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家。”顾郁说。关小梨凑过来冲他一笑:“我也是。”顾郁往后退,靠着椅背戴上了耳机。今天过春节,休息一下好了,不听广播,不听国学,不听听力,不背单词。他在音乐播放器里找到了“辰沙与果灰”的主页,点进他的歌单,从第一首开始听。轻轻的,温暖的旋律。浅吟清唱,像在时光上赤脚漫步。公交驶过一站又一站,几乎穿过大半个城市。街上每一处角落都喜气洋洋,屋檐上挂着灯笼,窗户上贴着窗花,房门上贴着倒“福”字。好像在这一天,所有人都忘记了苦痛,忘记了疾病和担忧,忘记了失去和不安,忘记了怅惘和无可奈何。等待他们的,只有对新一年的希冀与美好。关小梨一直跟着他,一路跟到画舟堂,顾郁一走进客厅就看见里头放着两个行李箱。他疑惑地看了一眼,倒了杯水喝砸进沙发里。关小梨挨着他坐下,拿出手机再次打起游戏来。这游戏到底有什么好玩的?顾郁好奇地伸长脖子看,无非就是打打杀杀叮叮咚咚的,实在没什么意思。关小梨打到胜利,把手机往顾郁腿上一扔,给自己也倒了杯水。顾郁被吓得一抖,把他的手机扔到沙发上。从兜里摸出自己的手机,很想有尊严地找到一款游戏,但什么也没找到,所以他干脆没找。他起身走进了画室,打开门,里面空荡荡,桌椅整齐,好像还有平日里大家打闹的影子。顾郁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上坐下,拉开抽屉,看到了厚厚一叠宣纸,从第一页往下翻,每一张都写着毛笔字,娟娟小楷,像女子手法般秀气而含蓄。再往下翻,不止楷体,还有瘦金体,行书。“嗯?”他看见一张什么也不是的鬼画桃符。什么也不是,写得像狗屎。乱涂乱画,犹如小孩儿撒气,一撇一捺毫无章法。写的都是些什么?奇怪。顾郁拼尽全力绞尽脑汁辨认着。内容很乱——地铁二号线市中心海底捞。可乐,雪碧,苏打水。肯德基全家桶,加可乐减价。海鲜。x常浇花。提醒他浇花。酸梅汁。x高。x蘑菇,苦瓜,番茄。x芒果,青枣,豪华煎饼果子。√右肩后一个像桃心一样的胎记。……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心爱的人,一起走在街上。夜晚,月光,台灯,棉被。愿你看尽俗世,依旧一尘不染。顾。顾郁。简。简木。……简木?估计连桥的另一半变还没写完,就急匆匆收笔了。顾郁垂下眼眸,把这张宣纸抽出来,折好放进了外套口袋。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关小梨站在门口,往门框一靠看着他:“我行李该放哪儿?”“嗯?”顾郁捂住衣兜转头看,“什么?”关小梨没理他。“那是你的行李?”顾郁反应过来,“你要住这儿?”“嗯呢,惊喜吧,大忙人?”关小梨白了他一眼。顾郁起身走向门口,关小梨转回去捧着手机砸回了沙发上:“我妈非要我跟你爷爷待着熏陶我的艺术细胞,扔在这儿什么也没有。”“怎么就什么也没有了?”顾郁不服,打了个响指,媚娘和来福立刻屁颠屁颠地冲了过来,“我们这儿可好了。”“哦,”关小梨不以为然,“你住哪间?”顾郁往自己的房间一指。关小梨起身走向旁边的客房:“那我住那儿。”“哎——”顾郁立刻挡在门口,“不行!”关小梨冷漠地看着他。“不行。”顾郁重复道。“这样,”关小梨凑近,挑了挑眉毛,“我住狗窝吧,你看合不合适。”“反正这间不行,”顾郁反手关上门,“我去给你找一更好的,不要急哈。”关小梨懒得理他,躺在沙发上接着打游戏。顾郁找了一圈儿,还真没有什么特别像样的客房了,他家又不是顾天柏的气派大别墅。除了一间他小时候爱去玩的阁楼,其它基本都用来做画画相关的事了。他只好灰溜溜地回来,抓了抓头发:“不好意思哈,就刚刚那间吧。”“我不乐意了。”关小梨说。“哎呀我错了,”顾郁诚恳道歉,“就那儿吧,乖哈小侄子。”关小梨抬眸看向他,嘴角含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容。“我帮你提进去!”顾郁为弥补对客人招待不周大作殷勤地把他的行李箱放进了屋子。“顺便把东西整理了吧,”关小梨收回目光,继续捧着手机:“小舅舅。”岂有此理!简桥的行李都是自己整理的!顾郁回过头:“你的东西,我不方便翻。”“挺方便的,”关小梨给他一个极假微笑,“我不介意。”顾郁无奈,打开行李箱帮他理好东西。关小梨的箱子里有各种乱七八糟没有实际价值的东西,各类手办模型之类的,反正顾郁平时不太收藏这些。他把这些小玩意儿整整齐齐放在书架上。离开这间屋子之前,顾郁悄悄走到床前,蹲下来把脑袋埋到枕头上。很香。“行为艺术么?”关小梨靠着门问。顾郁依旧埋在枕头上,闷声闷气回道:“关你屁事。”关小梨自顾自地走到床边坐下,靠在床头看着手机:“我想睡会儿。”顾郁猛地坐起来:“不行!”关小梨很是不耐烦地放下手机,看他一惊一乍地还能整出什么幺蛾子。“……我把床单被套什么的换了再说吧,”顾郁弱弱说道,“你是客人嘛。”顾郁等在洗衣机旁,默然从兜里掏出那张鬼符宣纸。“右肩后一个像桃心一样的胎记。”啧。简桥怎么会知道他的肩膀后面有一块小小的胎记?“你们这儿没什么刺激的地方么?”关小梨站在门口。顾郁立即收好宣纸,想了想:“不知道,我的生活挺不刺激的。”“那种有过山车海盗船之类的地方。”关小梨说。顾郁听到这话打了个冷战:“不可能。”“这个套票是不是包晚上的表演?”关小梨指着门口的立牌,“可以一直到12点。”游乐场外的凉风吹得漫天彩旗猎猎飞扬,扇在他脸上像一记拼命唤人清醒的沉重耳光。……谁提的馊主意啊!!顾郁后退一步。关小梨反手把他扯了回来:“那我买套票了。”“中国人过新年都很平和的,”顾郁盯着眼前的过山车,一边打着抖一边说道,“阖家欢乐就够了。”“哦,”关小梨推了他一把,径直往里塞,“咱俩坐第一排。”顾郁往后退。关小梨扯着他往前拉,顾郁双腿牢牢扎根于大地往后仰。“哎,”关小梨叹了口气,“挺新鲜的,第一次与怂包为伍。”顾郁听闻此话眼睛一瞪,一掌把他扒拉开,大义凛然地走到第一排坐了下去。只是顾郁没想到,这个过山车项目和他小时候玩的小朋友轨道转转车有着天壤之别。从过山车如离弦之箭一般以冲锋之势往下俯冲翻转360°转圈圈的那一刻起,顾郁兜着一嘴巴凉风没完没了地仰天“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的时候,一旁的关小梨闲定自若地勾起嘴角,模样很是惬意,就是冷风如刀剜人脸,一趟极速飞驰下来几乎把整张脸都吹得失去知觉。顾郁丢了魂魄似的狼狈不堪,头发乱糟糟,双目无神地解开安全带,晃晃悠悠落到坚实的地面上,还没走出几步,就歪歪斜斜一个踉跄,差点儿脑袋一沉栽下去。好在关小梨走过来顺势扶了他一把,模样有几分很是乐意看热闹的挑逗。“老子!!!”顾郁还没站稳扑上去就一把掐住了他,关小梨被这阵势唬得措手不及猛地一退步,顾郁还没抓到手就一个扑空,在他面前表演了一番真·猛男五体投地。关小梨不厚道地噗嗤笑了出来,蹲下扶住他,神色带些玩味,多半果真第一回见到有男生这么没胆儿的。他一路拉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不再脚踩棉花一样走路的小舅舅,走了一截长长的路,路上有拿气球的小丑招手,有财神爷捧着金元宝正襟危坐,有化浓妆的金发女郎翘腿坐在台阶上对来往的人抛媚眼,这些都实在很有意思,但他知道自己像在欣赏一出一个人看的默剧。他能听到的,只有身后不稳定的呼吸声,时而伴着低沉沉的喘息,如果换做是个女人,就理所当然地有迷情味道了。只可惜这老爷们儿刚刚还想掐死他,这么一想,一下子不美好了许多。他本来还想趁下午关闭设备之前把那些高空刺激的项目都试一遍,海盗船,大摆锤,云霄飞车,激流勇进……哦,还有鬼屋。不过回头看一眼身后的人……还是算了。让亲爱的小舅变成这副惨样,也并不完全是他的本意。他本来只是想让他有一点点难看的,毕竟小关一辈子没遇到过出入游乐场比他更气定神闲的。没想到小舅很怂,轻易间就魂飞魄散消失没影儿六神无主了。他拉着顾郁在路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顾郁呆滞。关小梨转头看了他一眼,估计系统正在重组维护,智商才仅仅加载到百分之零点五,便懒得催促他,反正其它项目应该也不会去玩儿了,除了顾郁非要去坐旋转木马之外。他架起腿拿出手机开了把游戏,一直打到第三把顾郁才愣愣地问道:“天黑了?”“有点儿,”关小梨头也没抬,“天黑之后就有乐队表演了。”“……哦。”顾郁魂不守舍地应了一声。“你能行么?”关小梨抬起头问道。顾郁费力地点点头。“说实话啊,不然估计今晚你命就没了。”关小梨说。顾郁叹了口气:“我不行,只能在这儿等你,你自己个儿去吧。”关小梨半信半疑:“真的?”顾郁一张脸惨白如灰,好半天依旧没缓回来。关小梨清了清嗓子,瞥了他一眼,直起身子朝他坐近了些,磕磕巴巴地说:“给你……靠……靠一下?”顾郁勉勉强强跟上他舌头捋不直的话语,摇了摇头:“不。”“哦,”关小梨不成想竟然吃个闭门羹,“随便你。”这一把游戏打完,他关上手机揣进兜里,站起身来:“我去买瓶水。”顾郁点点头,等他再度抬起头来,眼前已经没人影儿了。不过一会儿,手机就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把他惊得一哆嗦。这个关小梨该不会连个水都不会买?他掏出手机接通,软绵绵地问道:“干嘛?”那头沉默一瞬,才说:“怎么了?在睡觉吗?”是他!顾郁一下如见老乡悲从中来:“简桥桥!我侄子是个坐过山车眼睛都不眨的怪胎!我怕死了!”“你侄子?”简桥笑了,“小孩儿都比你厉害啊。”“他才不小了,跟我们差不多,一整天都拿鼻孔瞧我,”顾郁思忖片刻,才尴尬提起,“那个……昨晚的零点祝福……”“啊,”简桥笑了笑,“祝你新年快乐。”“你也是,”顾郁温存地说道,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不是要说这个,“我是说,那是我侄子发给你的。”“……啊。”简桥愣住。“我本来是想守到零点的,但太困了,就睡着了……”顾郁解释着,不料话没说完,就被简桥截走去:“你们昨晚一起睡的?”“是啊,我爸那边床不够用,就挤一挤了。”顾郁答道。“他什么时候走?”简桥又问。“嗯?”顾郁被他这个问题问得一头雾水,只好如实回答,“不知道,他家里人让他来画舟堂熏陶熏陶,估计日子还长着呢。”简桥沉默。顾郁看了一眼手机,还以为信号不好:“简桥桥?”简桥依旧没回答。顾郁等了一会儿,简桥突然出声:“明天下午来机场接我。”“你要回来啦!”顾郁大喜过望,想了想又忧心忡忡,“可我明天要上班啊。”“我不管,”简桥说,“明天下午,你来接我。”☆、41“把我藏起来吧。”“别让别人看见我,别人外界注意我,”顾郁像是询问一般地往前探了些,问道,“好不好?”简桥低头,这对近在咫尺的眉眼在水雾里变得无比迷蒙真切,温热得发烫的呼吸在面前萦绕交织,带着丝丝酒精味的气息在唇间打转,涌起一朵朵无法抑制的浪花,无声无息汇聚成滔滔不竭的汪洋。淹没,淹没……沉溺在这令人头脑发热的温存中的,何止是他一个人。“好。”简桥沉声回答,渐渐远离,一条腿架在床沿,另一条支在地面,双手撑着床,起身。顾郁伸手猛地拽住他的衣领,一使力,简桥跌落回去。顾郁的手拽得发白,外套的拉链牵绊着指尖,一阵隐隐的疼。“好,”顾郁重复着他的回应,手上的力道加大了些,几乎抵着他的脸说道,“说好了。”简桥有些把持不住,尽力调整冲动得有些颤抖的呼吸。他轻轻闭了闭眼,伸手抚过他的侧脸,轮廓分明的脸颊在朦胧暧昧的光影中更显撩人。“简桥。”顾郁叫了他一声。简桥没回应。这一声意义不明的呼唤,成了他眼中无法逆转的迷迭。他心头万般热血,都在这一刻涌流,如在沉寂中伺机待发的困兽,跳动着,冲撞着,撕裂潜伏已久的黑暗渴求着。“简桥。”顾郁揪着他衣领的手一路向后,挽在他的脖颈上。简桥捧着他的脸,当他的气息再一次轻飘飘扑上来,终于沉沦,跌进默然的深渊。危险。简桥心想,眼下的情形,当真是十分危险。他们都是一腔孤勇的少年。少年时刻,从不回头去看退路,哪怕前面龙潭虎穴,也奋不顾身纵身一跃。……不行。简桥终于还是清醒了些,在心里念了一万次不行。应该把他这模样画下来,如末世逃亡般的狼狈和一朝新生的可爱,都画下来。“简……”简桥捏住他的下巴,倏然低头。唇齿间有酒精味,如同千军万马钻进感官,像极了让人神志不清的麻药。一次迷醉,一场深吻。一段高低错落的喘息,缭绕在四下无人的宁谧夜晚,送给漫漫时光的短暂告别。一阵冷风恋恋不舍地掠过,像刮起一片轻盈的羽毛,蹁跹跳动,盈盈飞过一屋子寂静,再悄无声息落下,归于无人问津的夜晚。无眠。简桥挨着他躺了下来,双手环住他的腰身,把被子掖好。他撑着胳膊,看着眼前的面容。这张沉静的脸庞,棱角分明,剑眉星目,满满英气无法抵挡。当他每一次笑起来,都宛如落了星辰,九天长河一般润化在初春的朝阳里。顾郁轻轻呼出一口气,睁了睁眼看他,软绵绵轻飘飘说道:“好看么?”简桥沉默一瞬,忍俊不禁,点了点头:“你最好看。”“那你还……”顾郁说话含糊不清,闷声闷气,“你还喜欢别人?”“嗯?”简桥自己都不知道,“谁?”“顾来福。”顾郁说道。简桥不知怎么回答他才好了,毕竟无论说什么,他们都极有可能并不在同一频道上。简桥靠着他睡下去,伸手把他搂在怀里。这个样子,想来也是很不像话吧,毕竟在去年那个草长莺飞的春天,他是不会想到的。在第一次从后门走进这个班级的教室时,简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角落戴着耳机的顾郁。他回头瞧了一眼,简桥关上门,抬眼与他四目相对。尽管只是粗略一瞥,简桥也不想否认,在那个相对无言的静默时刻,他成了一抹惊艳的亮色。简桥伸手,掌心覆盖在他的背后,传来踏实的暖意。他轻轻拍了拍,顺应着柔和的缓缓节奏。“唱歌。”顾郁说道。声音很慵懒,仿佛没用力气,连带着丝丝气息在心底搔痒。简桥没有立即回应,只心想顾小宝你有两分颜色要开染坊,一步逼一步得寸进尺啊。他轻叹一声,低沉沉地开口——Пo3oвnmehrtnxoпonmehn轻声呼唤我的名字吧kлючeвonвoдonhaпonmehr用泉水把我饮饱吧ot3oвetcrлncepдцe6e36peжhoe你那无垠的、难言的、痴痴的、温柔的心hecka3ahhoe,глyпoe,heжhoe是否会回应呢?顾郁笑了:“真好听。”“谢谢。”简桥说。“不客气,”顾郁答道,“该你了。”简桥心领神会:“你真好。”顾郁微笑:“你真敷衍。”简桥心累,东挑西拣拾起一个更具体确切的优点来:“你真是俊俏极了。”“谢谢你,”顾郁严肃认真地答道,“这话说得极妙。”“嗯,也谢谢你,”简桥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睡吧,明天不要忘了我。”“不会的,”顾郁信誓旦旦如此说道,“我要把你的名字刻在我家祖坟上。”太美的承诺因为太年轻,这话简桥算是领会了。当第二天早晨他离开的时候,看见顾郁躺在床上那副不省人事的迷糊样儿,就笃定他什么也不会记得了。“我昨天没干什么很毁我一世英名的事儿吧?”在电话那头,顾郁这样问道。果然。简桥默然一刻,笑了笑:“没有。”白云流光,轻巧无言,光线倾泻而下,舱内听见的轰鸣的机器声变得和周遭一样平静。简桥看着窗外的云,以及遥远的映照得众生如蝼蚁般的潦倒大地。天光大亮,暖阳金辉,凉风习习穿堂而过,一夜过后枝杈上开出点点桃红的梅花来,给冬日里灰白暗沉的院子添上一抹娇俏的飞霞。“哟呵,开花啦!”顾郁不紧不赶地走进屋,把水壶轻轻搁在角落,转头一屁股坐在桌沿。“倒霉孩子,开俩月了,这会儿才瞅见。”顾千凡边吃早点边吐槽他道。顾郁撇撇嘴,从老爷子手里抢了两块饼塞进嘴里。顾千凡问:“小梨怎么还没起?”“又来了,顾老同志,”顾郁说道,“别人家孩子你也管。那简桥住咱家的时候你怎么没催过他起床?”“还好意思跟简桥比!”顾千凡胡子一吹,“人家简桥睡过懒觉么?再说了,偶尔一两次也是他晚上熬了夜,别人成天画画多勤奋,你看看你!”顾郁叹了口气,别人家的孩子,比不得,攀不得,说一句也要不得。“我也勤奋,”顾郁挣扎着为自己正名,“我待会儿就去买颜料。”顾千凡把碗一丢,捋了捋胡子:“我跟你一块儿去,好久没见着老李了。”“不行不行,”顾郁说,“您太大方了,去了他就抬价,我去的时候他都给我最低价的。”顾千凡啧的一声,两眼一瞪,侠肝义胆扑簌簌往外溢,振臂一挥抄起拐杖就往他屁股上抽了一棍子:“下来!”“啊!”顾郁猛地跳下桌,揉了揉屁股,仔细想了想刚刚那句哪个字没让他老人家称心如意。“说多少次了,好歹是我顾千凡的孙子,向着外人别跟个铁公鸡似的,”顾老爷子说道,“别弄得我亏待你一样啊。”“您自己说每个月买颜料剩下的钱给我的,”顾郁说,“我砍价就是在赚钱啊。”“亏待谁也不会亏待咱们家小宝滴,”顾千凡放下拐杖,给他使了使眼色,“去把小梨揪出来,你带他一块儿去。”怎么出个门还拖家带口的呢。顾郁心里无奈长叹一声,一抬眼顾千凡就要瞪他,只好走到房间门口,敲了敲门。一声两声三四声,如同光天化日在在阳间叫鬼一样,一点儿回响也没听见。顾郁懒得再敲,直接走进门。关小梨靠在床头捧着手机,轻飘飘不屑地抬眼一看。顾郁蹙眉,心想你丫醒了居然不吱一声,要是门被敲到地老天荒,咚咚咚跟打雷似的,也不嫌烦?“快起床。”顾郁说道。关小梨把手机一丢,软趴趴滑进被子里蒙住脑袋,没动静了。顾郁啧了一声,懒得管他:“我下午去接朋友,可能晚点儿回来,自己在家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吃哈。”关小梨突然扒开被子,露出一双冷漠没有情绪的眼睛瞪着他。“昨晚耽误你看表演了,”顾郁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今晚我做翻译的乐队有表演,我可以带你去看,坐前排,他们唱歌特别好听。”关小梨依旧看着他:“我一个人?”“还有另一个翻译,可能还有……”顾郁抹了抹脸,“晚上再说。”关小梨掀开被子迅捷地窜了出来:“等我五分钟。”买完颜料两人就来到了机场外等候着,接机的人挺多,想来冬去春暖,燕回江南,旅人也在这时候急匆匆踏上离乡的难归之路。“简桥!”顾郁叫起来,朝他挥手,“简桥!”简桥愣怔一瞬,向他靠近。顾郁跑上来扑得他一踉跄,险些没站稳往后一仰。“个把月不见,又变可爱了哈。”顾郁喜滋滋地说道。简桥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轻轻推开他:“走吧。”顾郁没太注意到简桥的神色有何不易觉察的微妙,他松开双臂,顺手拿过他的行李箱,指了指后面:“这是我侄子,关小梨。”关小梨吊儿郎当地双手插兜站在原地,扯了个极其皮笑肉不笑的笑容。简桥转头看了一眼,语气并不算太友好,平平淡淡没有喜怒之色:“简桥。”“那我先送你去你住的那儿吧?”顾郁边走边回头来问他道,“小梨和我们一路。”“关小梨。”简桥提醒他。“哦哦,关小梨,”顾郁漫不经心,“哎,晚上我带的乐队有表演,下午彩排陈方旭帮我顶上了,晚上你……”简桥看着他。“……忙吗?”顾郁问。简桥:“挺忙的。”“……啊,”顾郁愣了愣,随即哈哈干笑两声,“也是哈,你回来这么早是要画画吧。”简桥:“不是。”“嗯?不是吗?”顾郁说,“那今晚就算了吧,下次还能约嘛。”“回画舟堂。”简桥说。顾郁这下又是一愣:“你不先去放行李了?”“没有,”简桥回答,“我就是去放行李。”顾郁难以置信:“……什么?”“去放行李,然后去看表演,”简桥转头看他,“怎么了吗?”顾郁痴痴久久地凝望着他,不知到底是有什么话要讲,看了半天,终究一个字也没说出口。画舟堂。简桥气势汹汹地走到房间门口,猛地站住了脚。顾郁一不留神提着箱子一头撞到他背上。里面摆着一些与他毫不相关的东西,甚至有一些小物什是他完全无心欣赏也难以认同此类怪异审美的。他回头冷冷看了顾郁一眼。关小梨一脸看好戏的神态抱着双臂悠闲地站在后面。简桥抬手,很是冷漠地指了指房间里面,场面一度有点儿像捉住出门乱晃的老伴儿之后雷霆怒火只差一丝导火线的怨妇。“小梨来了嘛,客房不够了,”顾郁赶紧哄他,“你……你要回来?”“关小梨。”简桥又提醒他。“啊对对,关小梨,”顾郁说,“你要是回来住的话,我可以收拾一下,你住我房间,我搬到小阁楼,好吧?”简桥皱眉。顾郁以为他不好意思让自己作出如此牺牲,便大义凛然地抓了抓头发:“我呢,一向舍己为人。那间小阁楼也挺好的,安静,我小时候经常去那儿,还能看到下面的屋子……”顾郁话还没说完,简桥便开了口:“我去那儿。”“嗯?”顾郁一时没反应过来。“阁楼在哪儿?”简桥问。“……啊,我带你去。”顾郁立即提起行李转身快步走到书房旁边的布帘前,一拉开,里头竟有一个狭窄的楼梯。拾阶而上,一边是阁楼,一边是天台。天台上还摆着一套陈旧的实木桌椅,往常顾郁会偶尔抱着收音机来这儿看星星。如今,月朗星稀,天空常常昏沉沉,儿时那派满天繁星近在咫尺似要徒手摘星的景象,也再难看见了。关小梨没有跟着上去,他坐在沙发上掏出手机,心不在焉地玩了一把游戏,心想这个叫简桥的,也是奇奇怪怪得有趣。顾郁打开尘封已久的木门,伸手开了灯,小阁楼并不小,看上去还算宽敞,简桥甚至觉得可以把画架摆在这儿。就是床不太宽大,看上去似乎是一个沙发床,不过材质柔软,让他一屁股坐下去就不想起身了。“这儿好久没人住了,平时客人也不多,晚上回来我收拾收拾,”顾郁把房间角落堆得木箱都放齐整,“你住这儿挺委屈的,要不……还是跟我换一下吧?”“我不常来。”简桥说。“……哦。”顾郁点头。“但我会尽量常来。”简桥说。作者有话要说:哎我真的无语了哈,我把下一章的放在这一章就不行,说了这是个清水啥子不健康内容都没有,老子头上要冒问号了哈。☆、42吵闹巨大的音乐声震耳欲聋,时而流行,时而重金属,台上台下摇头晃脑整夜狂欢,一派牛鬼蛇神打堆儿的忘我景象。台上表演的是几个跪地弹琴的狂野少年,头发梳成股股脏辫,或者披头散发遮住大半张脸,昏暗的光线下不知脸色时好时坏。他们个个身着奇装异服,衬衫一角胡乱飞舞,皮衣上缀着闪闪发光的铆钉和亮片,嘶吼的歌声犹如末日呼喊,唱着“我要弯月山岗为我的青春陪葬”之类的愤世嫉俗的东西。“我们的乐队是不是要上场了?”顾郁在后台问道。“下下个,”陈方旭回答他,“咦?简桥他们站在哪儿?”“前面侧台,”顾郁回道,“我去让乐队准备了。”“嗨,不急,”陈方旭一把拉住他,“现在这个乐队多半要拖时间,观众喜欢,主办方就装聋作哑,拦不住。”这种情况,也不是头一回见了。这类没有强硬秩序和规则要求的音乐派对,向来都是无头无脑狂欢至死,哪管什么公平人道。更何况,公平公正这种东西,从来都追不上利欲熏心的人的脚步。“我们的顶多往后拖吧?后面就只有最后一个乐队了。”顾郁道。陈方旭说:“嗯,看情况,你在这儿守着,我去问问。”简桥看起来挺平静的,虽说不是特别喜欢,但他也并不排斥这种年轻一代憧憬的狂欢氛围。对他而言,眼前的种种景象,更像是一个个充满烟尘糜乱气息的艺术瞬间。关小梨则很融入其中,看起来很是满意,跟着手舞足蹈完全没有拘谨的神色,跟那个一路上都捧着手机没完没了打游戏的样子大不相同。陈方旭突然从身后跑了过来,急匆匆刹住脚:“顾郁!主办方要缩短表演时间,快,想想办法。”“谁的表演时间?”顾郁问。陈方旭无语:“我们带的乐队啊!还能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