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竹卷帘后一袭丹蔻色的旗袍滚边,不用猜也想得到那弹琵琶的定是一位妙人儿,素指抚琴,弦调轻转:“想那夜,花前月下惊鸿一瞥,伊似轻云出岫风扶柳,娴静花照非俗流,从此怜惜暗生不忍抛,丝丝牵挂绕心头,唯叹当时年少轻狂,桀骜无骛,只作寻常看,待得回首,却已是错身难求。”一口吴侬软语,字字低婉,扣人心弦,白静江执杯至唇边的手不由一顿,但听得一曲平弹幽幽细细地唱下去:“此去经年,往事如烟,纵横笑谈间,追思渺远,纵世称只羡鸳鸯不羡仙,孰不知尘缘二字最是叵测难辨,多的是浅浅淡淡似是而非,少的是白头偕老花好月圆。”悱恻入骨的句子,配着清流婉约琵琶声,点点滴滴如春雨淅沥,潺潺淌过心田柔软一角。风起卷帘处,但见藕粉缎鞋边一盆文竹枝青叶翠,秀外中坚,衬得那一袭水红衫子媚中带纯,丽而不俗。令他无端端想起一个人来。白静江怔怔望着湘妃竹帘,举起的酒杯,又慢慢放下。若换做以往,他八成早已坐不住,端着酒杯,掀起帘子,请美娇娘共赏佳酿,一番调笑助情添趣,但今天却不知为何始终坐着没动,偏巧这时一个下人请白静江听电话,说是从白公馆接过来的。秦爷耳听八方,立马挤兑道:“哟,又是哪位名伶小姐,相思难耐,寻人竟寻到这儿来了”白静江且笑不语,欠一欠身便退了出去。严叔候在小偏厅,一见白静江进来便关上门,低声道:“牛医生来电,说多伦多医学院最新研制的特效药已成功治愈五位肺炎垂危病例。”白静江一听,方才如京剧脸谱般挂在脸上的谦和笑容立马变成赏心悦目的朗笑:“当真有特效药什么时候能到手”严叔道:“牛医生办事极有效率,公子吩咐一下便即刻去了香港,通过香港仁济医院的董事联系上多伦多医学院的院长,刚刚得到对方回复,现在正从香港转机加拿大,亲自验证药效,快则半个月,迟则一个月内返来。”“一个月。。。”白静江沉吟:“等牛医生到了多伦多就发个电报过去,但求良药,不惜重金,务必愈快愈好。”“是。”严叔正要往外退,忽地想起什么,又转回来:“公子,听府里的管事说,方小姐今早打过三个电话找公子,金姑娘则差人送来晚上一张头等包厢的戏票。”“哦金芙蓉今儿晚上要登台”白静江心情大好,随口问:“她预备唱哪一出”“碧玉簪。”白静江笑一声,碧玉簪是他喜欢的为数不多的几出戏之一,却是金芙蓉极少唱的曲目,上回见时他无意一提,没想金芙蓉倒记在心里,回去练熟了,这番登台显是专程唱予他听,然而此刻白静江心中另有一番计较,只吩咐严叔遣人送一排花篮去红枫戏院,给金芙蓉捧场。严叔一走,白静江本想回楼上宴席,忽闻身后传来熟悉的铁球声,心中一动,脚步便停在楼道口的电话座机旁,拎起话筒拨号。铃声只响了一下便被接起,一声娇吪霎时传来:“好啊才得了甜头就跟我玩失踪亏我待你那般记挂,一回国头一找的就是你白静江,你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第19章 撒“ange,我们果然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我这厢还没开口呢,你便知是我打来的电话,单凭这一点,就是让你多骂几句我也不嫌冤。”白静江早有准备,方安琪在那头叫嚣的时候他把话筒拿到一边,待方安琪发泄完毕才将话筒贴回耳朵:“你先别急着生气,我是真心忙得很,跟你分开后连自个儿家都没着过,眼下也还在外头应酬呢,但一听说你找我,这不就立马给你回电了么,偏你还怪我不念着你的好,我算是三月飞霜了。”方安琪重重哼一声:“你那张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若信你,终有一日被你吞个一干二净,渣也不剩。”“哦原来方小姐还没被我吞个一干二净,渣也不剩么”白静江闻言,笑容愈加舒畅,顺口溜一般地道:“既然方小姐以为静江的功夫还不够到家,静江一定寻机将功补过,务必不令方小姐失望。”“你。。。下流胚子大色狼什么话柄落进了你的嘴里都能换成那点破事儿来乐”方安琪笑骂道:“罢了罢了,我不跟你啰嗦了,大伙儿还等着我献丑呢。”这时旁边有人喊道:“ange,廖云珠替你调好音了,你快来呀”“廖云珠这名字似在哪儿听过,莫非是熟识之人”白静江调侃道:“你待会问问她,可认得我。”“嘿,瞧你个得瑟劲儿你当你是皇帝哪,全天下的美女都等着认得你么”方安琪悻悻道:“那廖云珠是穆家大夫人的亲侄女,从小养在穆府深闺,家教严肃得很,你想泡她只怕没那么容易呢。”“ange,光是应付你就叫我疲于奔命,我哪里还管得了全天下的美女,不过随口一说罢了,你要不高兴我就不要认识什么云珠宝珠了。”白静江压低嗓子,笑问:“怎样,今晚还出来么”“昨儿闹地那么厉害,你想累死我呀”方安琪的语气既雀跃又羞恼,更有几分拿腔作势的味道:“今天我请朋友们聚会,明天廖云珠邀我上穆公馆做客,你看我行程表排得满满当当的,可不比你这个大忙人闲呢,等我得了空再说吧。”话毕便啪地挂断电话。白静江自是懂得方安琪的明推暗就,正喜孜孜地放下听筒,忽闻背后传来一声咳嗽:“白公子啊,年轻人谈恋爱合该按部就班循序渐进嘛,在老头子们面前讲这些时髦玩意儿,你也未免忒不含蓄了嘛。”白静江这才一脸惊觉似地回过头去,只见蒋老爹朝他挤眉弄眼笑得暧昧,旁边站着秦爷,一手捋八字胡须,一手转动一双铮亮的保定铁球,目光闪烁间已从头到脚将白静江飞快打量了一番,听得蒋老爹揶揄白静江便附和一笑,然而眼角眉梢却流露了几分轻蔑的意味。“蒋叔伯教训得是,静江造次了。”白静江秀雅面容上适时泛起一丝讪讪的红晕,也不辩解,只赔笑道:“两位叔伯怎么出来了”“酒菜吃得差不多,大伙儿准备到牌室里玩两把,见你离席这么久也没个信儿,便来找你一块儿过去。”秦爷嘿嘿笑道:“只可惜,你身边多得是春花秋月万春红,大抵是没什么心思同我们这帮又臭又干瘪的老头子打无聊牌局了吧。”“瞧秦爷,如今挤兑静江都成习惯,往后我可不敢轻易在您跟前露脸了。”白静江掏出怀表一瞄,又笑道:“叔伯们如不嫌弃,今儿牌局的输筹都算我的,赢筹都算叔伯们的,只麻烦二位同我爹说一声,我晚上还约了人看戏,现在要不回城里,就怕赶不及”“得得得。”蒋老爹哈哈笑道:“公子你尽管去你的好地方,老爷子有我们这帮糟老头陪着,寂寞不了。”白静江便连声道谢,告辞出来,转过厅门,正逢那一曲余音绕梁的琵琶弹到尾段:“问星月,何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莫非逢场作戏皆是客,一场繁华一场梦,既抵不过情深,亦奈不过缘浅。”白静江的脚步微微一滞,抬首见严叔的车已候在大门口,便举步下了台阶,登车而去。严叔车技娴熟,开回市中心不费一个时辰,此际正逢日照西沉,栖霞漫天,映得柏油马路流光溢彩,似镀了一层金箔。白静江在云锦皇宫一条后街下了车,顺着人流踏进一间不起眼的茶室,走上二楼雅厅,在门栏上以曲指扣三一二,但闻里面传来四声鼓掌,白静江方才推门而入,只见一张桃木圆桌后坐着鲁妈妈和鲁三,桌上摆着六碟小菜、三杯薄酿,正是在等白静江。“白公子,你还有啥要吩咐的,都快快说了吧,鲁三赶不及要动身啦”鲁三两只大手如熊掌,抱拳一握一捏,只听得一阵骨骼咯咯作响声:“好多年没跑船了,真有些怀念以前无拘无束的生活,这次有机会干回老本行,嘿,过瘾”“瞧你一脸贼样儿,敢情这几年的底都白洗了难不成比起替白公子管场子倒还是做海盗更叫你舒坦么没出息的东西”鲁妈妈冷睨鲁三一眼,哼道:“你若是仍中意做海盗,干脆跑完这趟就让白公子把那艘贼船送你当嫁妆,从此你爱飘多远飘多远,放心没人拦着你”“阿梅,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啊”鲁三向来对鲁妈妈一帖药,一看她不高兴了立马打躬作揖,连连赔礼道:“只是陆地待久了,有点想念大海,难道你就不想麽,毕竟我们在海上飘了半辈子呐”说着又看看白静江,咧嘴道:“当然咯,大海是鲁三的母亲,但白公子更是鲁三的再生父母,鲁三最后还是要跟着公子发展场子的。”白静江被鲁三逗乐,径自坐下,举杯与鲁妈妈和鲁三碰一杯,一饮而尽:“好兄弟,毋庸多言,这次辛苦你了”“公子放一百二十个心,就等好消息吧。”鲁妈妈瞅着鲁三,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让这厮管陆上的地盘他就是一颗螺丝钉,一拧一动,但你要是让他摸海上的路数啊,再隐秘的航线都能叫他一摸一个正准儿秦爷的货,跑不了。”“所谓成事在人,谋事在天,凡事还须留条退路方为万全之策。”白静江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两只信封,一人一只放在鲁妈妈与鲁三面前:“你们肯为我豁出性命,我也不能弃你们的安危于不顾。”“公子你这是”鲁妈妈打开信封,只见信封里装着一张价值不菲的瑞士银行通兑存单与一张去美国旧金山的船票,船票上的日期正是约定行动的十天之后,抬头写得正是她的名字,不由立刻变了脸色,鲁三更是蹭地跳起来,拍桌子喝道:“公子,你竟要赶我们走”“如若事成,自是皆大欢喜;如若事败,与秦爷撕破脸皮,白帮之内定要掀起轩然大波。”白静江缓缓转动手中酒杯:“但无论是成是败,白静江都不可能离开白帮一走了之,你们或许愿意陪我死,我却不愿叫你们陪葬,所以我要你们答应我”白静江定睛望住鲁妈妈与鲁三:“如若事败,不要犹豫,即刻远走高飞,再不回来”“白公子”鲁三是个粗人,说不出什么义薄云天重于泰山之类文绉绉的辞令来,一双虎目瞪着白静江直急得抓耳饶腮脸红脖子粗,鲁妈妈忽然将手里的存单船票撕了个粉碎,抛下地去,朝白静江冷笑道:“白公子,我早先说过,你未免太小看我鲁梅,我鲁梅若是根软骨头,当年落在海盗的手里就活不下来”室内沉静一瞬,白静江垂首凝视杯中酒,鲁三看着鲁妈妈欲言又止,脸上交织着同情与懊悔。“自打公子从海里将我捞起的那一刻,鲁梅这条命就交予公子了。”鲁妈妈扬起头,傲然道:“但虽为公子卖命,鲁梅亦有自己的意志,不是公子叫我滚我就会乖乖滚的,是以公子的好意,请恕鲁梅心领不受”“操就是这个理儿”鲁三学着鲁妈妈的样儿把自己那份存单船票也撕了,大笑道:“白公子,该说的你都说完了吧,要没的说了,我鲁三就准备起航啦”白静江怔了怔,不由叹口气:“你们哪。。。”“再说,一出事儿就跑路,不明摆着做贼心虚么我花了这么多功夫,终于能令秦爷如此信我,若是自露马脚就真是前功尽弃了。”鲁妈妈浓睫一挑,斜斜瞟向白静江,半开玩笑道:“抑或是,公子正希望鲁梅背了这个罪名,这才叫鲁梅脚底抹油的”“今儿不知行什么运,碰上的人个个拿我当团面粉,随搓随扁随揉的。”白静江指节抚额,不禁苦笑:“阿梅,我虽非善类,却也非肖小。”鲁妈妈看着白静江,展颜一笑:“公子,就算这一仗输了,也未必是最后结局,论输赢为时过早,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阿梅所言甚是,静江若再坚持,便是生性狷介了。”白静江替鲁妈妈与鲁三又斟一杯,起身朗道:“还请二位原宥静江少不更事,经验薄浅,方才酒后混话,还请二位都忘了吧。”鲁三豪爽一笑,大踏步离去,白静江又敬鲁妈妈一杯,诚心道:“阿梅,这些年委屈了你,对不住。”鲁妈妈一怔,垂首抿一口酒,冶艳的浓妆遮住了她眼底浮现的涩意,但听她幽幽叹道:“公子,你明知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这委屈二字,往后就再不提了罢。”白静江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柔声应道:“好,再不提了。”日落月升,华灯初上,白静江从茶室出来,上了车,摇下半扇车窗,远望着鲁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