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怕的。”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像逐客令,幸而思昭不曾介意,领她在一旁坐了,倒了杯水给她,温言道:“这种天气,你不习惯吧。”永宁称是,接过水杯,一面暖手,一面小口啜着,又见思昭看着自己,毕竟羞怯,很快放下杯子,双手交叠在膝上,微垂着头,不敢与他对视。思昭握住她手腕,仍是春水一般的声调:“手凉成这样,看来真是怕冷得很了。冬天不方便,孤早就吩咐下去了,等明年开春,把这里重修一遍,就会暖和起来了。”永宁双手都已被他捧在掌中,男子宽厚的手掌有常年习武磨出的硬茧,他的温度一点点传来,让她的羞怯更甚。“陛下不必这样,我既来了大辽,总会慢慢习惯的。”思昭笑道:“不是什么大工程。”永宁道:“陛下处处周全,让永宁无地自容了。”思昭道:“你不必这样想。孤不曾去临安亲迎,这就当是赔礼吧。”纵然是已经定了名分的夫妇,毕竟今日才是初见,他言谈举止之间流露出的亲昵还是让她有些不惯。永宁道:“我的手不冷了,谢谢陛下。”顺势抽回双手。思昭不以为忤,淡淡道:“是孤唐突了。”起身解下大氅,挂在一边的衣架上,又觉若是彼此沉默,未免太过尴尬,遂道:“你的事情,孤多少听说了一些。大名府的事情做得很是漂亮。”永宁道:“我并没有做什么,反倒因此拖慢了行程,惹来不少麻烦。陛下不怪罪,已经让我感念了。”思昭道:“你不必自谦,这世上怕也没有第二位公主,真能像你那样与民共苦了。对了,你派出去办事的那个人,他的办法很有些意思。”永宁这才明白他是误会了,解释道:“陛下听来的消息只怕对我有些谬赞了。我是去了大名府,但没过多久就病了。陛下说的那些事,是董彦做的,内中并没有我的意思。”思昭问道:“董彦”纵然已决意忘却,永宁心里还是一疼,随即笑道:“他原本该是我的送亲使,只是途中遇险,生了一场病,怕在大王面前失态,先行回去了。”思昭“噢”了一声,若有所思,却并未与她说破,只道:“那也真是可惜,孤倒想见见这个人呢。”永宁有些出神,而后就听见外面有人道:“启禀陛下,陛下要的东西送来了。”思昭去开门,接了东西就让那人退下,回身把东西放在案上,原是个红木的食盒。他从中端出一只银碗,向永宁道:“姜糖水,趁热喝了吧。”永宁碰了碰碗沿,赶忙缩回手道:“好烫,且等一等吧。”思昭闻言,也伸手一触,道:“让他们煮好了就送过来,原想着这种天气,一路过来,温度该是正好的。”永宁道:“陛下有心了。”思昭不答,拿起金匙慢慢搅动着那碗姜糖水,想了想才道:“你不必这样说,若是在景国,自然也是有人替你想这些事的。”提及故土,她便想起自己这些年的两重际遇,惨淡一笑,道:“有是有的,也不过是平日一直在身边的人,才肯为我花这些心思。我与陛下素昧平生,陛下却处处周全,我总是感激的。”思昭原本无意牵动她的心事,见她这般模样,略有几分抱愧,却是故作轻松道:“你不必这样说,也不必再与孤见外。从今往后,孤就是你身边的人了。”而后放下金匙,又试过温度,向有几分呆住,怔怔看着他的永宁道:“好了,应该能喝了。”永宁回过神,道了一句谢,待得饮尽,不禁深吸了两口气,道:“好辣”不待思昭动手,自己把食盒重新收好,暂且放在一边,试探着问他:“陛下,她们还有多久才到”思昭笑道:“总还要有一会儿工夫。她们来了,也先要收拾自己的住处,难免吵吵闹闹的,你要是累了,不如早点休息。”说罢扬声唤道,“秋实”门未落栓,有个十岁模样的内侍闻声进来,伏身施礼,道:“见过陛下、见过长公主殿下。陛下有何吩咐”思昭道:“这几天你就在这儿伺候,一切都安顿好了再回勤政殿。”又向永宁道:“有什么不称意的事尽可来找孤,他认得路。或者跟他说也可以。”永宁点头,思昭道:“你把这个拿回去。”递了那食盒给他,秋实也就告退。永宁在屋中坐了这样久,又喝过姜汤,身上渐渐暖了,就想要解下大氅。思昭见状问她:“不冷了吗”永宁点头,思昭按住她的手,道:“不急,屋子里有炭气了,你既不冷了,就先开一会儿窗子。”也不待永宁答话就去推窗,冷风这就吹进来。永宁大病初愈,不敢站在窗边,远远地从窗子看出去,外面是深深的雪,未经人踩踏,完整得像是新铺开的宣纸。朦胧月光把花木的影子投在雪地上,是纵横墨迹,描出一幅雪夜图。此情此景,如一场大梦。永宁心想,如果真是梦该多好,天亮了就醒了,她永远不必面对这岁月静好的表象之下,两人注定尖锐的对立。思昭道:“等天晴了,可以到梅林去看雪。大辽的雪虽然冷,却也是很漂亮的。”永宁抬眼就看到他正盈盈望着自己,面如冠玉、眼如春星,这样看过去,正是再美好没有的模样。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歉然道:“今年还有些事情要忙,只怕是去不了了,等明年孤带你去看。”永宁的回复冲口而出:“好,那我等着。”明年如果他还能有这样的兴致,如果他还能有这样的心思,她该是庆幸的吧。眼前这个人,其实和大辽的雪很像,如此美丽,又暗藏杀机。那双让她取暖的手,同样能握着,夺去无数将士的性命;那清清亮亮的嗓音,同样下过重于千钧的军令。他是她要执手的人,是她要恋慕的人,也是她要提防的人,是她要仇恨的人。朝政上的事情她不懂,她只知道,她的皇兄一贯能够隐忍。当年夺嫡是这样,而今求和可能也是这样。如果真的还有兵戎相见的一日永宁有些迷惘,她该以怎样的面目见他。是敌国的公主,还是身边的妻子然而现在一切都未及分明。思昭关上窗,向她道:“秋实这就回来了,孤先不打扰了,你早些休息。”而后取了大氅系上,径自离去。永宁终究没有忍住,开了窗子,目送他渐行渐远,消失在夜色之中。作者有话要说:、韶光开令序永宁那天睡得很沉,次日醒来的时候,念蓉已经在身边,连声问她:“公主,昨天没事吧,他有没有为难公主”永宁轻轻摇头,又嘱咐她道:“记着,以后要称陛下了。”念蓉闷闷地应了一声“是”,觉察永宁两腮有些发红,先问:“公主还是不舒服吗,是不是那陛下昨天非要公主骑马,又吹出病来了”永宁笑道:“没有。他备了车马给我的。”随即意识到念蓉问题的根源,用手背触了触自己脸颊,果真微微发烫,勉强遮掩道:“大概是晚上怕冷,被子捂得太严了。”念蓉十二岁起就跟在她身边,而今已是六年了,永宁的心思,逃不过她的眼睛。她不由得想到董彦,若是那人知道公主会因完颜思昭而脸红,不知还会不会似当日那般不顾性命地救她。随即觉得是自己多心,董彦一向是与她没有干系的人物,公主那时的感情,已然不会再有结果,她既已决心要放下他,再有一人挂念也不是坏事,只是不知大辽的国主是否值得。思昭大概真的是很忙,永宁入住之后,一直没见过他的影子。辽国的屋宇修得极高,看上去极为威严,而与此相应的就是冬日格外的冷。昭阳殿的炭火供应得很足,思昭也着意吩咐过,更让太医每日来请平安脉。永宁长途跋涉,路上又大病过两回,初时不觉,真的安定下来,身体的亏空就慢慢显现,少不得用药调理。念蓉等人同样受到了这份优待,一时上下感念,因而永宁时常听到他的好话,心中暗想,这般收买人心的手段,难为他厚着脸皮使到她身边来。只此一念,也是甜蜜的。永宁有时希望自己快些在思昭的关照之中缴械投降,更多时候却还是想放慢过程。冲动退去之后,她明白在自己心里,完颜思昭还抵不过董彦的分量,但已经可以感知,未来岁月悠长,思昭多半会成为她心里最深的惦念。一点点的优柔寡断,让她舍不得就这样放下了董彦,总觉得有些回忆念着也是好的,仿佛这样,她陨落的暗恋就能开出一朵花来。了解自己的夫婿,是不可回避的任务。永宁多少有自己的羞怯和矜持,无意探听思昭的行止。她在宫中各处约略走动了一回,因辽国有“立子杀母”的惯例,宫中并无太后,太妃们迁出皇城别居,此处只有思昭的几位姐妹、两个妃子,据说那二人还是思昭做王爷的时候,由辽国的先皇赐下的。一位元妃耶律氏,小字唤作月理朵,一位淑妃甄氏,小字燕哥。耶律月理朵出身世家,宫中诸事,从前皆由她执掌,永宁大婚之前的一应用度安排也都由她经手,大约若是没有永宁的存在,大辽的后位就该是她的。燕哥生有二女,一名和古,今年三岁,一名延寿,才出百日没多久。月理朵有位皇子,契丹名字叫做迭里特,汉名怀训,刚过完两岁的生日,听闻思昭对这个孩子颇为宠爱,永宁见过他几次,果真是玉雪可爱,眉目间很有几分思昭的影子。永宁来辽国之前,也知道这些消息,是以给各人分别提前备下了礼物,几样珠钗首饰,在大景也不算十分贵重之物,然而辽国珍珠难得,是以诸人都十分满意。纵然永宁如今尚未与思昭大婚,仍算做客,她这个未来的皇后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份本就高贵,思昭连番的举措也无疑表明了对她的看重,所以没有人敢对她无礼。她在与月理朵和燕哥闲谈之中才知道,思昭六岁开蒙,十二岁就入军营,十七岁做了先锋将军,战功赫赫,早在继位之前,已是大辽最得力的虎将。难得的是他的学问也好,从前在军中,理事、整军、练武,忙得脚不沾地,却也做得到手不释卷,只是从那时起养成了习惯 ,每日睡得极少,自继位以来,这个毛病颇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永宁暗想,纵然他身体强健,长久如此,也难免没有损伤,日后总要想办法慢慢帮他调过来才是她随即忍不住要责怪自己资敌。镇日无事,永宁让人去后面的翠微殿取了些书来,无事时常翻看。思昭偶尔派人会送些有趣的吃食,多是她未曾听闻的辽国式样。自然不会样样都合口味,但难得的是思昭让人把她的偏好专门记录下来自然也是保密的,只在他那儿留下一份。他的好意里,总少不了两国相交的因素,当真算起来,未必能有几分是给她这个人。只是做到了这般田地,毕竟是不容易的。永宁是越来越把这里当家了。左右她经事还少,从一座宫城到了另一座宫城,总还是她相对熟悉的环境,起居诸事,也比途中舒适许多,思昭的照应之下,所谓远离故土的愁苦被冲淡了很多,甚至此处与大景相比,人情还要暖些。她原本有些认床,宿在驿馆中虽不致无眠,总会辗转一阵,算来已很久没有这样安稳睡过,故而平日大抵是懒懒的。太医也说,睡眠是最好的调息,这样休息下来,永宁的气色比初时好了很多,眉眼间的清丽如水仙次第开放。年关之夜,思昭大宴群臣,永宁和周康作为客人,应邀出席。永宁穿鹅黄绣芙蓉衫子、青碧绣孔雀长裙,长发绾作同心髻,以金钗压鬓,薄施粉黛,眉心花钿用翠色鸟羽和珍珠,不失身份之余,以简洁大方为上。念蓉穿橘色,侍立在永宁身后,更称出她衣着素淡,清雅出尘。大辽不乏艳丽女子,月理朵穿深紫绣金的衣裙,燕哥一身妃色劲装,皆是浓妆,描画得眉眼艳丽不可方物,在永宁的妆扮之前,却是即刻落了下风。永宁多少清楚,自己对董彦的情意,未必就是为了董彦,纵然那时甘愿为他而死,事后想起,与其说是为了他那个人,不如说是为了自己对情意的幻想。而今对思昭,大抵有多半也是这样因为彼此的不了解,相对而言,永宁觉得自己待董彦的心思还要更真诚些,可是名叫完颜思昭的幻想,褪去求而不得的、少年人为赋新词强说愁一般的底色,其实更让人神往。太过美好的事物总是让人做梦,董彦的梦刚醒,她就陷入思昭的梦里,甚至一切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这让永宁觉得自己不可理喻。这段时日里,她认真收拢了自己有些泛滥的情绪,寻出许久不曾用过的理智,有几分审慎地思量自己遇到的一切事情。这颗心,她不知自己能否把持,但这一次,她不敢再让自己贸然失陷。她的身份是一回事,她的人是一回事,她的心又不同。前两者很快就要属于他,这颗心的归属,虽然不是她自己做得了主的,她也总想勉强一回。思昭当然不知道她的这些心思,目光多少在她身上流连了一会儿,对这位未来的皇后,心中很有几分满意。辽人女子,识得几个字便算是有才的,他既是读了经史的人,平日对着月理朵和燕哥,难免觉得她们学识太糟虽然月理朵是当真有些才学的,但她从不愿在自己面前显露,与燕哥也就只有些气质上的区别相比之下,这位弱质纤纤而文质彬彬的公主,反倒对了他的脾气。更不必说,她这一路上的事情他多少有些耳闻,永宁的善良、永宁的心境,让他有莫名的契合之感。他为她制重翟车,是赞赏她在大名府的行止,他为她改延福宫,也是在那之后的主意。思昭今年二十二岁,第一次为一个女人花这些心思,几分为着她大景公主的身份,几分为着她这个人,他无意区分,也不觉得有太多区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