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瞧去,终于认命地想道,她这是被扔进了安置仆役的地方以便“照顾”。禁锢期间,起初与她共享一帐的人陆续一去不返,她在戒备中过了半天,照常用过粗简午餐后,一对男女先后进了营帐。晓蓠瞪着他们,惊讶于他们在这个地方的自由度。很快,她便移开了双眼。她不清楚为什么走了一批人又换来一男一女,但对于目前的她而言,似乎是不是一个人,跟谁安置在一块并没有区别。只要他们不危及到她的生命。“晓蓠小姐,今天起由我们照顾您。”晓蓠置若罔闻,完全不看两人。“希望您安分守己,这样我们就不会彼此为难。”“你们也会为难”她轻笑,目光始终挂在虚空。气氛片刻的冷凝。“请先让我们替您更换草药。”一把柔和女声响起,古铜色的女子蹲下了身,不待晓蓠应答径自探视起她脖子的伤口,“没有化脓,您的伤愈合得很好。再敷两三天的药,应该就能痊愈,只不过可能留下疤痕。”晓蓠一动不动,任由女子自言自语演着独脚戏,眉头不由拢起,话音一落她扭头盯住对方。她似早已料到,开颜笑道:“我是娜迪。有什么尽管吩咐。”晓蓠冷眼以对:“带我离开,你也做得到”娜迪低下了头。晓蓠无声一笑,别过脸,视线锁住了刚刚不屑理会的男人。“你们能操埃及语,肤色古铜,却出现在这里是俘虏吗”男子俯视着她,眼中却没有一丝轻蔑之意:“看来您已经忘记亚洛了。”“亚洛”晓蓠重复着那个名字,皱着眉在回忆里搜索它的痕迹,末了,她放弃努力朝他摇了摇头,“抱歉。我记不起了。我们在哪里见过”俊朗的脸上闪过一分失望,但他随即露出了笑容。“和您有过两面之缘,在一次款宴上和次日河谷欢宴节的王城墓地旁。”经他一提,晓蓠瞬间有了印象。“是你”她喃喃道。“您赠与的仙人掌茎肉虽然用完了,但我后来有学着采制,您看。”他从腰间掏出一布袋,打开后,里面是半透明的青绿果冻状物体。这表示他经常受外伤吗意外相逢的惊喜交加昙花一现,忆起目前如履薄冰的处境,一股苦涩充塞了口舌。晓蓠掩饰住情绪的变化,不解地看他,“那你为什么在古实的军队驻地中”亚洛再一次笑了,跟方才他的露齿一笑有很大不同。“我要救出我们的族人。”晓蓠眯起眼,她思前想后,不肯定地猜测道:“你们原来是西亚的民族”因激动的炯炯目光里划过一瞬的意外。他并不隐瞒,“没错,数百年前我们弃巴比伦,跋山涉水来到了大绿海南岸,一心投靠日益鼎盛强大的埃及王国。”她大致猜得出前因后果,可她需要他们亲口印证。“可你如今在这里。”晓蓠提醒他。亚洛的眼神刹那间冷冽,声音却清亮依然。“这么多年,我们一族听凭法老之命为埃及苦苦辛劳、代代不息,但我们得到什么自始至终,埃及都视我们为异族人,把我们的血汗和付出看作当然,我们的身份我们的生活不比一个奴隶好多少穷困的家庭更不得已将孩子卖给出得起钱的人当真正的奴隶因为什么因为他们不这样做家里的成员会饿死”她听得不忍,也没想到他怒气的原委竟是这般,只是不论她的身份如何改变,在情在理,她都无法完全认同他的话。“起码埃及收留了你们,并给了你们生存的空间。你自己也提到了,你们是西亚迁徙而来的民族,当时的法老没有将一群再不满足于巴比伦的游牧人、旅居者,直接点说,一群难民拒之门外。这样还不足以你们心怀感激吗”“他们看不起我们,他们在肆意奴役我们我们族人几百年来回报的还不够偿还吗”“但我只看到你们在恩将仇报。你们栖息在这里,勤奋工作会获得相应的酬劳,同时,你们也喝着取于斯生于斯的水和食物。你们在吸收,甚至说得上是在分割本来属于凯姆特人的大地养分,没有你们一族人,这片黑土地可以养活更多的埃及子民。告诉我,你们深信你们付出的能够凌驾于这一点之上吗”亚洛霎时不知如何反驳,觉默却气势未减。两人毫不退让地以目光对峙着。一直安静在旁的娜迪此时轻声开口:“单单因为交的税金少了些许,收税的大人不但令人破坏掉屋子,还强行抢走家中孩童以卖作奴隶这种情况我从未在埃及人之间听说过,我们却屡有发生,难道就因为面对的是我们一族,埃及律法便可以在他们手中成为凶器”晓蓠一愣,望向她的眼神写着震惊。她默默垂下了眼帘:“我不知道。”娜迪提到的事她从未见闻,本便所知不多,陈述的驳斥的全凭直觉,至此纵然还想替谁维护,也丧失了底气。再一回想真正认识亚洛时,他遍体惨不忍睹的伤口,晓蓠张着嘴,发不出一个声音。“你们有多少人参与到行动中”两人看着她,没有说话。“所以你们也不担心一旦古实军队战败,事情败露,自己将要面对的下场。”晓蓠仿佛在问,又仿佛业已知悉了答案。娜迪缄默着,摇起了头,亚洛在一边答道:“做了决定就没打算回头。”“你们的族人呢这样做他们必然受到牵连。”“您说的局面若发生了的话,我们会在被捕到前自杀。”回应她的是娜迪。晓蓠陷入了久久的沉默。“牺牲小我,成全大我吗可你们所追求的,不也是建立在其他无辜人们的不幸之上。”她最后低声说道。隔日一早军队拔营,晓蓠老实随行。囚犯般的生活无惊无险地继续。沿路行进晓蓠观察到,这支人数过千的队伍一般三天一次小息,第十天扎营集体休整,对她而言这是条极宝贵的讯息。离下一个交汇点还有四天。这段日子别说古实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连耶多、哪怕最普通的士兵一概没在和她打过照面。她曾明里暗里跟着亚洛或娜迪迈进营地,却总在最短时间被黑色皮肤手持武器的士兵送回营帐。她的拳头松了又紧,他们究竟想拿她怎么办“这是要去什么地方”经过连日赶路,晓蓠几乎可以嗅到空气里河水的味道。看着外面人影如织听着络绎不绝的声响,她知道又要出发了。“渡河。”出于对她的感恩,亚洛对她有问必答,也仅此而已。立场不同,保有戒心很正常。比起介意这个,对这支古实军队接下来的动态一无所知才令晓蓠备感苦恼。“渡河这么深的水”还是说这样一支队伍全部人都用船运载过去“往前不远有一个渡口。”亚洛一刻不停地忙忽,看都不看她说道。原来如此。“河对岸是他们的大本营”她小心翼翼控制着语调,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是维图的领地,阿波拉拉和哈古埃都在那里驻扎。”心咯噔一跳,这队人马是准备去会师的。阿波拉拉她略有耳闻,正是上回带头作乱占据了象岛的古实部族,说不定这一次战事照样少不了它的丰功伟绩。“我们身处的这支队伍是属于维图部族的”继续旁敲侧击。男子顿了顿手上动作,扫了她一眼:“我们跟随的是阿波拉拉的军队,耶多大人是甘格拉在其它三部落的使者,这点您一直不知道”晓蓠摇摇头。图特告诉过她,作为古实实力强大的部族,甘格拉却不曾恃此横行欺霸,相反行事低调,对王国的态度忠诚友好。要不是海亚公主暴毙,其余部族加在一起也起不了什么事。可是按亚洛的说法,甘格拉的态度居然转变得这么快,更遣派了自己的人到新结的盟友当中,只能说公主的死让甘格拉一族深切红了眼。“那么除了必须安排人看着以及多耗费一个人的口粮,带上我到底有什么用不过是名弱流女子。”故意使口吻充满困惑,但内心确实也有点想不通。被耶多喝止在屠刀下幸存下来,又孤注一掷成功放走了帕苏伊,由此笃定认出了自己的耶多有着留她活命的目的,不管是什么,可惜多日的无人问津,晓蓠无法不反省一下这个惯性思维衍生出来的想法。“小姐可是目前领军和我们对战的埃及统帅的妻子”这种颇感耳熟的确认身份式的问题,引起了晓蓠的警觉,转念一想亚洛不会对自己下手,她松了口:“没错。你是如何得知的”亚洛锁着眉头,深不见底的目光打在她脸上,有些恍然大悟,更多的她琢磨不透。晓蓠脸色一正,沉声道:“告诉我怎么回事。”“小姐如果遇到过前阵子烧毁树林的大火,聪敏如您,不会不明白怎么回事。”语气讳莫如深,他把问题抛回了给她。他指的,跟导致她落单的是同一场火“我的确遇到,还差点被卷进去。可你欲语还休的原因和这个有什么关联”“那全是您丈夫,也就是隐藏在不知哪个角落的埃及统帅,率领他的军队干的好事所以假如您命丧在了那场大火里,一定是神对他恶行的惩罚,要让他的妻子间接死在他罪恶的手上”亚洛迸出淬了毒一样的憎恨眸光。突如其来的寒气让晓蓠慑了一慑。她凝神寻思,难道是图特纵的火早在图特出征当天,她就得知了这次图特带的兵不到此前北征的一半。当时她臆想着,这些部落在自己地盘上再能翻手为云,人口总该差它的邻居一大截,面对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埃及军队,更会从一开始就处于劣势。然而自帕拉米苏口中,尤其这段时间跟随耶多的队伍行走过密林沼泽,她转而深刻体会到了何为“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撇开地利因素,在人数上如果真能逐一击破自是最好,可万一古实的战士倾巢而出,图特一方岂止以寡敌众,简直是以卵击石。直至此际从亚洛身上,及回想之前无数次对她目露憎恶的古实士兵,她才真正搞清了战事的来龙去脉。古实深知埃及出兵是早晚的事,接到确切消息后,他们加强了驻扎兵力和对周边的巡防,以及利用对地形的了解暗中藏匿,不作主动出击以保留实力。一直到两个多月前,他们发现一个埃及分队出现在了纳帕塔北边的林地,并在白昼修筑起板桥。慎重起见,集结东岸的古实军队派人趁夜摸查据报埃及军出没的一带,却屡屡无功而返。另一方面,西岸由甘格拉部族主导的队伍已探清埃及主军的驻点,密集调来战力意欲将其重重包围,一网成擒,不料图特部署连串突袭杀得他们措手不及。奇怪的是埃及将领从不下令趁胜追击。反复数次,甘格拉与亚马登多的领袖反应过来,对方是想用这种方式消磨己方精力,猜度敌人不敢深入,于是他们未有调动战线,反而包围得更紧密。经历一个多月的对峙,西岸的古实军队自认囤积了足够的兵力,准备在午夜对这支虚有其表的埃及军发起攻击,殊不知,早在两个月前他们已踩进了别人布下的局,并且泥足深陷。仅凭一把火,整个战局顷刻翻天覆地。他们起初还懵然发愣,直到哀嚎声烈焰声经由风吹散开来,眼睁睁看着为部落勇士提供匿藏庇护的连片乌木冒出滚滚浓烟,树枝带着熊熊燃烧的火,漫天纷飞,贪玩的火星藉由轰隆倒塌的庞然树干,窜至脚下的土地,当逃生出路所剩无几,死亡之神的微笑近在咫尺,他们方醒悟到太晚了东边翠屏一样分隔着卡洼与纳帕塔的密林也有一样的遭遇。这场足足烧了三天三夜的火,却不曾向南蔓延纤毫,冥冥中,像有一只手拦住了大火行进的脚步。后来他们无意中发现了一条前所未见的纵长沟壑,其跨度深度,令人瞠目。原来修桥是伪装,暗挖坑带隔离火种才是实意“小姐以为为什么耶多大人要派我们来照顾您”亚洛睇着面前的女生,神情庄重,“这些雨林世代佑护着古实部族,被甘格拉和维图视为神赐予他们的土地,更有他们赖以为生的丰饶资源,摧毁了这些雨林对他们意味着什么小姐可想而知。不说两大部族,单是在我们周围,随时想跳出来扭断您脖子、扒下您的皮泄恨的古实人就大有人在。”听完青年仿如亲身经历的描述,她有刹那身置其中的恍惚,即使被他状似忠告的解释拉回现实仍心有余悸。晓蓠侧头和他的视线相遇,无容置疑,她此刻万分肯定他话语的真实性。对耶多意图的一带而过也在瞬间转为了担忧。接下来的几个晚上,晓蓠都没能好好睡上一觉。明天退潮耶多将带着所有的人渡河,可她却对对岸是谁带的埃及士兵全无头绪,要是没来得及见上图特一面便被榨干了利用价值并顺手杀了报仇,她岂非真的来送死的问题是她现在战力为零,没反抗几下身上便被戳出洞了。呆呆盯着帐顶,眼睛慢慢无意识合上,等被迫张开,好像已经过了一天,黑暗中隐隐浮现出一张并不陌生的脸。“你怎么”来人递上了一包物什,声音极轻:“趁外面没人,小姐请赶紧逃。”晓蓠诧异地怔了怔,下意识接过包袱,稍一摸索就找到了熟悉的刻纹,眼睛却不禁落到人影的面门上,她歪着头:“为什么”黑影低了低头,复看向她,“您说得对,我们追求的可能建立在无辜者的痛苦之上,但我们已经回不了头了。”两双同样清明的眼睛映照着彼此没有熄灭希望之光的脸庞。“可假如我们的罪与血能为族人换来解脱,我们甘愿承受所有。即便如此,可以减少对别人伤害的话,我还是想去尝试。”她一时失却了言语,垂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