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一连好几个钟头都在海滩上闲晃,从清晨直到黄昏,他久久地眺望大海,或是看着脚边的石头。自从一九二〇年夏天之后,他就没有见过华生医生,也没有直接同他说过话了。那年夏天,医生带着妻子和他共度了一个周末,可感觉却很糟糕,或者说,福尔摩斯的感觉比客人们的感觉更加糟糕。他对医生的第三任太太并不十分友好他觉得她十分无趣且傲慢专横,他还发现,除了重温过去的经历之外,他和华生之间已经再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了。晚上的聊天也不可避免地陷入令人尴尬的沉默,而唯一打破沉默的只有太太无聊的闲话,不是提起她的孩子们,就是说到她对法国美食的热爱,似乎沉默是她最大的仇敌。可无论如何,福尔摩斯一直把华生当作比亲人还要亲近的人,所以,他的突然离世,再加上最近离开的哈德森太太,让福尔摩斯感觉到一扇门在他面前猛地关上了,把以往塑造过他人生的一切都锁在了里面。他在海滩上漫步,时不时停下来看看翻滚的海浪,他明白自己有多么漂浮不定:在那一个月里,与他过去的自我联系最纯粹的两个人突然一个都不剩,可他还留在这里。第四天,他又去海边散步,开始研究起了海滩上的石头。他把它们拿到面前,喜欢的就留下来,不喜欢的丢掉,最后,他找到了四块最喜欢的。在他看来,哪怕是最小的石子也隐藏着整个宇宙的奥秘。他把它们放在口袋里,带到峭壁之上,这四块石头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存在,在他被孕育、出生、接受教育、年华老去的时候,它们却丝毫不曾改变,一直在这海滩上等待。四块普通的石头,就像他曾经踩到过的其他石头一样,融合了构成人类、各种生物和人们所能想象得到的一切事物的基本要素;毫无疑问,它们也包含了华生医生和哈德森太太最初的痕迹,当然,也有不少他自己的痕迹。于是,福尔摩斯把石头摆在特定的地方,双腿盘坐在中间,清理着困扰自己的思绪由于永远失去了两个他最在乎的人而引发的困扰。他认为,感受某个人的消失,从某个方面来说,也就是感受他的存在。他呼进的是养蜂场吹来的秋日的清新空气,呼出的是自己的懊恼心情他在心中默念着,思绪平静,心灵平静,这是西藏喇嘛教徒教给他的。他感觉自己和亡灵的告别仪式正在开始,他们如同潮水般慢慢退去,要把平静留给他。最后,他站起来,走上前,在那些庄严的石头之间,他的悲伤暂时得到了抑制:“身灵合一”一九二九年下半年,他六次来到这里,每次冥想的时间都越来越短分别是三小时十八分钟、一小时两分钟、四十七分钟、二十三分钟、九分钟、四分钟。到了新年之前,他已经不再需要坐在石头之间了,他到这里来都是为了打理花园的需要拔掉杂草、修剪草坪,以及把石头深嵌进泥地里,就像铺在花园走道上的石子那样。又过了差不多两百零一个月,在得知哥哥麦考夫去世的消息之后,他才又回到这里,坐了好几个钟头那是一个寒冷的十一月下午,他呼出的白气在眼前消散,让他有种如梦如幻、半真半假的感觉。可脑海中浮现的那个人影始终让他无法释怀。四个月前,那人还在第欧根尼俱乐部的会客室欢迎过他那是福尔摩斯与他唯一还活在世上的兄弟的最后一次见面两人一边抽着雪茄,一边喝着白兰地。麦考夫看起来身体挺好,眼神清澈,丰润的脸颊上还透着红润,实际上当时他的身体状况已经每况愈下了,还表现出丧失心智的迹象,可那天,他头脑简直清醒得不可思议,不仅回忆起了自己战争时期的光荣故事,对弟弟的陪伴也显得非常开心。福尔摩斯刚开始往第欧根尼俱乐部定期寄去一罐罐的蜂王浆,所以,他相信是蜂王浆的功效让麦考夫有了好转。“即便是你发挥想象力,夏洛克,”麦考夫庞大的身躯里似乎随时都会爆发出一阵大笑,“我觉得,你也没法想象我跟我的老朋友温斯顿从登陆舰上爬上岸的样子。我是灰雀先生,温斯顿说那是我们事先商定的暗号我来亲自看看北非的情况怎么样。”然而,福尔摩斯还是怀疑两次世界大战实际上给他这位优秀的哥哥造成了可怕的影响麦考夫在达到退休年龄后还在军队服役了许久,虽然他很少离开第欧根尼俱乐部里的扶手椅,但他却为政府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他是个神秘的人物,位居英国秘密情报机关的最顶层,经常几周不眠不休地工作,只靠狼吞虎咽来补充体力。他曾经单枪匹马监视了大量国内国外的阴谋事件。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他的健康状况迅速恶化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了。不过,看到哥哥在持续服用蜂王浆之后,又恢复了一些活力,福尔摩斯也并不意外。“麦考夫,见到你真高兴,”福尔摩斯站起身准备离开,“你的精神又变好了。”“就像开在乡间小路上的电车”麦考夫微笑着说。“差不多吧,就是那样。”福尔摩斯伸出手握住哥哥的手,“我觉得我们之间见面太少了。什么时候再见见呢”“恐怕再也见不到了。”福尔摩斯弯下腰,抓住哥哥柔软而沉重的手。他此刻应该笑,可他却看到哥哥的眼中没有丝毫笑意那犹豫不决的眼神中带着向命运顺从的谦卑,突然就牢牢吸引住了他自己的目光。那眼神仿佛在竭尽全力地传达着什么信息,它们似乎在说:和你一样,我也是经历了两个世纪的人了,我的人生长跑就要到达尽头了。“哎呀,麦考夫,”福尔摩斯用一根拐杖轻轻敲了敲哥哥的小腿,“我敢打赌,你这句话可是说错了。”可麦考夫从来不曾错过。很快,福尔摩斯与过去联系的最后一根纽带也随着第欧根尼俱乐部寄来的一封信被彻底切断了。信件没有署名,信里也没有任何安慰之词,只是简单地说明他哥哥在十一月十九号星期二与世长辞。按照他最后的遗愿,将不举行葬礼,尸体也将匿名下葬。他想,这真是太符合麦考夫的风格了。他把信折好,放进书桌上的文件中。后来,当他坐在石块间思考时,他觉得麦考夫做得很对。那天晚上很冷,他一直坐在那里,完全没有发觉罗杰正站在暮色中的花园小道上观察他,也没有听到蒙露太太在找到男孩时对他的责备:“儿子,你不要去打扰他。他今天的心情很奇怪,天知道是为什么”当然,福尔摩斯没有把麦考夫的死讯告诉任何人,也没有公开承认他还收到过第欧根尼俱乐部寄来的第二个包裹。那个小包裹是在收到信件之后整整一周才到的。那天早上,他正要出去散步,却在前门台阶上发现了它,差点就一脚踩上去。打开棕色的包装纸,他发现里面是一本陈旧的温伍德瑞德的人类的殉道他还是个孩子时,生了重病,在父母位于约克郡乡间农舍的阁楼卧室里躺了好几个月,日渐憔悴,这本书是父亲西格那时送给他的,里面还有麦考夫写的一张便条。这本书的内容相当沉重,但却给年轻的福尔摩斯带来了深远的影响。他看完便条,再次捧起书本,尘封许久的一段回忆又涌上心头一八六七年,他把这本书借给哥哥,坚持要他看一看:“等你看完以后,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的感想,我想知道你的想法。”七十九年后,麦考夫对它给出了一个简短的评价:书里有很多有趣的反思,但我觉得有点过于迂回曲折了。花了这么多年才看完。这不是他第一次收到离世者给他的留言了。哈德森太太在世时就曾经写过不少纸条,但显然她当时是想留给自己看的,她把要提醒自己记住的事项潦草地写在随便撕下的纸条上,顺手一塞厨房的抽屉里,放扫把的柜子里,管家小屋的各个角落里她去世后,接任者们陆续发现了这些纸条,每个人都带着同样困惑的表情,把它们交给福尔摩斯。福尔摩斯将它们保留了一段时间,对每张纸条都认真研究,就好像把它们拼凑在一起就能解开某个毫无意义的谜团似的。但最后,他从哈德森太太留下的讯息里并没有找出任何确定的含义,所有的纸条一般都只包含了两个名词:帽盒、拖鞋;大麦、皂石;旋转焰火、杏仁糖;猎犬、小摊贩;教会日历、圆垫片;胡萝卜、家居服;小水果、试吃;假导管、盘子;胡椒、甜松饼。终于,他得出客观的结论:书房里的壁炉才是这些纸条最好的归宿在一个冬日,他点燃了哈德森太太随意涂写的密码般的文字,而一同化为乌有的还有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写给他的信。在此之前,华生医生的三本从未公开的日记也遭遇过相同的命运。当然,他烧掉它们的理由非常充分。从一八七四年到一九二九年,华生医生将自己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全都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由此产生的无数本日记摆满了他的书架。其中有三本,他在临终前转赠给了福尔摩斯时间是从一九〇一年五月十六日星期四到一九〇三年十月下旬,其内容都比较敏感。他按照时间的顺序,记录了几百起小案子和几次著名的大冒险,还有一件关于赛马被盗案的有趣传闻“赛马案”。但在这些或微不足道或值得注意的记录中,还混杂了十来件很可能会带来严重影响的丑闻:皇室亲属的各种不检点行为、外国某高官对黑人小男孩的特殊嗜好,以及很可能会将十四名议会成员曝光的嫖妓事件。于是,华生医生很明智地将三本日记送给了他,以免误入他人之手。福尔摩斯决定,应该将它们全部销毁,否则在他也离开人世后,这些记录也许就会被公之于众了。他想,要么把它们作为无足轻重的虚构小说出版,要么把它们永久毁灭,以保守住那些当初信任他的人们的秘密。于是,他自己忍住了没有去翻看那几本日记,连一眼都没有看,就把它们扔进了书房的壁炉,纸页和封面冒出浓烟,瞬间爆发出橘色和蓝色的火焰。很多年之后,在日本旅行时,福尔摩斯又不无遗憾地想起了被毁的三本日记。根据梅琦先生的讲述,他应该是在一九〇三年帮助过他的父亲,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梅琦的说法属实,那么关于他父亲的所有细节可能都在壁炉中化为灰烬了。在下关旅店里休息时,他再次想起了在壁炉中燃烧的华生医生的日记那炙热的灰烬记录了过去的岁月,却在炉火中分崩离析,像是升天的灵魂般,飘上烟囱,飘入空中,再也找不回来了。回忆让他的思维变得迟钝,他躺在蒲团上伸了个懒腰,闭上眼睛,感受着内心的空虚和无法解释的失落感。几个月之后,当他在一个阴沉多云的清晨坐在石头之间时,这种尖利无助的感觉再度回到他心头。罗杰下葬时,福尔摩斯不在现场,但他却突然无法感觉、也无法理解任何事了。不知怎么回事,他觉得自己好像全身都被扒光,一种窒息感挥之不去他衰弱的灵魂此刻正穿越荒无一人的区域,一点点地被驱逐出了他所熟悉的地方,再也找不到回到世界的路了。可一滴孤独的眼泪让他苏醒,那眼泪滑落到他的胡须里,流到他的下巴,挂在下巴的一根胡子上,他赶紧伸出手。“好吧好吧,”他叹了一口气,睁开红肿的眼睛,望着养蜂场他把手从草坪上抬起来,在眼泪掉落之前接住了它。19在养蜂场的旁边然后,又到了别的地方:阳光越来越强烈,多云的夏日清晨退回到了刮着风的春天,他来到了另一个海滩,另一片遥远的土地。山口县位于本州岛的最西端,隔着一道狭窄的海峡,与九州岛相望。当福尔摩斯和梅琦先生他们都穿着灰色的和服,坐在能看到花园景色的桌子旁在榻榻米垫子上坐下时,圆脸的旅店老板娘用日语向他们问了早上好。他们住在下关一家传统的日式旅店里,店主会借给每个客人一套和服,并且只要客人提出要求,就有机会在用餐时品尝当地人在饥荒时用以充饥的食物各种汤、饭团,以及用鲤鱼做主要原料的菜品等。老板娘从早餐室走到厨房,又端着托盘从厨房回到了早餐室。她是一个很胖的女人,腰带下面的肚子鼓得高高的,她走近时,地上的榻榻米都在随之震动。梅琦先生大声问,在国家如此缺粮少食的时候,她怎么还能长这么胖。可她只是不断地朝客人鞠躬,并没有听懂梅琦的英语,她就像一只营养过剩、温顺服从的狗,不断进出早餐室。等到碗盘和冒着热气的饭菜都在桌子上摆好后,梅琦先生擦了擦自己的眼镜,又重新戴好,伸出手去拿筷子。福尔摩斯一边研究着早饭,一边也小心地拿起了筷子他一整晚都没有睡安稳,此刻呵欠连天没有方向的大风一直吹到天亮,风摇晃着墙壁,发出可怕的呜咽声,让他始终只能半睡半醒。“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能不能告诉我您晚上都梦到了些什么”梅琦夹起一个饭团,突然问道。“我晚上梦到了什么我敢肯定地说,我晚上是不会做梦的。”“怎么可能,您一定有时候也会做梦的呀。难道不是每个人都会做梦吗”“我还小的时候,确实做过梦,这点我很确定。我也说不上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做梦的,也许是青春期之后,或者更晚一点吧。不管怎么说,就算我曾经做过梦,我也完全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