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茉疑心被他套入狼窝,细枝末节尚未问清楚,已草草把自己给卖了,心中惶然。但转眸对上他宠溺又情意绵绵的眼神,她终觉秦家处境堪忧,舍不得拖他下水。“考虑清楚了?我朝不保夕的……”“别再说‘连累不连累’的话!如真有那么一日,我,心甘情愿。”他闭上双眼,唇覆向她眉心,印下浅浅一吻。秦茉淡然笑道:“给你两个月时间反悔……唔……”话未说完,遭到他以唇封缄。决绝而温柔,混杂千怜万爱。无须多言,心已连心。相依无话,十指相扣,眉峰因心事萦绕而轻蹙,玉容皆挂着甜甜蜜笑。直至房顶似有猫采瓦而叫,秦茉方回过神来,催促道:“快回去吧!”容非搂了又抱,依依不舍起身,附在她耳畔轻言:“记住你答应过的。”言毕,顺带亲亲她的耳根。秦茉颊畔红潮未退,以鼻音“嗯”了一声。容非边整理衣裳,边挪步至另一端的窗户,轻吹口哨。下一刻,暗影晃动,从上而下,跃至窗外。秦茉绯脸胭脂色更盛,一手捂住凌乱的衣裳,没来及从榻上下来,却见容非如芝兰玉树立于墙边,慢悠悠舔着嘴角,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朝她抛了个意味深长的媚眼,在她怒不可遏的瞪视下粲然一笑,攀上窗台,与那黑衣人相携而去,没入黑暗中。依稀听得二人落地后,容非低低骂了句,“哪来的黑猫?放下!”随后院墙上隐约传来衣袂翻飞的微响,此后再无声息。秦茉细听良久,踏月回归案前,触抚修复好的哥窑葵花洗,反复思量,幽然轻叹,终究抿不住嘴边的笑意。作者有话要说:容小非:媳妇要和我发展地下情,还要求吃斋两个月,怎么破!求偷吃妙招!挺急的,在线等……特别鸣谢投雷的糖心雷和左儿~么么啾!╮ ( ̄ 3 ̄)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夜沉如水, 镇上灯火烁烁,恬淡幽深。秦家院落谈不上多意趣别致,但阁楼错落, 屋檐层叠, 花木形美, 竹石貌佳, 一派天然风致。容非随南柳跃下书斋、翻墙出院落时,于高处俯瞰静谧夜色, 心中陡然一片澄明。——秦茉答应了他,让他静候一段时间,等她婚约期满。可是,万一中途真杀出个名正言顺的“龙公子”……她会作何选择?容非攥紧拳头,暗叫糟糕!她没说清楚!是否意味着, 他不光沦为见不得人的秘密情郎,而且还是后备人选?要不要悲惨到这地步?纵然她心里唯他一人, 他的处境也堪忧啊!意识到尚有疑问没弄清楚,他巴不得再跑回去问个明白,转念一想,秦茉说的“龙公子”, 年龄、地域、避祸的经历……基本与他相符, 有没有可能是他?容非抱了一丝侥幸心——或许秦家长辈说话带口音,“龙”“容”不分,导致秦茉记错了?南柳隐匿后,容非独行于寂静街巷中, 步伐时轻时沉, 如他飘忽无定的心绪。绕过主院外墙,沿途飘来淡淡酒香, 混合不知名的花草香气,渗入肺腑,甜辣兼有。倏然间,疾风掠过,容非顿觉背上一阵刺痛,下一瞬,数尺外已迸发出激烈的拳脚风声与急促呼吸声。他震悚之下奔出数步,回首惊觉,南柳已和一黑衣人剧烈缠斗!黑衣人身材高大,头戴大帽,昏暗中看不清面目,出手极快,如鬼如魅,却又虎虎生风,沉稳有力。南柳一贯狠辣,徒手与之相斗,七八招后竟微落下风!他处变不惊,先后抽出两把短剑,剑尖映着月色,寒意点动,重重萦绕,飞速跳跃,纵横闪戮,勉力护住容非。黑衣人伺机而动,自虚无处飞起一脚,踢中南柳的左腕,快狠准。短剑脱手飞出,银芒割裂夜空,眼看掉落在半丈外,却被从旁闪出的另一人接去!来者是潜伏暗处的东杨,他一把将容非拽至身后,顺手将短剑抛给南柳。“你们撤!”南柳意欲拖住黑衣人,为他们争取时间。黑衣人冷笑,双足一点,连环腿逼开南柳,拳掌如迅雷烈风般攻向东杨。东杨拔剑与之相搏,招招拼命,竟丝毫伤不到对方。南柳避过重击,猱身而上,三人你来我往斗在一起。黑衣人看出南柳武功更胜一筹,故意转移目标,狠招皆往东杨身上招呼,惊得容非胆中生寒。此人武功非同一般!只怕东杨南柳联手,也未必打得过!十余招后,东杨中了一拳,骨痛欲裂,咬牙对南柳道:“你先带公子撤!”不料黑衣人忽然开口:“不是八个么?怎么只有俩?”容非听了这声音,只想骂他祖宗,可惜不能骂。黑衣人不是旁人,正是消失许久的燕鸣远。东杨来得迟,不曾见过他,但南柳闻声,手上不停,嘴上却念了句:“燕少侠?”燕鸣远哈哈大笑,飘然跃出丈余,结束了一场莫名其妙的争斗。他掀起帽子,露出如玉俊颜,笑道:“动动筋骨!省得吃得你们一个个吃成胖子!”容非哭笑不得。诚然,两名护卫来长宁镇后,无所事事,除了吃,的确再没别的可干,懒洋洋跟猫似的。但燕鸣远说得出他们共有八人,想必已知晓容非的身份。“燕少侠好些天没露面,去哪儿快活了?”容非故作淡定。“没你快活!”燕鸣远神秘一笑,“以为我不晓得……你从哪儿出来?”容非今夜去往何处,众人心照不宣,被对方当众揭破,他禁不住两颊滚烫。挥手让东杨和南柳退开,他辩解道:“别误会,只是聊了几句。”“哦——”燕鸣远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我听姐夫们说,聊天也有很多不同姿态……”“你这小子!”容非窝火之余,绯脸欲燃,“你诋毁我无妨!别扯上秦姑娘的声誉!”“啧啧啧!你夜探香闺,事前怎就没考虑秦姐姐的清誉?”燕鸣远笑吟吟走近,拿胳膊肘子撞了撞他的胸腹。“书房!那是书房!”容非纠正道。“卧房书房,无外人时,不一样么?”“你……”容非被这人小鬼大的少年怄得说不出话来。“不扯这些,”燕鸣远见两名护卫销声匿迹,边走边压低了嗓门,“我问你,你得如实回答——麻雀调查的事,是否跟你相关?”“何有此问?”“我知道你是谁,咱俩以前见过的……我这几日才想起来。你这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跑这小地方一呆就个把月,换谁都会怀疑你另有所图。”“我所图的……不已被你逮到了么?”容非竭力回想,真记不起何时见过燕鸣远。燕鸣远嗤之以鼻:“没来长宁镇,你也见不着秦姐姐啊!所以,你最初到此,动机是什么?”“路过,不成?”“这话你唬弄旁人可以,唬弄小麻雀?没用!”燕鸣远投以鄙视的目光,“我直说吧!她每到一地,必先对所居之地查个清楚。“二十多年前,长宁镇有三分之一的房宅,险些毁于一场大火,而今所见的部分院落,皆由一容姓男子画图督建……而你,刚好在风头火势时到此,隐去姓名,自称姓容……”容非明了,父亲终究被扯出,但“画图督建”,与青脊所查有何关联?他面露茫然之色,又作恍然大悟状:“原来杜指挥使不远千里,特地来查二十多年前的火灾案……”燕鸣远翻了个白眼,“装吧!继续装!”容非无从断定燕鸣远是敌是友,也不知他了解多少内情,正欲虚与委蛇,试探一番,然则燕鸣远没那耐性,一顶帽子重重扣容非头上:“我直觉你这人有问题!”容非苦笑,好吧!这直觉倒还真够直的!“既然燕少侠认定我有问题,为何多此一问?”燕鸣远冷“哼”一声:“就你爱耍滑头!走吧!上我那儿去聊!”容非自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深吸了口气,加快脚步紧随。……次日一早,碧色长空薄薄捋了无数鳞片似的云,日影温和不耀目,清风徐来,吹散炎夏热气。秦茉换了身素色对襟褙子,领口、袖口的海棠花刺绣细密精湛,红白相映,衬得她媚而不妖。而今每回打开黄花梨妆奁,想到内藏乾坤,且极可能招来横祸,她或多或少有些不自在。然而于两名丫鬟跟前,她必须掩饰情绪,装作未曾发觉任何疑点。这一日,她往发髻上斜斜插上竹节纹翠玉簪时,既要压制对容非丝丝缕缕的思念,亦需按捺翻涌而至的隐忧,眼角眉梢疲态乍现。“姑娘没睡好?”慕儿替她戴上耳坠子,“喝碗莲芯茶,清一清火气。”秦茉饮尽茶碗中的苦茶,苦涩散去,甘甜流转于舌尖。她莞尔一笑,暗自期望,日子如茶汤般苦尽甘来。窗下喧哗声打破早晨的寂静。秦家主院人不多,除了小豌豆外,鲜少起喧闹。秦茉蛾眉轻扬,侧耳倾听,勉强听清魏紫道了句“咱们哪来那么多桃仁老酒”。这语气,惊喜又忧愁。秦茉狐惑起身,移至窗边窥探,听不出所以然,遂挽起茜色罗裙,快步下楼。稀薄日光下,魏紫立于庭院内,素衣如雪,木簪圆髻,一往如常的简朴。她神色略微复杂,听小厮磕磕巴巴对着纸条念叨:“……桂花陈酿八十坛、三白酒六十坛、杏仁酒六十坛、桃仁老酒五十坛、青梅酒三十坛、桃花酒二十瓶……”“出什么事了?”秦茉自回廊步出。“昨儿咱们去长兴酒楼时,酒坊来了位贵客,说是要订酒,可你看……”魏紫从小厮手中取走订货单,“这一下要这么多……将近四百坛子!”“老客人?”秦茉对此大为震惊,见字迹遒劲有力,绝非寻常人家能写得出。酒坊有两大类客人,邻镇酒馆,如宋安寅那样的,多数只订酒曲和一两种蒸馏酒;如像长兴酒楼贺三爷那样的,则订几款有名气的佳酿,各要十来二十坛,隔些时日补货。一口气把所有品种全定了,且每款皆要数十坛,闻所未闻。“他们均说,客人脸生得很,该不会是……开玩笑的吧?”魏紫杏眸透出忧色。“昨晚为何不报?”一旁的二掌柜面有愧色:“姑娘,那位先生打扮文秀,张口便要大批的货,大伙儿全以为在说笑,报了个偏的高价。您和掌柜没在,傍晚才回,我便想着今日再来禀报,不料那位客人大清早带了真金白银前来……”“人呢?”“他留下地址,放下银钱就走了,也没跟咱们商量送货时间。”二掌柜苦着脸。“一半订金?”“全款,尚有余。”“……”秦茉哑口无言。“姑娘,除了桃仁老酒珍贵,数量不足,桂花陈酿若按数给,所剩不多,别的还剩三分之二到一半……这一下要了那么多,年底时,咱们的老客户可咋办呢?”“地址?”“送到红湖镇的一座宅院,离此处约二十里。”秦茉越发疑心,这是贺家捣的鬼。贺与之不缺钱,若他以这种方式分批买断她的现货,最终将迫使她逐步流失原有的客户,她这酒坊凭何立足?假如他高价付了钱,而她拿不出货,自会对秦家酒坊的名声造成极大影响。秦茉至今没搞懂,他们何时得罪了贺家人。即便她曾在杭州城开了个小馆子,对贺家偌大的产业绝无分毫影响,试问堂堂一家主,何以大费周章来整她这小镇酒坊?无商不奸,无奸不商!遇到贺与之这类大奸商,务必谨慎对待才好!二掌柜仍在等秦茉发话,整整过了一盏茶时分,见她陷入沉思,提醒道:“姑娘,这生意,咱们做不做?”秦茉沉吟道:“有生意干嘛不做?分批,先送一部分,顺便打听一下买家是谁,为何一下子要那么多,见机行事。反正以咱们的能力,每回只能送个二三十坛。”得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笔生意,她无半分惊喜,领着魏紫,亲自去酒坊清点数目,命人把对方所需的种类各凑几坛,即日送出,再三交待要礼貌客气。忙活一上午,秦茉不忘细细观察秦家上下的反应,上至魏紫、下至打杂仆役,无人觉察容非昨夜来过,她心下稍安。念及容非,先一晚的缠绵自脑海闪现,她唇畔轻勾,脸颊如桃花初绽。他真的能乖乖等她两个月?在长宁镇?忍得住不来纠缠?总觉他的狐狸尾巴藏不了几天。秦茉抿嘴偷笑,猛地记起,那家伙醉后曾言——家住杭州。他既有护卫,非富则贵,大概与贺家人能攀上点交情吧?她与他相识相知相恋,从未深究过是否门当户对。在她的认知当中,他若穷得吃不了饭,她养得起;他若大富大贵,她也不觉自卑。秦茉从酒坊行出,与魏紫各忙各的,见左右无事,主动去寻容非也好,省得他内心抱怨,又死要面子不肯直言,入夜后憋不住,偷偷摸摸来主院。一次、两次不易被发现,时日久了,如何藏得住?不过……她身为东家,该以何种理由,光明正大跑到男租客聚居的西苑?心念一动,秦茉径直回书斋,取了两卷画,仅带上翎儿,悠然下楼。她穿过花木繁盛的院落,步子轻快,裙裾飞扬,浑然不知那淡淡日光落在她无可挑剔的面容上,每个细微之处,皆洋溢甜暖而妥帖的笑意。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今天不知道是我的网络有问题还是jj又抽了!半天打不开后台!迟到了!(╯﹏╰)】特别鸣谢多巴胺和胺多酚小天使的地雷谢谢串串香小朋友的浇灌:营养液+11第58章 第五十八章亲自抱着两卷画, 秦茉笑貌嫣然,正欲以鉴赏画作的名义,到西苑找容非, 刚行至二门, 一名仆役急奔而入。“姑……姑娘!”那人上气不接下气, “孟、孟四小姐来了!”秦茉心中突兀一跳, 又来?三日前,孟涵钰力邀她同去临源村摘桃, 不已小聚了一回么?所谓的摘桃,实则没她们俩什么事。孟四小姐打扮光鲜亮丽,悠哉悠哉逛了一圈,以泥泞易沾裙鞋为由,坐在临时搭建的凉棚底下, 看其他人爬树摘桃,闲来拿了笔墨, 随意勾勒些山水小稿,再姿态优雅地品尝丫鬟们切好的桃肉。秦茉陪坐无聊,去和其他人一起摘洗桃子,又怕在四小姐面前不够庄重, 一日下来, 倍觉尴尬。或许是对秦茉的低调内敛愈发满意,孟涵钰日渐从这种不对等的相处模式中找到了乐趣,开始时不时“眷顾”秦家人,派人送一些京城或杭州的特产, 原先流露的傲慢气息也稍微淡去。秦茉没别的可回赠。父亲遗留下的盗门珍宝大多不可外传, 无法作为回赠,而秦茉已送了两回桃花酒, 再送便凸显不出心意,考量过后,只好顺孟涵钰之意,多加相伴。现下孟涵钰到访,秦茉虽因探视容非的小计划失败而懊恼,但顾念那陌生客人大量订货,正好向孟四小姐探听一番。想到此处,秦茉眸底惆怅散尽,换上欣悦笑颜,快步迎出。她茜色罗裙如风花摇曳,明艳招展,素纱褙子映衬出她脸颊胭脂色,下阶相迎时步若生莲,以至于刚从马车下来的孟涵钰有片晌怔然。“孟四小姐,”秦茉含笑,“今儿好早!”“秦姑娘要出门?”孟涵钰上下打量她光彩照人的衣饰,眸色一冷,“我还想着,邀你去镇外走走。”“也……也没有,平常邻里走动。”秦茉全然不理解她为何不提前通知,仿佛旁人随时随地陪她乃天经地义之事。“那好,我等你。”孟涵钰手执团扇,立在原地,丝毫没进屋小坐的意思。秦茉岂能丢下她自个儿跑去找容非?遂将手中画卷交给刚跟上来的慕儿,悄声道:“替我跑一趟西苑,交给容公子。”慕儿一愣,随即垂下眉眼,双手接过,俯首领命,急匆匆离去。尽管秦茉刻意压低了“容公子”三字,但流转眸光中的异样温柔,被孟涵钰逮了个正着,她唇角一掀,笑容冷冽了几分。见秦茉转头吩咐下人备车,她幽幽地道:“路不远,坐我的马车,路上聊一聊。”孟四小姐既开了口,秦茉没法推辞,随她进入尚算宽敞的杵榆木马车,坐到了右侧方。细究下来,近年秦茉几乎没与旁人同坐一车,一来同龄玩伴早在及笄后出嫁生子,二是她与魏紫需轮流坐镇,很少共行。最近一次与人同车,是在上个月,她从秦园回来时,偷偷摸摸带上了容非。那时的他,看上去还算规矩,倘若换了今时……“秦姑娘觉得热?”孟涵钰瞥见秦茉忽然脸红,随口问了句。“没,没……”秦茉窘迫一笑。马车起行,纱帘微扬,窗外景致快速掠过,院墙、街角、绿树被抛在车后。孟涵钰斜斜靠在软垫上,目光淡淡扫向秦茉,“我打扰了姑娘与人的约见?”“怎么会呢?”“我要是没猜错,姑娘盛装打扮,又带着画卷,是要寻那位画师租客吧?”孟涵钰语气似不含任何情绪。“孟四小姐说笑了,我哪来的盛装打扮?”秦茉被她揭破,招认又不是,撒谎蒙混又太难,“此前说好请那位公子帮忙品鉴书画,既有孟四小姐相邀,我让丫鬟送去即可。倒是四小姐竟也听闻我家有个画师租客,教我好生意外。”“祁表哥偶有叨念,一副磨牙吮血的模样,我听多见多,自然记得。”秦茉记起容非先后两回以泼墨、砸笔洗、弹枇杷核等幼稚行径报复贺祁,不由得笑了:“贺公子每次来得不是时候,容公子脾气也古怪,怕是不能让他们二人碰上。”“我倒有些好奇,怎样一位风流才俊,能让我那表哥气得跳脚?”孟涵钰与贺祁之间的表兄妹情谊谈不上深厚,时有打趣、捉弄之词。秦茉一笑置之。孟涵钰又道:“你该不会真瞧中一画师吧?放着贺家树大荫凉不要,去拔路旁的野草?”秦茉暗自生气,谁野草了?贺家大树荫凉又如何?她偏爱晒太阳。有那么一刻,秦茉真想承认,她确实相中了一画师,虽然容非可能不单纯是个画师。可她被生意吞并的阴影笼罩,又身处孟府马车,不好与孟涵钰杠上,遂抑制恼火,淡言道:“孟四小姐说笑了,贺家大树,岂能容我这小小商户去纳凉?”“秦姑娘倒也无须过谦。”孟涵钰只当她温和谦卑,聊起镇上商家女眷,谈到德、容、言、工等话题。在京城贵女眼中,小镇姑娘开朗活泼,显得不够端庄稳重持礼,言谈举止也相对轻浮随便。大伙儿只爱讨论无关紧要的生活小事,更不曾将相夫教子、尊老爱幼、勤俭节约等持家之道挂在嘴边。依照孟涵钰所言,贺家祖上为官,而今虽为商贾,却在江南一带有极高声誉。嫁入贺家的女子,定当沉稳庄重,知书达礼,待人接物务必礼貌周全,大方而不失风范。秦茉懵了,何以专程与她说这些?孟涵钰见她微愣,朱唇扬起了然浅笑,劝慰:“不必恐慌,我表姨父家没太多讲究,若年节寿宴到杭州,需多加注意。”秦茉正欲解释自己未曾有嫁入贺家的心思,车外“吁”一声,驱车仆役收住缰绳,马车徐徐停在道旁。车帘掀开后,秦茉当先下马车,映入眼中的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天光云影下,一位脸上堆欢的青年迈步行近,正是贺祁。他头戴银冠,水色缎袍的领口缀有松鹤纹饰,腰系玉带,手持描金象牙折扇,一派奢华气度。“秦姑娘,咱们又见面了。”他长眉朗目片刻不离秦茉娇颜,眼底既惊且喜。秦茉心下惶惑,不是昨日才去了他家长兴酒楼用膳么?怎又迫不及待来见她?纵然看透他们表兄妹二人的小伎俩,她也只能报以客气微笑,“贺公子。”“今日不冷不热,适合游湖散步,”孟涵钰由丫鬟搀扶下车,“我擅自叫上祁表哥,秦姑娘不介意吧?”“孟四小姐说笑了。”介意也得装作不介意。湖光山色,宁静悠远,除去孟涵钰带来的仆侍、秦家跟随的翎儿和两名小厮,唯剩贺祁两名亲随,再无旁人。秦茉跟随表兄妹二人步往湖边的六角竹亭,内里已擦拭干净,另置鲜果佳茗,显然有备而来。她能怎么办?应酬呗!各自礼让坐下,秦茉纤指端杯浅啜,与他们一同品尝果子点心,一时无话。贺祁与孟涵钰聊了一阵家中杂事,见秦茉默不作声,关切地问:“姑娘生气了?莫不是怪我一大男子,破坏了你们姑娘家相伴的兴致?”“贺公子多虑了,”秦茉低叹道,“我不过为生意烦恼。”“噢?近来酒坊生意兴隆,各处酒馆客人满座,何来烦恼?”贺祁拦下伺候的仆役,亲自为秦茉添茶。“这两日,有一位客人,出手阔绰,高价向酒坊订了大批量的酒……”孟涵钰笑道:“这不是好事吗?愁眉苦脸做什么?”贺祁则问:“大批量?”秦茉颔首,“现银全款,好几百坛子,销了我将近三分之一的现货。”孟涵钰犹自不解,贺祁皱眉道:“买家是何人?”“未曾打听清楚,我还担心,是否为你们贺氏一族财大气粗之举,”秦茉故作轻松一笑,“毕竟你吓唬过我,不是么?”“真不是我和我爹!”贺祁白净的脸上泛起红意。“开玩笑而已!我若怀疑你,岂会与你谈及此事?”贺祁松了口气,眼珠子一转,踌躇道:“如此大手笔,放眼江南,能做得到人实在不多……按理说,七叔不会绕开我爹……”“七爷怎么了?”孟涵钰一听,霎时紧张起来。秦茉心头荡起微妙之感,她可没忘记,杜栖迟唤容非为“七爷”。她不经意撇了撇嘴,暗忖,果真中毒,连个相似的称呼也能想起那家伙。贺祁甩了孟涵钰一“没出息”的眼神,对秦茉道:“前段时间,七叔身体不适,移居孤山别院,基本没露面,大抵无心理会旁的事……”“我也就顺带一说,客人未必有恶意,兴许恰恰急需罢了。”秦茉轻描淡写。孟涵钰听得云里雾里,杏目渗着羞恼,嘴上却自言自语,嘀咕着:“哪来那么多身体不适!”秦茉错愕,方反应过来,先前贺祁曾言,杭州贺家长辈的寿宴上,贺与之迟到又提前退席,而后声称患病谢绝探访,导致孟涵钰很是恼火。悄然端量孟涵钰俏生生的容颜,秦茉心下慨叹,好一朵娇滴滴的花儿,何以非要围绕一体弱多病、脾气古怪、不近人情、年近半百的大叔乱转?表兄妹谈论贺与之的话题,无非关于他生辰要送什么礼物之类的,秦茉无意细听,抬目远眺,山水澄明,遗憾良人不在。茶点吃得差不多,孟涵钰命人清理石桌,拿出笔墨纸砚,对景作画。秦茉在旁静观,眼见她以长披麻皴画远山近石,笔墨秀润,卵石圈点于林麓间,以疏筠蔓草掩映,细径危桥茅屋尽得野逸清趣,可见功底深厚。贺祁似是坐立不安,不等孟涵钰完成画作,便力邀秦茉到湖边散心。秦茉原则上避免与其单独相处,婉拒两次后,硬着头皮,领了丫鬟同行。面向碧山环绕广阔幽深的碧湖,二人一前一后踏上草地,并未交谈。日光落在水面,氤氲变幻雾气,宛如生烟。秦茉无心细赏,脑子乱哄哄的。她不晓得,像眼下这种被人“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日子,要熬上多久。内心深处,她渴望自己终有一日变得强大,无惧贺家的压力、青脊的调查,可现实注定,她只能成为盛世中庸庸碌碌的商户女子,提心吊胆,腹背受敌。这一刻,她无比渴望回到容非身边。那人曾对她说——对容某,你大可放心,此秘密,我定会为你守住。他说——我都知道,有我在,不怕。他还说——别再说“连累不连累”的话!如真有那么一日,我,心甘情愿。秦茉怙恃双失,顶着压力一路走来,自问从未想过依附男子,但此时此刻,她希望跟前的人,是他。假如他在,她大概会一头扎进他怀内吧?她不需要他英俊潇洒、文武双全,也不需要他豪迈超群、富甲一方,他曾于危难时挺身而出,在风暴来临时与她并肩携手,她便愿意把心全部托付。沉思中,秦茉唇畔挑笑,默然低头前行,不料贺祁骤然停步回身,她失神之际,险些撞上,惊得连连退开数步。“吓着你了?”贺祁笑问。“好好的,怎就停下来呢?”秦茉嗓音透着埋怨。“我……”贺祁迟疑半晌,从袖口处翻出一小物件,“我想,送姑娘一点小玩意。”他摊开手掌,上有一掐丝珐琅彩小盒子,约两寸大小,做工精细,五彩斑斓,华丽夺目。秦茉没接,连手也没抬起过。“姑娘……”贺祁略微忐忑。“贺公子,往后请勿再送我东西,我不能收。”秦茉态度坚定。“为何……?”“我已……”冲动之下,秦茉差点儿想坦诚自己心有所属,对上贺祁满是期待的眼光,她把话咽了回去,改用最委婉的言辞,“我已说过,咱们保持生意往来,当个朋友就好。”这明显是拒绝了吧?波光反射在贺祁年轻的面容上,以致于他的幽深眼眸也似带一层闪烁不定之色。“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个小玩物罢了!”他语带恳求,“孟四丫头在看呢!你若不收下,她定要嘲笑我!”秦茉秀眉轻蹙,“当真不含别的意思?”“……”贺祁点头。秦茉抬手接过,淡笑,“那就谢了!”她接手的一瞬间,已掂量出盒子里藏有饰品,估算尺寸,应为耳坠子。没准儿,今日闹这出,诸多周折,只为送她这东西。既已答应,她不便再推拒,更不好当面打开,唯有见机行事。二人沿湖走了一段路,绕回去看孟涵钰的画,闲坐两盏茶时分,收拾物件上了马车。贺祁沿途护送,马车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入长宁镇,驶向秦家主院。秦茉没开口邀请他们入内,只说了客套话。表兄妹二人对望一眼,孟涵钰暗带狐惑,贺祁则有忧色。出于礼节,秦茉立在阶前,恭送他们离开,并带笑目送。只是他们不会知悉,她的笑容随他们远离而逐渐凝固,再无半点欢愉。“我出去这一趟,吃得有点撑,想四下走动,你们忙活去吧!”她摆了摆手,待仆役退下后,掏出贺祁所赠的丝珐琅彩小盒,塞入翎儿手中。“姑娘……?”“赏你,”她眨了眨眼,“记得每日戴上。”说罢,粲然一笑,转而西行。午后长街寂寥,她独自踏足最熟悉不过的巷道,心潮起伏,悲喜交加。推开西苑虚掩的院门,院落里静悄悄的,竟空无一人。燕鸣远行踪诡秘,山货商不定期到异地做买卖,一家五口据说回老家了,可容非呢?白日留守打杂的小厮呢?落寞感油然而生。他不在。即使约定为期两个月的等待,即便说好不让外人知晓,她还是想见他一面。环视四周,她心头发虚。这迫不及待的样子,给谁瞧见都不好。她徒生退意,咬着下唇,转身便跑。刚奔至大门处,忍冬藤蔓后猛地探出一臂膀,快如闪电,像是要揪住她,吓得她矮身钻过。“站住!”那如溪涧澄澈,又隐含陈酿甘醇的嗓音犹有幽怨之意,自她身后缓缓传来。她撅着嘴,慢悠悠回头,“干嘛躲起来吓人!”花架后出来一人,赤了上半身,躯体英伟,宽肩窄腰,满身细密的汗珠子使玉色肌肤散发柔亮光泽。秦茉迅速瞥了一眼,脸红似烧,急急转过头,哑声道,“你、你……”那人步步靠近,胸腹如腾涌热流,有意无意抵至她背后,烫得她如熟透的虾子。他略一低头,嘴唇附在她耳畔,沉嗓闷闷的。“舍得来看我了?”作者有话要说:特别鸣谢:糖心雷和萌蛋蛋两位宝贝的投雷赞助!读者“”,灌溉营养液 +5 (这位小天使没有显示名字???请速来认领呀!)第59章 第五十九章惠风畅爽, 薄云缱绻,原是凉热适宜的好天气;西苑之内,花香清淡, 茂树荫浓, 秦茉却觉体内血热如沸。背后那家伙, 竟光着膀子, 悄悄贴向她!说好以礼相待呢?她向前挪了小半步,企图逃离容非的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