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平王面色一松:“那就说定了。你我兄弟也好几年不曾一道出游了。”“是啊是啊。”东平王干笑。广平王一笑,又温和地问:“方才听你府中人说,你今日进宫了”东平王道:“很久没拜见太后、太妃,就去了一趟。”广平王点头:“这很好,长辈那里不应失了礼数。你如今懂得事理,愚兄总算放心了。圣人有言”“小弟腹中饥饿,”东平王怕他没完没了,连忙打断,“想进些酒食。”“正好愚兄也有些饿了,”虽被兄弟打断,广平王却并无不悦之色,“阿弟不介意愚兄一道用些吧咱们兄弟也许久没好好说过话了。”东平王心里哀号一声,兄长最喜说教,席间要是一直这么谍谍不休地讲下去,他还怎么吃得下啊虽然一万个不情愿,到了三月初三,东平王还是只能认命地去曲江赴约。上巳为三令节之一,由先民三月水边袚褉的习俗而来。传至国朝,上巳则成了赐宴胜游的节日。昔年鼎盛之时,长安、万年两县竞相比试,曲江边往往大陈筵席,锦绣珍玩无所不施。此等奢豪之事如今虽已禁止,江边却仍是彩幄翠帱,鲜车健马。虽是烟水明媚,东平王却没什么欣赏美景的心情。广平王还未到,他便百无聊赖地立在柳树下,用手指一圈一圈绕着马鞭。“阿弟。”不多时他远远听见一声呼唤,回过头去,正好见兄长在仆从簇拥下骑马缓缓行来。走得近了,广平王下马,向他笑道:“阿弟等很久了”“没有,我也刚到。”东平王道。广平王笑着从袖中取出一物:“想送阿弟这个,所以路上耽搁了一会儿。”东平王接过一看,却是一个细柳条编成的手环。佩戴柳圈是上巳风俗,有免毒避瘟之意。东平王微微一动,接过柳环套在手腕上:“多谢阿兄费心。”广平王眉间舒展:“兄弟之间何须客气走吧。”两人牵马并肩而行。堤岸边薰风阵阵,拂起垂落的柳枝。路上踏青的游人不少,哪怕贩夫走卒也一副怡然自乐的神色。偶尔有三两年轻士子聚在一起饮酒,议论着刚刚结束的春闱。高门大户游幸更为讲究,在堤上设着行障,以免家中女眷赏春时让旁人窥探。烟波之中,一叶轻舟浮于水上,舟上不知何人正敲击牙板,伴着一阵柔婉的歌声在江上低徊。兄弟二人不约而同地驻足,倾听那歌声。“唱得真好。”一曲终了,广平王赞道。“比平时还差一点。”东平王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阿弟认识唱歌的人”东平王脸有些红,过了一阵才小声说:“听声音是中曲牙娘无误。”广平王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说的中曲是指北里的中曲。他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正欲说话,那舟船恰在此时从他们面前悠悠划过。舟中一妙龄女子撩起船上的帘子,看见站在岸边的兄弟二人,她掩口一笑,向他们这方向挥了挥手。东平王也潇洒向那女子招了下手。广平王想,她必然就是牙娘了。“当初阿弟和女孩儿说句话也要脸红,”舟船过后,广平王笑道,“若是受了她们冷待,还要躲起来偷偷哭呢。想不到如今连愚兄也要甘拜下风了。”“还有过这种时候”东平王摸着鼻子笑问。“当然有,”广平王笑,“而且不少。可别说你不记得了。”东平王不好再装不记得,哼了一声:“阿兄干嘛非得揭我伤疤那时我胖成个球,当然不讨人喜欢。”“为兄不是有意要揭你伤疤。只是想起那时候阿弟只要一受委屈就来找愚兄哭诉,倒是比如今亲近许多。怎么后来我们兄弟反而生分了”广平王说到最后颇为感慨地叹了口气。兄弟,东平王低头看向自己手上的柳圈。小时候,每到三月巳日,兄长都会亲手编一个柳环送他,说是能消灾。其实他十二岁以前什么灾祸都没有,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他喜欢的美人们都不拿他当回事。倒不是她们轻视他,而是他那时小,又胖乎乎的,五官都没长开,怎么看都是张团团的孩子脸。那些美人们自然不会对一个孩子有什么想法,就算亲昵也仅局限于捏捏他的胖脸。偏偏东平王心智早熟,每受冷待便跑来和兄长诉苦。广平王比他大好几岁,也不像父亲那么严厉,总是好脾气地哄他,说等他大些就好了。那些年月里,他很喜欢亲近这位兄长,什么话都愿意和他倾诉。是什么时候变了呢“阿弟”久久未听见东平王的回应,广平王有些不确定地开口。“我在听。”东平王淡淡道。“过几天来愚兄家中坐坐吧,”广平王温和道,“愚兄备些酒菜,把阿爷也请来。再怎么说也是家人,不该闹得这么僵。”东平王没作声。广平王和他回忆小时的趣事时,他脸上还有一点温情。可等他提到父亲,东平王仅存的些许情绪也从脸上消散了。他冷淡道:“阿兄,小弟向来喜欢有话直说。若有得罪之处,还请阿兄见谅。”广平王笑问:“兄弟之间何须客气却不知阿弟有什么话要说”“这阵子小弟经常在想,”东平王摸着下巴道,“若是徐太妃对我用心计倒也罢了,毕竟她和我不怎么熟。阿兄和阿爷还使这样拙劣的伎俩,小弟可就有些伤心了。”这不是广平王意料之内的反应。他动了动嘴,最后还是明智地保持了沉默。东平王倒不指望他会回答。他转头面向兄长,嘴角上扬,形成一个讽刺的微笑:“莫非在二位心目中,我脑门上真的刻了个蠢字”、第16章 母疾赵王坐在书室内,手指烦躁地轻敲面前的几案。“二郎果真这么说”他问。坐在他身旁的广平王道:“阿弟说,他对权位没兴趣,让我们少去烦他。”“没兴趣”赵王冷笑,“我们若是失败,他能独善其身”“可阿弟冥顽不灵,以儿子之见,还是另想办法为是。”“若有别的办法,我何必找这逆子太后掌握宫禁,若将来宫中有何变故,我们连个可靠的耳目都没有,岂不是陷于被动二郎久居宫中,对里面的人事比我们熟悉,有些事他做更合适。且崔先生也说了,要成事,他的助力必不可少。”赵王道。听父亲提起崔先生,广平王半晌没作声。赵王想了一会儿,又问:“你可有好好和二郎说”广平王怕父亲有见怪之意,忙道:“这么重要的事,儿子能不好声好气的和他谈么这些时日儿子花了不少心思和他接触,好话说尽,连小时候的事也都和他回忆了,阿弟就是不为所动。今日好不容易见他神色有些松动,可我才起话头,他就变了脸色。阿弟的性子阿爷也知道,哪里是轻易能说动的人”赵王听得直摇头。踌躇许久,他简短道:“随我来。”父子二人命人备了马,一道微服出了苑城,到了归义坊内的一处旧宅之前。这宅子狭小偏僻,且门廊斑驳,杂草丛生,很难想象会有活人住在这里。广平王惊疑不定,赵王却已恭恭敬敬地上前轻轻扣门。“谁”里面传出一个清朗的男声。“崔先生,是我。”赵王道。宅内“哦”了一声:“大王有事”门中人语气平和,但显然欠缺些许恭敬。赵王却毫无不满之色。他恭敬地站在门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叙述了一遍,末了又道:“二郎至今不肯点头,还请先生指点迷津。”门内沉默了一阵,才又响起了说话声:“某还是认为,要成事,东平王必不可少。”“可我们说服不了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东平王并不愚钝,自然会权衡轻重。”“先生为何一定坚持让阿弟入局”广平王忍不住问。“足下是”门内人似乎有些疑惑。“这是犬子。”赵王道。“原来是广平王,失敬。”门内人虽口称失敬,语气中却并无多少敬意。广平王知道此人份量,连称不敢。寒暄完了,门内人才续道:“大王说过,以前东平王虽然也好美人,却并非不知节制。如今他日日笙歌,二位认为理由何在”“先生的意思是阿弟在韬光养晦”广平王一凛。“也许。”那人道。广平王似乎有些震惊:“阿弟有这样深的心机”门内一声轻笑:“先帝当初选择东平王总该有些缘由吧。”赵王和广平王都陷入沉思。当初先帝曾考虑过数个人选,最后属意东平王,除了血缘亲近,是否还有其他考量而先帝对东平王的器重对他们二人又会产生什么影响“阿,阿爷”回去的路上,广平王踌躇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开了口。“什么事”赵王答。“阿弟的事儿子没办好,还请阿爷再给儿子一个机会,让我去说服阿弟。”广平王期期艾艾道。赵王看了他一眼:“你有把握吗”“刚才崔先生说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过儿子觉得犹未尽善。”“怎么说”“诱之以利。阿弟可以不顾亲情,不讲道理,却不能不计较利益得失。唇亡齿寒的道理,阿弟不会不明白。”赵王终于有了赞许之色:“这才是做大事的想法。”停了停,他又道:“你是嫡长,有些事我不说,你也该明白。”这句话让广平王精神一振:“儿子明白,一定不辱使命。”父子之间有了默契,一路上再无他话。父子二人回到赵王府邸,刚进门便见王府内的几名属官紧张地迎了上来。赵王皱眉,问他道:“出什么事了”“宫中来的消息,说太后本家的老夫人病了。”领头的属官回答。赵王不以为然:“还道是什么大事。上年纪的人,还能没个病”“毕竟是太后本家,”广平王提醒道,“咱们不能缺了礼数,父亲应该遣使问候一声。”赵王点头,派了名宦官入宫,转达自己慰问之意。太后位尊望隆,她的本家出事,自然会有许多人派来使者表示关切。赵王遣来的宦官也不过混在众人中间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太后虽有忧色,行止倒还镇定得体。听完诸人告慰之辞,她甚至不忘让来使们回去后转达她的谢意。好不容易把一批人打发走了,白露却又来报徐太妃求见。太后蹙眉,这时候她可不想徐氏再给她惹麻烦。可徐太妃过来总是好意,太后也不能避而不见,迟疑片刻后她便让白露请徐氏进来。“听说老夫人病了,”徐太妃一来就关切地问,“不知情形如何”“是中风。已遣了医正前去诊治,”太后道,“待他回来也就知道病况。劳你费心。”显然她已在众人面前重复了多遍类似的说辞,这句话答得索然无味。徐九英何等敏锐,立刻察觉到太后心绪不佳。也难怪,老母病重,想必太后正心急如焚,哪有闲心和不相干的人废话可她当惯好人,也不能在此时使性子坏了名声,因而不得不耐着性子敷衍。这么一想,徐九英倒有些同情顾太后了,这人活得可真够辛苦的。她扫视一圈,见四下只有白露等几个太后的心腹在,便凑近太后建议:“要不要回家看看老人家”太后一怔,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太后出行,仪仗众多,过于引人注意。何况我母病重,此时去了,倒让家人徒费心神,不但于母亲病情无益,反而给他们添麻烦。”“那就别带仪仗悄悄去呗。”徐太妃想也不想地道。“这不合规矩。”太后道。徐九英挑了下眉:“那破规矩有什么要紧”“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太后面无表情地回答。“下面的人守规矩就行,我们不见得要守。”徐九英不以为然。太后定定看了她一阵,淡淡道:“上行下效,上位者更应以身作则。”徐九英撇嘴:“先帝以前和我说什么君子固穷,我可没见他去过一天苦日子。可见说的是一套,做的可以是另一套。我就不信这么多人拼了老命爬到高位是为了守规矩。”太后不说话,而是拾起了几案上的佛珠。但她握着佛珠时却不如平日那样拨动,而是在指尖缠绕。徐九英看她这神色,只道是劝不动,叹着气道:“反正办法我给了,愿不愿意做是太后的事。说到底,病重的又不是我亲娘。”她话音刚落,忽见团黄急步入内。她行色匆匆,直到张开嘴,才猛然看见站在一旁的徐九英,又赶忙闭紧了嘴。太后瞥了徐九英一眼,对团黄道:“太妃信得过,说吧。”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徐九英觉得太后说这句话时,唇边似乎掠过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