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夜之间,昔日尊享荣华的豪门公子众叛亲离,身败名裂,流离失所,而那几乎承载了北都最极致繁华奢靡的白府亦倾覆于尘土烟灰,随风而逝,犹如南柯一梦。与此同时,穆家也不太平。北大营遭袭,日寇开始频繁骚扰边界,张基重投敌一事搅得穆军军心动荡,又逢白家父子身份曝光,一时之间,谣言满天飞,句句含沙射影,针对穆家,穆宗淳为之大怒,须知穆家与斋藤本是不共戴天之敌,而今穆家非但让白家在自个儿眼皮底子下猖狂了这么些年,居然还因白家惹上了通敌卖国的嫌疑,这叫穆宗淳如何不怒当下便令穆世勋抄了白家,所有财物全部充公。只不过,相比穆宗淳的怒火中烧,穆世勋的反应却有些不同,尤其对于白静江乃斋藤后裔的事实,他倒是意外大于痛恨,隐约地,更带了一丝怜悯。直至,白静江亲自找上门来,穆世勋心中仅存的那一丝怜悯,立马烟消云散。你见过哪个人人喊打不名一文的丧家之犬,还能大摇大摆堂而皇之地走到情敌跟前,泰然自若地提议合作所以一开始,他根本不信白静江,然而,当他看着白静江云淡风轻的笑容,他蓦地明白过来在这世上,白静江最不需要的便是怜悯,因为怜悯是赋予弱者的,而白静江从来不是弱者,无论是从前那个高高在上的贵胄公子,还是现在这个沦落街头的无名小卒,白静江,都一样安之若素。他不得不承认,如此的胆识、胸襟、气度,还有城府,只有当一个人的内心足够强大自信、清晰坚定,方才办得到。坦白说,易地而处,他是否也能那么潇洒豁达,放得下身段和骄傲却是未必了。彼时,为了处理张基重留下的烂摊子,他焦头烂额,不眠不休两天一夜,三四吨的棉衣与军用器械竟都被废品取代,张基重的良心真是被狗吃了。电报拍去前线,穆宗淳大发雷霆,但张基重已投了日本人,现在是日本人端着穆家的枪对付穆军,就是穆宗淳气得吐血,抓张基重也不是当务之急,最后穆世勋无法,只得把从白家抄来的财物填了军需的空档。白家果真是家大业大,随便挂在厅堂的一幅字画就是王羲之的真迹;铺在门槛边上的织缎地毯竟是前朝波斯贡品;至于卷帘上镶嵌的钻石璎珞、置于床头的白玉如意枕、走廊两旁悬的南海夜明珠。。。件件都是来历不凡的古董。更不消提,从白静江的院子里,抬出的一箱箱金条和银票。白家的钱成了穆军的救命钱,这是穆世勋始料未及的事。没人知道,自莫盈失踪,他的心里就憋着一股气儿,到这会儿已然憋成了一股心头火,所以当他看见白静江的时候,第一个念头,乃是杀意。即便他很清楚,眼下并不是杀白静江的时候。目前的情形对穆军很不利。南方迟迟不肯派兵增援,而穆宗淳在前线打得火热,一波一波的士兵被送上前线,一波又一波的士兵被抬下来,再这样发展下去,穆军的兵马会越来越紧缺,大敌当前,他不会贸然牺牲任何一个将士,既然白静江甘愿身先士卒,为他披荆斩棘,清除障碍,让他以最小的代价解决斋藤如此优厚的筹码,他实在没有理由拒绝。然而不知为何,究竟是意难平。能找到斋藤的是白静江,能找到她的。。。也是白静江。为什么不是他为什么每次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都不能在她身旁当她与病魔搏斗的时候;当她被恶人绑架的时候;当她被同窗羞辱的时候;当她与斋藤生死斡旋的时候。。。陪在她身边,赶去她身边的,原来都是白静江,不是他。啪。手里的筷子不知何时断成了两截,穆世勋把筷子一扔,背靠在椅子上,伸手解了领子,长长吐出一口气。郑副官瞅瞅穆世勋的脸色,咽了咽唾沫,兹事体大,只怕主子意气用事,踌躇半天,仍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道:“三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穆世勋眼皮子都没抬:“有话就说”“是”郑副官立马道:“属下认为,白静江阴险狡诈心机深沉,不值得相信”“我有说过我信他么”“是吧您也觉得他靠不住吧”郑副官眼睛一亮,继而又迟疑道:“既然如此,三少为何还要按照他指示,与他合作行事”穆世勋先是没接话,隔一会儿淡淡道:“你说呢”你说呢郑副官闻言语塞。难道,还是为了莫盈郑副官不由瞥了韩作校一眼,只见韩作校若有所思地瞅着三少,不知为何,郑副官心中有点惴惴不安。穆世勋又解了一颗领扣,揉一揉眉心,不经意地抬眼,仿佛这才看到韩作校一般:“大姐又有什么吩咐我以为父帅在边境带伤御敌,远比我这边的小打小闹更需要她关注。”韩作校自从踏进营帐就被无视到现在,头皮本就发紧,听穆世勋这么一撩话,表情益发苦闷:“三少如今面临的可是咱们穆家的头号敌人呢,大小姐不放心也是情理之中,三少可千万别误会大小姐的意思。”“大姐什么意思我心里亮着,何须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穆世勋的脸色却是倏地一冷:“如果大姐真的了解我,就该知道我绝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冲昏头脑,失去剿灭斋藤的大好机会,愧对死在斋藤刀下的穆氏忠烈”最后几个字,嘴角紧抿,显是动了真气。“大小姐不是不了解三少,而是太了解三少是何等重情重义之人,才会担心三少,舍不得莫盈”不顾郑副官频使眼色,韩作校牙关一咬,想事情都到这份上了,横竖已是拔了虎须,索性豁出去,便鼓足勇气,道:“大小姐说了,事到如今,必须当机立断,斩草除根请三少即刻炸毁斋藤老巢”“放肆”穆世勋猛一拍桌子,霍然起立,指着韩作校,厉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信不信我毙了你”韩作校一头冷汗津津,噗通跪下了,掏出一份报文呈上:“三少莫要动怒,这不单单是大小姐的意思也是穆大帅的意思您要是不信,这是大帅发来的报文,正所谓军令如山,还请三少三思”“滚。。。”穆世勋两眼死死盯着韩作校手中的报文,一字字几乎从牙缝里逼出来:“全、都、给、我、滚”韩作校将报文放在桌上,默默地转身出去,一脚刚踏出帐子,便软绵绵地摔了下去,幸而郑副官紧随其后,拉了他一把,语气也不知是埋怨还是夸赞:“老韩,你今天太英勇了,我真想不到你居然有狗胆对三少说那样的话”韩作校抬起袖子,抹一把汗:“快别说风凉话了,刚才吓得我差点尿出来。”郑副官一边走一边瞟了瞟身后的帐子,忍不住叹道:“其实大帅的意思乃是明鉴。。。若要将这帮贼子消灭干净,还有什么时机比这会儿更合适老实讲,我一直觉着白静江不牢靠,亦正亦邪,七面八刀的,虽是落败了,但他那样的人,岂甘平庸待有朝一日,他想东山再起了,凭他的本事,自然多的是法子,更不消说,他与日寇有着特殊的渊源。。。留他在世上,只怕将来对三少是个隐患。”韩作校垂头,默不做声,郑副官看了韩作校一眼,又道:“但无论如何,这事儿让三少去做,未免太难为三少。三少对莫小姐一直心怀亏欠,如今你们要他亲手连她也一起炸死,不是往他心口上捅刀子么”听到这里,韩作校仍不出声,郑副官蓦地心中一动,扯着韩作校的袖子,喝道:“喂,你该不会是有啥事瞒着我吧”韩作校抬头望望天,一脸如丧考妣:“老郑,其实。。。大小姐也一块儿来了。”郑副官闻言神情一变:“大小姐来了那。。。她人呢”韩作校扯着嘴角,五音不全道:“她。。。拿着大帅的亲笔信,到前头传令去了。”“什么”郑副官大惊失色,登时魂儿都飞了,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摔了:“你、你到现在才说。。。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郑副官猛地推开韩作校相扶的手,转身就往大帐奔去,徒留韩作校在原地唉声叹气:“已经来不及了。。。”就在这时,一声炮弹,如雷霆震怒,响彻伏牛坡。第102章 相依一伏牛坡中心向北五里之遥有一山谷,谷口常年为满山枝蔓所掩,非识途老马不察,但若能入得谷去,不难发现此地别有洞天,实与外界迥然而异,自谷口步行百米便达一处肥沃盆地,只见清泉溪流,樱草烂漫,飞禽走兽,来去自如,虽人迹罕至,略显荒凉,然目之所至,天地一片安宁祥和,宛如世外桃源。直至,一场隆隆不断的炮火打破了所有浮于表面的平静。不须多久,在这山谷地下埋藏经年的前朝遗库,将随着早已尘封的历史彻底葬送,即便此时此刻,那慑魂的刀光,夺魄的剑影,缠绕在唇齿呼吸徘徊不去的血腥气息、死亡阴霾,依旧是横亘在死物与活人之间的鸿沟天堑。生与死的较量争于瞬息。也许就是下一秒,心脏的跳跃、血液的涌动将会永远停止。究竟是放弃更容易一些,还是活下去更艰难一点铁锈的墙头反射着昏黄浑浊的灯光,照在人脸上影影绰绰半明半灭,与白静江的泰然自若不同,紫衣脸色冷凝、毫无笑意,他盯着白静江半晌,视线骤然移向莫盈,微挑的嘴角不掩讥讽,眸光森寒如掌下利刃:“湄湄,为什么”紫衣眼底充血,幽怨的语气终是带上了忿恨:“为什么爱上了别的男人为什么背叛我你明知我等了你这么些年。。。爱了你这么些年”“你爱我,所以你杀了我的母亲莫小棉你爱我,所以你利用我接近白穆两家你爱我,所以你让我背负杀害姜敏琪的罪名又是因为你爱我,所以你把我囚禁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库,看着我一天天绝望、濒临崩溃的边缘”莫盈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闻言冷笑:“紫衣哥哥,你的爱,当真可怕得令人发指”“我可怕在你眼里,我就只有可怕而已么”紫衣蓦地叹口气,道:“绘里也曾说过,我变了很多。。。但我为何变成了如今的模样你们有想过么”莫盈冷道:“莫非又是我的错不成”“哪怕是因为你,我又何曾怪过你”紫衣凝视莫盈,缓缓道:“湄湄,我们分开整整十二年,我从未有一刻停止思念你。。。你被莫小棉带走之后,我花了数载功夫探得你的下落,我想去找你,无奈首领看我们看得紧,我不知怎样才能联系上你又不被首领发现。。。最后,我冒着生命危险,给你写了封信,趁着外出执行任务,想尽办法将信送到你手上,然而最终回信的人却是莫小棉。”说到这里,紫衣的面孔有些扭曲:“她告诉我,你那次烧热持续太久,又受了极大惊吓,足足病了一年才勉强康复,又说你年幼胆怯,病愈后已不愿记起在京都发生的那些血腥,而她本就希望你忘掉过去,便也绝口不提,久而久之,你竟渐忘了京都的人和事,包括我在内”紫衣形容激愤,面孔通红,目中满是不甘;莫盈则暗自唏嘘,感叹世事难料她阴错阳差成为莫盈,一度担忧被日本人揭穿,孰知那原先的莫盈幼年就丧失了记忆,如今就算换作原先的莫盈在此,只怕也不能与紫衣相认。“莫小棉叫我别再写信,将来也不许出现在你面前,如果我不听,她就报告首领,让首领处死我。”紫衣兀自恨道:“我一想到你不记得我了,简直心如刀割,一直过了很久才慢慢平静下来,想着反正总有一天,我会把你抢回来,让你重新爱上我至于你母亲我承认,我恨她如果不是她执意带走仍在病中的你,如果我一直陪在你身边照顾你,那么你就不会害怕到忘记我了。。。”紫衣望着莫盈,神情忽又流露出一丝悲伤来:“起初,念在她是你唯一的亲人,我有说服过自己,看在你的份上原谅她算了,但自打我收到她回信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若是莫小棉不死,她将永远阻挡我,而首领亦不会允许我染指他的养女,那么我便永远也别妄想能够得到你。。。所以,我叫绘里杀掉莫小棉。”“我心知肚明,等你知道了一切,你绝不会原谅我,尤其像你这种爱憎分明的女子,如何会去爱一个杀母仇人但我没有选择。”紫衣的目光从悲凉慢慢转为灼热:“我必须将你我之间的一切障碍,包括你母亲、首领、还有围绕在你身边的男人们统统除尽。。。如此你便会发现,到最后、在这个世上,只有我才是你唯一的依靠;只有我,才会在所有人都离开你之后,仍然等在原地,保护你、爱你、对你不离不弃。。。湄湄,我对你这么这么地好,你为什么还会觉得我可怕呢”“你是个疯子。”莫盈愈听愈毛骨悚然,不由低声叫道:“你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