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却不见一滴汗。他身边是上回那个叫裴爽的小姑娘,今天穿一条白色的裙子,清纯如泉水,有些羞涩地冲我点头。如此养眼的一对俊男美女给我带来难得的清凉,即使他们正站在我的舞者模糊不清的脸上,我依然心生好感。寒暄过后,我说:“你们怎么在这里”周东亭说:“来参加启动仪式。”他指了指我们身后的大楼,继续道:“艺术中心的新苗计划。”我笑着说:“原来是老板来验货了。”、第十八章裴爽说:“小川姐,你的画真好看,这蓝色太漂亮了。”我说:“谢谢,我只是单纯复制罢了。”说着,我指了指地上放着的原画图片。她说:“我上过西方美术的选修课,芭蕾之于德加,就像睡莲之于莫奈,他一生目光都投注在这些芭蕾舞者身上,整日整日呆在舞蹈教室,才能画出那么轻巧灵动的画,画中人时常虚无飘渺,好似精灵,即使临摹,也不容易的。”听着她煞有介事的话,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这个看似内向害羞的女孩突然一本正经起来,关于德加,我可以说一个小时不重复,但我内心真不愿意在烘烤模式下讨论如此严肃高冷的话题。就听周东亭笑着说:“这才对嘛,乖乖呆在学校,好好学习,少叫你爸妈担心。”裴爽低声嘟囔道:“我哪有不乖”说着,眼睛朝他一瞥,眼波流转,带着小女孩特有的撒娇神态,娇而不矫。突然,她一声低呼:“小川姐,你的腿”我低头一看,卷起的裤腿下,自己的双腿又脏又黑,沾着许多色粉,看不出什么异样,但有两条十公分长的血迹已从右膝盖淌到小腿,像是扭曲的蚯蚓挂在上面。我俯身摸了摸,发现膝盖蹭破了一片,血正是从那里流出来的,已经凝固了。在粗糙的地砖上趴了一整天,蹭破皮不足为奇,奇怪的是我竟然完全没有感觉。反正血已经止住了,我本来不打算处理,但裴爽和周东亭坚持,于是我跟着他们去了周东亭在这里的公寓。这个广场属于周东亭父亲的公司,一到七层是各种画廊、工作室和设计师的驻所,八层是广场的行政办公地,大楼的顶层则配有一些房间供有需要的管理层使用。虽然早已听说这个新兴的艺术产业基地,我还是第一次到这里,也并非完全出自自愿。我不认为把所有人集中到一个酷似购物中心的地方,像上班族一样每天到写字楼上班,是激发创作激情的好方法。艺术的诞生,需要空间,不单指物理上的,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反正,我不喜欢任何形式的扎堆抱团。但是,这种形式有利于艺术品的普及和销售,毋庸置疑。一进旋转门,我就看见中间挑空的地方立着一座两人高的双人雕像,呈站立拥抱状,他们的身体之间有一个三角形的空隙,可供一人轻松通过。这个设计有些恶趣味,可就那么准确地击中人的心理。我们自发排着队从拥抱的情人之间穿过,走向后面的电梯,直接上到顶层。进了房间,周东亭出去找管理员要创可贴,裴爽帮我拧了湿毛巾,让我清理伤口。说是公寓,其实这更像酒店的房间,放着床、办公台和一套沙发电视,面积比普通标间稍微大点,没有私人物品,不像有人常住。我坐在单人沙发上,把黑灰的污渍擦掉,露出里面的皮肤,半个手掌大的破口出现在我的右膝盖上,我这才感到隐隐的疼痛,清理出的面积越大,越是疼得我皱眉。“疼吗”裴爽说。“有点。”“我的问题真傻。”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腿。她腿上没有穿丝袜,双腿纤细白皙,光滑细嫩,而且没有一般人常见的小疤痕,连一根汗毛都看不见。擦了一会儿,像在泥里打过滚,我的腿实在惨不忍睹,毛巾很快脏了,她去卫生间拧了一条新的给我。“谢谢。”“没关系。”“”“你跟心雅姐说的不太一样。”我不禁抬头看她,既惊讶于她认识唐心雅,也惊讶于唐心雅跟她评论过我。可脑子稍微一转就想到,她打扮虽然清纯但绝对不菲,和周东亭同进同出,与唐家相识再正常不过,至于别人如何评价我,如果和专业无关,我连问的兴趣都没有。她也看着我:“小川姐,你很美,即使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也丝毫不影响你的美,穿什么戴什么更加无关紧要,本就多余。”她一脸认真的表情,口气也严肃的不像恭维,我突然觉得她很好玩,想逗逗她。“衣服和配饰都会过时,但身体本身不会。裸体的美因为纯粹和真实更接近美本身,接近永恒,你也这么认为”她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小川姐”“玩笑。”我不忍看她急得坐立不安,于是说道。她大概来自一个保守的家庭,或者天性异常单纯,才会对“裸体”这样的字眼感到窘迫。她安静下来,望着我,微微叹息道:“我父母想要我成为一个举止有度的淑女,我记事起,我不是在上课就是在弹琴,他们从不让我跑啊跳的,说不高雅,而且弄伤自己留下疤痕不符合淑女的气质。其实我本性也不是那种爱上蹿下跳的人,我喜欢看书写字,可让我一步不差地按照他们的安排去生活,想想就难受,我我就想把自己弄得一身伤给他们看看。”“你不用跟我说这些的。”气氛有些尴尬,她不再说话,毕竟是人家的家事,我也不想多嘴,只是埋头把自己两条腿擦得干干净净,水份的蒸发带走热量,使我觉得非常凉爽。对比之下,身上其它地方显得有些粘腻难受,让我觉得浑身发痒。这时,裴爽问我要不要洗澡。这在当时简直是最不可能拒绝的提议。不管膝盖,我决定先把自己洗干净再说。洗了不到十分钟,我一身清爽地从浴室走出来,舒服地正哼着小曲,接着看到坐在床上的周东亭。他看着我,嘴角噙着一丝促狭的笑,我立刻闭上了嘴。“小裴呢”“她去找些衣服给你。”真是个细心的姑娘。不过,我做了几遍心理建设才穿上之前的脏衣服,肯定是不愿意再脱了。他递给我一包大号方形创可贴,每个都印有不同的卡通图案。我坐下来,挑了最大的,拆了一个包装,把右膝盖伤口的水擦干,然后贴上。“那里还有。”周东亭指指我的小腿,说道。我看了看,却什么都没有看到。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蹲下,捏着我的小腿往外稍稍一翻,我就看见小腿肚子上几道细细的红印。他抬起我的脚,自然地搁到自己跪着的那只腿腿面上,帮我打上几个补丁,顿时我的小腿被小黄鸡小黄鸭覆盖。然后他把我的卷到膝盖的裤腿捋平,遮住了满腿的斑斓图案。可能是因为我们曾有过更亲密的行为,加上现在我把他当成弟弟一样的角色,他做得这些在我眼里并不骇然,反而有点像讨人欢心的小辈。我感激地笑笑,想把脚收回,他一下按住我的脚背,抬起头望向我。“怎么了”我问。他伸手在我头顶一拨,然后放下我的脚,站起来走向垃圾桶,说:“你头上的根草。”我摸了摸自己头顶,心说不可能,我都洗过澡了。他扔完东西坐回床上,与我保持最初的距离,身体向后倒,双手撑在身后,姿态随意地问我:“小川姐,你觉得这里怎么样”我意识到他指的是艺术中心,老实回答:“没来过,不知道。”“买地之初,我爸想在这里建一个购物中心,有人建议他建一个h市最大规模的艺术产业基地,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我们为了这个项目的回报率讨论了很久。现在看来,这是很有必要的,早发展几年,你就不会弄得比我八岁的侄子还要惨了。”“这只是小事。”“你男朋友知道你这么辛苦吗”“他很支持我,而且我不觉得这有多辛苦。”“有事可以找我,我会帮你的。”他的眼神很真诚,我有些动容。想来,我的毛病一贯如此,家庭关系的漠然,让我格外看重某些特殊时刻别人给予的善意,尤其是不相干的人。不管是否真的会兑现,我都会把那些温暖的话记在心里,自然而然把他归为可以亲近的人。过了一会儿,裴爽回转,拎了一包衣服给我换,我说不能脱下光荣的战袍婉言谢绝了。看了看时间,我和周东亭一起下楼,裴爽没有去,留在房间里。九宫格的正前方,已布置了一个小小的展区,聚集了不少人,还有好几个扛相机和摄影机的记者。周东亭作为主办方代表,接受了采访,表示希望有更多的艺术家进驻艺术中心,他们会给予最大的支持云云。然后由主持人宣布了一系列的补贴和培养制度,向青年艺术家赠送合约,并感谢文化部门的官员前来站台支持。李时作为艺术家代表发言,最后一大帮人在彩色地砖前合影留念。拍照的时候,我自发站到最靠边,李时站到我旁边,用眼睛瞄了瞄站在前排中间的周东亭,问我:“你怎么和他在一块”我说他是我弟的同学,见过几面。“这次活动我和他还有他公司的人接触过几次,听说他可是有名的花花公子,你们只是这样”我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那你想我们怎样”“随便问问而已。”他顿了顿又说:“你的新助手怎么样,怎么没带来”我白了他一眼:“这里有谁带助手的,这点活用得着吗我让他去订画框了。”“你先用着,不好就去跟陈姐说,她再给你换。”我说不用,这个叫乔亮的小伙子挺机灵,美术底子不错,一点就透,省了我很多工夫。活动结束后,工作人员在画的四周加了栏杆,避免踩踏,我心说实在没有必要,路本就是给人走的,并不会因为有人在上面涂涂抹抹画点东西就变成天花板。结果第二天下了场大雨,冲得一点不剩。、第十九章学过高中语文课本里的祝福后,我常常能在我妈身上看到祥林嫂的影子,也许是婚姻不幸的女人的共同特征。她很少在我和小江面前提起我爸,索性当他不存在,我们自然也没有理由主动问起。但她受过的苦、吞下的泪并没有被默默消化,她积累了一肚子的怨气,必须找出口发泄。她向很多人倾诉,说她嫁的男人曾经纯良却轻易被人带坏、如何好吃懒做还打她偷她的钱、如何一走了之不管不问、她即使带着两个孩子讨饭也不能给他去当小混混她当然没有带我们讨饭。和大多数勤劳踏实的劳动人民一样,她善于精打细算、省吃俭用,除了经常最后一个交学费而被老师异样的目光烧得浑身不自在外,跟着她,我和小江并没有挨过饿,反而是我出国后才体会到吃不上饭的滋味。我不清楚那些人是带着何种心情,一遍遍地听她声泪俱下地讲述这些故事,脸上带着同情,似乎津津有味,每次还会义愤填膺地提一些问题和建议,诸如“他真的一分钱都不给吗”“找电视台曝光他”等等。按照鲁迅小说的发展,鲁镇的人们渐渐就对祥林嫂的故事失去了兴趣,既而感到厌倦。这怪不了别人,因为她在一开始就说出了故事的大结局,表明剧情已经彻底完结,单纯的重复是无法满足人们的猎奇口味的。而我妈从不缺乏听众,因为她的故事是不断更新着的。不知有意无意,她总是在我和小江能听见的地方聊天,所以尽管我不愿意听,但关于我爸的消息还是会一遍遍地钻进我的耳朵里,他在哪儿赚了什么钱又带了个女人回来,或者是干了什么缺德勾当跑到哪儿去躲债了乱七八糟,无穷无尽。每次听到这种内容我难免烦躁,拧紧眉头看书不说话,小江更是会捂着耳朵狂躁地跺脚,或者咬着牙用力在作业本上乱涂,直到铅笔头折断为止。这样的谈话以每月至少一次的频率,持续了很长时间,我妈乐此不疲。但她并不能从中获得解脱,每次跟人絮叨完,她看我们的眼神会有明显变化,像在看另一个人,眼睛里充满怨恨和鄙夷,冷得让我不寒而栗。我拼命挺直脊背,在流言蜚语彻底压弯我的脖子前终于逃离了h市,耳根获得清净。而我妈讲故事的传统真正结束应该是在我爸死后。那件事以后,我妈虽然偶尔会没来由地发呆,但精神明显地不一样了,整个人轻松起来,人前人后都不再谈起他,看得出,是决心放下和他纠缠了一辈子的恩恩怨怨。她开始参加相亲,我和小江都表示支持,虽然这个转变有些突然。她行动力超群,很快就见了两个对象,但都不满意。见面的地点都选在商场,目的不是让对方给她花钱,而是为了看他的性格和生活习惯,身体状况以及金钱观。她说,找老伴比找老公要讲究的多。以她的年纪,找个走两步就要喘五分钟的,那她不如直接去当保姆;碰上个看不惯女人花钱的,就是给自己找罪受,还不如不找。我妈人过中年身材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