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道:“是才打上来的井水。”东淑叹了声。甘棠忙问:“井水不妥吗?”东淑道:“没有,只是陆羽《茶经》里说:井取汲多者。所以我想……这口井只怕不多用。”甘棠不明白那句是什么意思,便道:“这口井只是专供来此修行的居士们所用的,前面还有一口,那些尼僧们多半都用那一个。”东淑点头:“以后咱们也用那个吧。活水才更甘甜适宜啊。”李持酒听她不疾不徐的说着,这些他却不知道,听到最后便回头:“老子刚刚还喝过呢,也没尝出活水死水的,照样解渴,偏你说的头头是道?”东淑道:“侯爷的性格豁达,是个兼收并蓄的人,当然是百无禁忌,但妾身是弱柳之质,没那个能耐,自然挑剔要多些。”她明面上说喝茶,实则也是在暗讽李持酒在各个方面“兼收并蓄,百无禁忌”,尤其是……在女色上头。敲了这句,见李持酒盯着自己,却又担心他真的听了出来又生事端。东淑把茶杯放下,借机咳嗽了几声:“对了,我在离府之前,正碰见景王殿下派人送了一位舞姬,的的确确是国色天香,想不到侯爷竟也投了景王殿下的缘,真是难得。”李持酒道:“哦,你也觉着好?”东淑称赞:“当然,身段儿尤其出色,只怕是景王府内数一数二的得意人。”李持酒道:“给你说中了,小阮可是殿下最喜欢的人。”“既然如此,”东淑故作诧异:“殿下竟舍得割爱?”李持酒道:“再喜欢也不过是个女人……我是说侍妾,有什么舍不得的。”他不以为然说着,中途却鬼使神差地补描上一句,可越描越黑,弄的他的心无端发虚。这对李持酒而言是很反常的,他找不到缘由,当即恼羞成怒地瞪向东淑。却见东淑仍是神色安然:“侯爷能这样想也是对的,凭有多少的姬妾,只别沉湎其中就是正理。”说到这里,她又道:“另外还有一件事,太太说,要把朱家的妹妹接进府内给侯爷当二房,为了子嗣着想,太太一心盼着孙子,我自然也该跟太太一心。另外如太太所说,侯爷跟朱家妹妹青梅竹马,侯府跟朱家结亲,也是亲上加亲,所以我也满口应了。”李持酒见她又絮叨的提起住朱若兰,且句句都推在苏夫人身上,她自己一点儿别的情绪都没有,却让他挑不出什么来。不过李持酒也知道自己母亲的性情,这种事情哪里轮得到儿媳妇做主。当即皱眉道:“我不耐烦这些事,你跟母亲做主就行了。”东淑便起身:“时候不早了,这里又是尼庵,又是城外,也不能留侯爷住着,不如早点回城吧……莫要让太太着急,也别耽搁了公事。”李持酒心情复杂。室内一阵沉默,只有那只叫蝈蝈吱吱地叫了两声,引得李持酒往内看去。“谁弄的那东西?”他问。“是明值,他喜欢,非要买。”李持酒便不问了,却又想起另一件:“你出城没带多少钱?”这话突如其来,东淑微怔:“呃……”李持酒皱眉道:“不然的话为什么区区五百钱都拿不出来,还得让李尚书给你拿?”“这次是巧合遇上的。”李持酒哼道:“你以为因何会遇上李尚书?因为那位萧……萧少夫人的长眠安寝处,就在离这里不远,他必然是拜祭过后回来遇到的。”东淑对此当然一无所知:“是吗?”同时又暗想:“他倒是很清楚李家的事啊。”李持酒道:“今日我跟他的话你也听见了,所以你该知道,李尚书多半是因为看你长得跟那位萧少夫人有几分相似,才肯解囊相助,你可不要以为他是对你动了心或者怎么样,何况你也的确不是,他当然也心知肚明。”说到最后一句,语气竟变得有些冷淡。东淑莫名地看他一眼,果然这人喜怒莫测,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怕自己给他戴绿帽?可怎么还不忘踩她一脚呢。她低咳了声:“侯爷,我本是心无芥蒂,你却屡屡无中生有,是什么意思?我的身体差的几乎一病不起,回了京也不得安生,才想到这庙里躲清静的,这是有神佛的地方,天地可鉴的,又何必偏拿这些话来怄我?”见李持酒不语,便又淡声道:“若侯爷真的厌弃了我,不如给我一纸休书,毕竟平心而论,朱家妹妹身体康健,又是侯爷青梅竹马,说来比我更有资格坐这个位子,我也索性就长留在这庙里,安安分分的修行养身罢了。”李持酒听她又说起此事,就不悦道:“够了,我说了此事由我做主。”东淑听他语气有些重,立刻垂头做拭泪状,却不做声,显得非常隐忍。李持酒见她的肩头微微抖动,显然又哭了,他最不喜哭哭啼啼的,本要立刻发脾气,耳畔却听到一阵“吱吱”的清亮叫声,原来是那挂在帐子上的叫蝈蝈又在高唱了。李持酒瞧着这笼子,又看看东淑,终于走到床边,抬手拨着笼子逗那里头的叫蝈蝈。东淑装了一会儿,没听见他走开的动静,反而往里去了。她疑惑地回头,见李持酒竟正把玩那蝈蝈笼子。东淑吓了一跳,又且失望,忙回过身来,偷偷地把茶杯里的茶水倒了些出来擦在眼角。果然不多时,李持酒回身:“别哭了,我也没说什么,你既然是来养身子的,还这么哭怎么能好?”东淑缓缓回身,故意泪眼婆娑的看他一眼,才又低头拭泪。李持酒见她满眼泪,略觉愕然,依稀有些许不忍:“你既然想躲清闲,倒也罢了。我先前那些话也没有别的意思,你爱听就听,不爱听就当耳旁风,何必什么事儿都挂在心上,那不是有个‘积郁成疾’之类的?怕你也是这样,如今留在这庵堂里宽宽心也成。”东淑听他宽宏大量说了这些,总算能松口气,便道:“多谢侯爷。”李持酒走到桌边,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了,咂嘴道:“这不是挺好的么?什么陆羽七羽,差经好经的。”东淑听他把陆羽跟《茶经》这样胡说,不由破涕为笑。这一笑,丹唇嫣然,眸光摇曳,竟是明媚生辉,李持酒不期然看见她这样娇嫣的笑意,一时竟失语。东淑后悔怎么竟笑了,又担心他看穿自己之前装哭,便敛了笑低头道:“侯爷这样关心我,我却也有一句未必入耳的话想劝您。”李持酒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唇:“什么?”东淑道:“纵然侯爷再不爱听,但我想李尚书对侯爷有恩的,他又是兵部尚书,李家权势熏天,侯爷以前背地议论就罢了,怎么今儿还当面冒犯呢?若是惹他不高兴的,仍旧贬了出京,岂不是更连累了太太一把年纪担惊受怕?”她是故意在最后一句把苏夫人拉扯出来当挡箭牌的,免得又叫此人借题发挥,说自己为李衾说话之类。“这个嘛,”李持酒坦然道:“你倒不用担心,李大人若是那种偏私狭隘的人,就不会破例召我回京了,他是很公私分明、宰相肚里能撑船的人物,除非……”“除非什么?”李持酒哈哈笑道:“除非是我抢了他媳妇儿,给他戴绿帽子,其他的都不算事儿。”起先听他分析李衾的性格,倒是说的很中肯,可听到最后陡然来了个急转弯,仍旧是他的风格,真不愧是镇远侯。东淑忍着满肚子牢骚,趁机吹捧道:“还是侯爷高瞻远瞩,妾身远远不及。”李持酒哼了声,忽然有点后悔答应她留在庵堂静养。正犹豫中,外头乘云来报:“侯爷,城中有人送信……是急事。”李持酒见乘云欲言又止,恐怕跟早上那案子有关,必然是怕说出来吓到东淑。东淑温声道:“事情这么忙,侯爷还是及早回去吧。”李持酒略一思忖:“那好吧,你且留在这里……只不要出门乱走,未必太平。”他出了门要下台阶的时候又道:“回头我叫人送些钱过来,不许再用别人的!”京城,萧府门口。萧府老管事对着李衾躬身行礼,陪笑说道:“尚书大人对不住了,我们爷因为发了无名风疾,不能见客,所以您看……”李衾踌躇片刻,终于一笑道:“无妨,不见也可,只是我这里恰好就有专门治疗风疾的灵丹妙药。”“这……”老管事诧异。李衾回头,从金鱼儿手中接过小包袱皮裹着的铜镜,垂眸看了眼,道:“这药是我好不容易求来的,价值千金,你一定要亲手交给萧大人。”“这、”老管事当然知道萧宪不是什么头风,摆明就是不想见李衾,可人家煞有其事的把东西给自己,他有些为难道:“李大人……”李衾淡淡道:“你只管拿去给他看,他只要看一眼,定会不药而愈。可若有半点儿差池,你一个人的脑袋是抵不了的。”他的脸色仍旧和蔼,管事却打了个哆嗦,忙双手接过:“小人这就给我们爷送过去。”李衾见他入内,却不再等候,自顾自上马而去。他并不是回李府,却去往在桐花巷的别院。入了府门,径直往后院而去,院门前有两个侍卫严密看守着,见他来到才将门打开。李衾入内,里头又有几个下人,急忙行礼。他负手而行,一边问:“人怎么样?”管事跟在他旁边低低道:“正要回禀大人,那人的情形好些了,神智似乎也正常了许多。大夫说已经可以问话了。”李衾眼神一利,此刻已经走到了正中的房门口,管事敲了三下,里头便有两个婆子过来将门打开,见是李衾也跪了下去。李衾迈步入内,往右手一转,到了里间。里头却是一架床,垂着素色帐子,床上半躺着一个容颜憔悴的女子,虽然脸上有伤,却仍能看出是个美人儿,正是东淑昔日的丫鬟彩胜。彩胜见有陌生男人进来,吓得连忙爬起身,抱着膝躲在床内。李衾住脚,等她平静下来才道:“彩胜,你可认得我吗?”听见他浑厚低沉的声音,彩胜微微一抖,半晌才小心翼翼抬起头来。惊疑的目光在李衾的脸上逡巡片刻,忽然彩胜双眼发亮:“是、是三爷……是姑爷!”她的眼睛渐渐睁大:“姑爷回来了?!”李衾心中一阵涌动,这才又往前走了几步,一时几乎不知说什么,终于道:“是,我回来了,你少奶奶呢?”“少奶奶,”彩胜的眼睛动了动,喃喃地仿佛在回忆:“少奶奶……”“是你家姑娘,东淑呢?”李衾情难自已。“姑娘,”彩胜的眼中慢慢涌出骇然之色:“少奶奶、她给人害死了!”最后一句她是厉声尖叫出来的,同时她伸手攥住头发:“快救救少奶奶!姑爷快回来呀!他们都要害姑娘……”李衾后退一步,正有些心潮起伏站立不稳,就听身后有个冷静的声音响起:“你说,是谁要害姑娘。”李衾不用回头也知道——萧宪来了!他比自己预料中来的更快!作者有话要说:东宝:考虑写一本《驯兽手册》持久:我是忠实读者东宝:乖,你是重要角色~第21章萧宪之前恼了李衾, 故意在遇见李持酒的时候随口挑拨了一句。他本是养尊处优风雨不受的世家贵公子, 今日颠簸出城,又加上情绪大起大落,未免伤了身子, 到了府中后便觉着有些头疼脑热。等听说李衾来见, 正是一肚子愤怒,不打一顿已经是高抬贵手,哪里还能见面。等老管事送了那古铜镜进来, 萧宪起初不以为意,也不看是什么东西,只不耐烦地叫人快扔了出去。老管事因为得了李衾的软中带硬的“叮嘱”, 哪敢大意, 又知道李衾不是那种轻浮之人, 他说“价值千金, 灵丹妙药”, 毕竟有其缘故。当下拼着得罪萧宪, 便把那包袱轻轻地放在桌上, 躬身陪笑道:“爷, 虽然李尚书说这是‘药’,可小人试着这个东西沉甸甸的, 捏着发硬, 有些花纹,一面又很平整,倒像是……”萧宪心火上升, 揣着衣袖窝在宽大的紫檀木圈椅上,两个美貌丫鬟在旁轻轻地扇扇子,听到这几句,才转头看过来。他本来碰也不想碰,又见包着的是块很普通的青缎,更是嫌弃,闻言勉为其难道:“打开,我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老管事忙把那包袱解开,当包袱皮散开在桌上的时候,萧宪的眼睛睁大,身法敏捷的从圈椅里钻了出来,探身靠前,将那块古铜镜紧紧抓在手中。管事一看他这样反应,心中暗笑,就知道李衾果然是“对症下药”了。萧宪端着那块古铜镜,心怦怦乱跳,不能置信。这会儿的心情,像极了先前在岁寒庵惊鸿一瞥看见“江雪”时候的感觉,无比渴切的盼着是,可又怕不是。他急忙定定神,仔仔细细端详起来,过了半天他才站起身,走到多宝格前,把手中的这块铜镜举起比了比,又将原先那块拿下来,两个放在一起。“是这个,是它!不会错!”萧宪终于按捺不住,兴奋之色溢于言表。他狂喜之后,急忙道:“快,快把李子宁请进来!”老管事出去半天,回来道:“李大人已经走了。”萧宪闻言一怔,脸上的喜不自禁才慢慢敛了。李衾从哪里弄回来的这块四兽献瑞古铜镜,萧宪当然知道,那自然是他负气离开的岁寒庵,那个“江少奶奶”手中。回想当时见到那人的心情,兀自难以平复。终于萧宪皱眉:“吩咐备车!”之前李衾曾带了萧宪来过桐花巷,也算是熟门熟路的,又是“亲戚”,李衾的那些侍卫都知道萧大人的矜贵脾气很不好惹,所以都不太敢拦他。萧宪还未进门就听见了彩胜的尖叫声,那句“救救少奶奶”,像是一把刀迎面劈了过来,将他整个人斩成两半。李衾回头,见萧宪双眼通红走了过来,此刻榻上的彩胜浑身哆嗦,像是又受了惊,缩着脖子道:“别、别杀我!我什么也不知道!”萧宪忍无可忍,快步走到彩胜旁边,一把握住她的肩:“你看看我是谁!”彩胜只顾惊叫躲闪,竟不肯抬头。萧宪道:“你给我抬起头来!仔细看看我是谁……”他咬牙说着,声音却无法遏制地开始抖:“我、我是你家三爷,是萧东淑的兄长!”彩胜仍是不敢动,自顾自尖叫了会儿,才喃喃道:“萧……东淑、是姑娘!”李衾这会儿也走过来,正要拦住萧宪,见状便停了手:“彩胜,这是你们萧家的三爷,你总该认得的,他不会害你,你只要把真相告诉我们,少奶奶是怎么去的,我们自会给她报仇。”他本来保持着镇静,但说到最后一句,想到东淑,心肝也跟着颤了颤,声音就有些变调。萧宪转头看他,咬了咬唇。彩胜小心翼翼抬头,像是在打量他们,但她虽然不再惊叫,脸上却仍是惊骇的表情。萧宪见她一语不发,气恼的松手后退。这些日子李衾来审问过不少次,看这般情形,知道今日是没戏了。当下便走到萧宪身边:“稍安勿躁,人毕竟在这里了,她也一天比一天见好,今日能说出这句,改天就会说出那个答案,迟早晚会水落石出,反正咱们不急,慢慢的,是谁的账,总会一笔一笔的算个清楚明白。”李衾极擅说话,语调也抚慰人心。萧宪听在耳中,若有所赶,便一点头,迈步出外去了。李衾看了一眼彩胜,叫了那两个婆子来又吩咐了几句,便也到了外头。两人出了院子,沿着甬道往前面的花厅而行。萧宪已经平复了心绪,想起那面铜镜,便问李衾:“镜子是从那位……江家少奶奶手中得来的?”“我说过不会骗你。”李衾回答:“只是萧大人的脾气未免太急躁了。”萧宪眼神复杂地看他一眼:“别的事情上我未必如此,你难道不知道?我最恨人在妹妹身上做文章。”李衾颔首:“明白,所以我并不怪萧大人,连大人你对镇远侯挑三拨四的,我也并没在意。”萧宪语塞,旋即哼道:“我是说了几句话,但那是在气头上,何况以你李大人之能,就算对方是镇远侯,也吃不了亏,除非……”“除非怎么样?”“除非你真的跟那个江……”萧宪本要调笑他一句,可一想到“江少奶奶”那跟东淑极相似的容貌举止,却又无法说下去了。李衾已经明白,却也并不计较,顺势道:“你觉着她如何?”“什么如何?”“你见着她,是什么感觉。”萧宪张了张口又停下:“李子宁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这次李衾却没有回答,反而在一丛紫薇花树旁停了步子,转头,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萧宪对上他的眼神,一咬牙,终于说道:“你也不是瞎子,当时自然看的很清楚,我第一眼瞧见她,简直就以为是妹妹了,所以才那样失态,可正因为这样,当我发现她不是的时候,我才加倍的失望跟狂怒。”这也算是一点解释了,对于萧宪这样心高气傲的人来说,相当于对于李衾的道歉。李衾也清楚这位舅爷的心性,萧宪的忍让只在萧东淑的身上有过,对于别人,从来是狂傲不羁的,李衾甚至经常从他身上看到类似东淑的任性,反而觉着很眼熟,外加一份受用。李衾道:“你、认定她不是东淑?”萧宪听了这话,像是听见笑话似的哼笑了声,道:“她当然不是妹子,你难道看不出来的?年纪不对,身量不对,甚至容貌上细看也有差异,唉……”说到最后,他投降似的长叹一声。“话虽如此,但是……”李衾略一停顿,终于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带你过去吗?”“为什么?”“我原本也是心死的,可是一是那四兽献瑞铜镜,二呢,留在你那里的叫蝈蝈笼子,也是从她那里得的。”萧宪愣怔。那四兽献瑞铜镜,本是他的得意之作,原先是萧宪年少时候游历地方,从一个偏僻县城的化铜处捡回来的,若不是他执意拦着,又给了钱,这东西早就化成一堆流淌的铜水了,后来带回京城,给几个有名的老收藏家门看过,都双眼放光,啧啧称奇,有人甚至拿一万银子来买,萧宪还不肯呢。只是这东西原本是一对儿的,所以萧宪心里总有点儿遗憾。又不知是不是有人因为嫉妒,竟散播出一段话,说是古铜镜若是不能成双的话,便有不祥之事发生,萧宪虽不在意,但后来东淑却出了事。如今阴差阳错的竟得了这宝贝,还是在东淑去后,从一个跟她样貌相似的女子手中所得,可想而知萧宪的心思有多么复杂。跟李衾一样,他明知道那不是萧东淑,虽然样貌上有六七分,但不管是年龄,身段,都是不同的,只能说是个跟东淑相貌差不多的女子而已。如今听了李衾的解释,萧宪隐隐有些口干:“这、这或许是巧合吧。”他只能这么回答,不然呢?李衾道:“是啊,巧合,兴许只是巧合。可是……”但在这些“巧合”之外,几次三番接触下来,李衾却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隐隐觉着这女子的有些谈吐举止,尤其是不经意间的小动作,像极了萧东淑。他一时说不下去。紫薇花正是盛放之时,招来无数的蜂蝶嗡嗡乱舞。衬得庭前的两个人格外的沉默寂寥。萧宪转头看着那盛开的花蕊:“你看。”李衾跟着转头:“看什么?”“我想起了一首诗,”萧宪曼声吟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李衾心头微震。两人都是聪明绝顶的心性,李衾知道萧宪这是在告诉他,虽然江雪跟东淑长的相似,却实在不是一个人,而李衾这个“半死白头翁”,大可不必再惦记人家江少奶奶那位“全盛红颜子”了。萧宪吟罢道:“你我都不是那种糊涂痴人,总该知道什么才是真的。你的心情其实跟我一样,所以我才更想你适可而止,不过是一张相似的脸而已,何况又是人家的妻子……你这种地位名声,要闹出这种丑闻,那些一直盯着你李家的人可不会放过。”李衾摇头笑道:“多谢你的金玉良言。不错,我先前得了消息,说是看见了东淑,所以才不肯放过这万分之一的机会……谁知仍扑了空,可见她偏买了这个古铜镜,偏又是你急欲要得却没有的,倒是让我惊心,所以才骗你前去岁寒庵,想借你的眼看一看,谁知、仍是白忙一场。让你见笑了,以后我不会再贸然轻浮行事,你放心。”花虽正好,两人的心境却同样的苍白寂寥,之所以如此,却是因为同一个女子。半晌,萧宪决定转开话题:“你是怎么把铜镜带回来的?她送给了你?”李衾见他眼中又流露好奇笑意,便道:“哦对了,正要跟萧大人说呢,这铜镜是她心爱之物,我是借过来给你赏鉴的,你看完了后还要给人好端端送回去。”“什么?”萧宪大惊:“这么说铜镜还不是我的?!”李衾笑道:“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儿呢?为了借这个东西,我把家传的佩玉都押在她那里了。”萧宪愕然,忙扫向他腰间:“怪道总觉着你有些怪怪的,原来你那玉佩不见了。这……你堂堂的陇西李家三爷,当朝兵部尚书,清河郡公,未来的宰相人选,跟一个小女子借样东西,还得抵押祖传之物?”李衾扬眉道:“是啊,你若是跟她相处就知道……”那种“跟东淑相似”的感觉又浮出来,只是不便再说,便改口:“她可不是表面看来那样柔柔弱弱的呢。”萧宪满眼疑惑,却又忙道:“别的我不管,横竖这古铜镜我要定了。”李衾诧异:“萧大人这意思,莫非是刘备借荆州一借不还吗?”萧宪挥了挥衣袖,笑道:“荆州也是你借的,跟我有什么关系?何况你送给我的时候,也没说是借的,我只当是给我的,已经凑做一对儿了,谁也别想给我拆开。”他这强盗逻辑非常娴熟自在,且不由分说。李衾突发奇想,假如让萧宪跟那“江少奶奶”对手,却不知他两个谁能更胜一筹呢?岁寒庵。这两日东淑过的非常清闲,除了京城内有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夫人派了人来,询问她几时回京,因为五月时候家中儿女喜事,要设宴席,请东淑届时赴宴。东淑只在张府见过那夫人一面,倒是个识大体的贵妇人,对方的官职比李持酒高,她却这么礼数周全的派人来问,倒也不好不给面子,于是派了个人回京亲自告诉,只说身体欠佳,要多在庙内修行些时日,多谢夫人盛情之类。这天晨起,吃了茶,便叫了明值,从寺庙后院门而出,闲走散步。其后是一片葱茏林木,还有几株樱花,因为已经过了花期,多半都凋谢了,只余些许残花挂在枝头,看着倒也有几分别样意趣。明值第一次得如此自在,便在前头蹦蹦跳跳,捡了根树枝,寻幽探胜。甘棠扶着东淑,道:“上回侯爷特意跑来,是不是想请奶奶回去?”东淑道:“他一时兴起罢了,就算那时候想我回去,一转身又厌了,我何必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甘棠似懂非懂,陪笑道:“那难道真的要在这里长久住下去?家里头如今多了个狐狸精,又将多个表姑娘,越发热闹了。”东淑很知道她的意思,便淡淡道:“长痛不如短痛,若真的让他们‘占山为王’,让我‘功成身退’,倒也算是两全齐美。”甘棠道:“那要是、要是真的侯爷恼了,可怎么办?又何必呢……”“你怕他给我一纸休书?”东淑抬头,却见有几只鸟儿飞快地从头顶掠过,“你以为我想这样?我也是迫不得已罢了。”只是心凉而已。虽然不是真的“江雪”,但是醒来后得知自己在侯府的处境,已经叫人惊心了,镇远侯又是连月人影不见,他那个脾气,只怕是见一个喜欢一个,而她这个“少奶奶”,不过是摇摇欲坠罢了。东淑甚至觉着,倘若在昆明的时候她长眠不醒,对于李持酒而言,也就是那么回事儿,无非是写个排位放进宗祠而已,只怕他眼泪都不会掉一滴呢。且又知道他床笫之间跟他入山杀人一样的强横作风,她虽然苏醒,身体也转好,但毕竟根基是柔弱的,哪里经得住他那样狂风骤雨,只怕越发死的快。什么侯府少奶奶之位,若是命都没了,保留着这个冰冷的排位又有何用?但是这些深谋远虑的话,东淑自然不便都跟甘棠说。这丫头有些驽钝,不过驽钝也有驽钝的好处,至少很忠心于自己。可东淑虽然没说,甘棠却依稀猜出她的心意,因迟疑道:“我只是担忧,若真的到了那没有退路的地步,离开了侯爷,可怎么活呀?”这是个实在的问题。东淑道:“别急,我正在想。”江家因为出事,家产财物等都给罚没,所以江雪也没什么嫁妆。这次出门捉襟见肘的,之前李持酒回去后,倒是即刻叫人送了五十两银子,目前也足够用了。但如果长久打算,自然要想个生财的法子才好。东淑想了半晌,忽然叹了声:“真奇怪。”甘棠问:“什么奇怪?”东淑皱眉看天,喃喃道:“我怎么总觉着,我不该是这么穷困的呢?”甘棠嗤地笑了。东淑瞅她一眼:“你笑什么?”甘棠笑道:“天底下只怕有多半人是跟少奶奶一样想法呢。”东淑哼了声:“你懂什么……”她嘀咕着,忽然想起一样东西,便探手进袖子里掏出了那枚玉佩。正在打量,却见前方明值跑了回来,道:“姐姐,我看到有车往这里来了!”原来他们已经绕到了岁寒庵的侧门处,明值刚才登高望远,看到有一行车驾抵达了庵堂门口。东淑忙把玉佩塞回袖子里,走前两步往前张望:“是他?”车轿停住,侍卫在庙门口雁翅排开,小厮们忙着递车凳,躬身伺候。有道卓尔不群的身影飘然下地,如云的袍袖轻轻一荡,转身进了庙门。第22章萧宪终于还是又来了。这些日子, 那古铜镜虽然好端端地藏在他的书房之中, 每日被他含情脉脉的眼神盯着瞧,但与此同时,李衾那边儿也很执着。他派了小厮林泉当作“讨镜使”。头一次萧宪不明所以, 还以为有要紧事, 尚且算和颜悦色。直到林泉笑嘻嘻说:“给三爷请安,我们主子说,那件东西三爷看够了的话, 也好还给人家了。”萧宪起初还随意应付,后来不厌其烦,就一改温文尔雅之态, 变得言简意赅。“滚!”“是!”林泉倒是从善如流, 撒腿跑的无影无踪。但是次日仍旧会再来。不仅是往萧府, 就算是吏部, 或者萧宪跑到别的地方跟人吟诗作对, 或者赴宴……总会有林泉那张脸来大煞风景。萧宪怀疑林泉是个妖人, 不然怎么他下令若是李衾的人出现就一概不见, 林泉却仍旧能够见缝插针, 无孔不入地冒出头来,简直是阴魂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