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姿款款地进了云锦皇宫的大门,脸上闪过一丝歉然。严叔见白静江不说话,便问道:“公子,金芙蓉就快登台了,过去么”先说不去、赶脚又到的意外之喜,常是白静江的拿手好戏。“不,今晚不去红枫戏院。”白静江摇上车窗,靠着软垫,默了半晌,突然从内兜里掏出一只小纸鹤,翻来覆去地看,自言自语道:“那小丫头。。。现在定是咳得厉害。”严叔到底是严叔,脑筋一转便马上弯过来,将车径直开到莫家附近,白静江推门下车,亲自去花店选了一束白玫瑰,付账之际却又改了主意,换成一盆郁郁葱葱含苞待放的木樨,一路慢悠悠走到莫家楼下,此时已是暮色四合,星月同辉,白静江看一看手里的花,方才想起衣服没换,这一身白帮公子的打扮该如何上前敲门,他当真灌多酒,昏了头,只得转回花店,招来一个小童,给了块银元,吩咐几句,小童便抱起花盆跑到莫家门口,放下花,敲一敲门又跑开了。随后,莫家斜对面的一户民宅窗口,百叶窗帘一分一合,仿佛有人在远处观望。白静江见状微微一笑,心想果然莫盈被人监视着,至于对方是谁则不用猜,自是令莫盈避之不及的穆家少爷,只不过白静江错以为那是四少。周嫂出来开门,却见左右无人,正纳闷,发现门边放着一盆木樨,不由拾起查看一番,确实就是一盆普普通通的木樨,许是某个邻居送予病中的小姐,便挪进屋里去了。趁这空档,白静江已从偏巷子拐到莫家后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打小训练有素,身法极为灵敏迅捷,一跃一撑之间竟就着一人高的围墙轻松翻过,跟着沿窗台搁板攀上二楼,从一扇半开的窗户里窜了进去,躲在门背后,只听得外间有人下楼来:“周嫂,我回一趟诊所,宋医生明天要去外省会见一个英国胸外科专家,讨论针对莫小姐的疗法,我得看看他有什么需要我交接的工作,顺便再帮莫小姐配些针药,有什么事儿你就往诊所打电话,今晚我在诊所值班,明儿再来。”“好好,那就辛苦王护士了阿。”周嫂应道:“小姐晚上吃了半碗稀粥,刚刚歇下了,我看她睡得挺踏实,到底还是搬回自己床上躺着舒服些。。。”话语和脚步声渐远,白静江闪身从门背后出来,往楼上寻去,顺着一股淡淡酒精味来到一间粉白卧室门前,贴耳听了听动静,方才轻轻旋开门把,只见莫盈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眼窝深陷,整个人瘦了一圈。白静江悄悄掩上房门,用一只木凳子抵住门边,但纵是这样轻的动作也还是惊醒了莫盈,她蓦然睁眼,吃力抬头:“谁”房内没开灯,却有一枚钻钉在昏暗月色里闪烁如星。她立马浑身戒备,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抓起一只枕头就往前摔去,却被谁一把接住,瞬间又还回她脑后。“哟,力气这么大,你这是真病还装病呢”黑暗中,一声低低的戏谑在耳畔响起:“枉我深更半夜不顾枪弹不顾风度地爬墙进来看你,你怎么舍得就赏我一只枕头呢”话音未落,白静江清隽秀雅的面庞已凑到跟前,在她脸上轻轻一啄,微微笑道:“小丫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第20章 千千结一“白静江”莫盈回神的第一句话,险些令白静江背过去:“你这么快就给我送本票来了”白静江忍着一口气:“这两天我忙得很,没空办本票,叫你失望不好意思了。”顿一顿,又补道:“其实白某除了有钱,还有许多别的优点,你也不妨一块儿发掘发掘。。。”“那下个礼拜你有空么能办好么”莫盈却没留意白静江的后半句,只惦记着他的前半句,道:“我现在病着,没法子出门会你,你办好了记得给我送来。”闻言,白静江的笑容唰地挂了下来,冷冷道:“我不办了”“为什么不办了你之前不是答应地好好的”莫盈一听白静江要出尔反尔,不由急了:“男子汉大丈夫一诺千金,亏你还是混江湖帮派的呢,怎么做人都没有原则”“我做人当然有原则。”白静江木着一张脸:“我的原则很简单看心情。”“白静江,你别跟我玩笑了,我现在可没那精神。”莫盈伸手拉一拉白静江的袖子,眼角瞟向书桌,道:“这里有周嫂和王护士看着,我正愁如何将东西送到你手上呢,你来得正好,快帮我把东西拿出来那儿,左下第一个抽屉里放着房契和首饰盒子,书橱右上第二排三个火枪手后面压着我在瑞士洋行的开户存折。。。”莫盈午后睡醒,精神略佳,便叫周嫂与王护士帮她搬回自己的房间,她认床,躺在别人的床上总觉怪怪的,也所幸搬回来了,否则这些东西不在身边感觉还真不踏实:“我现在病着,哪里都去不了,等康复还需要一段时间,但之前跟你说的几件事儿却是耽误不得,越快越好的。”莫盈思量着如今自己卧病在床,与外界断了联系,不可能与日本人有所接触,正是穆家对她放松警惕的时候,若能趁此良机将跑路的事儿搞定了,只待她身子一复元,就能即刻远走他乡,自由飞翔,于是便央白静江:“你把房契拿去,卖房子我不懂,交予你全权处理行么总之尽量谈个好价钱。至于本票,麻烦你直接存到我瑞士银行的户头里;还有卖首饰的钱,你帮我兑成美金现款。。。咳咳咳。。。咳咳咳。。。”她说话一快就容易咳嗽,白静江起先听她字字只提钱不提他,直窝了一肚子火待发作,但这会儿看她咳得难受,方才那团火又立马没了影儿,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扯他袖子的一只素手,却赫然发现那本是莹如白玉的肌肤如今被针孔戳得青一块紫一块,血管清晰可辨,骨瘦嶙峋,一双臂腕更是纤细,眼看着都不及暮云山上一枝梨花海棠来得结实,他心头没来由一紧,见她咳得几乎发不出声,赶忙从桌上的保温壶里倒了半杯温开水,扶她坐起,让她靠在他的怀里,慢慢喂着她喝。“好些没有”他一连串动作轻软得当,手势娴熟,似是极有照顾人的经验,一下下有条不紊地揉着她的背,帮她渐渐顺过气来。“钱财乃身外之物,这些琐事你就不要烦了,都交给我来办便是,但我有一个条件。”他柔声哄道:“你必须答应我,要乖乖养病,不许胡乱忧思,成么”“成。”她仰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脸颊边的细碎发丝被冷汗浸得湿透,小小下巴瘦得削尖,白到几近透明的脸色却因方才一阵急咳而泛上几许血色,更添一分楚楚动人的清丽,他望着她半晌,玩世不恭的神色终于淡了下去,沉默半晌,突然冒出一句:“我母亲。。。也是得的这个病。”她闻言一怔,脱口道:“那她后来。。。”话到一半却没问下去,因为她已从他的眼底看到一丝凄怆,即便他掩饰地极好,不过一个失神的瞬间便已恢复了惯常的云淡风轻:“瞧我这张嘴,就爱瞎扯些有的没的,如今医学昌明发达,哪能与十几年前相提并论,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见她不做声,他又语气欣喜地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听了准开心,多伦多医学院最新研制出治愈肺炎的特效药了我已联络上院方,派了牛医生前往加拿大取药,不日即返,你且先忍一忍,不管多么辛苦都一定要坚持住。。。知道吗”窗外,夜幕幽沉,月色如霜,薄薄一层帘子布挡不住倾泻而下的白月光,清冷澄澈、静谧无暇,仿佛能洗净一切尘垢铅华。他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躺在他臂弯里的女孩子,看着她在一泓皎洁皓月里更显苍白消瘦的脸颊,神思不由有些恍惚起来,竟未发觉自己的声音带了一抹微颤的祈求之意。似曾相识的场景从眼前一晃而过,仿佛逝去远矣的时光蓦然倒回,在那已变得模糊泛黄的记忆里,他也曾如此向一个人祈求过同样的保证,但那个人自始至终什么都没说,只一脸无奈而绝望地看着他,除了流泪仍是流泪,仿佛是决意要流尽一生的泪水一般,最后,她松开了他的手,那在当时,还是很小的一只手。第21章 千千结二他背靠镂空雕花的黄铜床杆子,将这一具柔软纤细的身子搂在怀中,她乖巧地躺在他的臂弯里,脑袋枕着他的肩膀,手抚胸口,时不时地咳几声。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窗外夜色迷离,树影婆娑,如泣如诉的月光从米白底纹绣碎花的被褥上慢慢逶迤到地下,一阵冷风刮过,吹得半墙浮萍簌簌似急雨,一片片倒向窗户,发出悉悉索索的细响。夜,已深了,他是时候该走了,但念头归念头盘旋,人却仍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不是动不了,而是不想动。他忽然感到有一点倦。不经意地垂眼,视线对上了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原来她一直在看他,静静地、默默地、不慌不忙地,蓦然间,胸膛里那一根绷紧的、将断未断的弦倏地铮了一下,刹那震地满腔回音,仿佛有什么隐秘的东西终于被窥破,他一颗心顿时砰砰跳起来,怎么也按捺不住。他被她看得几乎别过脸去,甚至于有想要伸手遮住她的眼睛的冲动,但这一道清奇透澈得直达他内心深处的了然目光,却已先一步,将那埋藏在记忆尽头、淡化到不细探便可熟若无睹的一番死别,生生挖了出来。他蓦地闭一闭眼,狠了心就要一把推开她,转身而去,她却只手攥紧了他的袖子,以一双单薄羸弱、一折即碎的纤指,挽住了他欲抽离的臂膀,盯着他的眸子,缓缓道:“白静江,我答应你,我绝不会被肺病打败,绝不会就这样轻易地死掉,我一定坚持住,一定等你给我送药来,所以你。。。”她犹豫一下,仍是说道:“所以你,不要怕。”一句不要怕,简简单单三个字,却听得白静江一怔,彻底呆住了。她竟然叫他不要怕。从来没有谁,叫他不要怕过。也从来没有谁,见他怕过。只因在白静江的字典里,不能、亦不该,有怕这个字。但扪心自问,他当真,从来不怕么纵然是神,也有其所忌惮的天劫地刑,灰飞烟灭,何况凡人肉躯敢问世间众生,历经红尘,有谁未曾生惊怖,未曾生忧惧,不过是秉着比旁人多一份的坚强、忍耐、毅力,便被误以为足够强悍到无坚不摧。就算那一年,他才满十一岁,却已在生辰的第二天,握着母亲冷若冰霜的手,在她鬓旁,替她戴上平日的玉簪发夹,然后随大人们一起,推着沉重的棺盖,亲手封住她苍白惨淡的容颜。偌大的厅堂里,或站或坐了许多他不认识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眼望去一大片乌压压的黑,那是比午夜天幕还要不透光的漆黑。他躲在棺木后不肯出来,两只小手死死扣住灵柩的一角,他没有哭,他不喜欢哭,他也哭不出来,许是因为母亲在他面前哭过太多次,以至于将他的那一份,也都给哭尽了。有人把他抱起来,虎背熊腰的蛮力迫使他不得不撒了手,紧接着棺木就被抬去了后堂,那里有只大火炉,只要炉门一开,烈焰火舌便能吞噬一切生灵死魂。他急红了眼,却咬着牙没求一声饶,只是拼尽所有的力气奋勇挣扎,但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哪里敌得过大人的力量,任凭他如何拳打脚踢,还是被制服了,正在这时,他听到棺木与金属的摩擦声,摧枯拉朽的凄厉,就像尖锥对着树干猛钻,直至穿膛而过。那一声尘埃落定的轰隆大响终于传来,炉闸一下,从此天人永隔,再不复见。疯狂之际,他死死咬上了横在胸前的铁臂,头顶立马有人哇哇大叫,跟着他被一股力道甩出去,脑袋撞上了一张椅子的扶手,顿时眼冒金星,昏倒在地,视觉陷入无边黑暗的刹那,耳畔却清晰异常,四面八方的嗡嗡声犹如成群结队的蜜蜂一般奔涌而至:“这就是白老大养在外头的私生子那个女人生的模样长得倒是像他妈。”“是么我都没敢上去看一眼,听说那女人是得肺病死的,不晓得是不是会传染阿,居然灵也不守,直接火化了事儿,到底也是个小老婆嘛,想白夫人当年可是风光大葬的呀。”“嗨,以她的身份,又是干那行出身的,充其量就是一姘头,连小老婆都算不上的吧,能办个体面的葬礼就不错啦哎哟,你咋连这个都不知道啊,今儿你就是来凑数喝酒的是吧。。。她没跟白老大之前,是红灯区出名的、云锦皇宫里挂头牌的舞娘,大腿舞跳得一等一地撩人,不晓得服侍过几个男人了,狐媚功夫高深得很呐。”“这就难怪了,否则哪能吃得到白老大呀哎不过你别说,越是低贱的货色阿肚子偏越是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