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靠近,还这么突然,要说心里一点害怕都没有是绝不可能的,有一瞬间我甚至都后悔女扮男装了。可转念一想,如果此刻站在这里的是我那日渐老去的父亲我强迫自己坚强起来,手心隔着薄薄一层冷汗也死死握住手里的剑。它很锋利,我昨日才磨过。我左边是常青,右边是齐寻,最值得信赖的两个人,没问题的。似是察觉到我的异状,常青趁还没开始跑,对我微微一笑,露出虎牙,“放心,有我呢。”常青这话给了我极大的勇气和宽慰,但不知为什么,当我望向山谷那条寸草不生的黄沙路,心里的恐惧却没有一分消减。那是黄泉路。我仿佛听见有个声音这么说。心跳得很厉害,我有种不祥的预感,非常不祥,但将军已经策马动身了,来不及我多想,只能迈开两腿奔跑起来。将军骑在马上,因为陡峭的地势速度不快,我们死死跟在他身后,而我们身后又死死地跟着一大群士兵。不用想也知道,士兵后头一定拖着突厥人的尾巴。厮杀和短兵相接的响动从未离我们远去,无论跑了多久,无论身体如何无力,那些血肉横飞仍在不远处发生。汗水模糊了视线,双腿似再也堪不了疲惫。我凭意念盯住将军模糊的背影,追随在后,努力不要落下。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我腿上的肌肉早就失去知觉,如果不是旁边的景物在移动,我甚至不能确定自己在跑。耳边嗡嗡地响着,我也听不清后头是否还有突厥的追兵。突然,将军吁了一声,跑得筋疲力尽的马儿停了下来。我小腿发软得厉害,一屁股坐在地上。周围很多人和我一样,体力不支地坐在地上喘气,我们八人里只剩下常青还能扶着枯树干站立。我缓了好一会儿,才能辨别眼前纠结是什么状况。我们终于跑到了山谷的尽头,却不是出路,而是一个死口。四面八方的山高耸地挡住了人们探知的视线。后面已经很安静了,我心想一定是终于甩掉突厥骑兵,大为高兴,肌肉的酸痛好像也因此而缓解了些。然而当我一抬头,便看见常青和将军两个人同样带着凝重的神情。宛若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我身体一片冰凉。常青僵硬地走过来扶起我,凑到我耳边说:“等下我一说跑,你就往峭壁底下躲,附近应该有个风口,你藏进去不成问题。一会儿,我们就来。”他说这话什么意思常青温热的呼吸扑在我的耳垂上,他靠得离我很近,显然说话不想让别人听到,我看到他警惕地戒备着四周,铁剑入鞘,左手拿下长弓,右手悄悄伸入背后的箭篓。将军回过头,和常青交换了一个眼神。“跑”常青猛地推了我的后背一把。我跌跌撞撞地扑向峭壁,同一时间,密密麻麻的箭雨从天而降,带着火的飞箭凶猛地装向军队。我慌乱地回头,正好看见一支利箭直直向将军的肩膀撞去将军反应很快,赤手抓住箭身,但必然还是有一部分箭头没入了他的身体,因为将军的铠甲竟然渗出红色的液体,且将军满手染血。但他的另一只手却熟练地操纵着剑一口气挡下六支飞矢。此时我背靠崖壁,是箭射不到的死角。在我眼前,上演着一场真实的屠杀。我眼睁睁地看着昨日还围在一起嚼着干粮聊家乡麦田的战友中箭,倒下,中箭,倒下。常青说的风口就在我旁边,我一矮身就能躲进去。但不知怎么的,我动不了,右手握着剑柄直打颤。他们都在抵抗,我却躲在这里;他们围在将军身边,保护领头的将领,明明我才是名正言顺的护卫,却躲在这里。这些敌人,抢掠了我的财物,杀戮了我的百姓,妄图进犯我的国土,我却一眼不发地站在旁边看。明明我接受过同样的训练,我也可以挡下飞来的箭我太没用了,我太没用了太没用了我不受控制地攥紧铁剑,冲进了眼前混乱的战局。原来,我也是个士兵。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我的末点超过了收藏,莫非你们都点了好几下吗:3」非常感谢iosa扔姑娘给俺扔了一颗地雷好像还是个刚抓到的老读者呢么么哒3333、第十二章不知道杀了多久,不知道身上沾染了多少血,上将军终于带领着后半段军队的人赶到。他们绕上了崖顶和突厥人对抗,崖顶埋伏的大多是弓箭手,远攻可以却不敌近战。上将军的人马来势汹汹,突厥人死的死,逃的逃,再无力继续进攻,选择撤退。可论损失来说,还是我们大。我站在原地一口接一口地喘气,脸上很湿润,都是血。我的手臂、身体、腿都有大大小小的伤口,幸亏都没有致命。地上躺满昔日的战友,小袁扑在小陆冰冷的尸首上不停地哭。我们几个还能动的把将军从马上扶了下来,他铠甲上都是干了的血,右手一直捂着左肩,表情很痛苦。将军虚弱地说:“劳烦大家收拾一下战士们的遗物。今天这一仗我们都不能忘记,绝不能让战士们白死。”将军声音不大,但却字字清晰地回响在谷底。大家都深深埋着头,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发出一点响动,环境仿佛死去般沉寂。之前持续了好几个时辰的惨烈所有人都会一辈子刻在记忆里。率军的所有还活着的长官彻夜商讨了一晚。常青对我不听他的话冲上去的行为很生气,要不是看在我受了伤的份上,恐怕他能骂我好几个时辰。其实常青自己也好不到那里去,他是护将军护得最紧的,射向将军的箭,有三分之一都是挡下去的。常青的腰侧被一支毒箭狠狠擦过,就算上了药,伤口看起来仍然很恐怖,亏他居然可以走动自如。他骂过我以后,平静了一会儿,沉着脸道:“这次是有预谋的,我们军中有奸细在给突厥通风报信,恐怕还是那种能接近重点官员的。”“怎么说”我呆住,光顾着处理队友的伤口,我根本没有往深了想过。战场上兵刃相接本是常事,我只以为是被突厥发现了行迹。“他们要拿捏好我们经过山关的时间,还要知道我们一共有多少人,兵力如何分布,才能恰好从中间截断。”常青解释道,“他们故意把兵力分散开,然后派一支奇兵,将我们赶制死胡同,再让早已埋伏在那里的弓箭手放箭这一切都需要算计和我们整支队伍实力的准确估计,还要知道长官的位置。”常青的话听得我有些心惊,若真有叛徒,说不定我就曾与突厥的细作曾睡过一个帐篷,吃过一个锅,还在早上碰见的时候互相打招呼。只要想想那人一边面不改色地做成这些事,一边放消息给敌人谋取我们的姓名,我便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浸遍全身。常青又道:“只怕他们的目的是尽早除去上将军,只不过没想到上将军竟然没在前面领兵,而转去后面周旋。而上将军一到后头,大振士气,赶来助援的速度比预计要快上不少。”“上将军的确名不虚传。”我连忙赞同,当时刚出事的时候,心里紧张没来得及观察,现在回想那一刻,便记起最镇定的长官就是上将军和将军。上将军几乎是听完汇报就下达军令,撩起胡子就杀气腾腾地扛着刀亲自去援助后方军队,相当果决,不愧是百姓最为推崇的将军。这么一想,我不禁有些神往地道:“将军是上将军的儿子,不知将来可否也会是这样。”不过以将军的美貌,恐怕纵有滔天杀意,也做不出上将军那样可怖的气势吧。坦言说,我是有些遗憾的。“恐怕不会。”常青表情复杂地摇摇头,“将军的性格怕是更肖其母。天色晚了,睡吧。”我道好,背靠常青闭上眼睛。不管嘴上说得好像完全不受影响,可我的手从未停止发抖。离死亡那么近的经历对我来说绝不是能云淡风轻的事。恐怕常青也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平静。我们谈匈奴的策略,叹上将军,叹将军,但避而不谈自己身上的伤口,避而不谈那片被鲜血染红的战场,避而不谈在今日失去性命的战友,避而不谈昨天还与我们在一个帐篷里聊天的小陆。我们平时叫他小陆,其实他叫陆广,已经二十岁了,家里有个两岁多的儿子,还说等退役回家了,就请我们去他家,吃他娘蒸的馒头。这一晚睡不好几乎是意料之中的事。我再次被噩梦纠缠了整夜。这次的场景不再是火场了,而是一片平坦的院子,周围都是嚣张大笑的突厥人,他们坐在制作精美的座位上,面前摆着小山般的珍馐。我也站在那群人里,手上握着不属于汉族的弓箭,但是有两个异族男子举着雪亮的大刀站在我身后,锋利的刀刃正贴在我的后颈上。我能感觉到自己正饱含恨意地盯着坐在最中间的那个男人,一个袒露着上身蜜色皮肤的异族年轻男子。恨到愿意与他同归于尽。那个男人站起来,举起精美的银酒杯,一边大笑着一边吼道:“把人放出来”这句话给我带来的恐惧,比之前火场里快要死掉的梦都大得多。我拼命挣扎着想要醒过来于是,我醒过来了。这是我第一次在梦里看到这么清晰的细节,那个人的相貌、穿的衣服的花纹、略带沙哑的声音,都异常清楚地呈现在眼前,一旦想起来,就能使胸口涌起一股彻骨的仇恨。这一次,我还能分辨出梦中的我比现在的我要高一些。算起日子,我刚过十五岁生日,吃了常青不知从哪里摸来的鸡蛋当庆祝,梦里的那个自己,肯定比我现在要年长的。虽然疑惑,但我没有时间多去考究这些不辨真假的梦。天已经蒙蒙亮了,突厥可能还在附近,我估计今天恐怕不会休息。不管是为了重新保护自己的行踪,还是为了赶紧去增援苦苦支撑的边军,都要及早启程。果然,没多久就有士兵传令集队,一刻不可耽搁。将军因为熬夜商讨对策、应对官员之间还有意见不合地争吵,显得精神不足,俊雅的面容写满疲倦,眼下也刻上了些许青黑。此时我们离边军驻扎的地方理论上已经很近了,正在交战双方势力错综复杂的交叉带。突厥能这么顺利地在山关偷袭我们,也是即将抵达的证据。顺着飞鸽传书送来的地图,黄昏时分我们就看见了不远处的炊烟和帐篷。上将军立刻派了一个参军事带着一支小队前去拜会,不久我们就被邀请进入了驻扎营。边军驻扎在一个边界名为澍的小城的城郊外,与里面的普通百姓隔着一道破破烂烂的城墙。长期频繁抗战,这支边军元气大伤,原本浩浩荡荡的队伍,只堪堪剩下一半。我们的到来,对他们而言意味着有名的军事将领、大量士兵和粮草。我们终于有了一个新的长期居所,很长时间内恐怕我们都会将这里作为“家”,偶尔也会去别的地方出征,但只要战事不结束,我们最终都会回到这里。此处比较是穷乡僻壤之处,条件远比不上从前,但比起赶路时已是好了太多。至少每天都能打水洗脸,晚上睡觉能用单薄的被子裹一裹,有需要的生活必需品时,还能进城寻一寻。像适应军营一样,我以自己都惊讶的速度飞快地适应了澍城。因为一路向西北走,按理应该气候更为干旱,但澍城却是个特殊的地方。它正好位于一个风口,且不高不低的山脉形成了一个风屏,使得这里的降水比别处要多得多。命名为澍城,也正是带有称赞它雨水充足之意。于是我不太费力地就在某偏僻的地段找到一个池塘,这儿不如原本的温泉舒适,可更为隐蔽。我只将这个地点告诉了常青,以备不时之需。安顿好后,我们正面迎接敌军的次数也变多了。我比自己想象地还要容易接纳战场,最开始看到地上翻滚的头颅,闻到空气里浓烈的血腥味还会恶心到两腿发软,但很快就渐渐麻木。当将军护卫的时候,总有许多不怕死的人挥舞刀剑涌上来,一旦心软,倒在地上的就是我。所以我不停地抢在他们动手前砍倒他们。不知不觉,我居然成了杀敌最多最猛的几名士兵之一,在记功的名册上能排前几名。常青的行事比我只多不少,他甚至不需要时间就完美地过渡到了战争生涯,功劳比我只多不少。有了切实的功绩傍身,将军对我俩的器重也从暗面转为明面,成为将军真正的左右手。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听到有人开始说我“凶煞”,没多久,我又成了他人口中的“小罗刹”。罗刹是食人血肉的恶鬼,带个小字是因为我始终消瘦矮小的体型。我竟觉得这个称呼挺亲切的,默默接受了。时间在征战、杀敌、休息中堪称平淡地度过,有了上将军坐镇,突厥始终不能再向前一步,我们也始终不能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