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风趣幽默,又不显得傲慢,倒让阮呦有些紧张的情绪松缓下来。“公子才高,我等只有仰慕的说法,何来取笑一说。”谢娉婷笑着道。寒暄几句,盛瑛便请了阮呦和谢娉婷坐下,又亲手替她们斟了杯茶,说起正经事来,“今日你们见我穿了这身衣服来,也猜出来我的来意。”“盛公子看上我们的店了?”谢娉婷抬眉问。“盛某想与二位姑娘谈生意,”盛瑛蓦地笑起来,从怀里掏出几章纸递给谢娉婷和阮呦看,“某在燕京有十三家针线铺,还有二十余家布匹铺,另有七家成衣铺,只可惜盈利并不好,苏绣阁的成衣无论的绣艺还是款式在燕京都绝无二家。”“二位姑娘这苏绣阁一开张,旁人成衣铺的生意不好做,某自诩是个聪明人,自然也不会墨守陈规,知道与两位姑娘合作就是最好的盈利法子。”“那……是怎么个合作方式?”“就照着纸上写的来,燕京所有的布匹和针线供两位姑娘任意取用,不收一文钱,若是有什么想要的燕京没有的布匹料子,只管找人寻我,天南海北某都能给你们寻过来,燕京的七家成衣铺某都让由两位姑娘去打理,某只从每岁盈利中抽取六成银子,如何?”“这……”阮呦同谢娉婷皆吃了一惊,有些咋舌,“盛公子就不怕亏损?”那些店铺合起来也有个三四十家了,每岁收入怎么也得以万两来计数 。“若没有沉舟破釜的决心,某也走不到今日,再者,两位姑娘小瞧某了,盛某说过,盛某是个聪明人,两位姑娘的铺子某一直在留意,每月能赚多少银子某也一清二楚,”盛瑛轻轻把玩着手腕上的一串菩提子,“盛某的这些铺子都不赚什么钱,亏也亏不倒哪去,若是交给你们打理,苏绣阁的生意会越做越大,届时……燕京成衣铺的生意,咱们独占鳌头。”“至于其它的,某会尽最大的能力,替两位姑娘摆平其余的事,”他说完话,轻啜一口信阳毛尖,见两人还有些愣神,嘴角轻轻弯了弯,“两位姑娘可见某的诚意。”阮呦同谢娉婷对视一眼,都有些回不过神。她们被这样的消息砸得有些懵了,毕竟,这与她们而言百利而无一害,可以说是天上掉馅饼。阮呦咬了咬唇,一时犹豫不决。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呢。盛瑛暗暗打量着两人的神色,只淡笑着,“两位姑娘若是不好决定,可以考虑些日子再给某答复,某这些时日都在燕京,随时恭候。”谢娉婷松了口气,“公子的提议实在诱人,可没有天上掉馅饼的说法,但错过好时机亦是傻子,此事重大,我们还需要回去请教家中长辈才能定夺。”“这是自然。”盛瑛见她们没有为一时利益而冲昏头脑,而是沉着冷静地思考,赞赏地点点头。正说着话,店小二就将吃食陆陆续续端上来,摆了满满一桌,阮呦也在珍馐楼吃过几次饭,但圆桌上有一道菜她从未见过。盛瑛笑着指了指那道菜,“这道菜是某特意让珍馐楼的厨子做的,叫做百绘生,是咱们青州最有名的菜,两位姑娘可以尝尝。”“百烩生?”谢娉婷瞧着那满满一大盅菜,有些好奇,“这名字好生稀奇,可有什么由来?”盛瑛嘴角微弯,解释道,“当初战乱的时候,青州一片狼藉,原本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后来新朝建立,难民都被安排进了青州,这里的人原本就来自不同的地域,如今要挤在一块相处,摩擦不断。这百烩生是用一百种食材烹饪而出的,正在象征着咱们青州来自不同地方的难民。”“噗。”谢娉婷捂着嘴笑了起来,“这倒是有趣。”“青州?”阮呦小口小口地抿着梅子酒,听见名字忽然开口,“是哪一个青州?”盛瑛看了过去,“大明只有一个青州,怎么了?”阮呦抿了抿唇,轻声道,“我到燕京来的时候路过青州,曾在那儿待了几日,我觉得那个地方……有些古怪。”她吐出“古怪”这两个字后,在她没注意到的地方,酒七的神色紧了紧。盛瑛端着的杯子洒了两滴茶水,只是嘴角的弧度依旧,他抽出方帕不动声色地擦着手指,声调扬起“哦”了一声,抬起眼皮看她,“阮姑娘为何会觉得古怪?”阮呦并未注意到有些凝重的气氛,她轻皱着眉头回忆,“那感觉说不清楚……”“就觉得很奇怪,说不清也道不明,那个地方太安静孤僻了,感觉好像差了点什么东西,明明……人们一样在耕种,市集的商人一样在吆喝买卖,生活都是有条不絮,但总感觉差了点什么。”盛瑛和酒七的心几乎提了起来。盛瑛放下茶杯,神色有些认真地看着阮呦,“阮姑娘能回忆起差些什么吗?”阮呦愣了一下,不知晓为何他神情这般凝重,却也没多想,她正想摇头,目光却触及到窗台出的盆栽,才如同醍醐灌顶一般清醒过来,“我知道少了什么了。”“少了生活的气息。”“我在青州几日,不曾听过狗吠猫叫,不曾见谁闲情逸致吟诗作画,也不曾见过偷盗抢劫,那的住宿处外面的红梅枝头长得很乱了也没有人打理过……市集上买卖之间的交谈话几乎是一样的,就连……我曾住的那个客栈,固定的位置里有固定的人,每天都点着固定的菜。”“青州的人……看起来像是按部就班地做着什么事,而不是在生活。”那分明是软声软气的几句话,却如同惊雷一般在盛瑛的脑海中炸开,他忽然豁然开朗。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比较肥了,现在在走事业线,下章阿狗出现。第71章青州差了生活的气息。陆长寅垂眸看着底下单膝跪地的人, 半晌,他才淡淡开口, “退下吧。”“是, 大人。”那人恭恭敬敬地退下了。“大人, 此事是属下疏忽了。”图宴细细品着方才那人的传话, 神色凝重。“本座也疏忽了。”陆长寅缓缓开口,“青州的事你派人去安排,一定要确保万事妥当。”“大人且放心, 属下这就去安排。”图宴有些急, 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被人发现,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屋子里的人都退了出去,重回一片静谧,忙了整整一日, 陆长寅这才能够歇息片刻,他伸手揉了眉间,目光触及到案几上那只草编兔子时, 嘴角忽而噙了抹近乎宠溺的笑。“呦呦。”他轻声低语,绵长而温柔。他的呦呦,心细如发。是个敏感又聪慧的小姑娘。赵乾敲门进来的时候, 就瞧见靠在虎皮椅上的小憩的陆长寅,此刻大人那双狭长的眸阖着, 眉间倦懒,削廋的下颚生出淡青色。大人受累了。赵乾心中微涩。能让大人放松片刻的,也许只有夜深时, 阮家的那处墙头吧。他杵在案几前迟疑了片刻,想让陆长寅多歇息会,陆长寅却已经睁开眼,抬眸看向他,“何事?”赵乾立刻站直身子,将一叠纸条递上来,“大人,这是今日的消息。”陆长寅接过了,手指翻动着纸条,从中抽出一张。赵乾瞄了一眼,纸条上写着“郑秋媛贴身侍女红芍受罚,被打得半死扔在乱葬岗,几欲小产。”他仔细回忆了一下,记得当初大人说过,要给程方南留个后代的事,红芍能被打个半死却没有流产也是他们的人事先做了准备的。赵乾心领神会,“大人放心,属下马上安排人,无论如何都会保住她肚子里的孩子。”陆长寅手指轻轻点着案几,嗓音沉沉地“嗯”了一声,又忽然开口,“郑秋媛肚子里的孩子几个月了?”“回大人,四个月。”郑国公府里的人都听大夫说的,以为才一月,就将此事瞒了下来,想着到时候成婚了说孩子是不足月生下来的就能园过去。若不是郑秋媛本生就长胖了许多,那肚子本来就大得像怀了四个月的孩子一样,只怕也会引起郑国公府的怀疑了。还是大人英明,深谋远虑,当初就让他选厨子送去。“差不多了。”陆长寅轻颔首,嘴角掀起嘲讽的弧度,“让人将消息传出去,一夜之后,本座要皇城内外人人皆知……郑秋媛与程方南无媒苟合,已有孕四月。”这件事闹得越大越好。赵乾笑嘻嘻地搓了搓手,“大人只管交给属下去做。”陆长寅继续翻着纸条,在看见阮雲挑唆国子监的学生对程方南下黑手时,眉梢轻轻挑了一下,轻嗤一声,“他还算有些出息。”“大人,程方南在国子监的日子不好过,不过那人的确圆滑得很,拉拢了些跟他一样货色的人报团取暖,估计会对阮雲下黑手。”赵乾道。“他的事本座懒得管。”陆长寅懒洋洋地嗤一声,丝毫不在意。赵乾打量着他的神色,心中纳罕。阮雲是阮呦的兄长,日后怎么也算是大人的大舅子,大人对大舅子态度如此恶劣,怎么可能娶得到阮姑娘?“看着点儿程方南,别让他被人弄死人了。”陆长寅道。他还没有让他尝够绝望的滋味,怎么会那么容易让他死呢。“属下明白。”翻到下一张,陆长寅的神色忽然滞了一下,他紧抿着唇,目光定定地落在纸条上那醒目的一串黑字上:“侍讲学士张府借踏青之行欲与阮家提亲,时限十日。”赵乾留意到他伸出的手指收紧了些,指节泛白,那片薄薄的纸杯捏得发皱,心中微凛。“大人?”陆长寅收了情绪,有些无耐地叹了一声,“告诉酒七……今日本座在城东婉陵院等她。”赵乾心底明白,这是要见阮姑娘的意思。—微凉的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黑暗中能听见破碎的悉悉索索声,过了好一会儿,屋子的里的烛火被点亮。阮家还沉浸在宁静安详之中,阮呦却轻手轻脚地从被窝爬起来,穿戴好衣裳。“姑娘。”酒七替她戴好了毡帽才抱着她单薄的身子翻墙出去。阮呦轻轻捏着手心,已经渗出些密汗来。她被酒七带着在胡同巷子偏僻的兜兜转转,路上偶尔有巡逻的军队,她们便藏在暗影处。天黑成一团墨,也分不清楚到底是何处,她只能紧紧地跟着酒七,心跳得很快,砰砰砰的,如战鼓一般。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几乎觉得已经出了燕京城,才到了一处暗室,屋子里亮着暖黄色的灯,室内温暖的空气驱散她周身的寒。推开门,阮呦就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黑袍银冠。阮呦眼眶热了起来,一点点泛红,多日不见的委屈和思念如泉水喷涌而出,视线模糊起来,她轻轻唤了一声,“阿奴哥哥。”陆长寅回过身,一道娇小的身躯撞进胸口,清甜的少女香盈满鼻尖,一双小手环着他的腰肢,柔软无骨,身子单薄得没有一丝重量,骨头硌得他生疼。感受到怀中的人身子轻轻颤着,陆长寅微阖眼,掩盖住黝黑的眸中深处的沉色,低叹了口气,伸手将她的手拉下来。他低下头才见她眼眶鼻尖都已经红了,杏眸湿漉漉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可怜巴巴的。“怎么又哭了?”陆长寅开口,却并非嫌弃她,而是真真的关切。磁沉的嗓音就在耳侧,扰得阮呦耳尖发痒。“我想你啦。”阮呦抬头看他,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颚比起往日又削廋了些,有些心疼,抬手摸他的下巴,“阿奴哥哥瘦了。”她定定地看着他的眉眼,手指轻轻地划过,从光洁的额头,天生微挑的眼尾,高挺的鼻梁,到薄唇和线条流利的下颚。阿奴哥哥生得真好。小姑娘还带着哭音,说话的时候耸了耸鼻尖,梨花带泪,又哭又笑。陆长寅放在身侧的手指握得紧了些,眸中的隐忍几欲破碎,想起自己今日来的目的,他收敛情愫,垂下眼帘,抬手捉住她作乱的手,轻轻放下来,松开,“前些日子陆府被人暗中盯着,所以我没能找到机会见你,酒七说你有话想亲自同我说?”她要说什么话,他怎会不知道。他全都知道,只不过……是他在逃避罢了。阮呦稍愣了一下,垂眸盯着自己的手,心底生出些不对劲的感觉,有些局促地搓了搓自己的手指,有些可怜站在一边,抿了抿唇,“阿奴哥哥,我娘她们想同我与张家说亲事……”她说这话的时候抬眸悄悄瞅着他。陆长寅眉头皱了一下,“张颜不是良人,不要答应。”阮呦见他这样说,眯着眼睛笑起来,明眸皓齿,煞似好看,“嗯,我不答应。”“嗯。”陆长寅眉头松了些。阮呦忽然脸红起来,雪白的脸蛋上粉粉的红晕如同春日桃花一般漂亮,她低着头,怯生生地问,“阿奴哥哥,我已经……十七了,你什么时候……”这事由她问出来实在有些羞于启齿,只是她真的想要个答案。阮呦因为脸热得慌,迟疑了许久,才闭着眼睛鼓足勇气说出来,“阿奴哥哥什么时候娶我?”“眼下不娶我也没事的,我知道阿奴哥哥的处境,我只是……娘她们在替我相看亲事,我只是想要阿奴哥哥一个准信,不管多久我都愿意等你。”阮呦低着头,耳尖因为滚烫,连着脸颊一道,如同火烧起来一般,她说完话就没再开口,而是等着他的回应。陆长寅的手指弯了弯,又有些无力地捶下。阮呦等了许久等来的是一片沉默,她有些诧异地抬起眸,仰着脸看眼前的人,那双黝黑的长眸定定地看着她,薄唇淡抿着。思及方才他方才刻意的疏远,阮呦好像明白了什么,心底如同被凉水泼下,刺得她一阵阵发寒。她知道答案了。阿奴哥哥不会娶自己。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有些费力地弯了弯嘴角,扯出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声音轻颤这,竭力憋住快要涌出眼眶的热意。“阿奴哥哥不喜欢我了吗?”她执拗地问。眼前的人愣在原地,脸颊渐渐失色,变得苍白,那双清澈的杏眸如同失了魂魄一般。“对不起。”他喉咙发干,只吐出三个字。陆长寅的唇动了动,他几乎失去了说话的力气。“不是喜欢就一定能在一起。”“呦呦,日后就将我当做哥哥。”“可我不要哥哥,我已经有哥哥了。”阮呦死死地咬着唇,她转过身想离开,却因为腿软踉跄几步摔倒在地。陆长寅下意识去扶住她,却被她推开。“不要你管!”“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阮呦的手腕在地上蹭破了皮,血流了出来,她呜地一声哭出来,从腰间取下那枚玉坠,“从今往后,我也不会再纠缠你。”陆长寅的手顿在原地,背影僵直,半晌他声音沙哑道出一声“好。”阮呦眼泪再也憋不住,泪珠一颗颗砸了下来。陆长寅收回手背过身去,叫了一声,“酒七。”“大人。”酒七从门外进来,看见摔到在地的阮呦神色微变,却不敢说什么,只恭恭敬敬地垂下头。“送阮姑娘回去。”“是。”酒七低着头,身子顿了一下,伸手将阮呦轻颤的身子抱起,转眼就消失在黑暗中。“长寅。”图宴从暗处走出来,他看着背对着他的背影,唤了一声。他已经许久不曾叫过他的字了。长寅是大人的字,大人的名是子婴,那个天之骄子陆子婴。图宴远远望着那道孤寂的背影,“若是舍不得……”他话未说完就收了声,看着陆长寅弯下腰,轻轻将地上那枚玉坠捡起来,垂眸摩挲着那枚玉坠。她明明因为生气想直接扔在地上的,却又怕损了玉坠,而是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她知道这枚玉佩与他而言很重要,便是如此伤心也舍不得伤他。陆长寅将玉坠系在腰间,垂着眸,眼睫在眼下落下一片青影,“她若有更好的归属,我没有理由留住她。”图宴皱着眉见他离开的背影,“大人舍得吗?”陆长寅顿住脚步,“舍不得。”他回答时没有丝毫的犹豫。“图宴,我生在地狱,活在淤泥,一身都是血,是身负仇恨的冤孽。”“她生得干净,性子单纯,若不是遇见我,不会如此痛苦,她会早早嫁人,相夫教子,一生平安喜乐。”“我心悦她,所以情难自控,忍不住靠近她,忍不住想她,但我不想将她拉进来,不想为了一己之私占了她。”“我要做的事成或不成,你我都不知道,若是失败,难逃一死。我宁愿她忘记我,也不愿她的家人因为受牵连而死来恨我。”“更何况,我自卑。”图宴的心揪了一下。“我不想让她知道,她喜欢的人有过怎样不堪的遭遇,不想让她知道,她嫁给我……如同守活寡无异,我是个男人,有自己的自尊心。”陆长寅说完话走了,走得时候步履微乱。图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低下头,地面上几滴湿润的痕迹还未干,他抿了抿唇,心底悲凉又震惊。大人……哭了吗。作者有话要说:这次俩人之间有点点小虐,之后就是大甜啦。然后恭喜评论的宝贝们猜对了,青州是阿狗的地盘。至于加更= = 带带最近超级吵架忙了,不但要上课还要准备专四考试,然后还要给表姐的同学的弟弟补习?累得要死,存稿越来越少了,暂时不加更哦第72章“姑娘。”酒七低叹了口气, 看着那抹单薄的身影心中不忍,她攥住拳头紧了又松, 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出口。那是大人的心结, 她一个做影子的, 除了遵从大人的吩咐, 什么也不能做。她也不知道大人若是娶了阮姑娘,到底是对她好,亦或是毁了她。“酒七姐姐, ”阮呦抬起衣袖抹泪, 勉强弯了弯唇, 眉眼间多了几分憔悴,“你也回去罢,从今往后我都与他再无瓜葛了, 酒七姐姐也不必待在我身边。”她有些累了,这样忽冷忽热,追着一个人跑, 追了三年。酒七身形顿了一下,问她,“姑娘不要我了吗?”她心底早有准备, 她本来就是大人放在姑娘身边的人,姑娘决心与大人断了联系, 那么她……也自然没有理由留在这了。阮呦忍住几乎涌出眼眶的泪意,扭过头背着她,“嗯”了一声。她自以为很镇定。酒七走到她面前, 见她一双通红的眼,心底掀起点点涟漪,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情绪填满胸口,她只知晓自己好像不高兴,但这些情绪不是一个影子应该有的。这样的感觉她第一次有。酒七轻叹一口气,用手帕替阮呦擦泪,她低头看着她,见阮呦已经呜咽得不成声,清冷的眼眸中夹着有几分不舍,她转身离开,“姑娘日后万万保重。”“酒七姐姐。”阮呦叫住她。酒七回过头,就见阮呦打开木箱子,从里面翻出几件衣裳和鞋,还有一个荷包,她吸了吸鼻尖,小跑着过来,“我原是想在酒七姐姐生辰的时候再送。”她将包袱塞给酒七,又取下腰间的荷包揣进包袱里,低垂着头道,“荷包里装了些银子,酒七姐姐要照顾好自己。”酒七端着沉甸甸的包袱,抿着唇,喉咙发干。“姑娘保重。”她的手轻轻按在胸口,嘴角轻轻扬起浅浅的弧度。胸口胀胀的,有什么热热的划过去。她在大门前跪下,伏地磕了三个头才起身,转身离开。走在空无人际的胡同,酒七仰头看着微微泛白的天际,静静看了许久才收回视线,隐匿于黑暗。她又要开始成为一个影子了。一个活在暗处,不见光明,没有情绪的影子九十七。—翌日清晨。李氏舀饭的时候习惯性舀了满满一大碗,放在桌上却不知该给谁吃时才意识到饭桌上少了一个人。她仔细去回忆却出乎意料地忘记了是谁,无论怎么也记不起酒七的脸来。“那孩子哪去了?”她喃喃问道,“呦呦?”她转头去看阮呦,就见她眼眶发红,眼睛是肿的,阮家顿时都慌了神,放下手中的事,围了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了?”“那孩子呢……”相处这般久,阮家的人不单单只忘了酒七的容貌,连名字也在一瞬忘记了,那孩子从来就是个不起眼的,平凡普通,即便时常在身侧,只要她不开口说话,没有人会注意到她。酒七姐姐说,这是她们做影子的必须会的,就是让人忘记他们。生与死都无所谓,反正……只是一个影子罢了。“酒七姐姐回去了。”阮呦轻轻咬着唇瓣。是叫酒七啊,李氏回忆起名字,愧疚难当,“回哪里去了?”阮呦抿着唇没有说话,抱着李氏大哭起来,“娘。”李氏见她哭得厉害,抽着泣,几乎喘不过来,心疼得如同刀割般,也跟着红了眼,忙急着哄她,“呦呦,怎么了?受了谁的委屈?”“谁欺负你了,义母这就拿刀去,怎么也要宰了他给呦呦出气。”陈娘子亦是心急如焚。“娘……,”阮呦依偎在李氏的怀里哽咽着,“张家的亲事娘安排吧,呦呦都听娘的。”李氏却没有半分高兴,她眼下见阮呦如此反常,更觉得出了什么大事,但不管怎么问阮呦,她一个字也不愿多说。陈娘子扯了扯李氏的衣袖,拦住她,不然她再继续问下去,“让呦呦一个人静静罢。”李氏只好抹泪答应,将阮呦送回厢房,伸手将门替她掩上。阮惜不愿走,他乖乖地坐在阮呦身边,有些笨拙地拉着她的手,轻抿着嘴,“姐姐不哭。”“惜儿给姐姐看画。”他仰着一张精致的小脸,唇红齿白,那双漂亮的瞳孔明明不谙世事,却装满对她的担心。阮呦心尖发酸,低眸看着他期盼的眸光,收了泪,轻轻笑着点头,“好。”在她一点头,阮惜便眉开眼笑,忙小跑着去自己书房取了一大卷画册来,献宝似地递给她。阮呦轻轻翻开厚厚的一卷画册,愣了神,眼眶又渐渐模糊起来。画中的女子着一袭红衣,撑着纸伞立于灼灼红梅之下,云鬓如墨,眉眼含春,顾盼生辉。这是三年前的她。或是雕花窗棂边,画中人手执绣棚,低垂着眉眼,岁月静好。或是秋千下,风姿绰约,弯眉喜目。或动或静,或喜或悲,全都是她。“惜儿。”她盒上画册,轻轻唤了阮惜一声,鼻音浓浓。“我画的是姐姐。”阮惜伸手抱住她,“走的时候,惜儿答应过,要画姐姐。”所以他在临州的时候,想姐姐了,又见不到姐姐,就画了姐姐。这样可以天天看姐姐。阮呦呜咽着,她何德何能有这样好的家人守着她,护着她。“姐姐不要哭了。”阮惜一字一句地说。他听说,女子都是女蜗娘娘的眼泪做的,是下凡来还泪的,还了泪也就去天上做仙子了,他不想姐姐去做仙子。“嗯,我不哭了。”阮呦轻轻地笑,“惜儿画得真好。”阮惜听了她的夸奖,也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当天晌午。阮家人便见阮呦已经好好地出了屋子,虽然神色有些憔悴,但人好好的,也就都齐齐松了口气。只是觉得阮呦看起来没什么,却总是忙碌得很,手上就不曾闲过。方绣完衣裳,又忙着去画稿子。李氏怕她累着,想让她歇息会儿,却被陈娘子拦了下来,“你让她忙罢,她只有忙着,才不去想那伤心的事。”“我怕她累病了……”李氏为难。“眼下累着了才是好的,不然若成了心病,郁结于心才不好治。”陈娘子见多识广,李氏便听她的话,随阮呦去了,只偷偷在厨房里做了好些吃的,时不时端给阮呦,好暗地里给她补身子。阮呦在院落里,坐在之前让阮爹做的那个长达十余米的木架子上,木架子上搭着一整块白色纱布,细细端详,便觉得像巨型的绣棚子。她手上捏着铅条,有些严肃地抿着唇,弯腰在白布上描着什么,阮惜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原本迷惑地看着,看着越来越多的线条,忽然就明白了什么,眼睛亮了一下,有些兴奋地仰着头问,“姐姐在画画?”阮呦轻轻点头。会做绣活的都能描花样子,可惜要做这样宏大且复杂的图,她那点画工却是不够用的,她能绣出来全景,却不能画得太细,只能画出很粗犷潦草的框架。阮惜目不转眼睛看着,眼睛亮晶晶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看了好半晌,他忽然去屋子里取出笔墨纸砚来,摆在阮呦的身边,也开始画起画来。春风吹拂,吹起两人耳侧的青丝,雪白的梨花瓣飘落下来,坠在乌黑的青丝上,薄光浅浅镀在身上,美好得时间宛若静止下来,任谁也不愿去打破这一瞬的静谧安详。陶枝携着陶宝儿来的时候,正巧撞见这一幕,大抵两人太过认真,没有留意到她们竟然来了,也未曾停笔。陶芷朝着李氏行了礼。她特意卸去了一身华饰,只穿着素衣,也不曾带小厮丫鬟,显得平近易人,带着陶宝儿朝着李氏行了一礼,“大娘,我是陶府的姑娘陶芷,这是我弟弟宝儿,我们是来寻阮妹妹的。”“陶姑娘。”李氏见她气度不凡,知晓她必定是大户人家的,“我这就去叫呦呦来……”“大娘不必扰她,我自去她那看看就好。”陶芷朝着她笑。她带着陶宝儿悄悄走近阮呦,待看清楚阮呦在做什么,方才放轻声音,“阮妹妹这是在作画?”阮呦看见她时惊了一瞬,“陶姑娘……”“仙子姐姐……”陶宝儿挣开陶芷的手,扑过去抱着阮呦的腰肢,笑眯眯地喊着。“宝儿。”阮呦愣愣地,没想到她们会上门来。“如何?阮妹妹不欢迎我来?”陶芷笑看着她,语气却没有一丝怪罪。“哪里是……”阮呦忙摇着头,“陶姑娘怎的会来?可是有什么事?”她以为上一回拒了去陶家老夫人的寿宴,两人日后便再无交际。“宝儿说想仙子姐姐了,在府里闹个不停,我便带着他来了,阮妹妹可欢迎我?不欢迎的话,我这就离开。”她嗔怪地看着阮呦,笑起来恬淡如菊。阮呦有些窘迫,“没有的事,自然欢迎的。”陶芷见她脸红了,就收了打趣的意味,“知晓你面皮薄,不与你说笑了,今日是我自己想来的,虽说主动上门兴许会讨人嫌,但我还是来了。”“早早听闻阮家食肆的味道一绝,不知道今日有没有这个机会尝一尝阮妹妹娘亲的手艺。”“这是应该的,你且坐下,我与娘说一声就好。”阮呦点头应下。她回来的时候,又取了许多点心出来。阮惜拉开陶宝儿的手,抱着阮呦,看着陶宝儿一字一句道,“这是我姐姐。”陶宝儿一向是个混世魔王,要是换了常人敢这样对他,指不定要哭得惊天动地,这会儿却定定地看着阮惜,他只委屈地吸了吸鼻子,呆呆地问了一句,“你是姐儿还是哥儿啊。”怎么这般好看。阮惜脸红了,生气地扭头不理他。阮呦抿着唇笑,“是阮惜哥哥,长你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