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痴迷深陷等着盼着, 一天天数着日子过, 终于捱进了七月。将要入秋, 院子里不再只有花架上的几朵垂株和石灯笼旁的茉莉。房前屋后新种的月季、海棠、紫倩、宜男草、四时春早已花团锦簇,纷繁烂漫。从刚开始的移栽扦插, 到后来的浇水添肥修剪,桩桩件件都是谢樱时一手下的功夫。一连几十天的精心侍弄,终于有了眼前这番生机勃勃的景象。她是真心喜欢这处宅院,就像最珍爱的东西,所以一切都亲力亲为,也乐在其中。住的时候久了,渐渐的都习惯了,少了几分空怅寂寞, 一个人的日子也就不再那么难过。只是不能闲下来,一旦手头无事可做,对狄烻那种思念成狂又预带不祥的牵挂就好像在揪扯她的心, 平静的等待瞬间又变成了煎熬。为此, 她不知有多少个夜晚辗转难眠。不见秦烺和阿骨来传信, 城里城外也打探不到一丁点消息, 不由自主地更加重了这种不安。但谢樱时始终满怀希望。因为狄烻说了会回来,况且再有几天便是七月初七,他答应过要带她在洛城游赏来着。说不准再过些日子还能一同回中州, 过后亦或再来这里。总之,两个人从此再也不分离……然而,所有的期盼和希望随着皇甫甯的到来, 一下子全都烟消云散了。起初听到墙外马蹄如簇时,她还以为是狄烻归来了,欣喜若狂地冲下楼迎出去,结果撞见的却是几乎破门而入的母亲。望着那张许久未曾见过,此刻因为怒气而顿失端丽的脸,谢樱时脑中一片混沌,整个人都是木的。皇甫甯缓缓走近,威吓似的将她步步逼退,目光凛然扫过院中的房舍、草木,最后落在女儿惶然失措的俏脸上。“跟我走。”语声很淡,可寒沉的调子却让谢樱时打了颤。她对母亲仿佛有着与生俱来的敬畏。就像儿时用功读书,勤学六艺,只为博她片刻欢颜时的战战兢兢一样。她不敢问母亲究竟是怎么寻到这里来的。凭谢家和皇甫家的人脉手段,只要真想找人,天下恐怕还没有不透风的墙。谢樱时暗吁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能乱了方寸,索性壮起胆子,硬着头皮回望过去:“我不走!”四目交投,皇甫甯的眼中带着审度,脸色也愈加难看。“怎么,你还指望等他回来?”冷笑的口吻中不可避免的露出嘲讽,尤其说到“他”时,更带着一股怨愤的轻蔑,让谢樱时听着极不舒服。不是和狄烻感情甚笃,当年谢东楼做出那些负心无耻的事时,不还盼着能有这么个娘家兄弟撑腰么?怎的现在能用这种口气说他?谢樱时只觉胸口堵噎得难受,怎么也压不住涌到喉间的那句话。“我就是要跟他在一起,你这八年都不理我,现下却来管我做什么!”话音未落,左颊便挨了一巴掌。这下用上了真劲,打得很重,咸腥的味道立刻在口中漾开,一股温热涌出唇角,顺着下颌滴溅在衣襟上。“他狄烻跟皇甫宓是定过亲的,便是你的长上,你竟敢□□忤逆,还有丝毫廉耻之心么!”皇甫甯嗓音陡然拔高,声色俱厉的怒骂。谢樱时脸上火辣辣的疼,头脑也有片刻的晕眩。但挨了这一巴掌人反而镇静了下来,不再那么慌乱害怕了,仍旧扬着头倔强地与母亲对视。“狄家和皇甫家早已经解除婚约了,他们现在半点关系也没有。”她含着血腥味说出这句话,语声却异常的平静,连自己都觉得惊讶。皇甫甯的脸色立时变得更加难看,像是不敢相信她竟还敢顶嘴,又像被这个事实噎住了话头,一时无言以对。但沉默并没维持多久,很快她眼中的怔愣就被寒霜般的冷意取代。“他执意解除婚约,就是因为你?”谢樱时只是为了撇清那层干系,没曾想换来的是这样的误会和质问。她索性把话说清楚:“我们两个之间和皇甫宓一点关系都没有,是去年来洛城时才开始的,那会子阿翁早答应他退婚了。”“所以他便转而来纠缠你,一步一步哄骗得你这小丫头痴迷深陷,无法自拔,变成今天这副德性?”皇甫甯打断她的话,鼻中哼出冷笑。“不是的,他没有!”谢樱时容不得任何诋毁狄烻的话,顿时红了眼圈:“是我先喜欢他的,他原先一直都没答应过,可我放不下,一直纠缠,他才……”“住口!”皇甫甯一声爆喝,怒火中烧地扬起手臂,想要教训眼前这个不知廉耻,自甘堕落的不孝女。但就在这一刻,她看到了那张小脸上熟悉的神情。那神情深印在脑海中,恐惧而委屈,说不出的凄楚可怜,就像八年前她离开时一模一样。皇甫甯终于忍下了那口气,扬起的手掌没有落下,目光反而变得更加坚决,一把扯住女儿的手。“这事没商量,跟我走。”“我不走!死也不走!”谢樱时拼命想挣脱,手腕上的脉门却已被扣住,根本抵不过那股力道,踉跄着被拖向门外。“你是痴是傻,那狄烻就算退了婚,跟你阿翁仍旧情同父子,别说谢东楼,就是他老人家也不会由着你任性胡来!”皇甫甯不由分说将她拖出去,回头哼声冷笑:“况且,你就算在这里等到死,也别指望能等到什么结果。”这不止是句气话,显然隐含深意。那股不祥的预感霎时间笼上心头,正是暑热难耐的天,手脚竟是冷的,喃喃问了声:“什么?他怎么了?”“也罢,我就实话告诉你。”见她神情僵滞,终于露出服软的样子,皇甫甯的口气也稍缓下来。“就在上个月,沙戎人攻陷了中州城,数万军民殒命,崇国公府也被夷为平地,朝廷已经降旨治罪,以丢城弃地论处,削夺爵位,狄烻已经绑缚中京下狱,等着秋后问斩,你还要等他?呵,简直是笑话。”她说话时已经觉察到谢樱时浑身发颤,脸色也变得纸一般苍白,但却没有停口。就在最后冷笑的刹那,面前纤弱的身子猛地一颤,向前倾倒,口中鲜血喷溅,淋漓染红了她的衣衫。第82章 婉谢春红谢樱时觉得很怪。明明周遭喁喁不断, 却没人出声叫她, 身下车轮滚滚, 竟然觉不出半点颠簸晃动。亦真亦幻,虚实难辨, 就像是在做梦,而且大有一梦不醒之势。倘若是这样倒也好了,至少醒来之后一切都会回到从前,回到原先可以一心一意等着狄烻平安归来的日子。然而,很快男女水火不容的争吵声,就将她从虚幻的希望中拖回到实处。“……当年你背夫弃女,如今不管不顾妄想将她带走,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般为□□母的!”“谢东楼!那我倒要请教了, 这些年来,阿沅是一直身在中京么?是你一手抚养长大么?她心里头当真认你为父么?一样也没有是不是,呵, 如今成了这副样子, 你还有脸在我面前装爱女心切的慈父!”毫不留情地互相讥讽, 恶语相向, 恍然像回到了家无宁日的儿时。怎么连谢东楼也来了?谢樱时被那一声高过一声的责难和控诉刺得头痛欲裂,脑中一昏,整个人又沉入迷茫的混沌中……等到恢复知觉时, 房内终于不再吵闹,但也称不上有多安静,仍然有人刻意放轻脚步进进出出, 时不时还能听到细语窃窃的交谈。她盼着能听到些狄烻的消息,可惜几乎听不清什么,些许一些只言片语的话题,似乎也都没有绕开她。现下不是干等的时候,应该去寻他才是。谢樱时心里这里想着,身上却使不出一丝力气,迷迷糊糊像是累极了。但她终究还是醒了过来,费劲地睁开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天光射入瞳仁,朦胧看到窗边来回踱步的男子。她惊喜交集,差点欢声叫出来,但很快便瞧出那不是狄烻的身形动态,满腔失落立时化作鼻息间的呻.吟,幽叹而出。正自愁眉不展的秦烺却听得分明,脚步一顿,转头望过来,见她真的睁了眼,当即挨到榻前,一脸兴奋莫名。“我的老天爷,你可算是醒了!”“怎么是你,咳咳……”才刚开口,谢樱时便觉心口针刺似的剧痛,更被喉间咸腥的血气呛得咳嗽起来。“快别说话了,方先生说你伤了心脉,若再出什么岔子可不得了。”秦烺赶忙扶她躺稳,掖好被子长出了口气,看她的眼神也渐渐玩味起来。“不是我,你以为是谁?都这时候了,还想着那姓狄的?”谢樱时不爱看他提到狄烻时的轻慢样子,本想回句嘴,但看他眼眶泛黑,一脸疲惫,右边眉角处还有一道将将结痂的伤痕,涌到唇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秦烺像也只是习惯性的随口揶揄,叹了口气:“醒了便好,安静静养,其余的少操心。”他倒了杯水端过来,扶着谢樱时稍稍坐起身,又在她背后垫个软囊。温热的水刚一进喉,就像滚油灌入般,痛得谢樱时浑身一紧。她缓了口气,捧着那杯水四下里瞥了撇,瞧出屋子有点眼熟,就是洛城秦府的一处院落。母亲是不会带她回中京的,皇甫家早就不再来往,大约也只有这里了。谢樱时隐约记得昏迷时她同谢东楼争吵,说要将自己带走,思来想去,也只有她隐居的那处别苑。用意也只有一个,就是让自己再也见不到狄烻。“我去叫阿舅和舅母来。”出神之际,秦烺接过她手中的杯子,转身欲走。“谁也别叫!”谢樱时顾不得咽痛,冷冷地叫住他。秦烺回头一愣,知道她的心思,拉了张椅子坐到榻边,一脸审视地打量她。“知道你放不下他,可我早前说什么来着,用情越深,到头来便越难受,现下都知道了,你还想再见他,岂不是白日做梦。”他顿了顿,看自家表妹咬着樱唇红了眼圈,终究于心不忍,摇头长叹一声。“你也听说了,其实围城的消息传来时,中州早便危在旦夕了,等他的援军赶到,城池已然陷落,连崇国公夫妇的尸首都挂在墙头上。若是寻常人,心神定然垮了,他倒也真是了得,凭着那点人马,居然苦战夺回了城池,可终究抵不过擅离职守的大罪,加上之前中州失陷,老子没了,自然也只能拿儿子抵罪。”“战场上拼了命的人,明明有功却还落罪,这便是太平盛世……”谢樱时苍白的唇挑了挑,干哑的语声让这话尤显得凄凉。秦烺蹙了下眉:“发发牢骚也就是了,这等事轮不着你操心,不过说起来,洛城这里倒是多亏了他先前的布防调度,若不然,你都未必能再见到我了。”他说到这里抬手抚了抚眉梢的伤处,像是心有余悸。看谢樱时愣愣地沉吟不语,啧声道:“算了,不说这个,狄家已经完了,你也该死心了……”“连你也这么说。”谢樱时抬头望向他,本来迷离无力的眼神直刺过来,竟然有种逼视的冷意。秦烺下意识向后撤身,抽了下脸:“不是我要这么说,中州城破,崇国公夫妇身死,狄烻获罪下狱,连他那个亲兄弟也被牵连,前两日从这里被绑缚上京了,狄家不是彻底完了是什么?”“他兄弟?”谢樱时闻言一怔。“可不是么,叫什么狄焕的,听说还不到十五,可惜了。”“原来是他……”想起那个自称“阿焕”的少年,谢樱时的心又像被揪了一下,目光也沉落下去。秦烺没听到她声如细蚊般的自言自语,继续道:“说的不中听,这叫斩草除根。我还听闻,事情一传到中京,连夜上百道弹劾的奏章就递进了中书衙门,我爹写了两道作保的本子全都石沉大海,隔天宫里的旨意就加急传出来了,这还不清楚么,摆明就是要置他于死地!”说到这里,见谢樱时缓缓仰起头,看模样似乎仍没有听劝。“怎么,还不信?这事谁都回天无力,你趁早死了心……”谢樱时面色木然地摇头,目光却变得坚定:“你若还当我是表妹,那就……再帮我最后一次。”第83章 昭然若揭时近八月。本来是秋高气爽的季节, 暑热却丝毫未退, 日头才刚出来, 便炎炎恍若盛夏。一名额头见汗的婢女端着托盘从隔间走出来,刚跨过条门, 还没来得及扭头,就跟拐角处转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那宽大的托盘登时拿捏不稳,上面的碗碟香馔,果品五谷摔得满地狼藉。婢女看清来人,原本热红的脸随即一边惨白,噗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奴婢该死,娘子饶命!饶命!”“眼瞎了, 人都瞧不见,还直往上撞,似你这般猪一样的蠢东西, 也配在永昌侯府里当使唤, 当真狗都不如!”谢桐秋拂着沾了香灰的袍袖, 一边破口大骂, 一边拿脚去踩那婢女撑在地上的手。身下的人立时惨呼不绝,反而更引得她怒起,一脚接一脚, 跺得咬牙切齿。“夫人就在里面,娘子……还是小声些。”旁边的贴身小婢忍不住出声劝慰。谢桐秋朝内堂瞥了一眼,有点不情愿地强按下火气。“算你命大, 若是毁了这身衣裳,非剥了你的皮不可!”她又朝伏在地上发抖的人踹了两脚,拂袖跨门而入,一边还低头打量着袖口自言自语:“啧,这样子瞧不出来吧……”嘴上嘟囔,可一进内堂,脸上早已不见半点戾气和不悦,蝴蝶一般翩然来到垂花落地罩前依规矩请安。“娘,今日.你还念经啊?”隔着翡翠珠帘,里面的人盘膝端坐在蒲团上,身上是一件素白的棉袍,和眼下的时令颇有些格格不入,手上拈着犍锤敲打木鱼,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谢桐秋“哦”然撇了下唇:“娘,那我今日就不陪你了。”说完,草草又行了一礼,急不可耐地转身就要走。“你去哪?”“我……闷得慌,出去走走。”“是么?”这一逼问就装不下去了,谢桐秋转回身,撒娇地扭了扭:“娘,你这是干嘛么,烺哥哥好不容易来中京一趟,我去找他说说话也不成么?”皇甫宜半阖着眼,对她这副模样视而不见。像是以为松口了,谢桐秋嗲声嗲气地笑着求恳:“我就去半日,很快就回来,下半晌全陪你好不好?嘻嘻,我就知道娘最好了!”“不许去!”没容她转过脚尖,淡冷的声音又从帘内飘了出来,还带着几分叱命的口吻。“讨厌!”谢桐秋那副乖巧可爱的模样再也绷不住了,打帘走进佛堂,一屁股坐在旁边的蒲团上:“干嘛不能去?”皇甫宜的身子终于动了动,搁下犍锤,盘弄着手上的紫檀念珠,但依旧没睁眼。“这是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思往外跑?”“这时候怎么啦?”谢桐秋撇唇不以为然:“不就是耶耶回来这两天不肯见人么,有什么大不了?”她转了转眼珠,挨过去搂着皇甫宜,又娇声道:“娘,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耶耶不就是那副脾气么,从前一不顺心,就把自己关在静斋里好几天也是有的,就算不去哄,过些日子也就好了,干嘛非绊着我呀,烺哥哥如今升了中郎将,可不比从前,说不准哪天走了,又不知何时能见着。”听了这番连哄带劝的话,皇甫宜忍不住呵出声来:“但凡有皇甫家的血脉,就算不能文韬武略,聪明绝顶,也必然是个心思细密的,只有你,整日价浑浑噩噩,没心没肺。”“娘,你怎么这样说我?”谢桐秋不高兴地皱起眉来:“我从小得名师指点,琴棋书画哪样不是一等一的?再者,刚才那话我也没说错,耶耶现在是冷着你,可皇甫甯不也走了么?不在府里碍眼,也不用再防着,还怕个什么?至于烺哥哥,你先前可是许过我的,难道现下不算数了?”正继续不依不饶地求恳,一名侍婢忽然从外间进来。“禀夫人,侯君到了。”“瞧,没说错吧,耶耶这不是来了么!”谢桐秋全没听出那语声中的异样,一脸料事如神的得意,借机站起身:“我就不在这里搅你们好事了,嘻嘻。”皇甫宜这时才睁开眼,眸底却一片木然,似乎也无心再去管女儿,任由她喜滋滋地自去了。“怎么这时候才来报?”那侍婢茫然摇了摇头,面色颇为紧张:“奴婢也不晓得,侯君是自己进来的,事前没人来传话知会,这会子已在前厅了。”皇甫宜闻言眸色更沉,淡淡地叫那奴婢下去,将串珠缠在手腕上,腿脚有些僵硬地站起身。才刚撩帘出来,丝袍金銙的谢东楼已迈着方步转进内堂。她微怔了下,照旧盈起温婉的笑迎上去照规矩行礼:“来了怎么也不先说一声,害我这里连茶点都没备好。”“还要事前预备,这茶点怕不简单呢。”谢东楼拿眼角的余光扫掠过貌似弱不禁风的女人,径直从面前走过,坐到前面中堂的交椅上。即便是兴师问罪,一张嘴便是撕破脸的口气,似乎也太急了点。皇甫宜有些始料未及,笑容一滞,但那副温婉和煦始终挂在脸上,斟了杯水放到他手边。“简单不简单的,平日里爱吃的还不就是那几样,瞧你,这两天怕是歇得不好,也怪我,早该备好东西送过去。”“送什么?除了酒菜糕点,是不是惦记着也给我弄几副浴香换了?”“……”冷凛的语声针一般刺过来,皇甫宜浑身一震,那抹淡然终于在脸上烟消云散。“怎么样,这下该听明白了吧?”谢东楼垂着手边的茶盏,拈起盖子,撩唇饶有兴味地轻拂着里面寡淡的白水:“有人已经全招了,你是不是也该放聪明些?”外面的动静其实早已昭然若揭。皇甫宜微微转头,目光顺着敞开的窗子,遥遥望见那两个直挺挺躺在院中,满身血污不知死活的小婢,木讷的脸上抽挑了两下。“侯君这是何意,妾身自问行止端正,谨慎守礼,对侯君更是从未有过异心。”“是么?”谢东楼手上忽然加重,将那茶盏磕碰得锵锵有声:“照这么说,在阿沅的饮食沐浴里下毒,是她那两个从小便伴在身边的奴婢自家所为,与你毫无干系。”他说到后面那两句话已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森寒的目光也睨了过去,像是只要对方胆敢否认,便立刻会痛下杀手。到了这个份上,除了认与不认,似乎已经没有第三路可选。皇甫宜叹了口气,本来有两分促急的呼吸反而平顺下来,唇角重又撩起笑意,走去一边,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水。“是我吩咐的,侯君想听的便是这个吧。”“好,敢做敢认便好,总归本侯还没完全看错你。”谢东楼将盏盖一丢,长身而起,“收拾一下,搬去城南别院,从今日起,无论我谢东楼,还是永昌侯府,都与你再无任何瓜葛。”皇甫宜端着茶盏的手顿了下,但还是凑近唇边抿了一口,慢慢咽入喉中。“侯君以为自己当真了解奴家么?”谢东楼已经走到门口,闻言停步:“还有什么话说?”“本来没什么可说,但想想,有些话还是明言的好,毕竟十几年朝夕相处,总是不好让侯君蒙在鼓里。”皇甫宜搁下茶盏,走过去端然闲适地坐在他刚才那张交椅上:“说句不敬的话,侯府虽大,择不开的也就是当年那场恩怨,中京也早就街知巷闻,若阿沅有个三长两短,我无论如何都脱不开干系,但凡是聪明的便不会有这个念头,可我真就做了,侯君以为妾身就真的蠢到自寻死路了么?”谢东楼霍然回身,眉角抽跳:“是谁指使你做的?”“这话要是说出来,妾身可就真是大不敬了,听说阿沅的小姑今日进宫去了,怕是要早侯君一步。”皇甫宜盈盈起身,转向里间,打帘时回头一笑:“妾身自有归处,不必去什么别院,但桐秋还是留下的好,侯君总该记得,她也是谢家女。”第84章 雨罢寒生近午时分, 不大的风卷着汹汹热浪四下涌动。从殿阙森森的前朝, 到含山括海的内廷, 再转进那条足有千尺长的中廊,一身绯袍的谢东楼几乎半步没停, 像一团烈火般随着那股热浪穿廊而过。来到后寝的丽正殿前,终于有领班内侍上前拦阻。“侯君且留步,咱家已经回禀过了,太后娘娘还是那句话,今日慈躬欠安,谁也不见,依咱家看……”谢东楼充耳不闻,绕过他, 径直迈入殿门。真怒气冲冲,又丝毫不顾臣子之仪,硬生生往里闯的架势把那领班内侍吓了一跳, 赶忙追上去拉住。“侯君, 侯君今日是怎么了, 这不是要为难咱家么?”谢东楼被他扯住衣袖, 回眸一瞥,原本儒雅俊美的脸竟有几分厉鬼般的森然之气,叫人不寒而栗。“永昌侯府有高.祖武皇帝御赐的丹书铁券, 凡有要事,可直接入宫面圣,任何人不得阻拦, 公公只当没看到本侯,便什么事也没有,现下这样,反倒是跟自己为难了。”谢东楼淡淡说完,也不管那内侍脸色如何难看,径自大步入内。越往里走,脂粉的气息就越来越浓,馨香中带着凉薄的味道,像是两百年来不知多少代主人的累积沉浸,早已沁入雕梁楹柱间,挥之不散。他向来不喜欢这股味道,眉间凛蹙得更紧,绕过紫檀座屏走进内殿。几个服侍的宫人早听见脚步声,一见来人,正要上前挡驾,便听里面叫了声:“不必了,都下去吧。”那声音中气十足,全然没有慈躬欠安的症状,反而隐含怒气。几个宫人立时噤若寒蝉,各自告退而去。谢东楼丝毫没有大礼参拜的意思,等人走空之后便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对面架着九翅扇屏的凤床。正是酷热难当的时候,这寝殿中居然没有开一扇窗,凤床上帐幔垂覆,内层还掩着薄纱,只能粗略看到一个朦胧的人影斜身倚在榻上。“何事这么急,规矩都不顾了,回头下面那些言官又要到哀家面前聒噪。”“规矩?”谢东楼的呵声格外轻挑,“阿姊以为谢家如今还有规矩可言么?”谢太后撩袖端起旁边的瓷盏,语声依旧和煦:“怎么,又为了樱时,哀家听说人回来了,那便不必太过担心,到底还是个孩子,又是那样的脾气,回头叫她进宫来,让哀家再劝导她。”宫中官场尔虞我诈惯了,本来早就习以为常,但现下这番装模作样的对答却莫名叫谢东楼觉得恶心。“阿姊身居宫中,家里照样尽在掌握,人都已经那样了,还用得着再亲自劝导么?”他近乎直白地把事情挑明,言语间的锋芒却好像被层层帐幔阻隔,以至凤床上的人几乎全无所觉。“哟,你今日是怎么了,怎么好像是冲着哀家来的?”谢东楼唇角抽挑了两下,冷然道:“抛开君臣身份,我从前最敬重的便是阿姊敢作敢当的脾气,如今到了这个地步,难道非逼我叫皇甫宜写下供状不可么?”“你今日可真是奇怪,一会冲着哀家,一会又说起自个婆娘。”谢太后捧着瓷盏抿了一口,呵声笑起来:“瞧这话里的意思,不会是听信了谁的胡言乱语吧?”“阿姊是不肯对我这个亲兄弟说实话,还是觉得根本就无话可说?”谢东楼眼神更冷,语声也愈加讽刺。“你今日来,压根就不是想同哀家好好说话的模样,不过,哀家这里倒是有几句话,可别说我做姐姐的没提醒自家兄弟。”谢太后依旧让他半点拿捏不到,叹了口气继续道:“你从小便事事争先,从不肯居于人后,也的确有几分先祖遗风,只可惜性子里有两样不好,一是识人不清,二是做事操切,从前是如此,现在么,呵,也还是老样子。”谢东楼没接口也没反驳,只是狭眸瞧着她。“远的不提,就说皇甫家那些个女人,当年我便跟你说没一个端正得体的,万万不能进谢家的门,可你执意不听,一个不够,还要招惹两个,弄得妻离子散,家也散了,这且不够,居然还害死了东亭……”“他是死有余辜!”蓦然听到孪生兄弟的名字,谢东楼儒雅的脸色一沉,额角青筋暴起,忍不住低吼起来。“是么?”谢太后鼻中轻哼,别具讽味:“你只道他们二人叔嫂不伦,一个叛夫,一个忤兄,难道就从没想过之前全无征兆,偏偏那夜被你捉个正着?”“……”“哀家早就说过,皇甫家的女人明里暗里,心思手段,哪一样都不简单,偏偏还是个喜欢舞枪弄棒的,你若有东亭的才学倒还好,至少足以叫人仰慕,好歹拿捏得住,可惜……唉,现在还说什么呢?”谢太后隐隐在帐幔后叹息摇头:“罢了,说多了只会徒惹伤心,你若还不明白,回家去问问你那个娇滴滴的小妾当年都做过什么好事,就知道这股火该发在谁身上。没什么要紧的事,哀家也累了,你去吧。”谢东楼双眼木然,这些话不知听进了几句,脑中神思游远,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那个终生引为奇耻大辱的夜晚。长久以来,当时所有的事几乎都被他抛诸脑后,唯独忘不了推门撞见自家兄弟与挚爱的发妻共处一室的情景。更让他恼恨的是,那两人居然恬不知耻的矢口否认有染,纵然他也曾有过怀疑,但终究被怒火遮了眼,最后只能以家破人亡收场……“我也只有最后一句话,宫里和朝廷是阿姊你做主,可谢家却是我当家,阿沅是我女儿,谁要想做她的主,得先问过我谢东楼。”谢太后目送他背影消失在座屏后,那股冰冷的硬气仿佛也到了尽头,颤手将瓷盏中的药一口灌入喉中,随即喘息不止。她厌烦至极地将那瓷盏丢下,眼角的余光瞥向一旁:“你都听到了,还有话想说么?”侧间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谢东蕴缓步走出来,苍白的脸上泪痕尤新,但已瞧不出半点凄伤之色,反而是止水无澜的平静。“阿沅到底是谢家的骨肉,阿姊真就忍得下心……”“别再跟我提什么忍心不忍心!”谢太后虎吼一声,抓起刚才的瓷盏砸在地上,刺耳的碎裂声在空旷殿中盘旋回荡,久久不息。“想当年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耶耶也暗中答允了我,可临到采选的时候,偏偏你说看中了秦宗业,死也不愿意入宫,只因我是长女,便只能割舍了自己,全了你的美满姻缘,那会子怎么没听你提什么忍心不忍心?”“入宫这十几年,你们在外面荣华富贵,过着神仙般的日子,我却要时刻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先帝,遇到你们在外面招风惹雨,大事小情哪一样不是我来周全,受了委屈,打碎牙也只能和血往肚子里吞,那时候怎么也没听你提什么忍心不忍心?”她越说越急,恨不得将藏在心里的悲苦一股脑全倒出来。“好容易熬到今天,又要担着江山社稷,时刻应付着满朝悍臣,我们孤儿寡母的艰难,别人不懂,难道自家人也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