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巍峨耸立的高高城墙之上,过了城门,大街上夜市里行人地道的京味儿口音,听在耳里都像是戏曲的念白,这正是我怀念的腔调。轿车驶进了一个还算宽敞的胡同,停在一间并不特别起眼的四合院门前。我知道我朝思暮想的家,到了。外院横长,大门开在前左角即东南角,进入大门,迎面在外院东厢房的山墙上筑砖影壁一座,与大门组成一个小小的过渡空间,由此西转进入外院。门房的李叔没有认出我,见着了纽爷爷才知道我是乔安。“是小姐”他有些激动,他是看着我出生的,“小姐回来啦”他扯着大嗓门朝内通报。大门之西正对民居中轴的南房称ot倒座ot,那是客房。由外院通过一座垂花门式的中门进入方阔的内院,即是我家的主院。更多的人都迎了出来,新来的家仆对我很好奇,争相观看留洋的小姐,在我家服侍多年的管事、大妈眼睛里都闪着泪光。我上前依依拥抱了他们,他们很吃惊,怕是从来没有人这么做。我笑着问:“父亲、母亲呢”“老爷还在外面忙事,等了你许久,夫人在房间里休息。”我向母亲的房间行去,如果没有变化,我记得我的房间在西侧的那间厢房。正房、厢房朝向院子的一方都有前廊,用ot抄手游廊ot把垂花门与这三座房屋的前廊连接起来,可以沿廊走通,不必经过露天。廊边常设坐凳栏杆,可在廊内坐赏院中花树,这些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陌生。果然什么都没有改变,房屋都还是青瓦硬山顶。“安儿”是母亲,借着室内明亮的灯光,母亲已步出房间,瞧见了我。一定是跑得快的仆人,先行通知她我到家了。松松的大罩衫,完全掩没了母亲的身架子,显得她很是瘦弱,可眼睛里盛满了温暖,这正是我那个娇小的母亲突来一阵酸楚,我大步向前,一把搂住母亲,紧紧不放手,“妈妈,安儿回来了。”母亲的泪也止不住了,她纤细的手搂着我的腰,抽泣:“平安回来就好”“安儿好想念您,想念死了”“什么死了,小姐可别说不吉利的话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李福家的笑斥道。我们母女俩就这样站在房外,抱在一起痛哭,要把尽十年的相思在这一刻倾诉出来。跟来的家丁纷纷在一旁抹泪,无不动容,可能这亲人相聚的画面也牵动了心中离散的心弦。母亲为我早早就准备好了一桌子美食,我挽留下了孔虚凡跟我一起分享,一晚上说说笑笑,讲了一些我在路上的见闻,吃的晚了,我便让孔虚凡留了下来,母亲吩咐家丁收拾好客房。那一夜,我是跟母亲睡的,很久很久都没有跟母亲在被窝里说悄悄话了,母亲给我说了一下近日家里的情况,比我猜想的好多了,父亲很忙,不外乎是为了学生游行的事,母亲很担心,她觉得事情有越闹越大的苗头,而父亲在政府与学界之间的地位,也只有越来越尴尬。父亲是在第二天清晨回来的,那个时候我正准备送走孔虚凡,教育部总长的专车已停至大门前,李叔上前为车内的人打开车门,走出来的不仅是父亲,还有孔伯伯。我和孔虚凡站在大门前的几步台阶上,他们俩见着我都是一愣,像是认不出来了,我连忙叫到:“父亲,孔伯伯”孔伯伯拍手大笑道:“我说是谁呢我们的小面团儿都长成大姑娘拉”孔伯伯操着一副大嗓门,他以前老是说自己是粗糙的东北擀面,今生都生不出我这样的粉面儿团。“面团儿长成面条儿您就不认识拉”我调侃他一句,他嘻嘻笑着说:“面条儿好面条儿好”父亲看着我,严肃地脸上也有了笑容。他看上去有些许疲惫,眼角堆积了几根明显的鱼尾纹,但是目光却是明亮的,是高兴,是因为我的归来。“麦伯伯,父亲。”一旁的孔虚凡走上前,跟长辈们打招呼,“你们交给我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了”“是的,辛苦贤侄了。”父亲很客气。我听了颇为不服气,瞅着他道:“我让你很头疼吗”声音虽小,却是让孔伯伯听见了,他笑说:“我们的小乔安就是一个小仙女,让人高兴都来不及呢”我一笑,不好意思,还没有被人当面夸奖为仙女过,这孔伯伯还真把我当小孩子哄。父亲在一边捋了胡须,笑而不语。“老爷,已经备了好茶,进屋里用茶吧。”纽爷爷恭谨地说完后,退到一边,让出了过道。父亲点头,抬手请孔伯伯先行,孔虚凡跟我又随着他们回到了大厅。北京 民主与科学北京 民主与科学那一天父亲与孔伯伯回到厅里,母亲吩咐家丁上了一些方便的饮食,又让一夜未眠的父亲与孔伯伯到后院简单洗漱,待他们再回到厅里,我和孔虚凡已坐在厅里的红木圆桌旁等他们。我和孔虚凡早些时候已经用过饭了,所以我俩基本没动筷子,母亲的意思是让我们陪着坐会儿,聊一聊开心的事情,转移话题,别老是为学生的事情焦虑。孔虚凡回忆了我们在英国期间,闹得笑话,说我那个时候明明是个小姑娘,居然时常一副大人的口气,指责他这儿不对,那不对,他不跟我争,其实是让着我。母亲在一旁说,是我小时候不懂事才出的狂言。孔伯伯说可惜了我第二年去了法国,不然他都选好了礼物来英国看我的,我回他现在送也不迟,他推说早已转送别人,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也算是给我留个想念。后来,我又说了一些在法国和美国学习的情况,和一些在欧洲各地的游历见闻,比较西方的文化环境和学术氛围,父亲听得格外专注,我也说地尽量详尽,希望能给父亲有用的信息,孔伯伯听了一直称赞说我长了大见识。一顿饭吃得很愉快,母亲笑说看来我们胃口都不错,就差点儿能把碟子都吃干净了。父亲与孔伯伯用完了餐、擦了手,一头又栽进书房,商量事情去了。孔家的司机将孔虚凡先接回了他们在北京的房产,我陪着母亲在后院子里闲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5月2日,北京晨报发表外交警报敬告国民一文,指出“胶州亡矣山东亡矣国不国矣”爱国学生奔走相告。3日晚上,爱国学生在北京大学法科礼堂集会。进步记者邵飘萍在会上报告了巴黎和会上中国外交失败的经过和原因。学生们听了悲愤交加,一个学生甚至当场撕下衣襟,咬破中指,血书“还我青岛”四个大字,会上决定5月4日联合北京各校学生举行大示威。第二天闹得很大,政府进行干预,逮捕了许多学生,扬言要逮住邵飘萍这个记者神秘消失了,估计是被人保护起来。5月5日,北京学生实行总罢课,全国各地学生纷纷响应父亲为被关学生奔走,在政府各部门之间来回斡旋,又深入学界了解情况,未果。政府不肯让步,学界气愤难平才有了我在上海看到的北京学界全体宣言。孔伯伯之所以到北京跟父亲会面,正是因为这个宣言点燃了全国各界的爱国热情。孔家祖上,自清末洋务运动,便做的矿产生意,深受外国商人的欺压,辛亥之后,建立民主政权,民族资本家才得以大大的发展。这山东地界本就为矿物大省,这宝地断不可再割让于外国孔伯伯这次上京便是揣了奉天地区各大矿场场主的联名信,向这个以民主共和标榜自己的政府请命。孔虚凡自那日离去之后,又来看了我几次,过了几日,听闻他匆匆回省城去了,当下,学生运动风起云涌,省城的情况也让人不省心。父亲不愿多讲学生的事情,我知道的内容都从母亲、孔虚凡以及私下里家丁们议论时得知。父母都有自己的事情做,我闲来无事,只有自己想办法打发时间,挺享受,要么看看带回国的原版书、要么和院子里闲下来的家丁聊天,我很受欢迎,大家都觉得能从我嘴里听见不少新鲜事儿,这是我回家后发现的新乐趣。北京四合院亲切宁静,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庭院方阔,尺度合宜,院中植花置石,种植海棠树,列石榴盆景,以大缸养金鱼,寓意吉利。我拿细草都弄着游弋的大眼鱼,五月底的北京,太阳天下刮着带凉意的风,让人觉着份外舒适。年轻、胆子大的小丫头见我悠闲,便会上前跟我攀谈,说开了话,大伙儿便四处招呼着小姐又开始在庭院里讲故事了。手脚麻利的小顺儿从屋里搬出藤椅让我坐着慢慢说,伺候茶水的丫头也端上泡开的铁观音,我一边品茗一边讲述,人渐渐聚拢,千七百怪的问题统统问出了声。“小姐,那洋人的膝盖头,天生就不会弯吧”众人皆是附和。放下茶盏,我笑说:“你们都听谁说的”“哟,小姐你年纪轻你没见着,同治年间,那洋人进了紫禁城都不跪的说的就是他们没有膝盖骨头”年长许多的人说的刹有其事,还有人真摸了自己的膝盖,直说,“幸亏我爹娘生我时,没缺这膝盖骨头”我用力点击木质的桌面,笑叱道:“荒谬没膝盖骨这么下的了台阶”手往旁边一指,“小六儿你今天就当着大家的面儿,不弯膝盖从那台阶上下来”被我点到的小六儿,立马上了台阶,抬脚试了半天,一摸后脑勺,傻笑:“我可下不去”周遭的人一片哄笑,我招了手让他回来,他也老实,不弯膝盖,直接跳下台阶,我大笑道:“别告诉我,你们见过洋人是这样下台阶的”“不洋人都是被人搀着下台阶的。”有人确信自己看到过,年长的都在点头。我笑不出来了,在腐败无能的朝廷面前,洋人便是神他们不跪我们的皇帝是他们根本瞧不上眼,只有罗马教廷的教皇才是上帝指派到人间的使者正是因为他们有膝盖骨,他们才不跪;三拜九叩的人,才是真正的没有膝盖骨中指在木桌上有节奏地敲击,他们都盯着我,看我如何承认他们的观点。“正常人都有206块骨,可分为颅骨、躯干骨、四肢骨三部分。颅骨分脑颅骨、面颅骨;躯干骨包括椎骨、骶骨、尾骨、胸骨和肋骨,它们分别参与脊柱、骨性胸廓和骨盆的构成;四肢骨分为上肢骨、下肢骨、肢带骨、肩胛骨、锁骨等。”我一口气列出人体骨骼的构成,只记了个大概,以前在科学书上见到的,就靠我大概的记忆也把适才聒噪的人们整个儿镇服。“而刚刚我们所说的骨头其实就包括在下肢骨里”中国传统医术里很少人会去专注研究人体结构,中医学讲究阴阳五行、讲究气场,讲究死以全尸,谁会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去分尸所以中国几乎没有解剖学。人们执迷于祖宗传下来的事物,一个学科是这样,其他学科也是这样,在知识前端的人都原地踏步,更何况普通国民。他们都愣目看着我,从来没有人给他们讲过这些,他们不了解自己的身体,更不了解这个世界。“所以,小姐你是想说,洋人和我们是一样的”我点头,他们也许明白了些眉目。“洋人和我们都是女娲娘娘捏出来的”唉,我重重仰天叹息,“洋人觉得是上帝创造了他们。”庭院是十分理想的室外生活空间,好比一座露天的大起居室,把天地拉近人心,最为人们所钟情。遇婚丧大事可在院内临时搭建大棚,以待宾客。抄手游廊把庭院分成几个大小空间,但分而不隔,互相渗透,增加了层次的虚实映衬和光影对比,也使得庭院更符合人的日常生活尺度;大家庭的成员在这里得到交流,为创造亲切的生活情趣起了很大作用。知识是那么重要,它是对抗愚昧最厉害的武器。从那天起,我便决定要循序渐进地给他们灌输一些科学知识,这件事情说来轻松做起来不容易,你要想将一群大部分几乎连字都不认识的人,相信并且接受,他们也许一辈都没可能接触的内容,是个耗费心力的事情我决定利用大家闲时的时间,在院子里用聊天的方式,进行我的知识传授,反正他们也喜爱听,兴趣就是最大的学习动力。首先,我将自己带回国的一部分原版书,摊开给他们看。目的是想让大家接触外国文字,别国也有文化传承。众人围着书观看了一会儿,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地议论,我站在一边,翻开书中其中一页,“看,这些便是洋人的文字。”王祥家的杵近书本,横竖左右一看,指着说:“嘿,洋人用的文字,居然是喇嘛写的咒符”“这是两码子事儿”我笑瞅她一眼,“喇嘛写的大多是梵文,你们都去过庙里,你们知道唐僧吧”终于提到一个他们都晓得的,大家一下子笑开了脸,“知道,哪儿还能谁不认识,孙大圣、猪八戒、沙和尚,打妖怪西天取经”我伸手止住了他们继续,再让他们数下去,西游记都能给你背出来。我说道:“梵文是古代印度传出的,唐僧就会梵文。我们从他以及其他高僧翻译的佛经里,知道了释迦穆尼、知道观世音、知道菩萨,而我们的道观里有真武大第、各路仙君。”“小姐说的我们都是知晓的,但,这个跟洋文有什么关系”一个小丫头沉不住气地问。弯起一边嘴角,我笑说:“我从洋文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