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意。团黄仍旧有些犹豫,过了一会儿才道:“禀太后,车已备好,随时可以出发。”徐九英眉心一跳,难以置信地问:“太后难道早就打算好要出宫”太后起身:“太妃好像很惊讶”“我还以为太后绝对不会坏了规矩呢。”徐九英道。“规则有存在的必要,”太后道,“否则上下相悖,世道也就乱了。但规矩再大,敌不过孝道。我不介意在特殊的时候破例一次。”“太后这些年破过多少例”徐九英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太后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徐九英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多什么嘴啊为了弥补刚才的失言,她立刻讨好地笑道:“我这就去告诉王太妃、张太仪她们,说太后心情不好,我已经触了霉头,她们要是聪明就别今天来添乱。”太后挑眉,竟然马上就想到替她掩饰,这徐氏着实机灵。她微微一笑:“太妃这人情我记下了。”徐九英眼睛一亮:“真的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太后有点欣赏我了”太后莞尔,轻轻推她一把:“你少得意。”这还是太后第一次用亲昵的语气和徐九英说话,而不是以往客气却疏远的态度。徐太妃立刻捕捉到这一变化,顿觉不虚此行,心满意足地回去了。顾家的人早就得了宫中将要来人的消息,虽然来使曾再三表示太后不欲声张,但当那辆普通的牛车驶进顾家时,庭中仍聚集了数十人,包括太后的父兄。一只纤手撩起车帘,却是团黄率先下车。她拿了矮凳放在地上,才扶出了太后。顾家人顿时跪倒一大片。太后先上前扶起老父,唤了一声:“阿爷。”太后入宫后极少有机会见到家人,此时相见,不免激动,连声音也微微发颤。被她扶起的老者连称不敢。也许因为他谨守君臣之礼,太后很快收敛了情绪,再开口时,已恢复了平静的语气:“我来看看阿娘。”老者匆忙道:“太后这边请。”一群人簇拥着太后进了内院。院里无关的人已都退了出去。进得房内,两名婢女拂开寝帐,太后便瞧见了床榻上仰卧着的老妇。她快步上前,坐在床边,握住了老妇人的手。老妇尚在昏睡之中,太后摩挲着她的手,不住垂泪。“夫人,”老者上前道,“太后来看你了。”老妇似乎听见了老者的话,嘴唇翕动,却没有出声。“她在叫十一娘”老者费力地辩认出了老妻的唇形,轻声向太后解释。这正是太后在家的排行。太后急切地回应:“女儿在。十一娘在这儿。”也不知老妇听见没有,许久没有动静。太后见母亲如此情状,急切地问老者:“医正怎么说”“他说这次中风虽然来势甚汹,好在救治及时,尚无性命之忧,”老者答,“就是难以恢复如初,只怕日后行动上会有些不便。”听得母亲性命无碍,太后总算放下心来:“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若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差人告诉我。我让人从宫里送来。”老者谢过,又有些担忧地问:“太后此番出宫不打紧吧”“宫里有徐太妃照应,不妨事。”太后道。正说着,外面遥遥向起一阵鼓声。这是宵禁的前奏。两人的对话有片刻停滞。老者随即道:“现在怕是来不及赶不回去了,只好委屈太后在舍下暂住一晚。臣这便让人将正房打扫出来。”“我就怕家里兴师动众才微服出宫,”太后微笑道,“若是方便,就住女儿以前的地方也使得。那里近,方便我照应阿娘。”老者还要坚持,太后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言。老者只好作罢,命人将太后以前的闺房清扫干净,转头又交待儿子置办宴席,务必要将太后素日爱吃的菜食都准备好。顾家人做事颇有章法,不多时便有人禀报酒宴齐备。只是太后哪有心情品尝美食,草草用了些饭食,便回到母亲卧房之内。老妇除了在太后初来之时有些反应,便一直在昏睡中。太后让人绞了丝帕,一点一点的替母亲擦拭身体。团黄和白露都上前道:“太后,这些事让奴婢们做吧。”太后摇头,依旧轻柔地为母亲擦拭。做完这件事,她又陪了母亲一阵,才在顾家人劝解下回房休息。太后以前的住处一直被顾家保留着,并无他人居住。此番收拾得匆忙,但当太后一行人进来时,却也已经整洁干净。房内也有侍婢数人待命。见了太后,众人纷纷下拜行礼。太后进屋先是一怔,随即环顾四下,颇有几分旧地重游的感慨。她缓步走到窗前,伸手轻轻触碰几案上的香炉。旁边则是她用过的棋盘。仿佛昨天她还在这里添香对弈,转眼却只剩下了斑驳回忆。她轻叹一声,转过身来,衣风过处,扫到放置在棋盘边的一副经卷,将之带落在地。团黄和白露见经卷落地,都欲上前捡拾。太后却已先她们一步,自己弯腰拾起了书卷。她徐徐展开卷轴,片刻后云淡风轻地一笑:“难为你们还记得我当初的习惯。”、第17章 紫笋顾府如今的婢女鲜少有人侍奉过太后。诸人听了太后的话,也摸不准太后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故都屏息静气,不敢造次。倒是一名小婢大胆,膝行一步回答:“禀太后,都是林家娘子告诉奴婢们的。”太后想了一阵,才似乎反应过来是谁:“你说紫笋她在京中”那小婢答道:“正是。前年林家回京做生意,她便一道回来了。老夫人时常请她过来说话。因怕侍奉不周,府里一得了消息便遣人请她过来指点奴婢们。”“她人在何处”太后问。“娘子已非顾府之人,不敢擅入,一直候在外面。”“让她进来。”太后和颜悦色道。小婢领命,退出去传话。不多时便见一妇人入内,向太后盈盈下拜:“奴婢紫笋拜见太后。”太后笑着扶起她:“快快起来。”紫笋拘谨地起身,低头侍立。太后却很是亲昵,拉了她的手向团黄和白露道:“这是我入宫前的侍女紫笋。”白露和团黄忙上前见礼。白露还打趣了两句:“在宫里时奴婢们常说,太后这里蕲门团黄,西山白露,东川神泉都齐了,就差一个顾渚紫笋注1,却原来顾紫在这里呢。”紫笋笑道:“不止呢,以前还有碧涧、明月、芳蕊。不过如今她们都嫁了人,要见面就没这么容易了。若不是奴此番随夫家进京,也没机会见到太后呢。”“你家中都好”太后问她。“还好。”白露和团黄在,紫笋不敢多说,只笑着回答。白露和团黄要上前为太后更衣。太后却摆了摆手:“我和紫笋难得见面,想说会儿话。你们先下去吧。一会儿有事我再叫你们。”白露和团黄想她们主仆久别重逢,叙旧也是人之常情,便都应了。退出去时白露又道:“奴和团黄就在隔壁,太后若有吩咐,烦请娘子传达一声。”紫笋连忙应下。人都退下了,太后却没什么话说,而是拿起方才的书卷慢慢展至最后。她不说话,紫笋也不敢先张口,只能在一旁小心地察颜观色。太后的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情绪。良久,她放下卷轴,缓缓开口:“这卷棋经是你放在这里的”“是”“你见过他”太后问。紫笋结结巴巴道:“去,去岁奴家搬到永安坊,偶,偶然碰上,碰上这经卷也是他交给奴婢的。”太后的语气略显踌躇:“他还像以前那样”紫笋道:“他一个人,还在和人赌棋。”太后沉默。紫笋见她不语,鼓起勇气道:“他说”太后抬手:“不必说。”紫笋不解:“太后”太后脸上浮现一丝苦笑:“我不必再知道他的消息。”“可他说,还欠太后一个解释。”太后有片刻仲怔,最后还是道:“如今才来解释,不嫌太迟了么”“那奴婢该怎么和他说”紫笋有些为难。“你说他还是一个人”太后问。“是。”“那就说”太后沉吟片刻,淡淡道,“请他早归云馆,努力攻书,将来前程有望,尚可得配良缘。”她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可紫笋深知太后当年之事,对这样一个答案,竟有些手足无措。太后显然已经没有和她谈话的兴致,向她挥了挥手。紫笋知道这就是她最终的回应了,伏身行礼后便默默退下。太后身边离不开人,她退出后便去找了团黄和白露。两人得太后允许后进到房内,却见太后还在神思不属地看着身侧的经卷。白露见屋内灯光昏黄,怕她伤眼,上前轻声道:“奴婢再点几盏灯吧。”“不用了,”太后恹恹将书卷了起来,“我累了,这就歇息吧。”两人服侍太后睡下,一夜无话。第二日,太后早早起身。大约夜里睡得不好,眼皮略微浮肿。太后不欲让家人看见自己憔悴,吩咐团黄多加些妆粉为她掩饰容色。太后梳妆完毕,正对镜审视妆容,便有人来报老夫人醒了。太后大喜,不待用饭便匆匆赶去。老夫人才醒过来,精神仍不大好,也还不能开口,见了太后却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紧紧握住了女儿的手。太后另一只手覆在母亲手上,柔声和她说话。不多时有侍女呈上羹汤,太后接了,亲自喂母亲进食。其间白露和团黄数次欲接手,都让太后制止。喂完大半盏汤羹,又看着老夫人入睡了,太后才草草用了些饭食,随后登车回宫。虽然太后再三强调不要引人注意,顾家人也不敢不来相送,在庭前密密麻麻跪了一地。因紫笋尚未归家,也混在人群中。经过她身边时,太后停驻了脚步。紫笋虽然低着头,也知道她正在看自己。她以为太后会对她说点什么,但太后终无一言。很快她便重新迈步,走向牛车。太后离开,紫笋在顾家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她刚要回家,却有个顾家人叫住了她,对她道:“太后指明赏你一百贯钱,稍后我让人送至娘子府上。”她微微迟疑,问了一句:“太后可有交待什么话”那人摇头:“没别的话。”紫笋思量许久,找到昨日应答的小婢,给了她些许钱帛后便离了顾府。回到永安坊的家中,时辰已经不早。紫笋夫家只是寻常商贩,并不宽裕。紫笋到家,便急忙张罗起一家人的饭食。全家食毕,便各自忙碌起手中的活计。恰在此时,前院响起了敲门声。紫笋只道是顾家来人,慌忙擦了手,出来应门。门外站的却是一个瘦高的男人。此人他大约三十五、六的年纪,五官倒还清俊,只是眼窝深陷,极是消瘦,加上下巴生出的一层短短青茬以及洗得发白的袍衫,显得十分落魄。见了紫笋,他微微一笑:“我看见府上炊烟,便知娘子回来了。”紫笋忙让他进屋坐,又取了一些小食招待。男人却没有动桌上的吃食,只是问:“娘子可见到她了”紫笋点头:“见着了。”男子有些急切地问:“那我托娘子的事”紫笋垂下眼帘道:“你给我的经卷,我已转交了。约定我完成了,我家的官司郎君是不是”“这你放心,我识得万年县令,一定帮娘子疏通,”男子沉默片刻后问,“她问起我了吗”紫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她让我带句话给你。”她将太后的话复述了一遍,见男人神色木然,心有不忍,又劝慰道:“李郎君,时过境迁。你还是好好谋个前程,别再别再想她了。”男人叹道:“竟能说出这样的话她果然狠心。”紫笋忍不住反驳:“天地良心,她没有对不住你。当初不告而别的是郎君你。她一直等你回来。进宫前的最后一刻,她都还在等你。你那时又在做什么如今她已是那样的身份,你你何苦再去扰她平静”男子被她驳得哑口无言,良久才苦笑一声:“你说得对,她没有对不住我,是我对不住她。我也只是想知道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好又怎么样,不好又怎么样”紫笋道,“我们又帮不了她。”“帮不了”男子忽的发出一声冷笑,“那可未必。”紫笋的话似乎刺激了他。男子眉间的沉郁之色一扫而空,竟不看紫笋一眼,拂袖而去。素手拈出白子,稳稳落于棋盘之上。十九道棋盘上呈现的赫然便是记忆中未完的棋局,也是他记录在那卷棋经中最后的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