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思忖了半天,文帝才终于缓缓写下一行字。魏中书因得了皇上旨意,此刻见文帝这般,只当时写传位诏书,虽然看不清皇帝落笔所写,但因心里有数,所以不急不慌。袁皇后因也觉着已经板上钉钉,所以意兴阑珊之余有些颓丧。只有李衾望着皇帝笔尖转动,一笔一划,清晰分明,他的眼中透出几分思索跟疑惑。正定神看着,却是萧宪忽然一颤,原本垂着的袖子抖动,遮住了皇帝的动作。等皇帝终于写完了一道诏书后,在旁全程观看的萧宪,脸色已经白的像是雪色。他简直以为皇帝是失心疯了,或者是神志不清了,但是皇帝的眼神异样的清明,清癯的脸上充满了威严跟坚决。皇帝写完了后,掌心的朱笔滑落。然后他抬头看向萧宪,道:“看明白了?”萧宪动了动唇:“皇上……”声音沙哑,震惊,犹豫,迟疑……无法尽述。皇帝一字一顿道:“这就是朕的旨意,也是朕的心意。这些人里朕最相信你。”萧宪低下头,心跳的已经失去节奏,听到这句就要跪下,皇帝却攥住他的手腕:“答应朕,别辜负朕一番期望!不要让他成为无依无靠的孺子婴!”萧宪的双眼顿时潮润了,终于他忍着泪,勉强道:“臣、臣遵旨就是了。”皇帝笑笑,高太监把那诏书卷起,皇帝亲手放在萧宪手上,像是完成了一件沉重的心愿似的:“朕、是托孤给你了。”萧宪的泪几乎忍不住,他心里有万句要说的话,但又艰于出口。在做完了这件事后,皇帝道:“镇远侯呢?”高太监忙道:“传镇远侯。”皇帝又道:“你们都出去吧。”萧宪捧着那道诏书,深吸一口气,跪地磕了头,退了出去。袁皇后等也随着到了外间,只有李持酒一个人莫名其妙的往里走。李持酒到了里间,先行了礼,又看皇帝精神仿佛还很强悍,便笑道:“皇上,您好多了。”皇帝看着他,点头笑道:“嗯,你过来些。”李持酒走前几步:“皇上是不是有什么秘密要告诉我?”“哦?怎么这么说?”皇帝扬眉。李持酒笑道:“不然的话怎么打发了那些了不得的大人们,只留我一个?总不会是因为我比他们都讨喜吧。”文帝忍着笑,眼神闪烁道:“那要是朕没有秘密跟你说,你会不会觉着很失望?”李持酒摇摇头笑说:“我不过是开玩笑的,再说就算真的有也轮不到我啊,我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文帝也不由笑了,当瞥见李持酒裹着纱布的左手,皇帝似乎想握一握,却并没有,只问道:“伤的严重吗?”“只是一点儿皮肉伤,没什么。”李持酒叹气,低头嘀咕道:“要是早到一步就好了。”文帝打量着她的,微微一笑道:“这都是命中注定的,由不得人,从看到那个安定公的陪葬器皿,朕就知道……果然是预感如真。”李持酒皱眉,撇嘴道:“皇上怎么又说那个碗?叫我看来,既然是碗钵,能盛饭喝水的才是真,至于别的都是虚的。”“你……”文帝复又笑起来,却牵动了胸口的伤处。李持酒忙掀开他的衣裳打量,见伤口好似没有流血,便道:“皇上,今日行刺的不知是什么人,假以时日必然会查出来的。”文帝敛了笑,淡淡道:“嗯。”李持酒瞥了他一眼,讨好地说道:“皇上,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文帝看他小心翼翼的,突然想起之前曾答应过他要成全他跟东淑的,只是现在……心中一叹,却仍问:“何事?”李持酒道:“皇上能不能、别迁怒宫中的内卫们?或者只处罚我一个就行了!毕竟我该在皇上身边护着,至少别砍他们的脑袋,当然,最好也不要砍我的……除了这个,别的怎么罚都行。”文帝非常的意外:“你求的是这件?”“啊,不然呢?”李持酒也有些懵懂。他从调进宫内后,跟宫中内卫很快打成一片,同样的志气相投,手足情深般,如今出了这种捅破天的大事,不少人会因而掉脑袋,之前在外头的时候也有不少郎官将军等过来,惶惶不可终日,所以才想着替众人在皇帝面前求情。文帝嘴角微动,原本肃穆冷硬的眼神不知不觉变得柔和下来。他看着李持酒,像是第一次见他,第一次认得他。“你啊,朕从没想过要你的脑袋,至于他们的……”文帝深深呼吸,道:“朕可以答应你,但你也要应朕一件事。”“皇上真的肯应?”李持酒一喜,忙道:“若皇上肯赦免这些人的死罪,我什么都答应,别说一件,一万件也不在话下。”皇帝定睛看着他:“以后你行事、务必要更谨慎自省,别再莽撞冒失,不管不顾的往前冲了。”李持酒呆呆道:“只是这件?”皇帝停了停,又道:“还有一件更重要的。”皇宫西暖阁走水,文帝遇刺重伤,下口谕传位于景王杨瑞后,当天晚上便龙驭归天了。一时之间,举国同哀。三天后,萧宪才得空到了别院。东淑虽知道皇帝受伤极重,却想不到竟到这个地步。又见萧宪憔悴清减了好些,才这短短的几天而已,可见是极为劳神伤神了。东淑更加心疼,劝道:“虽然朝廷事务繁忙,哥哥也要好好照料自己才是。”萧宪默默地看着她:“东宝儿……”“嗯?”东淑正催甘棠跟彩胜去把熬的参杞鸡汤取来给萧宪喝一碗,闻言道:“怎么?”萧宪的目光跟她一对,却又转开了。东淑见他竟似欲言又止的,便走到他身旁,轻声问:“什么事?”萧宪忽然道:“你觉着、镇远侯这个人怎么样?”东淑微怔:“好好的怎么提起他来了?”萧宪喃喃道:“我只是忽然……毕竟这次若不是他,我已经给那刺客杀死了。”东淑正要落座,闻言又站起来:“什么?”萧宪苦笑。当时李持酒把那刺客的后颈掐住,虽然拦住了匕首刺入的势头,可那刺客本是死士,早已经是丧心病狂不顾一切了,当即拼死一挣就要将匕首扔出。是李持酒见势不妙,奋不顾身地探手过去,间不容发之时攥住了那把匕首。他自己的手掌却给锋利的刀刃割的皮开肉绽。东淑听萧宪说完,竟毛骨悚然:“什么?可是、可是我没有看见……”当时在坤宁宫她也看到李持酒的手上满是血渍,可镇远侯若无其事地说是皇帝的,所以也没有再疑心。可这时听萧宪说完,东淑却猛地回想起来,——当时李持酒露面的时候,始终不曾张开过左手,甚至一度将左手背在腰后,只留下右手在前面打掩护,想必是不愿让她看见。萧宪见她这个反应,诧异道:“我以为你知道了,他的手伤的还颇为严重,太医说再深上一点,就要落下终生残疾了。”东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萧宪因知道东淑对李持酒心有芥蒂,只不过他因为一件事耿耿于心无法释怀,才越发的忘不了。这会儿见东淑脸色不佳,他猛一摇头,倒是有些后悔自己在东淑跟前说这些。于是强打精神道:“景王殿下很快就要行登基大典了,对了,还有一件事。”东淑道:“什么事?”萧宪道:“镇远侯……”东淑无奈地扶额:“怎么又是他?”萧宪道:“你别急,且听我说完——镇远侯很快就会奉调出京了。”“什么?”东淑又震惊起来,“……去哪儿?”萧宪垂了眼皮,声音里有一种别样的苍凉冷静:“之前兵部不是调了些人去边塞么?最近皇上驾崩,怕那里的狄人闻讯后会伺机而动,闹得边境不宁,所以才特调他过去。”东淑半天不知说什么,到最后才问:“这、这是谁的意思?”她的心嗵嗵乱跳,有些口干,其实已经隐隐地猜到兴许是李衾的意思了,毕竟他是兵部尚书,有这个能力,同样也是分内所为。萧宪的回答却很出乎东淑的意料,他道:“是皇上,是皇上在驾崩之前的遗命。”“皇上驾崩前命镇远侯离京戍边?”东淑本能地觉着这件事似有蹊跷,“这……”难道是文帝太重国事了吗?所以大行之前还惦记着边境安危?萧宪的眼前又晃过那夜所见的朱笔御诏,每一个字都在他眼前乱晃:“嗯,也许皇上是觉着镇远侯的性子迟早闹事,所以先远远地打发他出去。但这不是流放,也不是贬斥出京,倒像是一种历练。”东淑心中微乱,只得先把这件事强行按下:“那也罢了。”她站起身走开两步,问道:“哥哥,皇上驾崩,那……后宫的娘娘们呢?”“你指的什么?”“比如、皇后娘娘,还有……丽妃娘娘。”东淑尽量若无其事的。萧宪道:“这个有何可问,等景王殿下登基,皇后娘娘自然就是皇太后,丽妃娘娘便是太妃了。”东淑想到丽妃的脸,眉头渐渐皱起:“皇太妃吗?”萧宪问:“怎么了?”东淑回头对上萧宪的眼睛,心底想起的却是在储秀宫内的那场惊梦。——如今将要登基为帝的,正是当时那双凶戾眼睛的主人。这个惊世骇俗的丑陋秘密,谁人能信。第81章因为先帝驾崩, 新年之中不得燃放爆竹, 杜绝宴请等等, 一时之间本该热闹的春节忽然冷清下来。默默的, 大家都在等待大年初一新帝登基的时刻,毕竟那时便意味着新的开始。这个年, 东淑一早就搬进了萧府里住着,虽然明面上是老太太执意要求的,但其实萧宪当然也是同样的心思。本来过了年的话,李衾就要选日子下聘, 以及择吉时佳期尽早完婚的, 但因为先帝大行,这婚事只怕要耽搁下来了。别人怎么想不知道, 可萧宪心中实在暗喜, 恨不得东淑多留在身边儿, 一想到又要到别的男人那里,就大不自在。何况这又是他对妹妹失而复得的头一年, 当然要好好地守着才安妥。只因为先帝才去, 新帝登基在即, 宫中跟内侍省、礼部、鸿胪寺, 光禄寺以及五城兵马司等均都忙的不可开交,本来各衙门都已经因为新年而休衙了,这么一来,自然轻快不成,连萧宪的吏部也无法避免, 随着忙的团团转。毕竟新官上任还得三把火,何况是新帝,所有一切当然也有万象更新之意,吏部当然也有相应的人事调动以及变更等等,不容疏忽。这天,东淑在老太太房中陪着说话,忽然外头来报说李府派了人来送年礼、给老太太请安。周老夫人忙叫请了进来,见是李府的四个教养嬷嬷,行了礼问了安后,老夫人叫她们坐了,又问李府里众人是否安好等等。嬷嬷笑道:“回老太太的话,府里一切都好,本来还想着趁着年下请您跟府内各位太太奶奶们过去乐和乐和,谁知道又不能如愿了,我们老太太也牵挂着您呢。”周老夫人含笑说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少不得大家守规矩,过了这阵子再说。对了,你们三爷还是那么忙?最近竟不见他了。”另一个嬷嬷忙欠身道:“正要跟您老人家说呢,我们三爷之前还罢了,近来更是整日家见不到人,我们太太还挂心呢,派人去打听,一会儿在兵部,一会儿又在宫内,要不然就在城外大营巡视……我们家里见着他竟也是难的。”张夫人在旁含笑说道:“李尚书是先帝很倚重的,这种国家大事自然是离不了他的,所谓的‘能者多劳’罢了。”李府的嬷嬷陪笑道:“正是呢,想必府内萧尚书大人也是如此的?”张夫人点头道:“他也是忙得整天不着家,不过也还好,隔三岔五的总会回来一趟,也不至于就满城乱飞起来。”大家又笑了一阵。今日来的李府嬷嬷们都是老资历的,当然都认得东淑,她们在刚刚进门的时候也早看清楚东淑在跟前儿,幸亏一个个都颇有涵养,才没有当场失态。在同老夫人跟张夫人等说话的时候,他们也暗中留心查看,在周老夫人提起李衾的时候,东淑端坐垂眸,沉静淡然,竟是一派的娴雅端方,举止中透着极佳的教养,却跟传言中的那位“江少奶奶”的做派不太一样。寒暄了许久后,众人便起身告辞,周老夫人叫人相送。这些人离开了李府,上了马车之后,彼此相看,各自咋舌。便说道:“刚刚你们都看见了?那位江少奶奶,怎么竟跟咱们三奶奶一个样儿?”对面的接口道:“可不是吗,之前只听大奶奶跟咱们四姑娘他们在说很像,可哪里想得到竟像到这种地步?我才进门看见的时候,差点儿要上去行礼了。”“最奇怪的是,怎么不仅仅是样子像,看那举止神态的也是一模一样的!”又有的疑惑:“先前听外头那些人说起来,这江少奶奶跟镇远侯和离,很是品行不端的,可若真是品行不端,又怎能进了萧府?萧府的规矩比咱们府还多呢,岂能容得了她?今日看见,果然是难得的人物风度,何况她又是坐在老夫人身旁的……啧啧,老夫人竟真的把她当成了嫡亲的孙女儿了!”“老太太那是病糊涂中,不算什么。”“这话不对,你们今日都看见了,老太太的样子,像是病着的人吗?仍是那么清醒明白的。”大家说了会儿,心中各自惊涛骇浪,无法平静。便又叹道:“怪不得咱们三爷竟执意的要娶这位少奶奶呢,连她是再婚的人都不在意,甚至还跟大爷都闹了不高兴也不肯改变主意。”“以前三奶奶在的时候,咱们三爷就是千疼万宠的,如今突然得了一个样子十足像,言行举止都八分相似的,别说是三爷,我们都惊心啊。”忽道:“只可惜本以为今年就能娶了亲的,偏先帝驾崩,只怕又要好事多磨了。”“这倒未必,咱们三爷是新帝爷的左右膀臂,又算是小国舅爷,倘若皇帝开恩发话……那还不是容易事儿一件吗?”大家听了这话,都觉着很有道理,便纷纷点头。这日晚间,东淑在老太太的上房里陪着吃了晚饭,又伺候老夫人上榻休息,才带了甘棠回到房中。她回来的时候萧宪还没回府,这些日子里萧宪也常夜不归宿,因事务繁忙,他就歇息在吏部公房里。房中是彩胜守着,明智在靠窗的桌子上,认认真真地正练字儿。自打搬进了萧府,明值就不去之前的那学堂里,萧宪请了个教习师傅就住在府内,专门教导他,不料赵呈旌听闻,便闹着要来,两个人一块儿读书写字,倒也相处融洽,连明值脸上的笑都出现的多了。此时明值见东淑回来,便忙上来行礼,又拉她去看新写的字。东淑看了一会儿,笑道:“果然比先前又大有长进了,新老师教的好吗?”明值道:“老师教的很仔细,有什么不懂的也回答的很耐心。”“这就好。”东淑摸了摸他的头。明值顺势挨在她身边儿:“姐姐……”东淑垂头看他:“嗯?”明值欲言又止,终于只低头道:“没、没事了,姐姐快歇会儿吧,我也要睡了。”东淑察觉他仿佛有话要说,忙拦着他:“怎么了?有什么话不可瞒着姐姐。”明值的目光闪烁,犹豫了半天:“姐姐,我、我听他们说之前有人替咱们家里告状……却又死了。”东淑见他竟听说了此事,一怔,这件事说来有些复杂,何况那死了的江鹏也不算好人,毕竟江家若真还有个顶用肯担当的,想当初在徐州的时候,也不至于只留他们孤苦的姐弟两个被人随意欺辱了。东淑便问:“听谁说的,怎么又提起来了?”明值道:“我以前在学堂的时候,他们就吵的很。”明值的唇动了动,终于鼓足勇气:“姐姐,当初咱们还在侯府的时候,曾说过萧家跟咱们是有仇的,现在,现在……”东淑心一跳,忙握住他的手:“是不是有人跟你嚼什么舌头了?”“不是,”明值忙摇头道:“是我自己想起来的。而且……”“而且什么?”“爹跟娘……现在还不知怎么样呢,”明值的声音低低的,眼中却冒出了泪光,哑声道:“都要过年了,姐姐,我都忘了他们长的什么样儿了!”明值说到这里,便张手将东淑一把抱住,实在忍不住,便低低的呜咽了起来。东淑不知怎么答复这孩子。江家父母的事,东淑曾经拜托过萧宪替他们打听着,她开口的事情,萧宪自然不会耽误,只是京城跟北塞相隔千里,消息闭塞,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回信。可没有消息,对东淑而言,却反而还好,毕竟边塞风云变幻,环境又不好,江家父母又是有些年纪的,东淑担心的是会得到噩耗,那可真不如不去打听的好了。她之所以拜托萧宪,只是想对得住江雪,也算是为她做了一件事了,可是想不到明值这孩子心里也还惦记着。这会儿见明值落泪,东淑心里也有些酸酸的,这么小的孩子就经受了离乱,跟着唯一的姐姐寄人篱下,几经变幻直到现在……也难为他是怎么受得下来的。东淑便俯身也抱住了明值,安抚道:“明值别怕,也不要哭……本来我想等有了消息后再跟你说的,你既然问了,我索性告诉你,——我早就拜托过萧大人帮咱们找寻爹娘,若是找到了,自然会用法子把他们带回来的。到时候、咱们就一家团聚了。”“真的吗?”明值吃惊地睁大了泪眼:“姐姐没骗我?”“骗你做什么?”东淑掏出帕子,给明值擦了擦脸上的泪,又道:“至于江家跟萧家的事情,情形有些复杂,那做坏事的是萧家的一名远亲,就像是江家也有些不成器的亲戚一样,他们做的事情就推在萧家这边身上……你年纪还小未必懂,等大了就知道了。”明值认认真真听着,点头道:“我知道了姐姐,其实我知道萧大人是好人的,他还送给我那么上好的毛笔跟砚台,呈旌说是很贵价难得的呢。”“你若是认真些写字读书,就不辜负他的心意了,”东淑笑道:“要过年了,又要长一岁了,不要不高兴,洗把脸早点儿去睡吧。”明值乖乖答应,甘棠便陪着他去了。这边彩胜已经去铺了床,对东淑道:“小公子看着年纪小,其实心很细呢。”东淑微微一笑,在桌边坐了,说道:“你大概不懂年纪小小就颠沛流离,无依无靠的感觉。”彩胜一愣,继而道:“奴婢也听说了些,不过现在、幸而是苦尽甘来了。”东淑道:“是啊,还好遇到了萧大人,也是没想到的缘分吧。”这会儿有丫鬟送了一碗燕窝来,彩胜捧给东淑。东淑缓缓吃了一口,眉头微蹙,却也没说什么。彩胜在旁看着却道:“是不是太甜了?”东淑道:“是有点儿。”彩胜笑道:“少奶奶的习惯跟我们姑娘一样,姑娘吃燕窝是不喜欢放糖的,说是腻得慌,回头我吩咐他们,别叫再放糖了就是。”“不必,别兴师动众的,”东淑哑然失笑:“你们姑娘的习惯自然是该的,可我却不该有这习惯,毕竟我又不是这府内的正经主子,叫人知道了,还以为我是东施效颦呢。”“少奶奶说这话就见外了,我们三爷跟老太太那边儿,都是真心疼爱的。”彩胜抿着嘴笑说道。东淑蹙眉,忽道:“说来,自打我进京,总是不停的听人说起你们姑娘,一个个都说我跟她多像的,我只是叹息她怎么就这样的红颜命薄……若是她好好的在,我或许还能跟她做个无话不谈的手帕交呢。”彩胜听她说起东淑,便敛了笑:“您说的是,我们姑娘、人是极好的,若是见了您……只怕不知道该多喜欢呢!”东淑好奇地看着她:“你们姑娘到底是什么脾气性情的人?从别人嘴里听说的,到底未必是真,你却不一样,你是她的心腹人,你自然最懂她的。”彩胜眼神一闪,道:“姑娘她……倒也没什么可说的呢。”“你别怕,”东淑含笑温声道:“这儿又没有别人,咱们私底下闲话而已,你跟我说说又何妨?对了,我听说她是急病去了的,到底是什么病?”彩胜的脸色有些沉重:“这个、这个像是心绞之类的,奴婢也不敢说。”东淑道:“年纪轻轻的,又出身尊贵,嫁的又好,谁能想得到是这样的命呢?”她感慨了这句,又问彩胜道:“你们姑娘真的跟李尚书大人……感情甚好?”彩胜听到她问这个,才又略露出一点笑容:“这自然是真,人人都赞说他们是天生一对呢。”“那她跟李府里的人相处的怎么样?”东淑又问,迎着彩胜的目光,她笑道:“你多说给我些,我心里也好有个数儿。”彩胜听了这句,自然以为是因为东淑要嫁给李衾,所以事先跟自己打听这些。于是想了想说道:“那府里也是有教养的人家,对姑娘倒也很好,老太太跟太太自不必说,他们家里的大少奶奶,说来还是皇后娘娘……哦,现在该是皇太后娘娘同族的呢,只是大少奶奶倒不是那种牙尖嘴利爱管事的人,跟我们姑娘也很好。原本我们姑娘没去之前,家里的差事是二爷房里的方少奶奶帮着太太管的,我们姑娘去后,太太就把差事交给了姑娘。所以方少奶奶未免有些不太喜欢的,只是她虽不高兴也没办法,我们三爷护着,姑娘又聪明,她也抓不到把柄去。”东淑听了这些话,笑道:“怎么我听着有些害怕呢。我可不像是你们姑娘,怕应酬不了这些。”彩胜忙道:“这个倒是无妨的,听说他们府里现在是大少奶奶帮着管事,既然这样,奶奶你过去了自然就清闲着,也不会太引人的眼的。”东淑点头道:“多亏你说了这些,不然我可真是一头雾水了。”彩胜笑道:“我自然是帮着奶奶的,您别担心,再说了,还有三爷这儿撑腰呢,很不用怕别的。”此刻甘棠也回来,于是伺候东淑洗漱宽衣,上榻休息。次日一早照例过去给周老夫人请安,才说了会儿话,就听说萧宪回来了。话音未落,萧宪从外入内,大氅上还飘着几点雪花,给老太太磕头。周老夫人问了几句,见他脸上有些憔悴之色,便道:“唉,纵然你公务事忙,自个儿的身体倒也留意才好。在外头别是冻饿着吧?”萧宪忙道:“老太太放心,一应都缺不了的,就是怕您老人家担心才特回来请安的。”老夫人知道他连日操劳,便叫他先下去休息。萧宪临去又对东淑使了个眼色。东淑等他去后,就也找了个借口走了出来,便跟萧宪一起出了院子。“你这两天忙什么?”东淑问。萧宪道:“没什么大事,主要的……是兵部那里的人事调动,我得过问一下。”东淑一听他说这个,就想起之前提起的李持酒要离京的事,这些日子她只在府内哪儿也没去,因为萧宪曾格外吩咐过,故而也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提起李持酒,所以并不知道那人怎么了。此刻见萧宪欲言又止的,东淑便按捺着没有问,只说:“老太太说的对,你又不比别人是习武的出身,再忙也记得千万别亏了身子,若真有损那可是什么也换不回的。”萧宪看着她关切的神情:“知道呢。对了……我叫你出来,是有一样东西要给你。”“什么东西这样神神秘秘的?”萧宪道:“回房你就知道了。”当下东淑跟他一起回了院中,进了屋门就又催问道:“到底是什么,快拿给我看?”萧宪笑道:“你自己找。”东淑疑惑地瞥了他一眼,才转身,忽然愣住:“啊!……你把它弄回来了?!”原来在她面前墙上,那副原先“失踪”了的《太湖春晓图》赫然又出现了,正端端正正的挂在那里。萧宪走前一步,笑道:“这个礼物怎么样?可合你的心意吗?”“真是……”东淑白了他一眼。萧宪笑看她促狭的表情,叹道:“我本来想将这幅图烧了的,免得留着可气,可上次你就是为了这个跟我吵架,我知道你喜欢他,少不得就依了你,难道要让你不高兴?如今就‘完璧归赵’吧。”萧宪是一语双关,东淑自然明白。可是……当初才回到闺房的时候,看到少了这幅图,总觉着像是缺了什么东西似的,类似魂魄一般的,可如今萧宪重又将图布置了回来,原本该有的喜悦却并没有很强烈。兄妹两人站在这幅图之前,一起打量着,东淑歪头看着图画中烂漫的山花,跟湖上泛着的小舟,半晌说道:“哥哥,你还记得最初得这幅图时候的情形吗?”萧宪微怔,继而笑道:“怎么会不记得?”两个人目光一碰,东淑笑叹道:“说来也是机缘巧合,不然的话,那个人怎么就会骗到哥哥跟前儿,又怎么偏那些粗糙的画中就夹杂了他这一幅呢,”萧宪听了这句,一时也有些感喟于心了。萧宪交游广阔,风花雪月什么都喜欢,加上出身贵宦世家,时常有些走投无路的寒门士子或者读书之人、或者奇人异士等前来投靠。那天有人自称是收藏古画的,因家境贫困,愿意把所藏的珍奇图画“送”给萧大人,免得流落在俗人手里。萧宪立刻叫人请他进来,把所带的图画一一看过,那些图画裱糊的倒是很用心了,但萧宪也不是等闲之辈,一看就知道不过是当世之人所绘,假充古董而已。只是他见惯了这些来招摇撞骗的人,虽然存心不良,到底用的手段不算恶劣。这些人用尽法子不过是希图些银子,一百个人里兴许有一两个真有难处的,却不能赶尽杀绝。于是并不多言,只叫小厮拿了五两银子给了这人,画却留了下来。那人自然是心虚的,见状便明白已经给识破了骗局,当下不敢吱声,拿了银子行了礼后便忙忙的去了。萧宪本想把这些赝品付之一炬的,谁知东淑因听说他又“散财”了,便过来看他的笑话,看他用五两银子收了十几幅“古画”,笑得捧腹。萧宪看着她笑的前仰后合,眉眼生辉的,却也笑道:“古人说千金难买一笑,如今我只用了五两银子就引得你笑的这样,这真是花的最值得一笔钱了。”东淑敛了笑,上来翻看那些画,又道:“这笔法倒也难得了,怪道你给了他五两。”看了片刻,忽然目光一动,竟从这些卷轴里挑出了一张:“这个……”她手中拿着的,便是一副《太湖春晓图》,这幅图萧宪刚刚看过的,这却不是古画,但技法生疏而粗糙,也绝非出自什么名家之手。他心想大概是这卖画的人故意掺和在一起叫人难辨真假的,便没有在意。此刻见东淑拿了便道:“怎么了?这幅图整体的构图倒也好,只是也仅只如此了。”东淑歪头打量着,却道:“我却喜欢这幅图,透着些灵气。倒像是让人看了也觉着神清气爽身临其境一样。”萧宪笑道:“是吗?”又细看了会儿道:“我确信这绝非是名家所画,多半是什么无名之辈信手所涂。你若喜欢只管拿了去,留在这里,只能付之一炬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