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没怎么变,裴子西一眼就认出那个站在高脚花几上的女子是宋云华。她神色有些恍惚,站在上头痴笑,好像也不知道危险,任下面围了一圈人如何担忧劝说也充耳不闻,只一心去抓头顶宫灯上垂下的流苏,像个痴儿似的。到底怎么回事?裴子西又忽然觉得里面的宋云华很陌生。他在外面僵立了许久,听着里面人仰马翻地把人弄下来,宋云华要闹,就有人喊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出声,怕她惊动了皇上。为什么不要他知道?裴子西隐隐有了不好的猜测。第15章 裴虞最后他也没有进去,还是回到了前殿里去等着,一直等到有宫女进来说:“皇后娘娘已经睡下了,陛下要去看看她吗?”睡下?像是触到了他心里某根弦,裴子西这才恍然。为什么这几次他每次来看皇后她都是睡着?皇后到底是什么时候疯的?“皇后她……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宫女不明所以,思考了一下才说:“皇后自生产后……”深吸一口气,裴子西才问出口:“朕是问,皇后是什么时候痴傻的。”宫女呆了一呆,而后面色大变:“皇上您……”“朕知道你一直是凤仪宫里当差的宫女,那你应该知道一年前发生的事,皇后她为何变成如今这样,最早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告诉朕。”宫女大惊失色的脸,明显昭示着这一切的秘密有多肮脏,裴子西的眼前忽然又闪现出那日那一抹刺目的红,挥之不去。他答应陈末年各退一步的那天,也是皇后被破身羞辱的那天,凤仪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原来逃避真的不可能把一切当做没发生,兜兜转转拖到如今,他以更痛的方式,在鲜血淋漓的事实面前找到真相。一年前。凤仪宫的门紧闭着,刚来传了圣旨的刘公公命人按把歇斯底里的皇后按到床上,她的四肢都被制着,怎么也挣脱不开,只能尖叫哭喊,但殿里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华丽的发髻散了,衣裙乱了,宋云华皇后的仪态再也不跟“端庄”沾边,床边有一个捧着托盘的小太监,徐公公掀开上面的红绸,上面盛着的是几个大小不一的玉/势。他指尖慢慢从上面划过,最后挑了一个觉得合适的:“皇后还是不要看了,免得受惊。”接着宋云华的眼睛被人蒙住了,叫喊声越加凄厉,徐公公让人按紧了她的双腿,说:“皇后还是配合点,也少受些苦,再这样哭闹奴才要是弄伤了皇后,那疼的也是您自个儿,最要紧的一点,要是接不住这落红,误了丞相的吩咐,受罚的可是整个凤仪宫。”未几,整个凤仪宫的人都能听见寝殿里传来一声撕裂的惨叫,混合着一个女人誓死想要留住的尊严,其间痛苦叫人听了都觉得胆寒。所有下人都尽量压低了头,生怕自己知道多了小命不保。这时外头匆匆来了一群人,捧着一个琉璃瓶子进了寝殿,没多久寝殿里又传出一阵一阵的哭叫声,似疯了一般。这就是身为皇后的职责,本分,在入宫前一晚陈末年就已经告诉过她了,只是她今日才懂床帏里,那衣衫不整被一群阉人当做畜生一样摆弄的人,是皇后,泪从蒙眼的缎带下洇出,她喉咙里发出绝望而嘶哑的叫喊,一遍一遍让这些人滚开,但是却没有一个人肯放过她。她竭力要保住最后一点身为一个女人的脸面,拼命想留住最后一丝清白,最后却还是在这张床上被人野蛮地掰开最后的雪白,破了干净的身子。她看不到,只觉得痛到神魂俱裂。门户大开,有冰凉的东西灌入痛苦,直至此刻她心如死灰已经忘记了反抗,任凭他们如何动作她都没有一点反应。最后放入玉杵,有人抬高了她的腿,让人保持着那个姿势不让冰凉流出来,这样就能怀上龙嗣。没费多少时间,事后凤仪宫的人都见徐公公捧着一张盖了绸子的托盘出来,往太和宫去了。之后每隔五天,这样的事就要发生一次,她屈辱受刑,那些惨叫偶尔还是会响起,震人心神,让人不寒而栗。仅仅一个月,皇后就在这一次次的折磨里,彻底失了心智。听了宫女断断续续描述的的话,裴子西痴怔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两人好歹是行过大礼有夫妻之名的,他勉强算是有些了解宋云华,她是大家闺秀,也是个很规矩的女子,自小在深宅大院里长大。或许可以说同他一样,他自小在皇宫长大,一直以来有人惯宠保护,所以现在这般无知天真,而宋云华在后院由妇人教导纲常妇德,她视贞洁如命。正是因为她失了她最重要最看重的东西,所以才变成这样。他好像能想象得到一年前那一幕幕,看到不堪受辱的人如何一点点被逼到崩溃,最后失心成疯。皇宫里痴魇发疯的人不少,但是这是第一个因为自己而变成这样的人,也是第一个让他看透自己也是如此的自私的人。有谁知道深宫里的手段脏得很,不是他不想沾染就不会同他扯上关系的,对的,他是脏的,皇宫里就没有一个干净的人。可他也是被逼的,只是谁更可怜?裴子西失魂落魄地回到太和宫,枯坐殿内许久,果然等来了陈末年。“听说陛下今日去凤仪宫见过皇后了。”好像没有一件事能改变他波澜不惊的语气,也没有一件事逃得过他的耳目。“为什么不告诉我……”裴子西还沉浸在痛苦自责中,“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没有谁故意要瞒着陛下,陛下自己扪心自问,这一年你自己去过凤仪宫几次,到底为什么如今才知道皇后变成这样,你不是知道吗。”字字诛心。质问别人,殊不知错也在自己。是他的逃避和懦弱,造成了如今的局面,而现在他还想继续逃避。“可是皇后她……”“没什么。”像是知道他想说什么,陈末年轻描淡写,“皇后疯了死了,还可以再立……或者陛下更愿意不要皇后。”后来凤仪宫的门就不曾开过,一年到头都紧闭着,外面都知道皇后为皇上诞下龙子损了身体,所以在里面静养。有人唏嘘有人好奇,可惜没人知道里面关着一位疯后。三年后,裴烨已经要三岁了,这三年里裴子西一直都是天都的皇帝,陈末年一直没有废他。或许是没心思废他了,因为他已经开始自顾不暇。从开春之后,天都北方就开始不安定,正是当年裴烨出生时北方那场暴动埋下的祸根。原来暗地里操控那场□□的正是北川,两国虽然一直相安无事,但是所谓天下分久必合,想必是时间已经到了,而这次北川有备而来,意图已经很明显了。短短三个月,到夏初的时候天都已失了十五座城池,战事连连不利。北川不管是粮草还是兵力都在暗自筹备这几年准备得十分充足,纵然天都也是兵力强盛,但是耐不住内忧外患。今年天都多地发了洪涝,朝廷忙着赈灾,但难免有顾此失彼之处,又耐不住外面煽动,不少百姓又开始暴动,强硬镇压的话让人心寒,若是不做些什么让他们继续发展,只会变成一把毁了社稷的利器。正是焦头烂额之际,偏偏镇守雁云关的季老将军又临阵反水,投了北川,直接开了城门让北川军队入关。这一来,便要直杀长京。季老将军的做法实在是出人意料,他是开国将领,素来忠勇,临阵投敌之后天都不少百姓义愤填膺骂他卖国贼。但很快他直接回应,称天都皇室早已名存实亡,矛头直指丞相陈末年挟天子以令诸侯一手揽政,僭越皇权。就在这众说纷纭之际,又有一人忽然出现在所有人面前——原来北川挥师总指挥竟然是先皇唯一血脉——被贬到青州做长靖王的裴虞。一时间风向倒戈,裴虞借兵北川要夺回皇位受不少人支持,季老将军依旧是衷心拥主之人。只是战事既起,百姓定然难免水火,也有不少人对裴虞开战此举有所怨言。但是这些都影响不了如今大局。夏初到夏末,天都已失大半国土,裴虞神勇睿智之名连深居皇宫里的裴子西都有听闻。“听到带兵的人是长靖王,陛下一定很开心。”外面战事告急,但皇宫还是跟从前一样,惶惶的人心都捂在肚子里,没人敢表露出来,所以至少现在表面上皇宫还是跟从前一样的。陈末年也和从前一样,但是裴子西知道他跟皇宫里的人又不一样,他是真的很镇定,好像要丢掉江山权柄不是他。“没有。”“口是心非也不要表现这么明显。”陈末年并不生气,“不过陛下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臣不妨直说了,这天都迟早是要被北川兵马夺走的,长靖王是能夺回他的皇位,不过守不守得住就要看他的本事了。”见裴子西似有怀疑,陈末年才说:“能说动北川借兵他也算是有些手段,不过北川又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借兵给他,天下之事无利不往,帮他拿回皇位自然也是要付出代价的,或者说是利用也不为过,他们互相利用各取所需,不过北川狼子野心,长靖王一人能否敌过还未可知。”“况且,陛下是不是高兴得太早了。”这次陈末年的话掺了几分诡异的冷,让人不寒而栗,他说,“若是长靖王回来的时候,陛下已经不在了呢?”最怕的就是明明一切都在慢慢变好,他就要得到救赎,而却等不到那一刻。“你……要杀我?”“陛下不要怕,臣是说笑的。”忽然松动了语气,陈末年一边摇头,一边叹了一声,像是对不曾认真听课的学生一样无奈,“果然,陛下到底是没有把臣的真话放在心上,臣早就警告过陛下,长靖王也不是什么好人,你看到他沉稳果决有勇有谋,对你像梦中情郎一样温柔,但你不知他也有缺点,他多疑不安骨子里也有冷血,认定的事不会改变,陛下还是太自信了,你现在是背叛他的人,到了他手里他会放过你?”他会去好好解释的,这些都是不可能的,裴子西还是不相信,只当陈末年在故意吓唬自己。“就算是长靖王念及旧情放过你,北川会容许你这个前朝帝王多活?”“旧情”两字他好像念得重些,像是在暗示映射什么,但裴子西都还来不及多想,就听他又说:“在北川和你之间,在皇位和你之间,他会选谁?”会选谁?裴子西也开始犹豫了,陈末年的那番话,终于开始让他动摇了。“他早就不信你了,不然为什么不回你的信?”就在裴子西恍惚时,耳边忽如惊雷炸开一样,缓缓响起这一句,他愣了好一会才窒了一口气,瞪大了眼看过去:“你!——你知道?”“臣当然知道,信是臣让人故意放出去的,如此陛下恐怕要失望了。”第16章 国破逃亡北川兵马势如破竹,战事步步告急,如陈末年所言,天都是保不住的,注定要被北川兵马踏足。战事一直拖到了深秋。陈末年在如此境况下,还能死守几个月到如今已经算是有本事了,北川的兵马到长京外,兵临城下时,城内早已是百姓逃窜,街上都是仓皇逃命的人。皇宫要好些,但是也好不到哪里去,偷偷收拾细软随时准备逃走的宫人数不胜数,而最该担心城破之后身家性命的人,却依旧是最从容的。能有如此底气,或许不是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毕竟看淡生死的人很少,他还能如此,或许只是因为他早已给自己谋划好了后路。陈末年带着裴子西上了城楼,肃杀的西风愈紧,城楼上风大,吹得人浑身发冷,裴子西却在冷风里看到了分别五年的裴虞。坚毅的身影不似从前温雅,轻甲佩剑的他如此意气风发,裴子西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他,不再是从前金贵的殿下,而是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战神。但是裴虞并没有看到他。裴子西想过去喊他的名字,被陈末年示意人按住:“陛下要是出声,臣就割了陛下的舌头,陛下要是让他瞧见,臣这就送陛下从这里下去见他,这城楼好几丈,能摔死人,尤其能摔坏陛下这等金贵的身子。”回到皇宫的时候,明显可以看得出大厦将倾的颓败之态,宫人逃了不少,华丽的宫殿空荡荡乱糟糟的,有些令人心慌的惶乱之感。陈末年也不在意,回到太和殿后有人过来同他耳语几句,他便吩咐人带裴子西去了寝殿,自己则留在前殿里同赶来的心腹商议秘事。“丞相,太后在外头要见您。”事情刚商议完,陈末年吩咐心腹们先回避,让人放了陈秾月进来。她还是一身华服,不过身边早没有了簇拥的宫人,以前陈秾月也是畏惧陈末年的,现在已入绝境的形势还有如今倾倒的壮丽浮华,让她能够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战事再乱也乱不到叔父这里,想必叔父是已经留好了后路,后顾无忧。”这话说着有点投诚的意思,不过在陈末年眼里就有些像在耍小聪明,但是其实陈秾月并没有那个打算。她好像是第一次认真的看陈末年,她也是极为聪慧,好像一眼就能把人看穿。“叔父要带走子西。”她说,“也只打算带子西走。”“我知道这世上无欲无求的人很少,但是叔父已经很接近了,您并不醉心权柄也不热衷玩弄权术,所以当初您得这天下,到底为何?”来来回回走这一遭坏了名声也丢了身家,到底为什么,“您没有东山再起的打算,为什么又要带走他?”陈末年侧身站着,微微偏头,深渊古井似的眼看向陈秾月:“人都是有欲的,无欲无求的人不是很少,是没有,只是有些人藏的深。”到底是年长的人,他说话很是沉稳,没有人会否定他的话,陈秾月也没有,她只讽刺地笑:“就像您对连熙夫人一样?这就是你藏得最深的‘欲’。”前朝最得帝王宠爱的连熙夫人,听闻容貌倾城,却在灭国后殉国香消玉殒,连一幅画像都不曾留下。一朝君王一朝臣,后妃也是如此,如今她的美名也渐渐鲜有人谈。谁也不知道,被遗忘在消逝的历史里的貌美宫妃,还会镌刻在这座皇宫的另一个人心头。但是陈秾月知道。“像先祖皇帝要留下子西一样的原因,您疼爱子西,也是因为连熙夫人,您非要子西有一个孩子,也是想要她的血脉得以延续?”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这一切的?她也不知道,只是偶然发觉陈末年待裴子西其实是不一样的。他不是宽容的人,也不是喜欢刻薄羞辱人的性子,但是这两样都用在了裴子西身上。忽然又想起起裴子西从封地回京的那天,比她更早在宫门等着他回来的是陈末年。当时她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并没有心思深想就抱着披风走了,去接她心心念念半年的人去了。当时陈末年的那个背影,如今想起来才发觉不寻常。“你可以把他当爱弟怜惜他,我这个做叔父的也是,只当他是个漂亮讨人喜欢的孩子。”“真的是这样?那您为什么要他学琵琶?谁不知道当年连熙夫人一手琵琶名动长京。”没有收敛语气,陈秾月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眼底藏着因为被欺瞒怒意,或许也在怒自己发现得迟。陈末年瞥了一眼又收回目光,而后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淡淡说:“他的琵琶弹得可不好。”*裴子西不想走,他想留在这里等裴虞。但是陈末年的人押着他,给他换了一身宫女的衣裳后重新带到了陈末年面前,陈末年打量着他。“我不走。”他还在挣扎,但是无济于事,陈末年看都没多看他一眼,直接吩咐左右,“带走。”“你!你们放开我!”陈末年走在最前面,裴子西被两个人抓着带走,后面被陈末年警告了两句就安分了,不过还没离开皇宫,他忽然想到一件事:“裴烨呢?”陈末年停下脚步,看了裴子西一眼:“难得陛下还记得小殿下,臣还以为陛下心硬血冷早忘了殿下呢,看来毕竟亲骨肉,血浓于水。”他说裴烨已经提前送走了,早已到了安全的地方,现在他们就去找他。皇宫似乎变成了空壳,里面剩不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陈秾月没有走,她看着狼藉的宫殿,还有仓皇的宫人在收拾最后的东西,外面忽然传来刀剑交接声,最后剩下的人都纷纷惊叫着躲藏。所有人的美梦都破碎了。陈秾月一直都很清醒,包括现在她站在太和宫的正殿里,也很冷静。别人说她聪慧自持,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自己喜欢谁,又必须嫁给谁。原本走上这条路,以为余生能如愿的,她缜密又小心翼翼地暗自筹谋着,像一个一文不名的人翻箱倒柜,最后在冷夜的油灯下数着残余的铜板,窘迫而又期待。她曾对裴子西说,殿下他迟早要去青州的,以后这皇宫只剩下你我。只剩你我。这是她的目的,裴子西和裴虞分开了,谁也见不到谁,他就再也不属于谁,只属于皇宫。他坐上皇位,有了皇后,但那不是他的妻,更不是他喜欢的人,陪在他身边的只有她,同他亲密的人只有自己,他们会一直一直相伴,长长久久。这是她所有的奢望。但是现在他还是走了。长京失守,大军杀入,江山易主,不过皇宫已是人去楼空。此刻,裴虞正站在太和宫里,正殿里挂着一幅画,十分的显眼,但凡进去第一眼就能看到。他身上还有厮杀战场的血腥,眼底的冷厉还未退尽,看着这幅画工极巧的画,脸上瞬间有些晦暗沉冷的神色,他缓缓闭上了眼,将眼底的不忍和悲哀都掩去。画上是一位穿着蔷薇宫裙的美人,怀抱琵琶,长发如缎,身姿窈窕面若春花,任凭是谁看去都要以为是个漂亮的女子。当然裴虞认得出,那个眼神怯怯的画中人分明是裴子西。最刺眼的是上面还有一句诗,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有花堪折直须折是说陈末年,无花空折枝是在笑他来迟。*他们在被北川的兵马追杀。裴子西应该是这场逃亡中最不配合的那个了。他总想着自己要是能被抓走,那就应该能见到裴虞了,他攥着自己身上的独山玉坠祈祷,希望能早点见到裴虞。但是陈末年总能无情地戳破他的心思:“长靖王要是真想见你,可以开出条件来换,你看这一路追兵可有半点顾忌到你,还不是照样喊打喊杀。”陈末年说得很对,裴虞下的是追杀令,并没有丝毫要救他保他的意思,所以裴子西在一次伏击中受了伤。“现在陛下信了吧。”此次陈末年死伤惨重,他带的人本就不多,这次之后他们损了九成人马。“北川的兵丝毫没有手下留情,当时要不是侍从相救,陛下恐也要瘗玉埋香在此了。”陈末年话里尽是对他天真的嘲笑,不过却没有讽刺,裴子西还在失神,不肯相信。已经入夜了,他们难得找到一处农家小院暂时躲避,这户人家已经歇下了,院子里安安静静的,他们就藏在草垛后头避着。陈末年又打发了剩下的人去探路,只剩下他们两人暂时藏在院子里。“阿虞他不会伤害我的……”裴子西还在喃喃,像是自言自语的麻痹,甚至忘了身上还有伤这回事。“陛下相不相信你若是现在回去,长靖王会把你按照亡国之君定论。”意味深长的说完这句,也不要裴子西回答,陈末年把他往旁边的一块石头上推了推,要他坐下,“陛下的伤需要处理,否则严重了整条手臂都保不住。”经他一提起,裴子西又觉得伤口疼得很,他伤在右肩,伤口不算太深,但是对他来说也是不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受这样重的伤。他这样孱弱的身体,伤口确实需要好好处理才行,他也不是不要命,所以没有拒绝,只是垂下眼说:“现在……不必叫我陛下了。”“过了今晚便不喊了。”陈末年一边拿出身上的金疮药,一边往屋子那边看了一眼,忽然没头没脑地说,“这家人家里有养狗。”黑黢黢的夜里什么都不看清,又有背后的草垛挡着,裴子西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狗,只是奇怪陈末年跟他说这个干什么,但他也不想问,只“哦”了一声。“这药洒在伤口上像浇了烈酒一样,会有些疼,陛下身娇体贵的可得好好忍一忍,别惊动了狗吠。”他好像是故意这样说的,裴子西觉得。伤口现在已经够疼了,他额上都沁出了冷汗,又听陈末年这样说瞬间就有些怯,下意识咽了咽唾沫。“臣会轻一点的。”说着陈末年便把手伸向了裴子西的腰间,要去解他衣带,他这举动吓得裴子西下意识往后一躲,反应过来又觉得自己这样太刻意了,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第17章 陛下怕什么?“陛下怕什么。”怕什么……当然是怕他,还有……他不愿去回忆那些被他自己努力想要忘掉的东西,只会让他痛苦,陈末年对他……“是怕臣冒犯您?”他这样坦荡的摊开说出来,越加可怕,裴子西摇头否认:“不、不是。”“那就不要躲了。”裴子西僵硬地坐正了身子,陈末年一边解他的衣服,一边状若无意地、眼睛也不抬地问:“陛下还记得臣当年在上书房,考你的那句诗吗。”他一问,裴子西心就狠狠一沉,之前他也这样问过——在发现他偷偷给裴虞写信之后,这次裴子西还是一样给了肯定的回答:“记得。”“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陈末年便像当年一样,缓缓念。“舒而、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裴子西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开口,怎么当着陈末年的面把这几句羞耻的诗念出来的。像是为了应景,陈末年的手揭开了他的右襟,衣料摩擦到伤口让裴子西疼得清醒过来,跟着一抖。“不用紧张,陛下比当年有趣多了。”心神恍惚担惊受怕的一直都是裴子西,陈末年则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认真的在检查他肩上的伤。在陈末年面前衣衫不整的露出身体让裴子西很不自在,他背后沁出了一层冷汗,尤其是刚刚陈末年问他那句诗,又很有一种轻亵感,让他想逃想躲,却又做不到。不过很快他就没法顾及那份不自在了,如陈末年所说,那药洒在伤口上是真的很疼,这次他有胆子躲了,不过很快就被陈末年按住,他的双手铁嵌似的有力,让裴子西动不得分毫。“真是碰不得,陛下疼了?”“唔嗯好疼,你、你轻些……”陈末年给他包扎,裴子西更疼了,控制不住的想喊,陈末年就捂着他的嘴说:“忘了诗里怎么说的了?这院里可是真的有狗,陛下再叫就该惊动人了。”最后裴子西给疼哭了,呜呜咽咽的,陈末年给他包扎好之后帮他掩好了衣裳:“别哭了,陛下好好休息吧。”赶路逃亡确实很累,裴子西身上的伤就是再疼最后也还是挨不住睡着了,他不知陈末年的人什么时候会回来,也不知道他们明天又要往哪里走。深秋的夜里已经十分冷了,裴子西蜷缩着身子睡得浑浑噩噩,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身上忽冷忽热的,迷迷糊糊间想自己可能病了。但他没精力去深想,又坠入了那些醒来之后就一概不知的沉梦里。被人摇醒的时候,裴子西头重脚轻,好一会才看清面前那群穿着甲胄的士兵,这些……是北川的兵。稍微清醒了些,裴子西四下看了一眼,发现身边没有陈末年,他把他这个累赘扔在了这里,只留给他一件御寒的衣裳盖在身上。裴子西却是大喜过望。他要见裴虞。他和陈末年一同逃了三天,这里离皇城有些距离,他像犯人一样被抓起来带往皇宫,这次只用了一天,心里其实还是有些忐忑的,但是更多的还是喜悦。见到裴虞的时候他很狼狈,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忽冷忽热的症状也没有减缓,被带到太和宫的正殿里跪着,龙椅上的人是裴虞。“阿虞。”只唤了这一声,他甚至想哭。“子西大概没有想到,我们还会见面。”裴虞却不是他料想的反应。他缓缓走到裴子西面前,这是他走过的那条路,每走一步他好像就要更让人看不透一分,这一路上少年的单薄尽褪,各种坎坷打磨出了沉稳和果敢,像是出鞘的锋刃,寒光仄人,杀人无形。他不会温柔了。“这么可怜,被欺负了?”若是从前他这样说,定然是关心裴子西,但是现在却有很明显的冰冷,是的,他不再温柔了,也不信他了。可是裴子西还不肯死心,他一边流泪一边摇头:“我很想阿虞,一直都想见阿虞,我也想去青州但是我没办法走,我不想待在皇宫,这里只有我一个人……”裴子西越是说,裴虞的神色就越冷,他并没有对裴子西的剖白动容,就像在看一个罪行昭然却还在冥顽不灵狡辩的人一样,觉得可笑。因为已经知道真相,所以越是听他辩白,越是愤怒,越加虚假……也越加希望他不要再说,免得让他更失望。“怎么会是一个人,不是有陈秾月陪着你吗,还有皇后,在我离开的第二年子西甚至连孩子都有了。”一提起孩子和皇后,裴子西的脸色就变得极为不自在,皇后是他的愧疚伤痛,孩子虽然确实的他的,但是那个孩子到底是怎么来的,他却不敢跟裴虞解释。他怕裴虞也会看不起他,觉得他自私下作是罪人。但是他这样闪躲的表现却让裴虞以为是心虚,是被说中戳穿所以无话可说。“皇位不是那么好坐的,你以为你跟着陈末年能有好结果,他能对你好?陈末年心狠手辣你太天真了,他也就是利用你罢了,何必一开始要参与进去,你怎么可能斗得过他。”“不是的不是那样,我跟什么也没有,我有给你写信,你没有……”“信我看了,没什么意思。”若非当时陈末年劣势,他怎么可能想起自己,若他真是无辜,信又怎么可能从森严的皇宫送得出来。没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裴子西呆住了,他本来还有好多话要说,还有好多想解释,但现在听了裴虞这句话后,却一个字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你不该帮他,现在他逃了却把你扔下了,说明从一开始他就不是真的想带你走。”要告诉他,你是错的,你不该背叛,要让他自己认识到这一点,要让他后悔,所以裴虞把一切都说了。“真可怜。”裴子西恍惚记得陈末年也这样说过,他是可怜,可是他不怜惜他。身为帝王他却是权臣的掌中玩物,他是可怜,也是悲哀。裴虞想说他咎由自取,但是又觉得多余,他现在已经不想和他多说什么了,多说倒显得他多管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