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卷之中火光烛天,熊熊烈火炽盛不息,星星点点的火星子混杂着烧得发黑的灰烬飘扬在空中,飘荡着,找寻着,无家可归,俯瞰大地。天色被染成一片潮红,残阳如血浓挂在遥遥在望的天边。地上狼藉一片,房屋破败不堪。在大火中,每个人的脸都笑着,各干各的事情——老人在门口择菜,小孩们在巷道跳皮筋,卖冰棍的男人脖子上挂着灰白的毛巾,奋力站起蹬着三轮车的老大爷笑呵呵地同路边抱着婴儿的妇女寒暄……而在巷道的另一头,巨大的火苗如毒蛇一般飞快窜来,将要席卷整个大地。在火苗中,隐隐约约藏着许多人的笑脸,质朴无华,澄澈不染,甚至能感受到清灵灵的笑声。这是一个一场大火席卷一方天地的故事,在这场事故中,埋葬了无数人真挚的笑脸。本来这样的题材更适合用油画表现,不过简桥用国画一着手,反倒巧妙地表现了整体的灰暗。所有事物,大火也好,人物也好,胡同也好,都顺理成章地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薄雾之中,冲淡了作品原本的鲜艳,却更多了些时光的味道,像被蒙上了灰尘,无言地在时间长河的另一端望过来。顾郁终于知道,为什么简桥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总是郁郁寡欢,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趣,就连饭也不想吃,总是独自关在房间里,红着眼,神情恍惚,心不在焉若有所失。他是个年轻的艺术家,他感知着撼动他的万物。展厅还没有布置,这件储物室里除了作品,还放了一些相关的准备材料,透着一股颜料和油墨混杂的味道。顾郁默默欣赏了一会儿,忽然听到敲门声。他打开门,脸色瞬间变化。“你谁啊?”顾郁很嚣张地问道。来人更是嚣张,冷冷一笑:“你不是都查过了么,不知道我是谁?”顾郁也冷冷一笑,关上门,懒得和他闹。齐子瑞伸手抵住门,直勾勾地瞪着他。“请我吃饭吧,中午了,”齐子瑞说道,“我有话跟你说。”“凭什么?”顾郁不服。“我没钱,只能你请。”齐子瑞回答。对于顾郁托路浔查他这件事,他做得偷鸡摸狗,心里有愧发虚,只好答应他。离开的时候工人师傅们还在忙活,今天是他帮忙看着场地,顾郁只好打算赶紧吃完饭再回来锁门。饭桌上,两人尴尬对视。齐子瑞好奇地盯着他:“你看我干什么?”顾郁毫不怯场地怼回去:“你先看我的!”齐子瑞的指尖一下下敲着桌面,依旧盯着他目不转睛:“你查我干嘛?”查他这件事,还需要任何理由么?从一开始他和齐子瑞就不站在同一边,只要齐子瑞有任何可能会伤害到他在乎的人的行为,他当然要鸣不平了。不过要是他知道自己被一个不熟悉的人查,多半会暴跳如雷一蹦三尺高。“你怎么知道?”顾郁没回答,反倒先这样问道。他觉得凭路浔的本事,应该是不会让齐子瑞知道这件事的。“你管我怎么知道的,”齐子瑞也不接招,还是问,“问你查我干嘛?”“我错了!”顾郁自知理亏,先退一步,“对不起,我有错。”齐子瑞冷冷笑了一声:“终于知道简桥为什么被你迷得团团转了。”“那是,”顾郁神气活现,“我魅力太大,大家都喜欢我。赶紧吃,我还要回去锁门。”“你查不查我,对我而言没所谓,”齐子瑞抬眼,径直盯着他,“我只是觉得,既然你有这样的关系和手段,为什么不查一查真正需要被找到的人?”顾郁握着筷子,指尖顿了顿,也抬眸看向他;“嗯?”饭后齐子瑞提出想去看看简桥的画,顾郁于是带他到了展厅。路程不算漫长,不过一直走着,和齐子瑞没什么话可聊,总而言之还是挺尴尬别扭的。还是简桥好,和他在一起就算一句话也不说也让人觉得自然而愉快。顾郁打开储物室的门,有个身影背对门口,站在画前。“许漫衣?”顾郁很快认出了她,“你怎么在这儿?”“顾郁,这幅画,”许漫衣转过身来,指着身后那幅仍然只需一眼便可震撼人心的作品,声音几乎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能不展出吗?”顾郁只当她是玩笑话,摆摆手,笑道:“那当然不行啦。怎么,是不是看了之后觉得画得太好,心虚了?”许漫衣恳切地看着他:“我买下这幅画,能不能不展出?”“嗯?什么意思?”顾郁摸不着头脑,“这是简桥好几个月的心血,又不是单单为了钱。放心啦,你也不差,不要没自信嘛。”“不行,要不你问问简桥,多高的价钱我都尽力凑,只要不公开它,”许漫衣说,“求你了,行吗?”顾郁后退一步,皱了皱眉。刚进门时他就觉得她有点儿不对劲,只当在玩笑而已,而当她说出“求你”这样的话时,他却是一下子被噎住,不知说什么才好了。“……抱歉,不行,”顾郁连连摇头,“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都不行。”两人僵持着,许漫衣依旧不肯松口,还是反复请求他不要展出,顾郁不明白,为什么她要这样针对这幅画,顾千凡、淮灵叔叔、冷清、舒牧……他们交来的每一幅都非常惊艳,她和简桥生活里基本没什么交集,凭什么要求抹掉简桥日日夜夜的付出?顾郁侧身:“对不起,你们还是出去吧,我要锁门了。”许漫衣伸手挡在画前:“不行!不管怎么样,我不会让大众看到这幅画的!”顾郁也有些恼火,努力压着性子不在女生面前发脾气:“……你听我说,我知道圈子里有些做法不干净,但你年纪轻轻前途无量,怎么能干这样的事情?再说了,我在这儿,谁也不能乱来!”齐子瑞站在后面,倒像在看热闹,一言不发。“乱来?”许漫衣双眼通红,像是觉得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到底是谁乱来?简桥他画什么都可以为什么要画这个!难道我要等着所有人都看到,所有人都反反复复地问这是什么?!”顾郁也几乎失控,激动地反驳道:“简桥画什么是他的自由,你又有什么立场质问他?请你出去!”许漫衣上前,狠狠抓住他的外套,放下自尊苦苦哀求,泪水在一瞬之间涌出来:“顾郁,算我求你,你帮我劝一劝简桥,让他收回去吧,我也可以不展出,违约金我来付,你能不能……”“对不起,不行,不行,求我没用。”顾郁看她在自己面前哭不知所措,但能有什么办法?她一句央求,几滴眼泪,就能抵上简桥付出的一切吗?天底下哪有这么不公平的交易?许漫衣仍旧拽着他,拽得指尖发白,近乎失去理智一般地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当媒体和大众都看到这幅画的时候,简桥倒是出尽了风头,他是天才,是未来的艺术家,可陈老师怎么办?他隐姓埋名想忘记的一切都被旧事重提,凭什么?你告诉我凭什么?”“简桥画的这些,是淮灵叔叔告诉他了,放下了,可以敞开心扉了,你怕什么?”顾郁用了点儿力推开她,“所有人都一样,一辈子就等着个机会可以接近梦想,哪怕就稍微伸手能够一够,你能保证错过了这一次机会,还会有下一次吗?我看着他付出了那么多,你又凭什么要求我大度?”许漫衣双眼通红地瞪着他,点点头,喃喃地说着“好”,俯身捡起一块画框的残屑,冲到画前。顾郁立即跟上去,在他拉住她的那一刻,一抬眼,画作上已经有了一道划痕。一条歪斜向下的、贯穿画面的、如同发泄一般的长长的划痕。作者有话要说:耶!我想好题目了而且已经改了几天了,《抱月入怀》。这个名字是顾郁后来创业的时候用的,剧透一下也无所谓。ps每次想网友们的网名的时候,我都抠破脑袋,这回干脆借用了几位读者的账号名字,谢谢你们啦,嘻~如果你们不介意我下次还用(一劳永逸……☆、49“你给我跪下!”入夜,月明星稀,天气凉薄,昏暗的庭院里,顾郁听话地跪下,低头不言。顾千凡站在他面前,大怒道:“我有没有教过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又没有让你背家训家规,做个恪守本分懂得分寸的人?你说!”顾郁点头,轻声道:“有。”“那你是怎么做的?!”顾千凡吼道,“平时有些小过错,我哪次不是偏心袒护你?这么大的事情,你让我怎么帮你说话?你当真以为仅仅是毁了一幅画这么简单?!”“爷爷对不起……是我的错……”顾千凡沉默了半晌才说:“小宝,你从小到大,犯的每一次错误爷爷都原谅你,教你改正。可这一次,犯错的代价有多大,你知道吗?”“……知道。”顾郁回答。“画展出了事情,这是整个画舟堂的过失,爷爷帮你扛着,”顾千凡长叹一口气,懊悔又急切地接着说,“可那幅画是简桥那孩子多久的心血啊!多少个日日夜夜,途中他常常不吃饭不喝水夜以继日,甚至还生病吊着水都来画,这些你是知道的呀。外界多少声音爷爷都可以对付,但你说,爷爷怎么对得起简桥,你该怎么面对简桥啊!”这些话,一字一句都像一记重拳打在顾郁心坎上。是啊,简桥怎么办?他该有多失望啊,他一定会特别难过。顾郁该如何告诉他,他的心血被狠狠划了一记。他该如何解释原因,他该怎么说?“你自己好好想想,爷爷罚你,是要你长记性!”顾千凡回房间后,顾郁仍旧低着头,无声地跪在原地。直到夜深,媚娘和来福看他还不回房间,都趴在他身边,用毛茸茸的脑袋轻轻蹭他的腿。关小梨默然坐在正堂角落,突然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到他面前,用力拉他。顾郁抽回手,关小梨就更用力地把他拉起来,看着他说道:“你要一直跪在这儿,我管不了你。但我提醒你一句,现在快十二点了,简桥知道这件事之后出去,到现在都没回来。你就不怕他想不开?”凌晨,街道边,昏黄的路灯下,顾郁冲向楼道。他来到了简桥和工作室签约时分到的单人间,没完没了地敲门。“简桥!”顾郁对着门喊道,“你在吗?就算不想见我,应一声也好……简桥!”门被猛然打开,面前的却不是简桥。“你何必替许漫衣背锅?”齐子瑞看着他,“装什么假慈悲?”“怎么是你?”顾郁往里看,“简桥呢?”齐子瑞冷笑道:“他没给你说?好,我来告诉你,半年前简桥就让我签约住进来,还赔了钱,就因为想留在画舟堂和你待在一起。”顾郁看着他愣了愣。“简桥离开画舟堂,根本就没地方待,”齐子瑞说,“你要是不跟他解释清楚,难道还指望他原谅你?”凌晨的夜晚,非常安静。街道上车少人稀,冷风渐渐。他还没怎么感受过这个城市的凌晨时分,繁华褪尽,只剩平和。他骑着车去了很多个地方,在这深夜打了无数个电话,发了无数条消息,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人。在他冷得手指都没什么知觉的时候,手机收到了一条新消息,是关小梨发来的——-凌晨3:51-“很晚了,回来吧。”冷清挂掉电话,对坐在窗边的人轻声道:“顾郁刚刚问你在不在我家,你真的不见他?”简桥窝在沙发里,平静地看着窗外,摇了摇头:“不了。”他做的决定,冷清没办法劝他,俯身倒了杯水递给他。“谢谢,”简桥说,“齐子瑞跟我讲了,画被划坏之后,他让许漫衣和齐子瑞都赶紧走,还说什么不关他们的事,他可以搞定。”简桥握着水杯,双眼通红地笑起来:“这个傻瓜。”冷清:“简桥,你很优秀。这幅画,你画得很棒,将来还会有很多机会……”“冷清。”简桥打断他。冷清立即不再继续说下去,应声道:“嗯。”“我在想,我是不是错了?”简桥轻声问,“在准备这幅画的时候,我问了老陈很多问题,他跟我说了很多故事,大火也好,受伤也好,案件也好,都跟我讲了。”冷清沉默。“他总是告诉我,画出来,他会忘得快一点。可是他当时的表情和语气,分明还是很难过,”简桥说,“刚才许漫衣给我发消息道歉,还说就算付出代价,也要保护她的陈老师。”“我想了一下,好像她并没有做错,她只是很爱一个人,”简桥说,“如果不把画给毁坏,我不会醒悟,当这幅画面向公众的时候,老陈会受到多大的伤害。他十几年来都不曾抛头露面,怎么会突然愿意自己的过去被画出来?”窗外冷淡的月光照进来,房间里影影绰绰看不分明,简桥突然转过头,双眼水盈盈,在模糊的月色中闪着微光,声音轻轻划过黑夜。他问道:“冷清,我是不是做错了?”昏沉的夜色里什么都看不真切,冷清却将他的脸庞看得格外分明。他默然,眨了眨眼,没说出话来。这一夜,顾郁没能睡着,手机里没完没了的消息铺天盖地地扑向他。他关了机,抱着那幅已经坏掉的画,坐在床边发了一整宿的呆。直到第二天清晨,顾郁动了动,一阵酸麻从各个方向袭来,直到窜向全身。他艰难地拿起手机,按下了开机键。刚一开机,手机就响了起来,他看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却没有按下去的勇气。电话铃声终于断开,屏幕暗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又很快亮了起来。顾郁狠了狠心接通,放在了耳边:“……喂?”“你声音怎么这么哑?”简桥问,“关小梨说你把自己锁在屋里,又在偷偷学习了?”顾郁觉得很无力,差点儿要拿不稳手机了,他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对不起。”“嗯?”简桥应了一声,“你承认偷偷学习了?”“简桥,”顾郁隐忍了一整晚的情绪竟然在这一刻如大楼崩塌,他的声音听上去又干又涩,“……对不起。”简桥听着电话那头强忍着的哽咽,心里感觉挺复杂的。他想说些什么话当做安慰,却猛然发现似乎自己才是应该被安慰的那个。“你在哪儿?”顾郁问,“简桥对不起,是我的错,但你回来好不好?”简桥没回答,挂掉了电话。嘟嘟的忙音响起来,顾郁不知所措。关小梨在屋外敲门:“出来吃饭。”顾郁没动静,仍旧发着呆。等到关小梨又叫了他两次叫得实在不耐烦快要破门而入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起身走出门。饭桌上他盯着碗里的粥怅然若失,问道:“爷爷呢?”“出去处理事情了,”关小梨说,“剩下的事你帮不上忙,就别掺和了。快吃饭。”顾郁盯着碗没动,关小梨看不下去,直接捏着他的嘴,拿起勺子粗蛮地喂了他一口。扔下勺子的一瞬,陶瓷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顾郁咽下去,偏过头咳嗽起来。关小梨伸手,手背放在他的额头上,意味不明地笑了:“你犯了错,反倒恶人先告状,生起病来让人心疼。”顾郁没太领会到他是什么意思,关小梨自顾自地吃了饭,起身走进储物室。大门突然被推开,顾郁猛然抬起头,简桥站在门口,对他笑了笑。顾郁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低下头不作言语。简桥走到桌前,轻声问:“怎么不吃饭?”关小梨拿着药,刚一走出来就看见两人正在说话。他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药,转身回去把药放下,只拿着温度计出来,放在了简桥手边。简桥拿起温度计看着他的背影问:“你去哪儿?”“买点退烧药,”关小梨答道,“家里没有了。”关小梨离开之后,简桥在顾郁身边坐下,抽出温度计给他量体温:“发烧了?”顾郁低着头没回答,简桥端起碗,拿着勺子把粥送到嘴边。顾郁吃了一口,简桥用指尖轻轻擦了擦他的嘴角,笑起来:“哎呀顾小宝,你好娇气哦。”顾郁也笑了,伸手去拿勺子,简桥却用力握着勺子没松手,一边喂他,一边轻轻说道:“其实你不用道歉,不是你做的,我不会怪你。再说了,就算是你做的,我也没法怪你。”顾郁沉默,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简桥问。顾郁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简桥笑着说,声音放得极轻,“我是真的不知道。你笑话我的时候,我生不起气来;你耍脾气的时候,我拿你没办法;就连你三番五次地揍我,我都舍不得埋怨你。”“顾郁,”简桥放下碗,温和地捧着他的脸,认真地看入他的眼睛,“我很喜欢你,是那种根本不需要知道为什么的喜欢,可能往后余生遇到成千上万的人,都不会这样喜欢了。”作者有话要说:小梨是助攻!一直是助攻!下一章换时间线预警~☆、50Чemhoчьtemhee, temrpчe3вe3ды.夜越黑,星越明。—————【七年后】冬季,莫斯科,大雪。“既然你们关系这么好,后来为什么分开?”空荡荡的咖啡店里,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清灵沉静。她穿着素色长裙,化了淡妆,面容姣好,皮肤白皙,观之可亲。“后来?”对面一个男声应她道,“发生了很多事情。”女人低头,轻笑一声,“我倒是很想知道。”男人瞥了一眼手腕的表,这块表并不名贵,反倒有些年头了,总是修了又修。他抬眼道:“下次吧,我该回办公室了。”女人点了点头,“那我走了,不用送。”“没打算送,”男人轻笑道,“外面在下雪,把外套穿上吧。”女人走后,他穿上大衣,买了一杯外带的咖啡,捧在手心,走出门,站在屋檐下。掌心传来温热,眼前大雪纷飞。雪花覆盖在街道上、路灯上、每一个行人的肩膀上,轻飘飘躺在他脚边。大衣里挂着一条浅色围巾,风一吹,围巾就跟着风飘,绕在脖子上的温度随冷风窜出去。大衣里是西服,衬得整个人的线条英挺而俊朗。他上楼回到工作室,电梯门打开,面前站着一个男人,身材高挑,五官冷峻,一头棕褐色的卷发却把模样衬得跳脱许多,穿的衣服宽松潮流,像街头的大学生,却不像个生意人。看着电梯里的人,把手里的文件夹拍到他身上,说道:“正要去找你。”他向前走,翻开文件夹低头看了一眼,合同上签着个名字,笔记不算太好看,倒是嚣张跋扈,显出几分气势——关梨。在当年相处过的那大半年后,顾郁过了很久知道,原来他不叫关小梨,那个“小”字,不过是小名里加的,显得可爱罢了。回想当时,就算加上那个“小”字,也没觉得他有多可爱,反倒总是凶巴巴,不耐烦,没完没了地玩手机,不爱看文绉绉的字眼,而爱凑热闹。不过现在他还是喜欢叫他“小梨”,总觉得顺口习惯,改不了了。“周五有个乐队巡演到莫斯科,咱俩去玩玩?”关小梨走在他身后,穿过格子间,低声问道。“忙。”他只是这样简单地打发道,把文件递回去。对于他这样的态度,关小梨似乎并不是很意外,漫不经心地说道:“我票都买了,你必须去。”“是吗,买了几张?”他问。“两张,就你和我。”关小梨回答。“老大,资料。”一只手从格子间伸出来,他把资料接到手里,翻开看了一眼,飞快地扔回去,“字都没签。”“我答应了教授周五去办讲座,”顾郁接着说道,“说了没时间。”“到时我去接你。”关小梨向右转,回到了自己的工位。这个团队里人员并不算特别多,总共也就十来个人,不过最初的时候,只有两个人。而在这十几人中,只有关小梨敢和老大对着干,谁让他是花大价钱从另一个商业公司里挖过来的。不过对于当时刚起步的团队而言,这个“大价钱”也比关小梨原先的工资低许多,没人知道他来这儿受委屈是为了什么。不过现在团队接到的单子越来越多,水平越来越高,每月盈利更加可观,在许多创业团队中算得上佼佼者,这样看来,他当初的眼光还不算差。顾郁走进办公室,脱下大衣扔在椅背上,取下围巾,手机叫了一声,他瞥了一眼屏幕。关关啾啾:【图片】“老大,今天的文件翻译好了。”一个女生敲了敲门走进来。她在团队中年纪最小,还在读硕士,只管拿薪水,创业的担子还没压到肩上,总少不了挨几顿骂。顾郁在桌后坐下,松了口气,一边翻开文件,一边扯松了领带,靠着椅背,一腿抬起,脚踝叠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姿态很放松。修长的手指握着文件,骨节分明,手腕清瘦,戴着一块简约的机械表。再往上看,双肩坦平,脖颈白皙,挺鼻薄唇,双眼有神,睫毛深长。看面相,既不粗犷随意,也不过分清秀。这番模样总是养眼,看来看去都觉得秀色可餐,最招团队里的小姑娘们喜欢,不过要是能不那么“不近人情”,就更可爱了点儿。果不其然,他大致浏览一遍,合上,推到桌前,“拿去改。”“老大,又要改?”女生垂头丧气,“我很认真了。”办公室又走进一个人,同样穿着西服,身姿硬朗,身上还背着公文包,肩上落着几片还没完全化开的雪花,看样子是刚回来。来得正好,顾郁指了指他,对女生说道:“你把他的成品拿出来看,自己找差距。”女生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像还未绽放就开败了的花儿一样,灰溜溜地拿起文件夹,默默转身离开了办公室,还没忘了气息奄奄地道一句“陈哥好”。陈方旭脱掉外衣,放下公文包,看着他笑起来,“你又欺负希希?”“你哪只眼睛看见了?”顾郁拿起手机,点开关小梨发来的图片,是一张音乐会门票的照片,那个乐队的名字他有印象,叫做“雨眠”。“哎,”他翻开桌上的文件,一边签字一边问,“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带的那个乐队叫什么名字?”“哪个?”陈方旭倒了一杯水,问他,“在你爸的地盘表演的那个?”顾郁点头。“不记得了,”陈方旭仰头喝了一大口水,砸进沙发里,“当时好像就一个乐队火了吧,叫什么雨的,听说现在都开演唱会了。”“雨眠,这周五到莫斯科巡演,请你去。”顾郁说。“我得和佳佳视频,”陈方旭说,“我也可以现场连线给她听……”说到一半,他突然停下,顾郁悄悄抬眸看他一眼,接着低头继续看文件,“还是我去吧。”“你侄子又作妖了?”陈方旭问。顾郁又点头。“他这么不缺钱,该为我们买个新的打印机啊,都修好几次了。”陈方旭说。顾郁放下笔,想了想,“打印机是字幕组弄坏的,该让他们几个众筹。”“你这个老板也太小气了,”陈方旭笑他,“字幕组这个月赚得最多。明天你带他们去谈生意,要是合同签了咱们团队可就上电视了。”“上不上电视不重要,”顾郁揉了揉眉心,开始做动作非常不标准且态度及其敷衍的眼保健操,“那种影视大公司是不是给的薪酬挺高的?”“高惨了,”陈方旭回道,“不过你到时候还是少喝点,免得又进医院。”“你得让毛子们少喝点儿啊,”顾郁说,“起码我钱赚到了。”陈方旭打趣道:“人家狂干伏特加的时候,你就悄悄二锅头兑水,反正都醉得七荤八素,谁知道你喝的什么。”顾郁笑了笑,懒得理他,换了个话题问道:“托你办的事儿呢?”陈方旭想了想,“这事儿还真不好办。大家在莫斯科好好的,你突然要问国内的发展前景怎么样,难免搞得大家心里胡乱猜测。”“可我们今年都毕业了,外面的房子比博士生宿舍贵得多。再说了,叶盛就该归根,而不是等到叶子黄了,才想起回到祖国化作春泥更护花。”顾郁说道。“哎,你都有道理,而且这边的中餐馆确实贵,不过……”陈方旭有些为难,“虽然咱们来的第一年就在创业,但毕竟今年我们刚毕业。你可要做好准备,要是回国的话,肯定会损失一些成员的,回去之后,还需要重新花时间挑选、磨合。现在这个节骨眼,恐怕不合适。”这些道理,顾郁当然懂了。不过他还是想回去,回到他生长的那个城市,回到他的青春和感情萌芽成长的地方,回去见见许久未见的人……和狗。晚上,关小梨开车送顾郁回家。团队里的大多都是和顾郁一样的穷学生,顶多就近一两年赚了点儿钱。也就只有关小梨家底丰厚财大气粗,在这个根本不知道会待多久的城市里,连车都买了。车开到到楼下,他熄了火,打开车顶灯,递给顾郁一张邀请函。“喜帖?”顾郁接过来,“和新娘认识得有两礼拜了吧?”“滚,”关小梨怼他,“打开看。”顾郁打开折叠的邀请函,看到了醒目的标题,用汉俄语写了两行——中俄绘画艺术交流论坛。他的指尖顿了下,合上邀请函,扔到关小梨身上,“又来?我看你真的是工资太高了。”关小梨没说话,关了车顶灯。顾郁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下了车。关小梨突然降下车窗,伸出手,手里握着的还是那张邀请函。“你别跟钱过不去啊,老大,”他很欠揍地扬了扬手里的邀请函,“合同都签了,你是翻译组长啊,不记得了?”顾郁猛然想起来,气愤地指着他,“关小梨!你签合同不问我的意见?不对,等会儿……今天那个什么论坛的就是这个?”关小梨无辜地耸耸肩膀,“对啊,我签完拿给你亲自过目的,怎么能怪我呢?”当时你丫根本就没说清楚好不好!老子还以为是坐在盒子里当当同传就完事儿了!还着急忙慌问演唱会的事情转移注意力!你个头顶生疮脚下流脓的肮脏心机王八羔子!!!顾郁拿他没办法,气冲冲地接过邀请函,转身往楼道走。“早点儿睡啊,明天下午去论坛场地,晚上还有应酬。”关小梨向车窗外的背影喊道。顾郁没回头,伸手比了个中指。关小梨笑了笑,发动车准备离开。雪地里,灯光下,留下一串脚印。顾郁回到公寓,打开灯,把邀请函扔在桌上,脱下衣服洗澡,洗完澡又开始准备翻译资料。一直到深夜,他坐在冰凉的窗台上,倒了一杯茶,看着外面万千灯火,在繁华的莫斯科,感受着他感受过无数个的寂寥的夜晚。现在的年轻人,在异国他乡喝茶,可能也是很匪夷所思吧。可有什么办法呢?一直到离开了故乡和故人,才慢慢学会品味他们爱过的味道。他犹豫许久,还是打开了那张邀请函。在一长串中俄画家的名字中,找到了他最熟悉的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