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醒了”永宁想要喊她的名字,嗓子却哑得发不出声音,念蓉道:“公主发着烧呢,很难受是不是奴婢这就去倒水。”永宁头昏得很,眨了眨眼睛算是允准。念蓉先是去外面吩咐了几句话,这才端了水,扶着永宁,一点点喂着。永宁渴得厉害,喝了三杯才停下,已经有大夫匆匆进来,念蓉扶她躺好,那大夫替她诊了脉,出去开方子煎药。永宁依然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怪声。念蓉道:“公主不要勉强,只是风寒而已,会好起来的。”永宁四下张望,念蓉知道她想要问董彦怎样了,因不知该怎样回答,只装作不解,永宁没有法子,方又躺下。她看着头顶松香色的帐子,心中想,原来这就是劫后余生。又想,她在董彦之前就昏倒了,她活着,那么董彦也活着吧。大夫的药很快就好了,念蓉喂给她喝,她喝完就又睡过去,一连几日都是这样,后来终于能开口说话,对着念蓉,说出的仍是“董彦”。念蓉知道再躲不开这个问题,按照之前周康教的,对她说:“公主放心,董大人他没什么大碍的,但是也在生病,后面的路不能陪公主一起走了。周大人说,等我们离开的时候,他会派人把董大人送回大景去的。”永宁吃力地问:“真的”念蓉道:“这种事,奴婢怎么能骗公主呢,公主相信我就是。”永宁点点头,道:“我想去看看他。”念蓉道:“公主身子还虚着,还是再养两天。”永宁道:“你说谎”念蓉道:“奴婢没有公主,董大人真的没有事,周大人找到公主的时候,董大人还清醒呢。只是医官说,你们都要好好休息。公主身上有好多伤,奴婢看着也心疼,公主不能这么不在意。”永宁想说自己没事,硬撑着坐起来,然而头果真发昏,手臂也酸软得无法用力,这才认了,自嘲道:“我也太没用了。”念蓉道:“公主不要这样说,公主受苦,都是奴婢的不是。”说话间取两个靠垫搁在她背后。永宁又要了些水喝,嗓子舒服一些,终于能多说两句话,“也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她温言道,“你又做不了主。念蓉,你自己没事吧。”念蓉道:“奴婢原是想出来找公主的,看见公主被董大人救起来了,之后就一直躲在马车里。周大人很快就把奴婢救出来了,奴婢没事的。”永宁略略宽心,又问:“那其他人呢”念蓉犹豫片刻才道:“有几个埋在雪地里,没有救出来,不过基本都没有事。公主的状况就算最严重的了。”永宁沉默片刻才道:“那些人唉,我说的话也不顶用了,总该多给他们家里一些银子才好。”念蓉道:“公主放心,周大人会做好这些的。”永宁点点头,一时没说话,过了片刻才道:“你让人烧些水,帮我洗个澡吧。躺得久了,身上都是汗气,怪难闻的。”念蓉道:“奴婢去问问大夫的意思,公主千万好好的。”永宁轻轻点头,念蓉这才去了,很快就带回一队宫人,抬了木桶进来,注了热水,滴了些蔷薇花水进去,再将换洗衣物整理好,巾帕也预备妥当,方让她们出去,又检查了一遍门窗,才服侍着永宁宽衣入浴。永宁脚腕的扭伤根本算不得事,昏睡的几日早已养好了,然而手足的冻伤却有些麻烦,她在风雪中困了太久,想不落下病根是不可能的了。余处青紫大抵是摔下马车的时候撞出来的,还要疼一段,却没有大碍。她脑后有一块淤肿,用针灸的法子化开了,现在也已经没事。出浴之后,念蓉替她上了各处的药,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也着实让永宁有些赧然。念蓉答应了,等她身体再好一点就让她去见董彦,然而事实是董彦先来见她,向她辞行。她那天醒过来的时候,董彦就在床边凳子上坐着了。永宁见了是他,匆匆坐起来,抬手抚了抚自己鬓角。董彦道:“臣今天就要回大景去了,来向公主辞行。”永宁看见当真是他,这才算是放下一桩心事,又有些不舍,问道:“这么快就要走吗”董彦道:“原本也没有这样着急,只是前两日听说,要是再不走,开春之前就回不去了。”永宁道:“那样大的雪,你不害怕么”董彦笑道:“只是时辰不巧,撞上一次罢了,哪能回回运气都那么不济。”永宁低低“哦”了一声,又道:“可是开春之后再走也好啊,听说辽国的上京也是很有意思的地方,你不想去看看吗”董彦垂下眼眸,良久才道:“公主之前曾经对臣说过一些话,臣有幸逃出生天,是该立刻忘掉的。只是臣偏偏忘不了。这一回的事情,纵然公主与臣问心无愧,看在旁人眼里,毕竟还是有些蹊跷,臣要是不走,只怕还是会污了公主的清名。”永宁愣怔半晌,涩涩道:“我明白了。”董彦见她神情凄楚,心中骤痛,缓了片刻才道:“公主的话,臣会忘掉的。但是臣说的话,总是算数。那枚玉环是公主之物,公主要是还想拿回,臣会送还的。如果公主仍想赐给臣,臣也必定好好保管。”永宁惨淡一笑,道:“既是给了你,哪还有收回的道理。”董彦道:“好,臣知道了。天色还早,公主再睡一会儿吧。”永宁牵住他的袖子,仰头道:“我想去送送你。”声音中有一点黯然、眼神里有一点执拗。董彦安慰道:“事已至此,纵然强求,又有何益呢。公主,臣绝非公主的良配,也请公主不要再执着下去了。臣这就要离开,在走之前,臣不想看到公主的泪眼。”永宁的目光于是彻底暗下去,涩涩道:“那好,我不强求了。你一路顺风。”董彦道谢,就坐在一旁,她睡熟之后才走。后来永宁曾经很多次想到那天的场景,甚至想起那天屋子里点的甜梦香,她一直知道,董彦之所以要点那样的香料,就是为了不让她亲眼看着他离开。然而事情的全部真相,要很多年之后才揭晓答案。雅量高才的董彦、温文知礼的董彦,就这样从永宁身边离开。他什么都知道,却没有留给她半分希望。永宁不曾告诉他,那个玉环是她母后留下的东西,是大婚那一天,由她的父皇亲手系在母后颈上,后来又传给了她。永宁心想,如果董彦知道这段来历,定然不肯收下。她的确是柔弱的女子,然而事到临头,总也能有些决断。一早就知道,怎么都不会有好结局,一朝了结,多少也算解脱。你既无心我便休,伤心抵达临界,死心大约也能变得容易。若说她当日送他玉环之时还有过其他的念头,而今也止于朋友之义。她原没有几样东西是真正属于自己的,而这玉环是她能给他最完满的祝福。愿他得遇佳人,举案齐眉。永宁心想,董彦对她而言,是如昙花一般的美好,是她无法握紧片刻的光阴。董彦离开,她应当依然是她。最难受的日子咬咬牙就挺过去了,她总有一天会放下。即便放不下,她也不该再纠缠了。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感激董彦,因他曾允准了自己的纠缠。待她身体养好,已是腊月初十左右的光景。后面的山路已经很少,路上走得快一些,十余日就到了上京,总算赶在新年之前。永宁不得不承认,她看到的大辽和想象中不一样。虽然辽人生得健硕一些,但也并不是真的毫无教化的蛮荒之民,她所遇到的使节,大抵在接受范围之内。打听了才知道,上回派去大景的那位使节,回来之后因为表现太过骄狂,被完颜思昭重重贬斥了一番。永宁不禁想,如果董彦知道这个消息,该是很高兴的吧。她随即意识到,再念及他,虽然也会伤心,但其实并没有她预料之中那样难过。永宁想过很多种进入上京的方式,可是她真的没有想到,完颜思昭会带了满朝文武,出城五十里亲迎。她听到大片响亮的马嘶声,周康在车外向她道:“公主,大辽国主到了。”那天她穿的不是嫁衣,青色长裙、月白夹袄,外面罩着一件雪狐裘的大氅,乌发盘成堕马髻,只一支玉簪、一支珍珠步摇点缀,未施脂粉,脸上还有几分病容。她推说于礼不合,一时不肯相见,周康如此转述了,却听得一人打马上前,在车外道:“我大辽人一向潇洒,没有那些繁文缛节。公主也请入乡随俗,不要再拘礼了吧。”是一把极清亮的嗓音,难得雅言说得字正腔圆,一字字敲冰戛玉一般,竟然动听非常。永宁不好托大,让念蓉打了帘子,从车内步出。适才说话的青年男子早已下了马,立在车边。他一身紫袍,披着玄色大氅,头上戴一顶紫金冠,冠中嵌着一块玲珑剔透的玉石。疏疏朗朗的眉目,若单论容貌俊逸,虽不及宋盈,放在临安城里,也是掷果盈车的美男子。这样的相貌和做派,倒像是大景的世家公子,然而又多了十分的大气从容,仿佛周身上下带着光晕一般,一举一动,莫不流动着高华气韵,惑得她一时居然挪不开眼去。那人把手伸向她,微笑道:“孤就是完颜思昭。”他牵着她下车,再抱她上马,旋即自己也跃上马背,双臂越过她的肩膀扯住马缰,带着她走入前面的人群。欢呼声此起彼伏,他的呼吸吹到她耳畔,带一点微微濡湿的暖意。永宁大病初愈,身体还有些单薄,正害怕他就要这样骑马带她回去,已看到了人群之后,他为她备下的马车。那是真真正正的重翟车青色车厢,金饰诸末、间以五彩,金根朱牙的车轮,在一片皑皑雪地里异常耀眼。车厢以重翟羽装饰,四面是云凤、孔雀的纹样,亦镂刻龟纹。顶轮上立着一只金凤,横辕立凤八只,青罗幰衣、紫罗画云龙络带、青丝络网、紫罗画帷、青罗画云龙夹幔,都与大景的皇后车驾一般无二。车前六匹骏马饰以铜面,插翟羽,鞶缨,攀胸铃拂,青屉,青包尾,周全得让她有些惊惶。完颜思昭道:“听闻他们说你畏寒,车内的装饰,孤没有按你们大景的样式做,应当暖和一些。”她浑浑噩噩地上车,见车厢各处放了大大小小十几只暖炉,座椅上是暗花织锦的靠垫,一旁搁着叠得整齐的毛皮小毯,不似大景那般富丽,此刻对她来说却是再合适没有。外面是数九寒天,而车内温暖如春。完颜思昭的笑容,正是这片春日里最美好的光景。她还未及言谢,他已含笑关好车门,意气风发地向着身后的众臣发出号令回城作者有话要说:对我自己写思昭的出场写花痴了。直接导致我重定了感情线,完颜思昭升级为男一。、有匪君子原来他是这样的。不可否认,永宁听到自己的心动。如果没有董彦,如果没有大同府的那场战争,她相信自己此刻一定在感谢这天赐的幸运。永宁不是没有尝试描摹过他的样子,但她真的没有想到他是这样好,气度、风采,还有高傲外表之下的细致温柔。在她靠近他的时候,心中隐隐潜藏的颤栗刹那冰释,仿佛事情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仿佛他已经牵着她的手,就这样走过了几世几劫的光阴。永宁无法描摹她那时的心情,如果真的有前缘注定、有隔世重逢,她想她一定认识了他很久,他们一定有过前生的悱恻缠绵,一定彼此等待和寻找了无限漫长的时间,才终于可以在此生再见,他的气息或是眉眼,再不然就是他今日的穿着或是言辞,必是前生约定的暗语,让她隔世情牵。有这样的念头,让永宁自己也要笑自己是小女儿心境,可偏偏还愿意相信着,如同世间真的会有这样的事情。自董彦身上硬生生收回,还无处安放的情愫,就这样落在了完颜思昭身上,过程迅疾得让她还来不及反应便木已成舟。永宁隐约知道,这转变之中带着太多的冲动,然而她的心仿佛久旱缝雨的土地,青苗蓬勃抽芽,春风吹绿千里平原。她心中无限欢喜,又疼得蚀骨销魂。她若不动心,完颜思昭只是大景的仇敌而不是她的爱人,她可以无挂碍地恨他。她既已动心,仇敌与爱人合二为一,她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她觉得自己被生生扯成两半。永宁无声哭了,这眼泪是相逢之喜还是处境之悲,她自己也不知道。马车于深夜抵达上京的皇城,或是大辽没有宫内不得乘车的规矩,或是思昭为她免除了这条规矩,车驾一直行到延福宫前。思昭在车边唤她,未听到她回应,让驭手打开车门,却见她倚在靠垫上睡着,身上盖的毯子已有一半滑落。路上时间久,车内的热气多半散了,她微微瑟缩,似是不胜寒冷。思昭看她这可怜的模样,不禁一笑,对身边随从吩咐了几句,再伸手摇醒了她。永宁醒转,头脑还模糊着,轻声问:“这就到了吗”思昭笑道:“你好好看看,已经很晚了。下车吧,孤领你进去。”永宁自知方才失仪,让他看了笑话,脸色发热,讪讪下了车。她冰凉的手偶然触及思昭的手,思昭略略一怔,旋即握紧了,牵着她进门。延福宫的正殿名唤“凝和”,之后穿过回廊,另有一座灯火通明的殿宇,题字看不真切,回廊两旁的十数间配殿,与大景宫室的形制也算相似,思昭指点给她看,“左首这一间是小厨房,其他几处,你也不必记得。后面还有间翠微殿,算是个书房了,今天先不带你过去。”说话间已行到永宁先前看到的那处殿宇之前,永宁微微皱眉,轻声念道:“昭阳殿”思昭道:“孤与你说过,大辽没有那些虚礼,孤的名字,当然也作得你寝殿的名字。”永宁点了点头,没再答话。室内比外面暖了许多,显见是方才有人打理过的,入内却不见一个宫人。思昭道:“你的人还没到这里,不知你会不会害怕,孤先陪你坐一会儿吧。”永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