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怎么这么快得到消息了?”李衾问。林泉道:“小人也不知道,大理寺那边儿也懵了。”李衾问了这几句,回头看时,见萧宪正也要上轿。目光相对,萧宪道:“看样子你果然不知道,李子宁,这次你可别‘聪明反被聪明误’啊。”李衾不语,略一想,便俯身先上了轿子。原来林泉匆匆来报的,正是那江家的子侄在大理寺告状的事情。本来按照李衾的安排,那人递了状子后,大理寺自会命人调查真假以及来龙去脉,因为并不是一件大事,何况又是外省发生的,所以这件事儿不至于太哄闹。纵然查出了萧府的几个亲戚的确有作奸犯科的举动,但毕竟不是直系,而且“江雪”又成了萧府的义女,所以只问犯案之人,决不至于连累萧府。事实上这件事情不过是他拿来过桥的,一切都控制在他手中,只需要给萧卓知道真有这么一件事就行了,京城内的人知之甚少,宫内更是悄然无闻就能完美收局。但是刚刚林泉却说,宫内不知如何竟听说了此事,且派了内侍前往大理寺亲询,这一招儿却是突如其来,神兵天降似的,超出了李衾的预计。萧宪听属下所言的也正是此事,所以他才对李衾说那些话。不过萧宪现在并不着急,横竖萧府认义女的事情经过明面儿了,萧卓更不能出尔反尔,至于江家的事情是否会牵连萧家,对萧宪而言……完全比不上东淑回府这件。甚至只要让东淑回府认祖归宗的,萧宪也不在意这些波折。何况就算天塌了,还有个把天捅破的人顶着呢,那就是始作俑者李衾。因此萧宪听属下说宫内知晓了此事,心中想着看好戏之意反而盖过了那起初的恼怒。萧宪一点儿也不操心,巴不得看李衾玩火自焚,如今只等看他李子宁如何拆局罢了。两人在吏部门口分别,萧宪自己回萧府而去,李衾却自回兵部。走到半路,却有一个小内侍拦着,道:“大人,我们主子在务观楼上等候。”李衾想了想,便命改道,不多时到了务观楼,入内到了二楼的隔间之内,进了门,便见竟是景王杨瑞在座。雅间窗明几净,景王一身银白色常服,显得丰神俊朗。面前桌上摆着一壶茶,杨瑞正握着茶杯欲喝,见李衾进来便笑着放下:“子宁来的好快。”李衾行了礼,在杨瑞对面坐了:“王爷今儿怎么这样好兴致?”杨瑞道:“多久不见你了?又知道你年底了越发忙,不便搅扰,今儿实在无聊,本要去兵部拜访,又听说你不在那里,怎么好好的跑到吏部去了?”李衾道:“有一件事跟萧尚书商议。”景王笑道:“什么要紧事,得你亲自跑了去?”李衾瞅着他,不答反问:“王爷从哪里来?”景王杨瑞道:“从宫里。”李衾道:“宫内可有什么新鲜事儿?”杨瑞笑了两声,想了想才笑道:“宫内向来是那个样儿,又有什么新鲜事了,哦……若说唯一的新鲜,应该就是镇远侯了。”“镇远侯吗?”“我真想不通皇上为何要调他到内尉司,本以为他进了宫好歹会收敛,谁知仍是那个跳脱的样子,不过皇上倒是很喜欢他陪着,还把自己的那只金雕给他把玩呢。那金雕是父皇亲自调教出来的,最亲信的太监都不能经手的,居然给那小子拿着玩儿。”李衾道:“皇上为何对镇远侯这样青眼有加,王爷可知道?”杨瑞斜睨他道:“你却问我?人是你主张调回来的,他有什么好处你自然最清楚。皇上是个爱才的人,只怕又从未见过镇远侯这一类型的人物,所以才觉着新鲜有趣。”景王说着,亲自给李衾倒了一杯茶,端放在他跟前。李衾心里想着事情,举杯喝了口,又捏着放下。杨瑞笑道:“这茶怎么样?”李衾才恍然醒悟,回味了一下,道:“茶还是寻常的冻顶乌龙,味儿倒是有些清甜,什么水?”“果然是行家,”杨瑞赞许地笑道:“这是我叫人从济南运回来的一坛子泉水,昨晚上才送达,今儿特泡了茶给你尝尝。”李衾闻言便又尝了一口:“不错。”“罢了,”杨瑞看他的反应就知道不算上佳,便笑道:“唉,总有一日我会找到和你心意的水呢,听人说,那花上的雪收了起来泡茶,会有一股子香气不知是不是真的。”李衾笑道:“王爷且别想这些,哪里有这些精神去风花雪月。”杨瑞闻言道:“怎么你像是有心事?哦对了……我倒是才听闻一件事,好像是那个江少奶奶要给萧府收为义女了?满城都在议论是不是真的,我心想着那萧家的门槛比天儿还高呢,怕是人胡传的,可又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李衾道:“是真的。”杨瑞诧异:“这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王爷不是不知道,”李衾道:“萧宪他最疼的人是谁,所以……算是爱屋及乌吧。”杨瑞想了会儿:“原来是因为这个,不过他家的老大人是个从来迂直端庄的,怎么也就随了他的心意呢?”李衾道:“听说是老太太的意思。”杨瑞叹息:“原来是老太太发话,那倒是不奇怪了。”他说了这句又笑了起来,道:“这江雪倒也是个有福之人,本来以为她离了镇远侯就无依无靠了,哪里想到却有萧家跟萧宪这样的大靠山呢,说起来,也不知镇远侯怎么想的。”李衾见这般说便问:“李持酒想什么?”杨瑞道:“当初镇远侯给贬斥出京,路上遇到江雪遭难,不由分说的竟就娶了,你说怪不怪?”“有什么可怪的,难道不兴他一见钟情?”李衾一笑。杨瑞啧了声:“我看没这么简单。”“王爷这话何意?”此刻外头伙计来问是否上菜,于是先叫他们将酒菜都送了上来,重把门关了,景王才又说道:“当初镇远侯给贬斥出京的原因你当然是知道的?宋玉溪给他打的半死。”“这个自然知道,为何又提起来?”“我前儿无意中跟宋玉溪说起来这件事来,抱怨镇远侯的手狠,又问他到底是怎么跟他结下的梁子,宋玉溪跟我说,这件事实在是无妄之灾,至今他还不知道究竟的缘故呢。”李衾诧异:“什么话?无缘无故就打了小公爷?”杨瑞的脸上笑的古怪,道:“我也是跟你一样想法,在我一再追问下,宋玉溪才又想起来,原来那天他是跟几个世家弟子喝酒,不免喝的有些高了,就谈论些风月之事,无意说起京城中的最绝色的女子,有人就提起了萧东淑。”李衾听到最后,不由坐直了几分:“然后呢?”杨瑞道:“当时宋玉溪喝的半醉,他又不知从哪里隐约听说的的一些闲话,便调笑了几句……谁知话未说完就给另一张桌上的镇远侯扑倒了,不由分说的一通乱打……”当着李衾的面儿,杨瑞自然不好就叙述当日的具体情形,毕竟有些亵渎东淑的言语在内。李衾听他说完,直直地看着他。杨瑞挑眉道:“除了这个,宋玉溪实在想不出是在哪里得罪过镇远侯了。”李衾的喉头有些干涩,便拿了一杯酒慢慢地喝了口,烈酒入喉,心头有些燥热的。杨瑞瞅着他道:“你说镇远侯之所以大动干戈,会不会是因为……你那位夫人啊?我本不想胡猜的,可偏偏还有个长相类似的江雪在,倒是不由得人不多心了。可是据我所知,之前萧夫人跟李持酒仿佛没什么交际吧?或许是有过但咱们都不知道……你说呢?”第67章不知是不是因为酒力入喉, 有那么一瞬间,李衾几乎就想冲出去。他想找到那个人, 想当面询问她,当初是不是跟镇远侯有过什么“交际”。这念头陡然而生,摇摇摆摆的,像是极微弱的一点火光。于是, 每一口喝下去的酒都好像是浇在了火苗上。景王提了筷子给他布菜, 道:“干喝酒不吃菜是容易醉的。你是怎么了,心事重重的, 总不会是因为我刚刚说的话,让你又胡思乱想了吧?”李衾吃了一口笋子, 这冬笋炒的爽脆甘甜,但他仍是品出了一点点苦涩,于是一笑:“没有的事情, 大家闲谈罢了。”景王叹道:“就是说啊,我平日里也没有个能够掏心掏肺说话的人,所以有些话也只管说了。”他也喝了半盅酒,道:“不过话说回来,虽然是闲谈, 有一些事情你可也不能掉以轻心, 比如岁寒……”李衾眉头紧锁:“王爷莫非是担心镇远侯在宫内,会有什么不妥吗?”杨瑞苦笑:“他那个性子,真是叫人琢磨不透。我倒是不怕他会口没遮拦,只怕他喝醉了之类的……”“他不会, ”李衾摇摇头:“镇远侯不是那种没轻没重的,虽看着轻狂不羁,心里还是知道孰轻孰重。”杨瑞颔首:“嗯,但父皇待他那样好,倒是让我疑惑起来,总不会是父皇有什么用意吧?”李衾原本是个惜字如金的人,此刻因有心事,又喝了两杯酒,便道:“王爷大可不必担心。”杨瑞道:“什么?”李衾漠漠然道:“太子已经没了,王爷是可以名正言顺的……另外就是三殿下,怕是不成气候。所以王爷现在、什么也不必做,只循规蹈矩不出纰漏,事便成了。”景王笑道:“小舅舅,你还是疼我呀。可知就算别人说一万句话,始终不如你说一句。尝尝这个。”又捡了两块胭脂鹅脯跟冬菇放在他的碟子里。李衾缓缓地吁了口气,只觉着酒在心口酝酿,便夹了菜慢慢嚼着去压那酒力。萧府,东淑旧居。四姑娘萧浣溪陪着东淑进了门,笑说道:“我们东姐姐的这院子,跟我们其他人住的不同,你瞧这进门的假山石头,若是第一次来很容易就走错在其中了。听人说,当初是故意这样设计的,里头含着什么五行八卦的理论等等,我们也不懂。”甘棠在后面跟着,听了这话差点儿忍不住开口,只在心里默默地想:“怪不得上次我来的时候,一眨眼就不见了姑娘,再找去找不到呢。”东淑听了这话,也想到了上次自己来这儿的情形,当时还不记得自己是谁,但却自然而然就走了进来,当时还奇怪甘棠为何很久没有追进来,原来是阻住了。萧浣溪道:“江姐姐以后住在这里,多走几次就熟悉了,这会儿因是冬天了,这些花藤子都还是枯着的,等到春夏的时候,长的郁郁葱葱遮天蔽日的,那才有趣呢。”说话间过了假山石头,见那棵桂树仍是披霜戴雪肃穆凛然的立在院子里,纵然寒冬,还是透着阵阵甜香。萧浣溪歪头看了会儿,喃喃道:“唉,当初有个风水先生,说是桂花树栽在这里不妥当,叫砍了去的,只是东姐姐不答应,说是这树好不容易长成这么大,又能不间断的开花娱人,何必要荼毒它呢,竟坚持要留着,想不到……”萧浣溪喃喃这句,却又忙笑道:“姐姐别在意,我是一时想起了旧事才说这些的。”东淑道:“哪里。”萧浣溪又道:“若是江姐姐忌讳这些,你便同太太说一声,兴许太太会答应仍旧砍了去。”东淑心头一动,便笑道:“何必呢,花木有情,何况我不过是干女儿,也未必就住在这里,哪里就敢擅自动姑娘留下的东西呢。”萧浣溪笑说:“江姐姐真是谨慎规矩的人。不过我看宪哥哥那么喜欢你,太太跟老太太又疼你,将来若是叫你长住在府内,也是应当的。”于是进了门。东淑却发现,屋内的布置陈设等已经跟之前自己来的时候不一样了。桌椅板凳倒还在,只是那些小东西上做了改变,比如原先挂在墙上的那幅画便不见了踪影,只有一张紫檀木的长桌子仍旧靠在墙边,上头放着一个半臂之长的石头花盆,里头竟是养着几枝明艳照人的水仙。屋子里也是暖意融融,原来一早就生了炭炉。萧浣溪打量了一圈儿,笑道:“这儿是重新布置过的,太太亲自来看过呢。姐姐看看还有哪里想改一改的,只管说。”东淑张了张口:“没有要改,都甚好。”萧浣溪笑道:“姐姐的脾气真好,我先前也听说了一些关于姐姐的传言,说你的性子是最贤良淑德的,如今认识了,果然如此,怪道宪哥哥跟老太太他们这么喜欢呢,连我也是喜欢的。”东淑知道自己的这个四妹妹从来最擅交际,手腕玲珑,当下含笑道:“多谢妹妹不弃嫌。”萧浣溪道:“什么弃嫌呢,喜欢还来不及,虽然姐姐的容貌跟东姐姐有几分相似,只是脾气比她要好很多呢,人也温柔些。”东淑愕然,于是笑道:“东姑娘的脾气很不好吗?”“不能说是不好,只是姐姐从小儿就是众星捧月的,未免性子有些孤傲,目无下尘的。”东淑嘴角微动,她倒是没感觉自己“孤傲”到这种地步,当下笑道:“我跟她不一样,我是小门户的出身,哪里有什么资格目无下尘的呢。”萧浣溪捂着嘴一笑,又道:“江姐姐真是风趣。”不多会儿,外头丫鬟报说萧宪到了,两人才停了口,起身之时,果然见萧宪从外走了进来,脸上笑吟吟的,见了萧浣溪便道:“妹妹也在呢?”萧浣溪行了礼:“哥哥今儿回来的早,是不是也知道了江姐姐来了?”萧宪道:“正经是。”“太太叫姐姐住在这里,我因怕姐姐不熟悉路,又怕丫鬟们说的不周详,所以亲自陪着她过来了,”萧浣溪笑道:“没想到竟是很投脾气。”萧宪笑道:“这就好,以后就只当她是亲姐姐便是了。”萧浣溪听见“亲姐姐”三字,眼中掠过一丝诧异,却笑道:“这是当然。”因见萧宪只顾打量东淑,她便识趣的找了借口告辞了。等萧浣溪去后,萧宪才问东淑道:“你觉着这儿怎么样?”东淑道:“怎么也没提前告诉我是安排了这里给我住呢?”萧宪笑道:“原本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喜欢吗?”东淑一笑摇头,回头时候看到那换了画的墙:“那副《太湖春晓》呢?”萧宪微怔,继而道:“挂了太久,都落满了灰,纸也脆了,索性就换了他。”东淑忙道:“哥哥,你别丢了它,还要好好的收藏起来才是。”萧宪眉峰微蹙,道:“一副旧画罢了,也值得这么上心?”东淑欲言又止。萧宪知道她的意思,便有些按捺不住了,道:“你是因为那幅画是李衾的手笔,所以才舍不得的?”东淑见他说破了,脸上微红:“那幅画挂了许久,都习惯了……”“你要喜欢那幅图,改天我给你画一幅,或者另找丹青妙手,画的比他更好百倍呢。”东淑一愕:“哥哥……”萧宪叹了口气,到里头又看了一番,才道:“东宝儿,我问你,你答应我的话可还算数吗?”“哥哥说的是……”“我曾叫你别跟李衾透露,别轻信他。”东淑一时心虚,便低了头。萧宪眼神变的幽沉了些,道:“那天他偷偷摸摸的去别院,跟你说了什么?”东淑见他知道了,脸上不禁更红了几分:“哥哥怎么……”“我怎么知道是吗?哼,有趣,我说不许姓李的进去,他果然便循规蹈矩,只是竟用了什么法子诱惑着你出去见他!真是好本事!看不出他居然偷香窃玉也很在行嘛!”“哥哥,不要这样说,他也没做什么。”东淑有些羞窘。“他还要做什么?他要真的想做什么难道你能抗得过?”萧宪口不择言的,又道:“你只管告诉我,他跟你说了什么,你又是如何答复的。”见东淑涨红着脸不言语,萧宪道:“你是不是答应了还要跟他?”东淑的心跳急了几分,这种事情对于女子来说自然是有些难以启齿,何况是当着萧宪。可萧宪一看这样,就知道是真的。何况李衾也没必要骗自己。只是,说不失望不生气,却是假的。东淑听他沉默无声,偷偷瞥了眼,见脸色不对,忙道:“哥哥,你别生气……”无可讳言的是对她来说,那毕竟是她曾经嫁过的夫君,除了萧宪跟家里的人,数李衾最亲了。萧宪深深呼吸让自己镇定:“东宝儿!你好不容易回来了,哥哥不能容许你再有任何意外,你难道不清楚我的苦心吗?难道哥哥的苦心叮嘱,还比不上李衾甜言蜜语的几句话吗?”东淑听他话说的重了,眼中便有些潮润:“当然、当然不是的。”萧宪正色道:“若不是,那你就跟我起誓,从此别跟他许什么诺,将来就算他用了什么阴谋诡计,你也要不为所动。只当他是陌生人。”东淑呆了。尤其想到那天傍晚,李衾乘车在后门处相见的情形,简直失语。萧宪见她竟不答,瞬间心凉:“原来你、已经有了主意了吗?”他盯着东淑,走到她的身前,语气渐渐严厉:“萧东淑,你还把我当哥哥吗?你眼里根本没我了,你一心只想着他,你甚至想回他身边去,或者、更嫌我是你的绊脚石了是不是?”他气恼之极,尤其是想到李衾今日在吏部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那股气恨夹杂着委屈冲上来,眼圈也红了。东淑也流了泪:“当然不是了!哥哥是最重要的。但是……”萧宪听她说“哥哥是最重要的”,心里本有些许安慰,听了“但是”,却又是一寒:“但是什么?”东淑道:“子宁、他对我真的……很好,也是很重要的人。哥哥、我是喜欢他的,他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回来了,我……”“他是死里逃生的回来,你呢?”萧宪再也按捺不住,怒道:“你难道就是好端端的?你还把他当好人呢!你知不知道他曾经差点儿置你于死地!”东淑惊的脸色都变了:“哥哥你说什么?”萧宪的唇一抖,暗暗后悔自己怎么就脱口而出了,当下道:“总之,你若听我的话,那就跟他一刀两断,你若不听我的,我、我……我只当没这个妹妹!”萧宪气头上,赌气扔下这句,拂袖出门而去!身后东淑脸如雪色,萧宪临去那句话在心中转来转去,就像是锋利的刀刃,搅的她的心一阵阵的隐隐作痛。两人说话的时候甘棠本在外头,不敢入内,只模模糊糊听到些许只言片语,然后就是萧宪气冲冲的出来了。甘棠不知如何,想拦着他又不敢,只好赶紧进门:“姑娘,是怎么了?为什么跟萧大人吵嘴?”东淑立在原地,浑身有些发麻的,几乎没有知觉了。此时此刻,她竟忽然觉着非常的孤单,就算她现在正在门庭显赫的萧府,她昔日最最眷恋的家,在她最熟悉的卧房中,但是那种茕茕独立的孤寂之感却陡然而来,将她包围其中。她的确如愿以偿了,重新回来了,但是又能怎么样呢,一切都变了,她永远无法以本来的身份面对所有人,得以江雪的身份过活。她甚至做不出一个明确的选择,虽然她原本是被逼着选择的。东淑不想让萧宪失望,可是又放不下李衾。这种感觉让她难过极了,如同万箭穿心,凉飕飕的疼。东淑无法回答甘棠的话,她迈步往门口走去,站在门边上,看到院子里的那棵顶风冒雪的桂花树。“流落征南将,曾驱十万师。罢归无旧业,老去恋明时。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茫茫江汉上,日暮欲何之。”东淑喃喃地念了这几句,心头之痛无法遏制,她抬手抚着心口,终于说道:“你去……收拾一下东西。”甘棠在后听了这句,诧异道:“姑娘你说什么?”东淑长叹道:“去吧。把咱们的东西收拾起来。”东淑并没有让人去告诉老太太或者夫人,只跟甘棠出了院门,一路往外而行。她自然是熟门熟路的,那些下人等也不敢相问或者拦阻,不多时已经出了萧府的门。当走出大门的瞬间,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拉着不许她走出去,步伐沉重而缓慢。之前叫备的车已经停在门口等候吩咐,甘棠扶着东淑要上车,她却不知要去哪里,踟躇彷徨。正在茫然,忽然间心有所觉地转头,却正看到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就在身侧不远处,孑然而立。东淑有些无法相信自己的双眼,定睛细看,悲欣交集:“子宁……?”长街上的李衾从东淑出门的那时候就看见她了,只是他也同样有些不敢相信。他只是在心里存着万分之一的念头想着,她就出来了。第68章东淑因为百感交集,自觉情何以堪。一时灰心之下, 本是要先离开萧府的, 又茫然不知所往。正要上车的时候偏看到李衾竟在, 真真如同梦中。两人远远地彼此相看,李衾缓步走到她身前, 目光闪烁地问道:“你……是要去哪里?”这么简单的一句话, 东淑却不知如何回答, 便道:“所谓‘天下之大,竟无我容身之处’,早先觉着这句话矫情,现在倒是别有滋味了。”李衾一震, 继而道:“你要走吗?”东淑垂头淡笑道:“物是人非,还能说什么呢?”李衾深吸一口气:“你、跟我来。”东淑道:“去哪里?”李衾却并不回答,只是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竟是拉着她转身就走。他虽然不是有意用力, 但东淑已经连反抗都不能,只有给他拽着走的份儿。身后众人不明所以,自然也不便拦阻, 连甘棠都只能呆呆地抱着小包袱跟上。两人进了轿子中, 还未坐下,东淑就嗅到一股颇浓的酒气。她诧异地看向李衾:“你喝酒了?”除了一些吉庆节日等,李衾向来自持,就算是小酌几杯,也不过怡情而已, 不会过量。但是这会儿轿子里的酒气如此浓烈,显然有些反常。李衾的轿子颇为宽敞,也能容纳两个人并排而坐,但毕竟空间有限,此刻轿子里除了酒气之外,另有的,就是那若有若无的香气了,是从她身上而来。这香气如同熟悉,又像是陌生,正因为半真半假,却更诱人心魄。李衾垂眸,却瞧见她搁在腿上的小手,纤巧白皙,似是而非。李衾闭上双眼:“是啊,喝了酒,你不喜欢吗?”他说着微微扬首,露出了颈间突出的一点喉结。东淑无意目光撞见,蓦地想起昔日身为人妇的时候……两人闺中那些亲密的举止。她的心也跟着突地跳了一下,忙敛着心神问道:“你是怎么了,莫非有事?”“为什么这么问?”“你很少喝的这样,”东淑皱眉道:“出了什么事了?”李衾听了这句,微微睁开眼睛转头看她。他跟景王杨瑞喝了那一场,到现在酒力其实已经散了大半儿,但还有三分尚在,此刻看着东淑的脸,恍惚中,就像是伊人仍在。“夫人……”李衾不由自主地唤了声。东淑一怔,看他星眼略见迷离,仿佛有无限柔情蜜意,不由有些窒息。此刻才略略觉着不安。“你要带我去哪儿?”东淑转头,这时侯冷静下来,又想起萧宪,若萧宪知道她竟跟着李衾走了,恐怕更是火上浇油,不知气成什么样子。虽然萧宪的那几句话伤了她的心,可是东淑却是本心里不想让哥哥生气的,原先没料到会遇到李衾才赌气出府。如今问了这句不见李衾回答,她就说道:“还是送我回哥哥的别院吧。”“你为什么会出萧府?”李衾并不理那句,反而问道,“是不是府内有什么事儿?”东淑见他问起这个,一时苦笑:“是我先前心里没个数,高估了自己罢了。”“什么高估?”东淑回想萧府之中那些虚情假意的脸,除了周老夫人跟萧宪外,其他人对她都是怀着戒备的,连张夫人都是,她当然看得出来。东淑回头看向李衾,问道:“子宁,你信我吗?”李衾愣怔:“嗯?”东淑道:“你会心无芥蒂的接受我,同我相处如初吗?”李衾沉默。东淑心头如同针刺,抬手抚着脸笑道:“你看,就算再像,毕竟也是换了个身子。有时候连我自己想起来都觉着如同做梦呢,何况是别人?自打我记起以前的事后,唯一对我如初的,只有哥哥。”她喃喃说着,神色宁静之中略带几许伤感。李衾微震:“你……”“是啊,”东淑的眼中却已经潮润了:“只有哥哥才是完全相信我的。我本来不该让哥哥生气的。”李衾忖度着问:“你、莫非跟萧宪闹了不快吗?”东淑道:“嗯,哥哥不愿意我跟你相认,他让我选,可是我还是坚持……因为、因为子宁对我来说,也是很重要的人啊,我不能放下你。但是大概我想错了。”“为什么这么说?”李衾微微眯起眼睛。东淑盯着他的眼睛:“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你不像是之前的子宁了……”话音未落,李衾忽然毫无预兆的张手将东淑拥住。他的力道这样大,隐隐地令人窒息。东淑下意识想挣脱,但却纹丝不能动,她一时有些慌了:“李衾!”话说萧府之中,萧宪因为关心情切,一时的口不择言。可从东淑院中离开之后,人还没到前头,就已经后悔起来了。“我怎么能那样跟东宝儿说话,”萧宪皱着眉,抬手打了自己的头一下:“她好不容易才回来,这还是第一天,我就跟她吵起来……她指不定多伤心呢。”萧宪这样想着,又跺足恼怒道:“都怪李子宁那混账从中挑拨,没有他的话,我跟东宝儿自然仍是和和美美的。”他长吁短叹,情绪复杂,想到东淑就觉着愧悔,想到李衾却又暴怒,觉着是他用下作手段诱惑了东淑。都说红颜祸水,怎么轮到他这里,就是妥妥的男色最祸呢!思来想去,萧宪下定了决心要回去,至少得亡羊补牢安抚东淑,别叫她伤了心,这才是当哥哥该做的。萧宪想着便要转身,谁知一个小厮匆匆跑来到:“三爷,老爷那边儿着急叫您,且快去吧。”萧宪忙问:“什么事?”小厮见无人,便上前一步悄悄地说道:“是顺义侯赵大人来了,好像是有什么机密跟老爷商议。”萧宪心头一动,略一犹豫,便想:“顺义侯消息灵通,一定是听说了有关江家告状的事情特来报信,罢了,我先去过去,待应付了父亲再回来也不迟。”于是他便跟着小厮往前头萧卓的书房而去。而这会儿在萧卓的书房中,顺义侯赵申平正说道:“既然老爷知道此事,有所准备,我也就放心了。”萧大人有些心不在焉,闻言一笑道:“我也不瞒你,这件事……李子宁曾先一步跟我透过消息。”赵申平极为机灵,听了这话,又想到从萧夫人那里听说的要收“江雪”为义女的事情,顿时明白了几分,便笑道:“原来是这样,李尚书到底是不同凡响,事事总能料得先机。这样的话我更不必担心了。”说话间,萧宪就到了,赵申平起身跟他行礼招呼。萧宪点点头,上前见过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