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刚刚她还在心惊胆战的担忧中为盛小慧开脱,那么现在,在看过那些神魔乱舞的诡异场面后,她竟然出奇的冷静,并且脑子里快速勾画出一条既能保全盛小慧又能将她解救的办法。盛小慧晚上回到家已经十点多了。许桐听见开关门的声音,从自己卧室里出来,倚在门框边,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妈,你回来啦,感冒好点了没烧退了吗”她问。“不要紧,今天超市人不多,我下班早,跟你张阿姨去练功了,明儿就好了”盛小慧闭着眼睛前后左右扭了扭脖子。“就你今天说的那个什么功吗练那个真能管用”许桐仰着小脸,一脸真诚好奇。“是,就是我早上说那个,可管用了你张阿姨全家都练,她男人长了脑瘤医生都说不行了,结果练那个治好了”“你听谁说的啊,那么玄乎”“你张阿姨亲口说的,还能有假。等你明年中考完了,妈带你一块练。”“行。不早了,我先睡了啊,妈你也早点睡吧。”许桐打着哈欠转头钻进了自己房里。第二天,许桐照常去上学了,学校对升学班的学生抓得格外紧,班主任成天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班级后门口,监视犯人一样盯着这一群决定他未来升职加薪康庄大道的小崽子们,发现调皮捣蛋的立即幽灵似的飘过去揪起耳朵一顿臭骂。考试更是家常便饭,三天一小考一月一大考,被考得焦头烂额以后还得叫家长,对那些学习成绩退步的学生老师格外体贴,也不用学生传话,挨个给家里打电话危言耸听一番。许桐从没被叫过家长,盛小慧甚至不清楚许桐在哪个班。恰巧,这个周三正好又是月考的日子,往常的考试许桐都答得很认真,答完检查好几遍,直到交卷铃声响起了还依依不舍再瞅两眼。可这天,许桐每一科都是第一个交卷的,连最费时间的语文都提前了半小时,她在这所x市最好的初中年级排名也没出过前十,同学眼中无可挑剔的学霸,见许桐这么早交卷,不少同学在心里暗自感叹,学霸这是要上天。如她所愿,第二天,盛小慧就接到了许桐班主任的电话,老师从没见过许桐家长,每次家长会都被许桐推脱说家长有事儿不能来,她学习好老师就没勉强,可这次不一样,原来班里数一数二的好学生,突然一下子跌到年级100名以后,老师彻底不淡定了。盛小慧就算再愚昧再不懂情理,但对她的骨肉闺女,还是上心的,被老师在电话里痛批一顿的许桐妈,如约去了学校,家长会安排在下午学生放学以后,学校考虑的倒挺周全,家长们也不用跟工作单位请假,下了班就直接过去,孩子学习退步的家长们被老师像教训鸡崽子一样,稀里哗啦倾吐了一堆,先把每个家长痛批了一顿,然后又开始长篇大论,什么要多关心孩子啊,要严格要求孩子啊,警惕孩子早恋啊,要给孩子补充营养啦,足足讲了三小时盛小慧没开过家长会,听的一愣一愣的,回去拧着许桐的小耳朵,原模原样的痛批了回去,许桐心甘情愿的领受了亲妈十几年来头一次怒目圆睁的教训,耳朵被揪疼了,眼睛里闪出泪花,嘴角竟然悄悄噙着笑。第二天,许桐又听见了旁边两个小八婆的新八卦,我爸他们派出所又端了一窝练那什么神功的,这次将近三十人,拘留所都快挤不下了,那些人全挤在个小黑房子里,听说,是被人悄悄举报了许桐心里早计算好了,她们学校晚自习之前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自从发现了盛小慧的去处,她每天都会趁那段时间到盛小慧上班的超市附近蹲点,第一次看见盛小慧走进巷子就在这个时间点,她连续三天随着来往的人流目送盛小慧和老阿姨走进那个黑门院子,再回去上晚自习,直到确认那些“宇宙天王的使臣们”没有更换时间和地点。盛小慧被老师叫去开家长会那天,许桐在路边的公用电话亭打了报警电话,她怕人家听出她是小孩不肯信,捏着鼻子压低嗓子装成青年女人的声音,举报了胡家村3巷17号聚众组织邪教聚会,连进门暗号都交代了。那会儿国家正在严查严打,派出所接到电话立即出警,正在对宇宙天王歌功颂德的一众“天王使臣”被当场拿下,一个都没跑了。那天之后,许桐又在盛小慧工作的超市门口蹲了几次点,没见着那个老阿姨,也没见到盛小慧有什么异常举动,算是放下了悬在心尖儿上的那块磐石。许桐每天被成山的模拟试卷包围,盛小慧平静如常地在超市里上班,她再没跟许桐提过要带许桐练功的事儿,许桐也没问过。x城的秋天很短,一阵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趁夜扫过城市,天明的时候就已经是萧瑟寒冬了。晚上9点以后,初三的学生们才披着满天星星往家赶,冬天常常刮风,许桐回家的方向迎着风,她用帽子围巾口罩把自己包成了个粽子,防止刀子一样的冷风吹红脸颊。包的太严实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前路都模模糊糊,更没注意身后来来往往的行人。许桐到家的时候盛小慧已经下班了,正在看着电视泡着脚,刚进门电话就响了。“喂许桐在吗我找许桐。”电话那边传来一个略带沙哑的男声,带着本地口音。“我就是,你是谁啊”许桐以为是班里的那个男同学。“啪嘟嘟嘟”对方挂断了电话,只听到一串忙音。“谁啊这是神经病”许桐有点生气,挂掉了电话转身欲回自己的房间。“是不是找你的我昨天也接了一个,听说你没在就挂了,是你同学吗”盛小慧转过头朝许桐问道。“我哪儿知道,我刚说我就是许桐,他就挂了,神经病吧”“神经病能知道咱家电话,还知道你叫许桐”盛小慧脸色有些不悦,皱着眉没看许桐,口气也冷起来。“我真不知道是谁”许桐有些无语,“那个我去复习了,今儿作业还没写完“。“你最好好好复习,别让老师再把我找去,你妈我可丢不起那人。”“”许桐不知道该说什么,拎着书包进了自己的房间。城市的另一端,一个装修古典而豪华的别墅客厅里,一个妆容精致但依然显出老态的女人正在打电话。“怎么样”她问“那个女人带着女儿住在一个居民楼里,女孩半年以后中考,她在超市里上班。”电话的另一端是一个声音沙哑带着口音的男人。“照我说的做了吗”女人问,“是按您说的打了电话问一句就挂”男人毕恭毕敬地答。“嗯,继续照我说的做,报酬少不了你的。”女人没等对方回答就挂断了电话,脸上带着不明意味的冷笑。“呵带着那个小杂种过的挺好啊,那我就让你们再好好享受几天”。五十多岁的老女人自言自语,慢慢站起身,一个人穿过偌大的客厅,缓缓走上通往楼上的阶梯,房子太大,把这个精干而瘦弱的老女人衬托的萧瑟又凄凉。嗯,没错,这女人正是许永年的结发妻子,许桐在医院见过一次的许太太。孤独,能创造灵感、升华灵魂;也能催生怨毒、杀人无形。家里的电话每周都会有那么几天响起,并不是很频繁,许桐已经见怪不怪了,盛小慧听到电话就满脸烦躁,因此许桐总是以最快的速度接起来,有时候确实是同学打来的,但多数时候,要么是接了没人说话,要么问好几遍我找许桐 然后快速挂断电话,反正没出什么事儿,复习写模拟题已经累成死狗了,谁还在乎那一两个无聊电话,也许有人很在意,在意到神志不清,或者因为本身神志不清而特别在意,死狗许桐没工夫注意到这些。匆忙的日子里,时间如流水,哗啦哗啦地,圣诞节过了,元旦也过了,一恍惚,1月已到中旬,这天半夜,许桐睡得迷迷糊糊,听到有人推开门喊她,声音很大。“起来,接电话,有人找你。”盛小慧眉头紧蹙,气急败坏。许桐没彻底清醒,迷糊着起来,走到客厅拿起电话,“喂谁啊”“你是许桐吧”沙哑的男声响起。“嗯,我是。”她迷糊地回答。“你家在哪儿啊。”男人问。“我家在西荷小区,1,你谁啊你问我家干什么”她猛地清醒过来,语气瞬间警惕起来。“你听不出来我是谁啊真的听不出来”浓重的口音带着戏谑,听起来像流氓混混“神经病你脑子被门夹了吧谁知道你个傻逼是谁”许桐爆了粗口,她听过很多骂人的话,但从没骂出口过,被傻逼逼急了“嘟嘟嘟”对方又挂掉了电话。这一刻,许桐突然有点害怕。一转身,盛小慧站在她身后,脸色阴沉,头发的阴影挡住了眼睛,看不清眼神,手臂垂在身体两侧,微微发抖。“吓死了,刚才迷迷糊糊,差点把咱家地址说出来,这人到底想干啥”许桐先开口了,烦躁、愤怒、恐惧,一股脑的向她袭来。“明明是找你的我能知道是谁你到底在学校招惹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不好好学习,你到底想干什么”盛小慧一开口就神经质地吼叫了起来,手抖的更厉害了,她抬起头来,眼睛睁地滚圆,瞳孔紧缩,愤怒而恐怖“妈你怎么这么说我你连我都不相信我在学校都不跟男生说话,我能招惹什么人”许桐没想到盛小慧会说出这种话,委屈的泪水从眼眶涌了出来,她抬起手肘试图抹掉,却越抹越多,她不想解释了,径直朝自己房间走去,啪的一声反锁了房间的门。她缩进被子里,闭上眼睛,却睡不着了,越想越生气,越想越气愤,越想越委屈,她其实很怕,怕电话对面的那个变态,她没指望妈妈会安慰她,保护她,因为妈妈也是胆小的。但她从没想过妈妈会用暴跳如雷的态度站在她的对立面上,不问青红皂白的质问她、朝她吼叫,眼泪源源不断,根本止不住,把枕巾浸湿了一大片,鼻子塞住了,有种窒息的感觉,静默的哭泣中,她的手无法自抑地抖动着。她听到门外的盛小慧疯狂地在客厅里踱着步子,嘴里念念有词,一会儿破口大骂,一会儿又朗诵起她在黑漆门外听过的“法禄神功”,许桐无力地想,妈妈可能疯了,她不敢开门,单纯是因为恐惧。后面的事发生的太快,太突然,许桐已经没知觉去感受那时候的心情,只是面无表情、目光呆滞的被动接受。她记得第二天是周末,醒来的时候肚子很饿,家里没有人,她拿了钥匙,包里揣了点零钱,准备去楼下吃个油条豆浆,一只脚刚跨过门,就看到盛小慧手里举着个锅铲,背对着她,在楼道里的墙壁上铲着什么,楼道的墙壁是白色的,时间久了有点发灰,她顺着锅铲的方向朝墙壁上望去,墙壁上的刻痕太深,铲子没能模糊掉那一行字,许桐一眼就辨识出了墙壁上的字,上面写着“许同,我爱你”,桐字写成了同。盛小慧听见身后的响动,回过头来看她,眼里有疲惫、有失望,叹了一口气,随后又转过头去,继续举着锅铲铲那一面墙壁,白灰落在了她的头发上、衣服上、鞋上,她也浑然不觉。许桐轻声对她说:“妈,我去楼下吃饭,你想吃啥,我买上来。”“嗯给我带碗豆腐脑吧,再带几个水煎包。”盛小慧回答的声音很平静,仿佛昨晚什么也没发生过。等她拎着豆腐脑和水煎包回来的时候,盛小慧已经不见了,留下张纸条,字写的歪七扭八,她说,小桐,妈去朋友家,晚上回来。没等到晚上,她就见到了盛小慧,不是在家里,而是在电视上,全国的电视台都在午间新闻里插播了一条新闻:北京时间2001年1月18日,一伙自称“天王使臣”的邪教组织成员,在x城中心广场制造了恶性恐慌事件,该组织28名成员携带汽油、酒精等可燃性物质,意图自焚,本事件共造成参与者9人死亡,13人严重烧伤,6人轻伤许桐在新闻里看到了盛小慧,镜头只掠过一秒,那一秒却让许桐永生难忘,那个身材高挑,有着一张标准东方美人脸孔的妈妈,只能通过衣服去辨认,她早晨穿的衣裤很多地方被烧烂了,头发凌乱地覆在脸上,她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的一大团灰烬。那是一堆被烧成了灰的钱。盛小慧那天早上离开家后就去了银行,把许永年留下的钱都提了出来,把手提包塞得满满的,她提着这堆钱去了她的朋友家。后来的十几年,在盛小慧向她坦白那些事之前,许桐想了很多次,都没想明白,为什么妈妈会突然走到这一步,最后,只能用“人算不如天算”来解释自己心中的疑问。盛小慧没把自己烧死,也没把自己烧残,她本想先把钱烧完再点燃自己,结果没来得及点,警察先赶到了。此时正是国家严打邪教组织,盛小慧参与的这次事件所造成的影响,在未来十年都屡屡被人提及,那一段时间,无论是午间新闻、还是晚间新闻,还是地方新闻,都在不断地报道这起恶性事件,直到最后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