支付路费和葬礼的开支后还绰绰有余。但两次女孩都带着矜持而愉快的表情回来了,告诉他,她拒绝收下信封。“她不肯要,先生,也不肯和我说话。”“没关系,安。”“我要再去试一次吗”“不用了,再试我想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现在,他独自一人面对养蜂场站着,表情茫然而严肃,仿佛置身于罗杰墓边哀悼的人群中。一排排的蜂箱就像一座座的墓碑长方形的白色箱子上没有任何装饰,竖立在草丛中。他希望,埋葬罗杰的小墓园能像这养蜂场一样,是个简单朴素的地方。有人细心地看管,绿草茵茵,没有杂草,附近也不会看到什么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或拥挤人潮,没有人来打扰长眠的亡灵。就是一个与大自然和谐共存的平静所在,一个让男孩能好好安息、让母亲能最终道别的好地方。可他为什么总是毫无来由地就哭了起来,还不带任何情绪,就好像那眼泪都是自己掉下来的为什么他不能双手捂脸,放声大哭出来他也曾经遭遇过其他亲友的故去,当时的痛苦不亚于现在,可他从不去参加所爱的人的葬礼,也不曾流过一滴眼泪,就好像悲伤是种该遭人鄙夷的东西。这到底又是为什么呢“没关系,”他喃喃说道,“都没有意义”他不会寻找什么答案至少今天不会,也永远不会相信那泪水可能是他这么多年来所见、所知、所喜爱、所失去、所压抑的一切的集中爆发他年轻时生活的片段、历史上伟大城市和帝国的毁灭、改变了世界地理的浩大战争,还有逐渐失去的心爱同伴,渐渐衰退的个人健康、记忆能力以及生命回忆;生命中一切不可言喻的复杂,每一个深邃而足以改变未来的时刻,都浓缩成了他疲惫眼中不断涌出的咸咸液体。他不再多想,任由自己坐到地上,像个摆在才剪过草坪上的莫名其妙的石雕。他以前也曾经在这里坐过,就是这个地方,离养蜂场不远,四周还有十八年前他从海滩上捡来的四块石头,被他对称地摆在四角黑灰色的石头已被海潮打磨得光滑而扁平,正好可以放在手心一块在他前面,一块在后面,一块在左边,一块在右边,形成了一片隐秘的小空地。以前,他曾经在这里默默释放自己的绝望。那就像是心灵的诡计,是一种游戏,但它是有益的。在四块石头的范围之内,他可以冥想,可以回忆与已逝亲人温暖的过往;而当他踏出这片区域时,他之前有过的所有悲伤都将被留在那里,哪怕只是短暂的一会儿。“身灵合一”,这是他的咒语,他走进来时念一次,走出去时再重复一次:“万物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哪怕是诗人朱文纳尔也得承认。”第一次是在一九二九年,第二次是在一九四六年,他曾经经常来这里与死去的人交流,把自己的悲痛埋葬在这养蜂场。但一九二九年带给他的打击是毁灭性的,他沉浸在无比的伤痛中,久久不能自拔:那一年,已经年迈的哈德森太太自从他住在伦敦开始,哈德森太太就是他的管家兼厨师,也是他退休后唯一一个陪他来到苏塞克斯的人在厨房摔倒,跌碎了髋骨,撞破了下巴,磕掉了牙齿,陷入了昏迷后来才发现,她的髋骨可能早在那致命的一摔前就已经碎裂,她脆弱的骨头已经无法支撑她超重的身躯了;在医院,她最终死于急性肺炎华生医生在给福尔摩斯写信通报她离世的消息时说,这已经算是不错的结局了。你也知道肺炎对上了年纪的衰弱老人们来说,不会带来什么折磨。等到华生医生的信件被归档收好,哈德森太太的遗物被她的侄子带走,他也刚刚请来了一位缺乏经验的管家帮忙料理家务后,他多年来的同伴、善良的华生医生也在一个深夜突然寿终正寝了那天晚上,他和来探望他的儿女孙辈们共进了晚餐,喝了三杯红酒,长孙在他耳边悄悄说的笑话还逗得他哈哈大笑。十点不到,他跟所有人道了晚安,午夜之前,就离开了人世。华生医生的第三任太太发电报告诉了福尔摩斯这个令人心碎的消息,年轻的管家不以为然地把电报交到他手上这是他继哈德森太太之后请来的第一位管家,她忙碌穿梭于农庄中,默默忍受着雇主的暴躁脾气,在她之后又有众多继任者,但往往不到一年时间便都辞职不干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