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东蕴愧然望着帐中的人,咬了咬唇,终于还是开了口:“阿姊,是我对不住你,可阿沅并没有错,从小身世又苦,咱们怎么能……”“那也怨不得旁人,谢氏女就是谢氏女,跟哀家当年一样,这是她的本分。”谢太后干哑着嗓子一笑:“长乐王看中的便是她,那便只有用这个法子来对付,为了大夏,也为了谢家,她非去不可。”“既然如此,那我也没什么好说了。”谢东蕴听完,两行新泪从眼眶中滑落,默默行了一礼,幽幽转身向外走。第85章 波谲云诡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 终于给天地间带来了凉意, 数不清的花朵被无情地打落。满院狼藉, 唯有井亭边那株桂树,之前莫名其妙蛰伏了一阵子, 因此躲过一劫,这时刚开得枝繁花俏,满树金韵,恣情忘意的越过高墙向外伸展。摘两捧新鲜的桂花,再加赤豆、红枣、糯米,添水熬煮成粥,便有调经理气的功效。算起来已经三个月未来月事了,这在从前绝不可能。自己把脉瞧不出丝毫病症, 施针用药也全无效验。谢樱时不是傻子,情知不对劲了。但此刻身在中京秦府,无法向方先生请教, 如今只好连这等食疗的法子都用上了。灶间响起“咕咕”声, 白雾在眼前升腾起来。谢樱时似是嫌火候不足, 又敞开盖子, 边搅边熬了一会儿,才盛出一碗来放在旁边静凉。这些日子,她连秦烺也见不到了, 想来是早有防备,现下这秦府几乎与牢笼无异。若在从前,谢樱时定然一刻也呆不住, 可如今她无论如何也不能一走了之。坐了片刻,拿手在碗上探了探,不那么烫了。她拿只调羹在粥水里搅了搅,舀了一勺正要往嘴里送,就听下面有开门声,恭恭敬敬将什么人迎了进来,听动静便知道是母亲和小姑。一日数次,天天如此,要么是半软半硬的开导,要么是嘘寒问暖的关怀劝慰,却什么实情也没有。谢樱时早已不想听了,索性丢下调羹,躲出窗外。脚步声很快来到楼上,就听母亲皇甫甯奇道:“阿沅呢?怎么没在房里?”“这……奴婢也不知道,娘子她……她方才就在这里啊。”有婢女嗫嚅应着,惊恐间也大惑不解。“嫂嫂也别为难她们,你瞧,粥还是热的,那孩子是待不住的性子,兴许气闷了出去走走。”谢东蕴开口宽慰,须臾大约是支开了那小婢,转而压着嗓子沉声道:“嫂嫂宽心,阿沅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她心里挂念着狄烻,定然是不会走远的。”“提起这话我就恼!”恨声中夹杂着细微的“吱呀”响动,皇甫甯像是坐了下来:“这丫头怎么偏偏就看中了狄烻……你说这不是冤孽么?”“孽缘也是缘,现下再唉声叹气又有何用?”谢东蕴叹了一声,也陪坐下来,“想当初,嫂嫂和阿兄,我与阿鳞他耶耶,不也是为长辈不容,千辛万苦才在一起。”窗外的谢樱时不料两人非但不走,还坐着说起话来,言语间更提起狄烻,那颗心不自禁地紧绷起来。她贴着窗边的木栏,一动也不敢动,屏息凝气,生怕被母亲知觉,却又忍不住竖起耳朵,希望她们能再说些关于狄烻的消息。“这是什么话,你还盼着他们两个真好了不成?”皇甫甯的口气愈加不悦。谢东蕴苦笑:“那又有什么不好,现在想来,若是他们能早些在一起,纵然亏了礼义人伦,可总也不至于落到现下这步田地。”说着又叹了一声:“我索性实言说了吧,阿沅的身子根本不是什么病症,而是……中了毒。”“什么!”皇甫甯闻言惊问,窗外的谢樱时也悚然一震,抬手掩住口唇。“我也是昨日进宫才知道的,如今四方纷乱,朝中更是波谲云诡,长乐王党羽遍布天下,声势日大,有他在,陛下的皇位便坐不安稳,让阿沅嫁过去不过是一件谋略,为的便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对付他……”谢东蕴说到半截,已忍不住哽咽起来。谢樱时抽扯了下唇角,除了对这种尔虞我诈的伎俩齿冷之外,倒也不怎么在乎,只听皇甫甯在里面冷冷地问了句:“是太后一手安排的……对不对?”谢东蕴没应声,但应该是默认了。这也在意料之中,皇帝还只是个孩子,太后垂帘辅政,生杀决断,除她之外还会有旁人么?谢樱时和这位大姑母原本就没什么亲厚可言,现下为了儿子的江山社稷,区区一个不受宠的侄女,自然可以毫无顾忌的舍弃。她只是弄不明白,自己是合适中的毒,又中了什么毒,这跟嫁入长乐王府又有什么关系?里面沉默良久,才听谢东蕴哽咽道:“其实都怨我,当初若是咬定了不答应把阿沅送回中京,或许就不会走到这一步。唉,事已至此,伤心难过是无用,更不能意气用事,咱们须得好好计较一下,绝不能让阿沅再受苦了。”“计较什么?我早就想好了,再过两天就带她走。”“只怕不成,先不说能不能离开中京,就是阿沅身上的毒……差点忘了跟你说,她们用的是宫里的秘药,里面暗藏玄机,成婚同房之时便是触发之机,不出一月,男子便会毒发身亡,所以才能用这法子对付长乐王,而女子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也会脏腑具伤,从此不能生产。”“呵,果然是条够阴够毒的妙计。不过也好,省得成婚嫁人,以后伤心受苦。”屋内传来起身的响动,谢东蕴叫了声“嫂嫂”,也跟着追下楼去。不知过了多久,风蓦然大起来,一声一声如尖啸般刺耳。谢樱时抬起泪眼模糊的脸,木然向上望。天上浓云攒聚,一片铅沉,很快檐头上响起嘀嗒声。又开始下雨了。.只隔了一日,入宫的旨意便传来了。谢樱时知道避不过,事到临头反而淡然。而且,她有自己的打算。宫城森罗万象,以她的身份是没资格走正道的,只能经掖庭绕行。从恭礼门到虔化门有一条数里长的夹道,走在其间足以让人昏昏然,来到丽正殿前时,谢樱时已然有些木怔,撩帘迎接的内侍连叫了几遍,她才恍然回神。顺着石阶走上几丈高的月台,再踏进竟有几分阴冷的殿中,她并没即刻被引进内室,而是先安排在外面的偏厅等候。这似乎也在意料之中。谢樱时呆坐了片刻,忽然听到外面急促的脚步,还有异样欢快的童声:“在哪边,这里么?”话音刚落,小皇帝高煜便径直闯了进来,一见谢樱时,双眸登时亮起来,奔上前抱住她。“沅姐姐,你真的来了!朕还道是他们胡说呢。既然来了,怎的不来见朕?”时隔一年,这孩子瞧着长大了许多,但仍是稚气未脱,圆圆的小脸说不出的可爱。谢樱时蓦然心痛,不愿叫他瞧出端倪,勉强挤出笑来,先依规矩行了一礼,才起身说话:“今日是太后召见,不可耽搁,预备后半晌出来再向陛下问安的。”高煜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我还以为你跟那帮人一样,专门为了狄烻求见母后呢。”“为了狄烻?”谢樱时不由一奇。“可不是么,这些日子三天两头便有人来,有时还是一大帮子,有的说该杀他,有的又说该放他,吵吵闹闹,烦也烦死了。”高煜皱起眉头,小脸上满是厌恶,转而又欢喜不已地笑道:“现下好了,母后定是让你进宫来陪我玩,太好了,太好了,去年你画的那些东西我还留着呢。”虽然贵为天子,但小儿便是小儿,只识玩闹欢乐,尚不知人世间的悲苦。谢樱时有心想多套些话,敷衍了他两句,转而问:“陛下以为那个狄烻是好人还是坏人?”高煜似是不喜这个话题,但听她问,倒也偏着头认真想起来。“这个么,好多人都说他什么不法,什么谋逆,可我听邢先生说,他是大将军,沙戎人一提起他便闻风丧胆,要是专打沙戎人的,那他该是好人才对啊。”说到这里,见谢樱时脸上绽开温柔的笑:“沅姐姐,你也是这么想的吧,可母后却不是,我一这么说,她就立时不高兴了,真是奇怪,难道是我错了?”“陛下差矣,明者晓乎万物,思近虑远,识微知小,明辨是非不在人言,而在自省,陛下若能时刻以明字为本,鉴行己身,则大夏幸甚,万民幸甚。”蓦然响起的语声冲淡和缓,又正气沛然,更奇怪的是竟然还有几分耳熟。谢樱时抬头望着缓步走进来的朝服男子,一眼便认出是去岁头一回到洛城时半夜为妻子奔走买药的书生。那男子也和然望了她一眼,并没多看,转向高煜行礼。“邢先生,你怎么来了?”高煜就像寻常怕被抓去读书的孩童一般,神色立时忸怩起来。“陛下又差了,今日没有小讲……”“那就好,那就好!朕就准……嗯,准先生休沐十日,缺了多少课,回头再一并补齐。”如此孩子气的话,连心情郁郁的谢樱时都不禁莞尔。这时候便有内侍进来,请高煜入内觐见。“正好,沅姐姐你也不用等了,随我一同进去吧。”“陛下且慢。”那内侍立时插口拦住,“娘娘特意吩咐了,只说让陛下觐见,谢家娘子还请稍待。”“怎么这样?”高煜不满意地嘟起嘴来,可也不敢违逆,只好委委屈屈地叮嘱谢樱时在外等他,然后随那内侍去了。那姓邢的男子并没走,转向谢樱时,恭恭敬敬长揖到地:“翰林学士,御前侍读讲官邢立文,见过谢家娘子,洛城赠金解困之德,永不敢忘。”谢樱时也还了一礼,却有些不解:“些许小事,邢讲官不必放在心上,只是……你当时又没见到人,怎知是我?”邢立文直起身,从怀中摸出一只金纽,双手捧过去。“在下虽然愚钝,但一见此物上的家纹,便心中有数了。”谢樱时接过来,释然叹了一声:“倒是我糊涂了,当时身上没有银钱,只有这东西,也不知帮上忙没有。”邢立文又深深一躬:“当时在下已走投无路,多亏这颗金纽,才给拙荆请了郎中医治,也终于赶上了春闱大考,侥幸金榜题名,家父也原恕了在下忤逆之罪,准我二人正式成婚,如今家中和睦,都是娘子所赐。”第86章 雨恨云愁当初机缘偶然下一时兴起所为, 同情怜悯也好, 仗义解困也罢, 谢樱时完全没想过,自己看来毫不起眼的一颗金纽竟能帮一对患难中的恋人苦尽甘来, 终成眷属。如今时过境迁,一切都恍如隔世。回想起来,正是自那时开始,狄烻才真正闯进她心里。倾心相许,却得不到回应,辗转分离,待到重聚,终于两情相悦……谢樱时晃了晃神, 叹然微笑:“这话言重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邢讲官情深意重, 自有福报。”邢立文依旧恭恭敬敬行满了那一礼, 直起身时目光与方才略有异样, 朝门口瞥了一眼, 稍稍靠近。“刚才娘子问到狄将军,在下这里倒是有确实的消息。”谢樱时浑身一震,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眼神不由警惕起来。邢立文却正色不变:“中州狄氏一门忠良,为国家社稷出生入死,屡立奇功, 如今蒙冤受难,朝中却多是心怀不轨,落井下石的,但幸而也不乏正义直言之士。”他没提别的话,只暗示事情还不至不可为。“邢讲官的意思是……”谢樱时心中略宽,但仍旧不敢轻信。“在下绝无它意,狄将军如今就暂押在刑部大牢中,家父刚巧之前升任尚书左仆射,兼领刑部尚书,虽然无法私下里开脱,但也特意关照过,绝不会让忠臣义士受半点委屈。”听他说得磊落坦然,谢樱时不由感动,得知狄烻并没有受苦,也芳心暗慰,松了口气,放下戒心,颔首道:“如此多承邢讲官高义,也请向令尊代为致谢。”“谢字万万不敢当。”邢立文连连摇头,“常言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娘子对在下恩同再造,可在下却只能……滴水相报,实在有愧。罢了,这里是禁宫重地,在下不宜久留,牢中的一切娘子只管放心便是。”正要告辞之际,谢樱时忽然叫了声“等等”,他又转回身:“娘子还有吩咐?”谢樱时垂着眸,不断咬噬的唇间早已沁出血的味道,但远远比不上心头锥刺的剧痛。现下的她已不是那个如鲜花般绽放的少女,貌似光鲜的人身之下不过是具害人的躯壳罢了,再没有资格像从前那般期盼着和狄烻厮守终身,只能把一腔痴恋永远埋在心中。但无论如何,总还是应该“知会”他一声,现在不正是难得的机会么?心如刀绞,可又不能不舍。谢樱时木着脸,感觉整个人摇摇欲坠,勉强稳住身子,终于拿出那柄时刻带在身边的西域弯刀,最后看了一眼,双手递过去。“若不为难的话,烦请邢讲官将此物转交给狄将军,我这里拜谢了。”邢立文眼中的犹豫一闪而逝,随即便接在手里,又问:“娘子可还有话转达?”“没什么话,狄将军见了这东西,自然就会明白。”谢樱时语声干涩,勉强说出这句话,已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邢立文面色也愈发郑重:“娘子放心,在下必定竭尽全力,不负所托。”言罢,深深一躬,转身快步而去。谢樱时怔然无语,泪水终于涌出眼眶,颓然坐回椅中。脚步在空寂的廊间促促踏响,不多时便来到门口,内侍尖细的嗓音朗声道:“太后娘娘召见,谢家娘子请随咱家来吧。”谢樱时抬袖不着痕迹地拭了拭脸,起身回头时,面上已淡色如常,不见丝毫伤痛,道声“有劳”,盈盈出门,沿着长长的通廊一步步走向赭黄垂幔后的寝殿。.入更时分,雨下得更紧了,风一裹立时飘飞四溅。檐头下那几盏灯早被打湿,烛火摇曳,黄朦朦的糊成一片。刑场对面,绵延里许的高墙铁壁般横亘在那里,将阴阳生死两界分隔开来。沉重的牢门徐徐打开,幽深的黑暗中涌起一片亮眼的白,仿佛是一点点从禁锢中挣脱出来,充盈着力量又从容不迫,很快就到了眼前。狄烻没什么变化,还是和从前一样,腰身笔直挺拔,眉眼间止水无澜,眸光中似又凝聚着似有若无的专注。只是或许在牢中待得太久,不见天日,此刻阴雨的傍晚竟也有些晃眼。他狭起眸,抬手在额前遮了遮,刚跨出牢门,先一步出来的阿骨便迎上前将一件墨色披风搭在他肩上。“小的贺喜狄将军。”旁边的刑部牢头也过来拱手赔笑,随即神神秘秘地凑近:“前面厅里候了许久了,有要事相告。”“是什么人?”狄烻扭着领口的压扣问。“这个,小的也不知,将军见了不就知道了么。”不肯说自然有不肯说的理由,狄烻没再问,望着雨帘对面高墙外的衙署,眸中闪过一丝欣悦的光亮,淡淡“嗯”了一声,抬步下阶。阿骨张伞随在一旁,等走得远了,便挨近低声道:“大公子,我总觉这事有些不对劲,朝里那帮人一直都想置咱们于死地,宫中也没有开脱的意思,现下突然将咱们放出来,会不会是什么圈套?”“你说会是什么圈套?”雨地里水声如雷,异常嘈杂,他缓淡的语声却带着一股穿凿之力,清晰无比地送入耳中。“这……我可看不出。”阿骨神色凝重:“可大公子不得不防啊!”狄烻哼声轻笑:“神策军大半已被遣散,如今我被降为督军副将,手上能调动的恐怕就只有几百赤嵬骑兵,旨意却令咱们五日内开赴北境迎击十万沙戎,还务必要攻破王庭,永绝后患,呵,就当是以卵击石,可你有法子不奉旨么?”“那……那咱们……”阿骨脸上狠抽了几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自辅佐高.祖皇帝立国以来,这种事狄家做的太多了,没什么好怕的。你去准备一下,明日出发。”狄烻说完这句,脚下走得更快,浮光流影般穿过高墙下的铁门,前面的衙署已经不远,很快便到了。走进偏厅,里面果然有人等候,但却不是预想中美艳绝世,望眼欲穿的少女,而是一名年岁不大,素不相识的朝服官员。“下官翰林学士,御前侍读讲官邢立文,拜见狄将军。”对方见他进来,立时起身,恭恭敬敬地自报名号。狄烻还了一礼,狭眸略作打量,挥手让阿骨在外等候,走近几步:“本帅与邢讲官素昧平生,皇命在身,若有要事便请直言。”“狄将军莫要误会,下官今日是专程替谢家娘子传递消息。”邢立文也丝毫没有绕圈子的意思,警惕地朝左右看了看,便伸手入怀,摸出那柄西域弯刀递过去。狄烻面色倏然一滞,目光沉落在那弯刀蔽旧的皮套上,却没伸手。“她说什么?”“娘子没有带话,只说将此物奉上,将军自然就会明白。”第87章 迷离惝恍三更尽头, 夜已到了最深最沉的时候。暴雨倾盆如注, 风声也尖若兽嚣, 钩销挂紧了牖扇,依旧被刮得“哐哐”作响。高墙外的长道积水成河, 沿街早没有半盏灯光,隐隐绰绰能瞧见对面巷口那棵老树下撑伞伫立的人。但那卓尔不群,又孤寂高绝的侧影仍旧好认得很,一望便知是他。少说也有几个时辰了吧。任凭暴雨冲淋,又在脚下恣肆漫淌,他就这么铁铸般站着,始终一动不动……谢樱时脸上早已濡湿一片,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怎么样, 总该看够了吧?”背后的冷语几乎和半开的窗扇间涌进的凉风同时响起。谢樱时扶栏的手微颤,迤迤转回身。“舍得也罢,舍不得也罢, 横竖也就这样了, 剩下的事不用你管, 好生歇着吧。”皇甫甯蹙着眉, 语声已颇为不耐,言罢便起身往外走。“等等……”谢樱时不由自主地跟上一步拉住她。“干什么,依着你不赶人, 也由着你瞧了半夜,如今还想再得寸进尺?”皇甫甯回眸一瞪,全然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到这时候, 的确不该再存着什么念想了,何况先前在宫里已经当面立了誓,容不得再反悔。既然已经看到他平安脱险,心愿了了,也该知足了,纵然再不舍,也只能藏在心里。谢樱时有些怯怯地放开手,木然低垂下眸。皇甫甯哼声点了点头:“再这么割不断放不下,到头来你才真是苦。”从小家便是散的,几乎没得过一天父母关爱,如今连倾心相恋的人也要割舍,所谓生不如死大约也就是这个样子,难道还会更苦么?谢樱时长长呼出那口郁结在胸中的气,只觉鼻息都是哑的,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她缓缓转身,挑开钩销,将窗子掩紧,一步步走向内室。“想通了便好,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若不想害人害己,就别盼着藕断丝连,再和他有什么来往。”皇甫甯冷声丢下这句话,也不再看她一眼,返身出门而去。.暴雨滂沱,四下里如黑幕漫张,只剩灰影幢幢。唯有高墙内那座小楼上亮着灯光,雨幕中昏黄羸弱,迷离惝恍。但足以让人等下去。可就在刚才,那片光促然熄灭,连微敞的窗也随之闭上了。狄烻有些怔,探手轻抚着怀中被雨水浸湿的刀鞘。一团泛白的光蓦然亮起,从巷子那头由远而近,廓亮了幽暗的路,也渐渐照清了来人的模样。“你还要站到什么时候?”人还没到跟前,冷硬的质问已先劈面而来。狄烻眼前略有些模糊,亮光下双眸微狭,望着对面提灯擎伞,一身清修女冠打扮,柳眉含威的皇甫甯。“偈奴见过大娘子。”他语气平静,一如从前那样见礼。“亏你还记得,我还以为你早已人伦不分,六亲不认了呢。”皇甫甯嗤声带讽,目光却不自禁地在他身上打量。雨实在太大了,伞早变得可有可无,他衣裳早已浸透,衣袖、后襟、袍摆……全都湿贴在身上,却兀自在凄风冷雨中岿然不动。十多年未曾见过,当初稚气未脱的少年已长成了挺拔的俊伟郎君,容貌也和记忆中有了些出入,还多了一股当年没有的沉稳。但那双眸依旧干净如初,磊落坦荡,不见丝毫暗藏玄机的伪饰。更不像谢东楼,仿佛时时都在刻意审视着你,暗中怀疑揣摩。这大约便是人和人的不同,跟命一样,谁也改变不了。她微叹了口气,目光不再那般凌厉:“别的话我也不多说,若你对皇甫家尚有半分感念,便此刻答允我,从今往后忘了阿沅,永远不要再见她。”狄烻默默听完,待她语声沉落,几乎不假思索便答道:“大娘子吩咐,原该从命,唯有这件事,请恕偈奴不能从命。”“你也疯了么!”皇甫甯不由自主地吼起来:“自小看你是个知情明理的人,如今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再纠缠下去,你不光害了阿沅,更害了自己,爵位前途,狄家数百年的基业,你还要不要了?”狄烻淡然微笑,灯火映照下眸色莹莹闪亮。“大娘子错了,狄家基业自然后继有人,至于偈奴,从前只知家国社稷,现下想想,其实多多少少也该为自己而活。”.雨还是不停。这天像是有诉不尽的苦,说不完的愁,只能化作泪水万千。外面不辨晨昏,纯白的高丽纸映着灰蒙蒙的光,横竖相间的“卐”字菱花也恍然显得凌乱起来。寒光陡然闪过,跟着便是雷声隆隆。皇甫甯木然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微动,稍稍转头望过去。床榻上的谢樱时双目紧闭,面色惨白,眉心处还隐隐透着一层泛紫的青气。那夜她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样子,现下依旧不见半点好转,眼瞧着是没有多少活气了。这时把脉的人也收了手,一直在旁垂泪的谢东蕴赶忙拉住:“方先生,人到底怎么样,该如何救治?”方先生眉头紧锁,摇了摇手示意不要高声,面上愁容不展。“樱娘是自服了引毒的药,如今已和之前所中的毒搅缠在一起,这种情形,老朽也是……”“是什么?难道不能治了么?不成,那怎么会……”谢东蕴拉他的手抖颤起来。“夫人莫急,不是老朽不愿尽力,实在是不知该如何说起。”方先生像是也觉劝慰无益,顿足叹了一声:“罢了,老朽便实言相告,樱娘之前中的毒原本无法可解,她服药的目的便是想催发药力以图自尽,但误打误撞,两毒相逼,反而不再沉积于脏腑内,而是散诸于血脉之中,若是有个内功深厚的人能帮她推宫过血,便有一线生机,可是……”“可是什么?”“可是助她解毒的人便会遭反噬,而且毒发极快,无法可解,说白了便是一命换一命。”“既然有法子,那还在这里犹豫什么,你们都出去吧。”皇甫甯忽然开口,几步走到榻前。谢东蕴愣了下,赶忙拦住:“嫂嫂,不可!就算是个法子,也不能让你亲自来试,若不然就算救了阿沅的命,你让她今后如何自处?”方先生也正色劝道:“夫人所言极是,先不说樱娘是否答应,这法子本身也没有十成的把握,其间难保不会有什么变故,一旦出了岔子,可就是两条性命啊!”“都不必说了。”皇甫甯凄然一笑:“当年我离家而去,现下若再弃她不顾,便真的枉为人母了。哪怕只有一成指望,我也要试试,就当补偿这些年的亏欠吧。”说完,抬手推开两人,抖落身上的道袍,俯身抱起床榻上的女儿。……不知何时,外面渐渐静了下来,只偶然听到檐头上嘀嗒的水声。雨终于停了,窗内的高丽纸上烘映着一片赤红的光。檀座上的香支只剩下短短的半指,上头燃尽的香灰歪斜着向下垂,倏然跌落,在座基上化作一撮散碎的粉。皇甫甯斜倚在围栏上,垂望着身边的女儿,眸色温然和煦。那张小脸上多少有了点血色,眉心的紫气已经褪尽,鼻息均匀,就像睡着了。一切都过去了,一切又像回到了从前。回到那个悲苦和仇恨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她不是没想过这样看着女儿恬然入睡,不带丝毫心事,平静而自在,只是没想过是在这一刻。轻轻帮她归拢额角的碎发,指背顺势抚过如婴儿般柔腻的脸颊,稍作停留,便能触到足以暖人心脾的温度。之前她也这么做过,那时候满眼泪水,泣而无声。而现在她只想笑,笑得欢心安慰。檀座上最后半指香也燃尽了,窗子蓦然被风鼓开,香灰飘然散尽。皇甫甯撑起身,过去轻手把窗掩好,朝榻上的女儿最后看了一眼,慢慢向外走。来到前厅,她已喘息不止,颤颤地拉开横栓。几乎同时,大门被向里推开,锦袍玉带的人迎面堵在那里。她踉跄着后退两步,望向那张厌恶到骨子里的脸,眉头一蹙,稳了稳身子,跨步出门。不经意间,脚尖在门槛上绊了一下,登时向前跌倒。“阿甯!”谢东楼抢上一把,揽着肩头将她扶住。记不清多久没被这样叫过,促然之间不由自主让人心头一颤。“别碰我!”皇甫甯觉得天旋地转,奋力甩开他,步履摇晃地向前走。谢东楼微怔了下,没再言语,跟上去不由分说地搀扶她。她挣不脱,力气也不断离体而去,终于软倒在地。谢东楼俯身抱住她,紧紧揽在怀中,像怕她还会挣脱离去。皇甫甯还在推拒,指尖划破他的侧脸,在脖颈上留下几道不深不浅的血痕。但最后的力气终于用尽了,那只已略见风霜的手软软地蹭过衣襟,垂落了下去。她目光散淡,有意无意终于和他对视。望过来的人依旧如初见般儒雅俊美,曾经令她那么着迷,甚至生死以之,但后来只剩下憎恶,最终不堪忍受。然而这时候,她仿佛又从那双眼中看到了当初温柔的真诚,人似乎已泣不成声。“若你……护不住阿……阿沅,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第88章 灿若繁星暮色初临。风沙卷起时, 满眼黄赤, 分不清天与地的界限, 也不知哪里才是戈壁的尽头。累累白骨才刚露出来,随即又被黄沙掩埋。半瘫的城墙上倒吊着数不清的残尸, 下面则是一座座由人头密密层层堆叠起的高塔,竟围着断壁残垣整整绕了一圈。阿骨铁青着脸,双目血红:“军报说沙戎人突破潞州附近两处关隘,边城失守,看来他们屠城之后把尸首全堆在这里,就是为了让咱们看到!”狄烻止水无澜的眸中泛起粼粼寒光:“潞州不比洛城,南下一马平川,无险可守, 骑兵不出三五日便可直抵汴河岸边。”“这定然又是那长乐王的诡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