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臭美!”谢樱时啐了一口,正色起来:“我来得匆忙,没带什么替换衣裳,你叫人送几套过来。”秦烺闻言,嬉皮笑脸的唇角登时一坠:“我也是半路才知道你来了这里,哪曾带你穿的衣裳,荒野戈壁的,这会子上哪去弄?阿沅,你可不是为难我么。”“哪用这么麻烦,你的就成,拣两套好料子的给我。”谢樱时斜眼向上翻,似笑非笑,“要是不愿意就算了。”秦烺:“……”.夜色渐沉,喧嚣的方城也变得沉寂,只偶尔有一两声伤兵的呻.吟从窗外飘来。反倒是灯烛不时发出的“噼啪”声更显得响亮。谢樱时密密地缝好最后一处针脚,咬断了线,起身将那件衣裳拿在身上比量。这是从秦烺送来的一大堆衣裳中挑出来的,大半个时辰前,还是件宽大的男子披风,经她一番精心地剪裁修改,现下已成了件薄纱罩衫。比量着瞧了瞧,觉得应该差不多了。她有些迫不及待起来,赶忙去净了手,把中衣脱去,兴冲冲地披上这件罩衫。对镜一瞧,果然像原本就是量身裁制的一般,尤其是那薄淡的烟青色,男子穿用未免显得有些轻挑,可在她身上,却当真有种烟雨空蒙的灵秀。只是仓促间没留神,裁剪得有些过分合体,将她纤美婀娜,芙蓉初放般的身段显露无疑。再加上轻纱的料子太过轻薄,罩衫下胭脂色的贴身小衣,还有肩锁两臂腻白如玉的肌肤若隐若现,衬着她明艳娇媚的眉眼,更莫名有种分外撩人的感觉。谢樱时不禁面红耳赤,双颊发烧似的烫,低下头,抬手掩着胸口。这样子被狄烻看到,不知会怎么想,早知道就换一件来改了。她不禁有些后悔,可这时已经很晚了,再迟些,他定然睡下了,哪有工夫再容她改出第二件来。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抬起眸,扭着身子来回检视,看裙摆风吹流水般转动,又觉说不出的美,再换哪一件都不会比这更好看。“这样子,他应该也会喜欢吧?”谢樱时小声嘀咕着,脑中开始设想他看到自己时注目发怔的样子,竟然笑出声来,掩唇在镜前转身连跳了几下。她决定不再改主意了,依着这套衣裳挽了个随性的髻子,将大半绸缎般的青丝都垂披下来,又对镜检视了一遍妆容,自己也觉得满意,这才拿食盒装了几样秦烺差人送来的精致小菜,喜滋滋地拎着出门。到木廊间,探头朝散破的窗外张望了一眼,斜对面那处最高的小楼上果然还亮着灯。谢樱时能觉出自己的唇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脚下更是力气十足,“蹭蹭蹭”的快步向前奔。刚绕过前面的拐角,猛然就看有人靠在旁边的木墙上。她吓了一跳,停住步子,看对方吊儿郎当的立姿,便已猜出是谁。“就知道你有古怪。”秦烺哼声斜瞥着她,随即也是一愣,借着皎白的月光上下打量她这身穿戴,神情异样。“你怎么穿成这样,衣裳哪来的?”“反正不是偷来抢来的,不用你管。”谢樱时没料到他竟然刻意堵在这里,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却发觉他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怪异。“眼珠子瞎瞄什么呢,讨不讨厌!”“我还要问你呢。”秦烺也很是不屑,换了个依旧颇为不羁的站姿,抱臂看她,“你这是去找狄烻吧?穿成这副德性,就不怕他……”“去你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他才不是那样的人!”谢樱时一瞪眼,自己的脸却红了。“怎么不是,难道他不是男人?”秦烺一脸料定了前因后果的模样,很笃定地道:“瞧见你这身打扮,还不动心的,除非是木头桩子,你当他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僧转世啊?”顿了顿,轻叹:“罢了,这姓狄的虽然有些讨厌,但既然你喜欢,那也没法子的事。”他突然不再反对,让谢樱时有点始料未及,带着探询望他的眼神:“你这是什么意思?”“都说到这里了,还问?”秦烺啧声摇了摇头,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看着她:“要跟他好便随你,自己想清楚了就好,只是以后若真有伤心的时候,可别哭哭啼啼地怨我这会子没拦着你。”他说着貌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眼不见为净,我睡啦,你想干嘛就干嘛去吧,回头别忘了告诉我表妹婿,让他往后偷着多帮我记几回军功。”“谁是你表妹婿!”谢樱时抬手做样要打,秦烺早已闪身躲进房,把门关得紧紧的。“呸,臭不要脸!”她泄愤似的在门上踹了一脚,脸上却在笑,胸中更涌动着一股按耐不住的甜蜜,就这么翘着唇角继续往前走。寻路走到木廊的尽头,就来到背靠石峰的阁楼下。本来还以为门口该有兵士守卫,等沿着悬梯走上去,厅廊间却空空如也,连半个人影也没有。更怪的是,所有的窗都已紧闭,那扇门却只是虚掩,还留着一片巴掌大的缝隙。谢樱时不禁好奇,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还没到近处,就听到几声略显沉哑的咳嗽。这听着像是风邪入体,阴虚肺燥的症状。她胸中一阵揪紧的感觉,步子不由自主便快起来,几步到门口,透过那缝隙往里张望。一张堆满书册的长案,其它便极尽简单,有他在的地方似乎永远都是这样的陈设。此刻他人正坐在长案后,肩头披着外袍,提笔不知在写什么,那副正经的样子倒像是个寒窗苦学的书生。她没见过他这副样子,生怕真是什么正事被自己搅扰了,一时不敢走进去。但很快又见他虚拢着拳头掩在唇边,一边咳一边清着嗓子,便有些耐不住了,于是先向后退了半步,抬手在门上轻叩。“到了还不进来?”几乎就在敲门的同时,他便未卜先知似的开了口。谢樱时微觉尴尬,但还是跨过门槛进去,随口掩上房门,等转头看时,却发现他手上已不再拿笔,正身坐在那里看她,唇角依稀含笑。本来是迫不及待想瞧见他,一路上都急匆匆的,这时真到了咫尺相隔的地方,反而莫名紧张起来。她定定神放下食盒,克制着心跳走近,看着那张足以让自己迷醉的俊脸,却发现他脸色微见潮润,眉心更半隐半现的透出紫色的印子来。“刚听你咳嗽来着,莫不是风寒内热。”急切之间,谢樱时忽然又像忘了紧张,直接把手背贴上他额头,立时便试出异样来。“这么烫,快伸手,让我看看脉!”“一点小事,不用了。”“病了怎么会是小事,快让我看看。”谢樱时拉着狄烻的手一扯,许是用力过猛,原本披在他身上的外袍倏然滑落,肩头那一小片殷红的血迹立时映入眼帘。第72章 夜半私语“你的伤!”谢樱时脱口叫出来, 上去便动手解他外氅下的素袍, 心中焦急, 什么也顾不得,连他里面的中衣也解了, 左右撩开,露出精干的上身来。那肩头上的齿痕犹在,但当时她的确下了狠劲,这口咬得着实不轻,伤处此时只是略略结痂,仍然有血丝渗出来。她看得心头揪痛,颦眉瞪了他一眼:“你怎么也不裹伤,就这么干搁着, 连药也不涂?”面对这疾言厉色的质问,狄烻只是看着她,没答话, 似乎对这等大胆的举动有些惊讶。“看什么?你别不当回事, 这要是弄起了炎症, 再加上热邪入体, 说不定真有性命之忧。”谢樱时哼了一声,见他目光中隐含着笑意,倒像是故意的, 心头突跳,瞥了个白眼:“你等等,我去拿药来。”“这里有伤药。”才刚转身, 便听他忽然冒出这句话来。谢樱时下意识循着目光望过去,果然见对面的架子上放着一只木箱。有伤药却不让人医治,也不自己动手,就这么空摆在那里,好像专等着她来似的。这存的是什么心思?谢樱时暗骂了一句,双颊却热起来,闷声拿了药箱过来,截了段棉纱,夹在镊子上,浸了烧酒,替他擦拭伤处。灼烈的酒水蹭过浮肿外翻的皮肉,立时便激起痉挛轻颤。这中刺骨的疼痛她当然能想见,把手又放轻了些,偷眼斜觑,狄烻却是面色如常,看她的目光仍旧温然和煦。“你是不是故意的?”谢樱时被他瞧得心乱,终于忍不住问。话音刚落,便听到男人鼻息间一声短促的轻笑。她立时羞怒难当,瞪着他又是气恼又有些难以置信,他居然还会这样骗人,从前怎么没看出来?“笑什么,不许笑!”“嗯。”他略带鼻音地应着,反而比平日里低沉的语声更显得好听。“肚里也不许笑!”谢樱时红着脸看他答得一本正经,脸上却忍俊不禁,挥拳在他胸口上捶了下,却不敢再看那双眼,赌气别开头。可虽然避开了目光,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却丝毫没有减少,双颊也越来越烫,手里的镊子竟然一颤,前头的棉纱落在地上。她故作无事地重新换了一块,暗骂自己没用,又恼恨他居然这等“不老实”,那只小小的镊子一下仿佛变得有千斤重,在手里竟有些拿捏不稳,连擦酒的动作也不自然起来。定了定神,她索性搁下镊子,把创药细细涂在他的伤处。不经意间身子微侧,烛光一下子显得亮了许多,暖烘烘的一映,他本来略呈浅麦的肤色蓦然显得莹润起来,和自己皓玉般纤柔的手融在那片光亮中,竟有些难分彼此。“怎么,生气了?”怔望之际,狄烻忽然开口,依旧是略带沙哑的低沉。谢樱时回过神,俏目尴尬地转了转,装作含嗔带怨地撅起小嘴不理他,涂好药,拿棉纱替他裹伤。目光微垂,落在他袒露的上臂间。“这是什么?”她忽然瞥见异样,一时忘了不该搭理他,落眼细看,发现竟是片纹身,刺的是只赤红色的三足怪鸟,引颈长鸣,振翅欲飞。“莫不是日魂金乌,你身上怎么还有这个?”“没听你外祖说过?当年太.祖.高皇帝御笔亲书,‘神佑九州,策御万方,煌煌大夏,如日方中’,以后中州神策军便以三足金乌为徽记,上至军使,下到兵士,人人都有。”他少见地侃侃而谈,竟然是两人再见以来说得最长的一句话。谢樱时的确没听说过,但知道行伍间的人都有纹身的规矩,以明辨归属,严防私逃,譬如天德军身上都刺着猛虎的纹饰。她不免在心里暗自比较,总觉还是这鸟儿的形象鲜活灵动,举手投足间自然有一股卓尔不群的傲然,比那种浮于表面的威猛更具气势。只几眼的工夫就瞧得暗合心意,她手上缠着棉纱,目光却不离那片金乌纹身:“听你这么说,我也想刺一个。”狄烻看她的双眸微怔:“你又不在军职,刺这个做什么?”她也说不清究竟为什么,可就是莫名其妙地被这东西吸引,忽然想有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不在军职怎么了,哪条律法写明这样便不能纹身?”谢樱时不好意思明说,又怪他木头疙瘩似的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不满地回怼:“好了不起么,赶明我自己刺,哼!”他望着她一面嘴硬却眼含失落的样子,淡薄的唇角微微上挑:“还是不要,好好的身子,纹这个可惜了。”谢樱时心头轰然剧震,耳畔嗡嗡作响,小脸立时要红出血来。她说什么也没想到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这等没正经的话,简直像个浮浪无形的坏胚子。或许是从心仪的男人嘴里说出来的,她竟半点也不觉得讨厌,心里反而甜甜的很是受用。他也觉得她好看。一想到这是他的由衷之言,谢樱时便心花怒放,红扑扑的小脸不由自主地就绽开笑意。可说来也奇怪,从进屋开始,他的目光和平日里并没多大差别,除了审视她神情脸色外,并没什么异样,甚至没在她身上多停留哪怕一瞬。难道他没看出自己可以打扮过?还是根本就不喜欢这身衣裳?这么一想,心中的喜悦便有些沉落下来,轻瞥着眼角偷偷斜觑过去,忽然发现狄烻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次落眼处却不是自己羞红的脸。“还瞧什么?又不是没见过……”她嘴上轻叱,语声却显得心虚,将身子也微微侧过去。“衣裳不好看是不是?”“好看。”狄烻颔首轻点,眉间却带着似有似无地轻蹙,“就是……太单薄了。”“……”这回答在谢樱时的意料之外,又好像是情理之中。她佯装无奈地振振有辞:“这能怪我么,来得急身上没带什么像样衣裳,这还是表兄送来的,我也没工夫挑拣。”话刚出口便醒觉不对,这种衣裳只可能是女儿家自己的私藏,怎么可能是秦烺特意送来的,这岂不等同于当面自承说谎么?寻思得找些说辞补救,赶忙又道:“我这都是没办法,拣来拣去也只有这件舒坦,平日里可不会穿。”她没敢看他的表情,只听旁边的男人“嗯”了一声:“以后在人前,别随便穿这种衣裳。”“别随便穿”,这是什么意思?双颊已然热烫难禁,谢樱时不敢再往深里想,正要继续替他裹伤,狄烻已经自己给棉纱打起结来。她看着他将内外衣裳穿好,忽然有点失落。“我带了几样酒菜来,凉是凉了些,应该还没入口。”刚要转身,手已被拉住。“你坐着,我来拿。”狄烻起身将她让到自己那张椅上坐下,把案上书册堆叠好,挪出一片空地,过去拎了食盒回来。谢樱时有些意外,看他把菜品一样样摆上桌案,不由自主生出被宠溺的感觉,先前那种甜蜜又涌上心头,笑盈盈地帮他摆盘。瞥眼间,无意中瞧见堆叠的书册下露出半幅信封,上面空空的没有官戳印钤,也没有称呼字样,显然不是来往的公文。她忽然好奇起来:“这是哪里来的信?”满以为狄烻不会回答,或者随口搪塞过去,没曾想他侧目略瞧了一眼,便淡声道:“前几日中州来的。”“怎么,你家里有事?”“没什么事,就问七夕前能不能回去一趟。”女人家对月乞巧的日子,叫他回去做什么?多半是张罗亲事,让他自己回去相看,还能是别的么?谢樱时摆筷的手顿了下,喉咙间忽然有些欲言又止的堵噎。这点细微的变化已被狄烻瞧在眼里,提着酒壶在她面前的白瓷盅里斟满。“洛城这里战事吃紧,入秋之后更是难说,七夕定然是不能回去的。”“若是战事不紧呢?”她仰头看他,忍不住追问。狄烻与那两道急切探询的目光略一对视,便不着痕迹地转开,把食盒放到旁边,另外拉了张椅子撩袍坐下,自己也斟了杯酒端起来。“七夕时洛城也热闹得紧,想想之前那么多年竟然都没好好的到处看过。”谢樱时看着他望向自己,眸中暖意温然,像在无声相邀,胸中那点无端生出的忧虑立时一扫而空,但想了想,却还故意揶揄问:“你不回去,真的成么?说不准国公爷和夫人选了位织女般的美人等着你呢。”这回轮到狄烻微怔,随即挑扬着剑眉也微露狡黠。“织女自有牛郎相伴,与我无关,再说,两人一年只能相见一次,有谁会喜欢。”“那你喜欢什么?”“一生一世,永不分离。”他说出这话的同时,面上忽然正色起来。她却羞着脸低下头,胸中鹿撞似的砰乱起来。“我不信。”“为什么?”谢樱时咬了咬唇,鼓足勇气抬起头:“除非……你告诉我,究竟为什么会来洛城?”第73章 如痴似醉弦月朦胧挂在中天, 本就劲猎的风一下子成了呼啸之势, 吹在脸上却有种潮润的凉。莫非是要变天了?刚在心里这么猜度着, 就被旁边忽起的梦呓打断。狄烻回神转眸,见榻上鼻息微酣的少女翻了个身, 腿脚斜踢出榻沿,连被衾也滑落在地上。睡熟了居然也不老实,还真是个小丫头。他俯身拾起被衾给她盖好,目光依旧没移开,眸光低垂,凝着那张双颊酡红的睡脸。明明酒量浅得很,还胆敢喝得那么急,结果没一会就醉成这副德性。他不由轻挑起唇角, 但想想,可笑的又岂止是她。既然已经送这丫头回房,人睡下了, 便也该走了, 还留在这里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可他偏偏就是不想走, 似乎是有什么牵绊难舍, 连自己都觉得奇怪。狄烻少有的目光怔迟,沉静中又暗流激涌。默然片刻,他像终于按耐不住心潮, 伸过手去,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从那海棠般嫣红的面颊上滑过。只是肌肤间蜻蜓点水的相接,指背上传来的却是从未有过的触感。美玉细润, 锦缎丝滑皆不足以描摹,尤其是还带着酒意熏熏的温热,显得更加莫可名状。他忽然生出爱不释手的感觉,一下一下继续拿指背轻轻地抚蹭。细微的痒终于撩动了睡梦中的人,那双弯细的眉蹙弄了两下,抬手在颊边一拂,将他“作怪”的手拨弄开,但依旧没睁眼,稍稍扭了个身,继续恬然酣睡。像是没料到会被她当蝇虫似的赶,又好像醒觉自己举止失态,狄烻面色一滞,随即自嘲般的叹声轻笑,耳根也微热起来,就像之前被这小丫头“逼问”为何会回洛城时一样。其实她知道答案,只是想听他亲口说而已。但那时他终究没有开这个口。恰在这时,闪电在外面促然晃亮,雷声接踵而来。狄烻眼中涌动的潮也渐渐归于平静。雨真的来了,这在戈壁大漠中算是极为罕见,但对眼下的战事却不见得是什么好兆头。隔窗仰望,那轮檀扇似的月依旧当空高悬,不但没有让云遮住,反而被浇洗得愈发澄亮。掩上窗之后,纷乱的雨声立时小了许多,应该不会吵到她了。但他仍旧没有走,负手站在窗前,回望那张红扑扑,仿佛害羞带俏的小脸,眼中漾动着脉脉温然的浅波。.谢樱时近来从没睡得这么香甜过,四肢百骸都舒坦得很。但好景不长,迷迷糊糊间,窗扇晃动的磕响越来越大,身上也一阵阵凉得厉害。打了个寒噤,搓着臂膀朦胧睁开眼,听到外面狂风大作,窗扇正被吹得前后乱撞。她本就昏沉的脑袋被吵得胀痛难当,撑起身,虚晃着脚步过去掩了窗子,就有点支持不住,一屁股又坐了回去,斜靠在榻上犯懒。不是正和他秉烛夜话,把酒言欢么,怎么莫名其妙地躺在榻上来了?八成是方才酒喝得太急,稀里糊涂就这么睡着了。还没说上几句话,难得的独处几乎就被耽搁过去了,谢樱时不由暗骂自己,又有点气恼狄烻也不劝两句,就这么由着自己醉倒,好像两人之间没什么话题似的。她垂着自己身上整整齐齐的衣衫,忽然有种小小的失望,忍不住探长脑袋朝外间张望。那边的书案后已没了人影,不远处的椅上却露出半幅下裳的衣襟,上身却被挡在柱旁的帷幔后,看不到脸色。谢樱时颤巍巍地站起身,一路扶着走到门边,终于看到仰面靠在椅背上的人。他阖着眸,双眉微蹙,中间还隐隐沁着一小片红印子。莫非他也是不胜酒力?谢樱时好奇心起,虚晃着脚步走过去,刚到近处就嗅到一股熏熏的味道,那张俊朗的脸上沉着酡色的红,眉间一蹙一蹙,像是头也痛得厉害。堂堂的须眉男儿汉,还是常年在战场上厮杀的人,居然也只是这点酒量。她唇角挑起哂笑来,好像已忘了自己现在是什么德性,上前把手搭在他身上。“怎么睡在这里……你,你也不成了?嘿嘿……”她笑得有点不怀好意,见他不答,眉头蹙得更紧,像根本没有踏实睡着,只是人混沌得提不起精神。“老皱着做什么,又不是学究先生,跟上了年纪的糟老儿似的,我可不喜欢。”谢樱时毫不掩饰地说着心里话,一半玩笑,一半当真似的伸出手指点在他眉心,研磨似的揉动。也不知是听到了她的话,还是那股手劲起了作用,没多久那对剑眉纠结起的微褶竟真的慢慢淡去,最后被完全抚平。望着自己的杰作,谢樱时“嘿嘿”傻笑,双手捧着狄烻俊朗入骨的脸,醉眼朦胧地端详。摇曳的烛光下,那张脸烘映着淡淡的金色,有些模糊的视线隐去了原先略显冷硬的线条,显得暖意十足,连睡态都可爱起来。她食指顺着剑眉的走势,一路抚到鬓角,拇指在那挺削的鼻翼上一下一下爱不释手地摩挲。“这般俊俏的模样,到底是怎么生的……以后咱俩有了娃娃,嘿嘿……不知得好看成什么样……”她不由自主开始语无伦次,脸火烧似的发烫,忽然一股酒气从胃里翻腾出来,张口“咕噜”打了个嗝,醺醺然全喷在他脸上。这下有点出乎意料,她顿时红透了脖颈,掩唇别开头。满以为这回他定要“醒”来了,可过了半晌竟没听到动静,甚至连一声鼻息间的异动都没有。谢樱时稍微定了下神,许是酒气又涌上来的缘故,视线间更加迷离模糊,但还是忍不住瞥过眼角去瞧。他果然没什么异样,甚至连靠在椅上的姿势都没有丝毫变化,好像真的支撑不住,已经沉沉入睡,对刚才那尴尬的一幕全无所觉。她松了口气,借着那股酒劲,胆子也大起来,双手又抚上他面颊,上身也有意无意地俯下去。很快,两人便已近在咫尺。狄烻双眸紧阖,不知何时眉间又皱起了微蹙,但呼吸平顺,睡得很沉。谢樱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五官,视线却越来越不清晰,像有种无形之力在引着她越靠越近。终于,她挨到了鼻息可闻的地方,身子也软软的使不出力气,脚下一软,借着扑倒之势将面前的男人抱住。一贴到他坚实的胸膛,她浑身都像烧灼起来,也顾不上对方会不会惊醒,抬头望着那淡薄的双唇,把眼一闭,含羞带怯地就将自己的唇凑了上去……“阿沅!”头顶蓦地里响起的爆喝惊得谢樱时打了个颤,身子也随即向下一陷,此前的一切忽然变得虚幻,手脚终于触到实处。她猛地睁开眼,目光在混沌中凝聚,才发现面前的男人不是狄烻,而是不知何时跑来的秦烺。而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揪着他的衣领,似乎还正要往上挨。“噫……”她赶忙撒手推开对方,缩身向后撤,揪着被衾掩在身前,跟着怒气冲冲地揪着枕头摔过去:“你做什么!你怎么在这里?”秦烺伸手挡开,怒哼哼地质问:“还问我做什么,你刚才……那,那……那是想干什么呢?”他说着,刻意学起她的样,嘟唇半眯着眼,夸张地做出索吻的丑态。“……”闹了半天原来是个梦,可想想梦里做的那些事,尤其是刚才那番举动,已足以让谢樱时窘得满面通红。“我哪里想什么了,倒是你,随随便便跑进来扰人清梦,找打么?”她不肯承认,兀自还在嘴硬。“扰人清梦?你也不瞧现在几时了?”秦烺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抬手往边上一指,“好意思说,你自己瞧瞧!”谢樱时顺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这才发现天已经亮了,窗外“噼啪”作响,竟然正下着雨。她不由更是尴尬,也没话回嘴了,含混地应了声:“你出去吧,我起来了。”正要揭被起身,却见秦烺半点没有要走的意思。“刚才,梦到那姓狄的了,是不是?”他看她的目光愈发古怪,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又大大不以为然的味道:“昨天晚上,他不会真把你……”“胡扯什么呢!都说了他不是那样的人。”谢樱时立刻横眉冷对,自己却耳根发烫。的确,狄烻不是那样的人,反倒是她,言行举止不像个女儿家,连梦里想的都不正经。“没有你脸红什么?”秦烺将信将疑。“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话,你烦不烦,昨日不是还说不管我了么?”谢樱时下了床,趿着鞋子没好气地坐到桌前。秦烺也坐到旁边,把备好的早膳一样样挪到她面前,叹了口气:“我那不过是句气话,你可倒好,一脚陷进去头都不回了,阿沅,你想清楚了,真要同他好?”谢樱时懒得再听他这般苦口婆心的劝说,索性当做耳旁风,闭口不搭理,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润喉,默然无声地表着决心。“好,好,好,我也看出来了,不管现在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可你不妨想想,眼下这时局,战事一起,根本没个头,万一哪天他有个三长两短……”秦烺还没说完,就见谢樱时冷凛凛地瞪过来,眼中是从没有过的寒意。“以前也好,现在也好,随便你怎么说我都成,可今日.我也把话撂在这,以后像刚才那种话,若是再从你嘴里说出来,就别指望我再认你这个表兄了。”第74章 无风起浪自方城向东横越千里, 眼前尽是一成不变的流沙砾石。这片戈壁滩仿佛没有尽头, 稍微能称得上不同的是, 相比洛城关塞,这里更加绿意稀少。莫说大株的胡杨, 就连小片的青草也难觅踪影。貌似毫无生气的天地间,蓦地里传来尖啸般的啼鸣。一只雄健的苍鹰从半空里掠过山巅,似是发现了猎物,开始平展双翅在悬崖绝壁间映日盘旋。寒光突然窜起,血影闪现之际,唳鸣也戛然而止。那只苍鹰头一载,应声从百丈高空飞坠而下,落入山涧深处。一名赤盔赤甲的骁骑疾驰而至, 攀着鞍背俯身捡起,随即马不停蹄地原路奔了回去,飞身跃下, 双手托着那只被箭洞穿咽喉的苍鹰, 肃然垂首。骑跨在银鬃马背上的狄烻默声垂眸, 随手将铁胎弓递向一旁。阿骨接手替他拿着, 双眼却紧盯在那死鹰头颈淡金的绒羽上,粗豪的脸上惊喜难掩。“大公子,是金角鹰!这东西一出, 沙戎人的王庭必然不远了,咱们只须探明虚实,趁夜奔袭, 朱邪天心那厮定然插翅难逃!”狄烻未置可否,轻转的眸中暗流涌动,若有所思。阿骨见他沉吟不语,脸上的喜色也淡下来:“怎么,大公子尚有疑虑?莫非觉得有诈?”恍若未闻似的静默了片刻,狄烻才淡声开口:“这么些年和沙戎人大大小小不下上百仗,你可曾见过他们的王庭离边境如此之近?”“这……”阿骨悚然一震,立时凛起眼来:“难不成这真是他们的圈套?”“那倒未必。”狄烻微微摇头,目光凝向前面不远处的谷口。风沙掠起,那外面又是苍茫一色的灰黄,竟有些不辨天地,更不知深远处究竟藏着些什么。“方城守军都撤了么?”他忽然转了话头问起这个,阿骨闻言怔了下,赶忙应声:“早晨刚有回报,照大公子的安排,只留一营兵力驻守,其他的三日前全部启程,伤兵在前,天德军余部殿后,左右两翼都有护持,沿途还有拔骨野部接引,估摸着就算走得慢,前部今日也能入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