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身为一个男人的尊严以及养家的无能,稍正经的女子都会脸红。她声量那么大,完全不顾忌各家挨得近,引一群孩子跑来。他们爬上篱笆探头探脑,继而又嘻嘻哈哈笑,学那些难听的骂词。赵青河听得有点烦,将拍门的夏苏一把拉后,抬脚就把那片薄门板踹开了。他力大无比,神情不悦时又显冷酷,吓得小童们哗然跑掉,骂声也止,似乎耳根终能清静。屋门一声跳响,风般卷出一女子,约摸二十,簪金流玉的牡丹头,妆容齐整妩媚,身段儿摇若柳枝,有三分不错姿色,一说话却无法恭维,对着倒地的门板竖了画眉,不抬眼就骂“大清早哪儿来的丧门星,老娘教训自家男人,要你狗拿耗子管屁”正眼瞧清面前体格健壮五官俊冷的男子,妇人舌头顿时就没了,双目放光,轻浮哟了一声,泼妇的粗鄙收敛干净,声音柔软,还掺进口齿不清的软侬腔。“这位大哥莫非新搬来”抛个媚眼儿,还没抛完整,见男子身后慢吞吞步出熟人来。少妇并不喜欢这个熟人,精妆细面仍漾开了势利的笑,“夏姑娘,咱家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你盼来了。”夏苏看少妇一眼就滑开,对她的媚眼视若无睹,神情不冷不热,喊声婶娘,语气平铺,“本来前几日就该来的,恰巧又接到一单活计,就想着并成一趟,故而迟了。”目光经过赵青河,不禁呆了呆。自他回家来,他在她面前,不是各种意味的笑,就是各种精明的狡傲,更不提眼神深不可测,让她不太在意那脸的棱硬角石头线,甚至以为智窍开好,他知道怎么展现他的外表优势了。要知,赵青河其实是个有卖相的男人,只不过从前没脑,就成了蠢壮。然而此时,那一脸棱冷肃寒,全身生人勿近的气魄,竟远比从前空板着脸吓人得多。可也俊酷无比,邪狠无比。她自觉无感,却足以令浮柳轻桃,如少妇此类,奋不顾身,飞蛾扑火。夏苏望着痴痴向赵青河走来,全无停扑打算的妇人,只好迎她而去,拽住她的胳膊,将满是铜钱的褡袋挂上她的肩,重重地,“婶娘,这是上回的工钱,你赶紧存好。”少妇低头看看鼓满的褡袋,眼睛发出别样的光亮,驱散了对好看男人的一时魔障,认清眼前的真实钱财要比男人重要。她将褡袋抱入怀里,鬼祟往小屋望一下,再转回头来,也不看夏苏,居然还偷偷贪望赵青河一眼。却不料,对上一双冰寒阴沉的眸子,令她瑟抖一记,再不敢花心,头也不回跑出去了。赵青河非常非常不高兴,叫住往屋子走的夏苏,“回家。让自己的婆娘骂成,任她对别的男人搔首弄姿,他都不敢出头,什么丈夫当得这般窝囊”地上一个很大的水洼,夏苏不绕,提裙跳过去,脚跟蘸了水,裙上立刻溅到一片泥浆子,等她转过身来,又是弯起笑嘴的轻嘲。“我找的是装裱匠,他这丈夫当得窝囊不窝囊,与我无忧。”随即,她走进了屋。赵青河看着贫黯的屋影将她吞没,默默想到,她是对他嘲出瘾来了么固然比她故意垂着嘴角可爱多了,他可不乐意让她这么笑法,好似他仍是她认知中的蠢熊。这个外号,他誓要从她那颗自以为聪明的脑袋瓜里挤出去。现在嘛,忍着。赵青河大步跨过门槛,几乎不用想,闻着那丝儿墨香,就往左边的屋子去。掀起旧门帘,厚芯布上一股浓霉味熏得他差点呛咳,看清屋内,不由一愣。满墙满地滚轴卷,新旧相混,杂乱无章,脚都不知往哪儿踩。不过,显然夏苏“熟悉地形”,已在最那头的桌旁坐得相当自在了。桌子对着一扇小窗,空气沉浊,窗却紧闭,用不起窗纸,只以麻布遮挡。整间屋子除了一些名贵质地的卷轴,就一盏琉璃湛澈的桌灯奢侈,大白天点着,烛焰明亮而少烟,一看就是宝。赵青河见过夏苏也有一盏极稀罕的灯,这算是画匠的统一用具只是,让他发愣的,并非这里穷中有贵,而是桌前的男子,和男子怀里的“东西”。男子约摸三十出头,虽然薄长袄上到处打着补丁,青渣胡髭敷着大半张脸,却有一双好眼聚神,同根本不沾边。他一手抱着穿胖袄的奶娃,一手喂粉扑扑的小家伙吃米糊,神情十分平静慈爱,没有贫困的哀愁,没有恶妻的苦恼,是个极爱女儿的父亲,也是个极具手艺的匠人。新的一星期开始啦,请亲们继续支持聆子新书,多多推荐,多多收藏,多多评论。、第20片 天地海心赵青河原本以为,那个轻佻的少妇身后,这间透不进光的屋里,应该蜷缩着一个悲愤恨世的男人,却惊讶发现身处于一方宽容的天地,少妇的谩骂,进不来这里,大概更进不了这个男子的耳朵。所以,一愣后,他即笑。男子抬头看赵青河一眼,不问是谁,继续老神在在喂他的宝贝。夏苏从衣袋里拿出一张银号存票,笑容柔柔,声音柔柔,“周叔,小画的银子,除了刚给婶娘的那袋铜板,其余都给你存进去了。那幅扇面还要等一等,如今多了个专跑买卖的人,应该很快能找到买家。”赵青河自认一双眼利,善于察言观色。刚才见妇人的泼骂凶悍,推测男主人悲催,想不到男主人自在得很,当爹也从容。而此时的见闻更让他明白自己猜差了十万八千里,泼妇不过是纸虎,被她丈夫吃得死死而不自知。这样的男人,为自己涂抹上惧内贫困潦倒的颜色,住在迷宫般的深巷,必藏一个不可告人的过往。“放桌上吧。”周姓男子没看那张票,“苏娘,扇面要小心处理,最好打听到吴老板卖了谁,再寻买家。”夏苏应着是,又将身上竹筒拿下,铺开画纸,“请周叔装裱,事成十五两。”“赵孟坚的岁寒三友。”周姓男子这回视线彻底离开他家女娃,落在画上片刻,语气带笑,“这哪是仿赵孟坚,竟比原画更精粹,你打算给赵子固拔高名气么”夏苏脸红,“周叔笑我,我哪有那么本事,不过尽力了。”赵青河心道,夏与周不同姓,又不曾听泰伯夫妻或大驴提过夏苏在苏州有亲人,这份十分自然的亲情恐怕同夏苏的从前有关。周姓男子这时再看向赵青河,见他仪表堂堂北人气魄,问道,“在下周旭,是苏娘的叔叔,不知这位如何称呼”真是亲叔叔么既然如此赵青河稳稳作答,“小侄赵青河见过周叔。”以为报上姓名,这人也会跟其他人一样,惊讶死人复活。周旭毫不惊诧,对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晚辈侄子接受轻松,削瘦的脸庞神色冷淡,却是微微一点头。而后,他朝夏苏道,“此人看着可以担当。”“周叔这么说,我就更放心用了。”夏苏却不看赵青河,“此人”如今这张带着聪明的皮相是比从前好用,只不过她不会太信他。横竖合伙赚小钱,也不用掏心掏肺,把利益分割清楚,双方能达成共识,人品不至于杀人,差不多就行了。两人接着不再提半句画或钱的事,就着个月大的胖娃娃小名闲聊,小花小草小玉取了一堆。“轴儿。”赵青河没处站,一动踢到地上木轴,信口凑热闹。两人齐眼看他,他连忙摆手,“我用词遣句实在没辙,你们不必当真,冲撞了宝贝,也别恼我。”他这样没“自信”,倒叫夏苏不好再踩,实事求是评道,“这个小名还不错,轴支着画,坚强得很。”周旭沉吟,“小名叫轴儿,干脆再取赵侄说得宝贝一词,大名也有了,宝轴。”夏苏觉得是不错,配上周姓念起来就有些怪。周宝轴粥煲粥夏苏虽然这么诚实说了,周旭却并不在意,只道宝轴二字太合心意,又是女儿家,也不会常有人喊她全名,就这样吧。赵青河歪打正着,赢得周旭一声谢。于是,似乎终于完成今日来意,夏苏说五日后来取画,便走出了屋。周旭没跟出来,连再会都省了,只是轴儿咯咯的笑声追上他们,令乌墨青白的单调天地色缤纷了好一瞬。上了车,夏苏耷着的眼皮缓缓拾起,似经过一番斟酌,慢道,“婶娘本是妓子,周叔有时去她楼子卖画,也算不得熟。她年岁大了,恩客越来越少,又有了身孕,想打掉,周叔却劝着生下。楼子妈妈嫌她已不赚钱,干脆捣鼓着周叔赎她从良。我开始也是瞧不惯她,替周叔不值。可周叔说他本无打算成家,只觉得和娃娃有缘,娶谁都无所谓,而她的身世其实可怜,爱钱也是悲苦怕了才如此,如今既然出了欢场,不必再看他人脸色陪他人笑,想怎么样就随她高兴吧。”“轴儿不是”赵青河问了一半顿时住口,吆喝驾起车。他也是糊涂,何必问呢“你叔叔心如海。”“不妨说,他随心自在。”夏苏语气轻飘,“心如海”不适合周旭。随心自在么赵青河无意识握紧了缰绳,低声如自言自语,“不看恶脸,不听恶言,高兴怎么活就怎么活,真是潇洒。”良久,夏苏的声音龟慢龟慢地爬来,“倒也无需惆怅惭愧,我叔三十岁的人,六十岁的心,老僧入定,看破红尘了,能不自在我们却年少轻狂,自私狭隘一些也很应当。就我婶娘那样的人,换作我,是一定不忍的,全看在叔叔面上而已。”好了,她也会用年少轻狂这个借口了。这姑娘的反应,总是有些出其不意。赵青河没有回头,只是不小心歪伤的心情变得很容易收拾,驾车也轻快。等马车停在虎丘一家饭馆前,他又完全不意外地看到了夏苏的蹙川眉。“我没银子。”她道。“我没银子。”他制造回音。夏苏没好气,“没银子你还来”赵青河不答,将缰绳交给伙计,吩咐他用最好的草料喂马,就径直走进饭馆,拣靠着旁街镂窗的桌子坐了,点完菜,却见夏苏还站着。“要不要点酒我看到柜台有西凤酒。”他“钩”她。她很没志气,上钩落座,听他再点了两小坛西凤,等伙计走了,仍记得银子的大事,“我说真的,身上只带了十文钱。”原想一人一碗面打底。“我也说真的,身上一文钱都没有,不过”赵青河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小银稞子,颇为得意,“今日赵大老爷请客。”谢谢大家支持聆子感激、第21片 孤儿寡母夏苏并不因为能吃白食而松口气,反而奇怪,“你既然推了赵大老爷的差事,他怎地还给你银子”“自然不是白送的。”赵青河将银子放回袖袋,“大概赵大老爷觉得我之前的差事干得还不坏,就请我查胡氏女儿与赵子朔之事,预支十两银子作调查的开销,办得好还另有赏钱。”也想不到还能对上他的老本行,所以他答应得很痛快。夏苏想得则是,原来赵青河办得差还能让人觉着好。只是她越来越听不明白,“胡氏母女都已经走了,还调查那位小姐和赵子朔的什么事”赵青河端起白瓷杯抿着茶,眼睛拐向镂窗外,目光藏着锋锐,神情却有些淡,淡得似看透一切,乏味无趣的感觉,语气也平板,“行李走了,仆人走了,主人还没走。没事当然最好,不然赵子朔的未婚妻要如何自处”未婚妻赵子朔有未婚妻夏苏还没问赵子朔的未婚妻是谁,忽见一个打扮不错的丫头从对面小楼的门里走出来。丫头只往左往右探了几步,又很快走了回去。“那丫头穿得不俗,一看就知出自大户人家”她脑中灵光一闪,“莫非是胡氏的”赵青河剥了红封纸,一边给夏苏倒酒,一边点头,“是胡氏女儿的贴身丫头。偷偷回城,却不知改变装束,丫头蠢如此,主子恐怕也聪明不到哪儿去。”他昨日送胡氏母女出城,已将所有人面记住,“你瞧瞧那居楼,告诉我你的发现。”夏苏完全不察赵青河的“居心”,只是不自觉听话,仔细打量那座上下层的小楼。虎丘是苏州最美的景点之一,全国各地的游客四季不绝,带动本地商机繁盛,这一片更是旺中之旺,小楼两旁铺子林立,多是大店,而隔壁一家古董店和一家宝玉阁生意也旺得不行,客人穿戴皆富贵。“那楼当然不是客栈,但说居楼也不对,谁会放着这么好的地段不做店面出租,反而租给人住呢除非”她这时才觉自己有点过乖,挑起眉来,“我干嘛告诉你”赵青河夹块卤牛肉进嘴,吃完又饮一大口酒,“看不出来也罢了,不必摆一副跟我不熟的模样,拒人千里。”“你激我”夏苏神情冽峭。她本来就跟他不熟,好不好“说事实而已,激你作什么你说不说,看不看,与我有何好处不过随便聊聊。”淡淡的表情,赵青河似乎表达着自己再真不过,就是眼底漆深,无人看得透。夏苏的一碗酒也立时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