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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春刀与绣花针》TXT全集下载_2(1 / 1)

阮呦只敢偷偷地瞄他一两眼,在陆长寅看过来的时候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挪开视线,徒留粉粉的耳尖。在凤阳村里,她原本觉得哥哥是最出色的,村里也有好多家姑娘心仪自家哥哥。这会见了阿奴哥哥,她又有些心酸失落,原来哥哥不是最好看的,又觉得惊艳,原来天底下还有这样好看的人物。即使他阖着眼静静地躺在那儿,她都觉得阿奴哥哥跟她们不是一样的。他比县城里那些大户人家的公子还要矜贵。他跟她们不一样吧。阮呦失落地垂头。“呦呦。”阮雲跟着阮父他们回来了,他的神情带着几分激动,小跑着过来,附在阮呦耳边悄声道,“我和爹捡到了好东西。”说罢,他将身后的背篓放在脚下,拉着阮呦看,阮呦眼睛亮了一瞬,捂着唇压低声音惊道,“是兔子!”“哥哥,你们在哪捡到的?”阮呦舔了舔唇,口齿生津,她好久都没有吃过肉了,都快忘记肉味了,“我也想去捡。”阮雲听了又肃起脸来,拍了拍她的头,警告道,“你不准去,这回是我和爹运气好,才碰见这只被活活饿死的兔子,那林子很危险,我和爹还有二叔都不敢深入,你要是去了,万一碰上大虫怎么办?”大旱的时候,疯的不仅是人,还有动物。阮呦记起村口那家猎户杨二叔就是进山打猎时遇上了大虫,被大虫活活咬掉了一条腿,当下就不敢再说要去捡兔子的事。他们的干粮越来越少,阮雲和阮爹这回不过是想在林子外围找找看有没有野菜嫩树根之类的,只是运气好正巧捡到这只不知是饿晕还是晒晕的兔子,他们也不敢贪心,知道大旱的时候林子里野兽也会发疯,便在外围找了一圈野菜和柴火就立马回来了。听说晚上有肉可以吃,阮家一家人都很激动,这些日子他们省着粮食,一只馒头掰成五六块,实在饿得腿软了才能吃上一口。为了不浪费水,阮爷爷便说将这只兔子的肉剃下来烤了,烤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肉干,这样既能保存得久一些又能不浪费水,一家人便点头赞同了。好在这条路上夜里只有两三拨人,阮家捡到的兔子被没被人发现,夜里阮父和阮二叔就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将肉烘干,阮爷爷照顾着阮惜,李氏和二婶三个女人在分着晚上要吃的干粮。阮呦分到了一块巴掌大的玉米面饼子,她看着李氏和二婶手里都是捏着野菜,心底一酸,吸了吸鼻尖,抱着李氏胳膊软软的撒娇道,“娘,我也想吃野菜。”“不行,野菜有什么好吃的,你就乖乖吃你手上的。”李氏冷着脸否决。“可是你们也吃野菜。”阮呦声音吸吸鼻尖哽咽。一家人吃的东西,就只有她的饼是最大的,明明她是最闲的那个。看着越来越瘪的包袱,阮呦很害怕。对前路迷茫的害怕。“呦呦乖,二婶和你娘都喜欢吃野菜,你可别跟咱们抢。”郑氏嗔怪道。那野菜那么苦,能有什么好吃的。阮呦嘴唇动了动,没再说什么,她坐在树下,背着身子抱着膝盖,肩膀轻轻抖动着。那泪珠子怎么也忍不住了,一颗颗掉落下来,心底的压抑和惶恐不安渐渐放大,再忍不住。陆长寅是被耳畔细细弱弱的呜咽声闹醒的,他睁开眼就见阮呦缩在身子躲着一颗大树后面哭,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阮呦捂着唇压低了声音,哭得可怜巴巴的。她抬头擦眼泪的时候,鼻尖儿都红了,一双雾蒙蒙的杏眼红彤彤的。陆长寅侧着脸,银白的月光撒下,雕刻般的五官明明灭灭,他静静地看着她,也未出声。猫挠似的哭声。还怪好听的。他看着天际的弯月,甩掉脑海里荒唐的念头,微微出神。等到阮呦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他才沙哑着嗓音开口,“好受些了?”听见他微哑的声音,阮呦身子一怔,扭过头来。她方才都忘记这还有阿奴哥哥在了。阮呦懊恼地吸了吸鼻尖,有些丢脸地擦了擦泪痕,只是衣袖早就弄脏了,这样胡乱一抹,一张小脸就跟花猫似的。她还是点点头,心底的郁气消散了不少,“好受多了,阿奴哥哥,谢谢你。”陆长寅失笑,“谢我做什么?”该他谢她才是。阮呦朝着他抿唇一笑,露出脸庞两个浅浅的梨涡来,“阿奴哥哥被我吵醒了也没有打断我,我哭起来很吵人的。”这样说着她有些觉着羞愧,她还没有这样哭过。陆长寅看着她满脸羞涩的模样,定定发了会神,半晌阖了阖眼睛。不吵。她的声音清甜,一点也不刺耳,即便是哭起来,也像撒娇的奶猫儿似的。很好听。不过小姑娘面皮薄,他淡笑着没说出口。阮呦见他脸上露出笑,也跟着腼腆地笑,她坐在板车上,双腿放松地轻轻摇着,“阿奴哥哥,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她原本是有些羞怯的,只是今晚在他面前哭了一场,不知怎么胆子就稍大了一些。她一直挺好奇阿奴哥哥的,义母和哥哥都说,他一定不是普通人。“我?”陆长寅望着夜空中皎洁的月色,几分漫不经心地道,“一个大户人家里的奴仆。”“奴仆?我以为阿奴哥哥是大户人家里的贵公子。”阮呦睁大眼睛,有些诧异。“失望了?”陆长寅低低轻笑一声,他的笑有些轻佻散漫,这大概是与生俱来的,不会让人恼怒,只觉得他很好看。他看向坐在身边的小姑娘。阮呦抿唇笑起来,摇了摇头,“没有,这样反倒觉得和阿奴哥哥的距离更近了一些,阿奴哥哥如果是贵公子,那就是顶顶尊贵的人,我这样的乡野丫头接近不了阿奴哥哥。”她一双水盈盈的杏眸看过来,带着令人酥酥麻麻的缱绻温柔,月色之下竟是分外勾人。陆长寅惊讶一瞬,直到今夜才觉得,原来这个还未张开的小丫头竟是出落得如此清绝,娇美而不艳俗。待她长大成人,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光景。他淡淡地移开目光,轻哂道,“我就算是个贵公子,也不过是虎落平阳,连一只狗都打不过,也没什么尊贵不尊贵的。”磁沉的嗓音有些沉,似在戏谑,又似在轻嘲。顿了顿,他嘴角忽而牵起一抹阮呦看不懂的笑来,“不过一切都是一场梦,我不是贵公子,只是阿奴。”“是阿奴也好啊,”阮呦看不懂,只能木讷的应声,觉得自己离他近了些,心底那抹生疏感消散了许多,语气也轻松了些,她偏偏头,对上陆长寅的黑眸,“阿奴哥哥有家人吗?”陆长寅身形一顿,默了良久,才缓缓开口,“我没有家人。”空气安静下来。阮呦看着他落寞的神情,局促不安起来,内疚自己提了不该提的话题,紧捏着手心,声音低低的,“阿奴哥哥,对、对不起……”陆长寅眸色淡淡,“不是你的错。”不该由她道歉。阮呦内疚地捏着手指头,一抬眸,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冰冷如霜,她身子微颤,每回看见那双如同深渊的眼睛心底就隐隐浮起畏惧。明明是七月胡天,看着他的眼睛却觉得冰凉。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见他斜斜地靠在手推车上,惨白的月光洒下来,说不出的冷清孤寂。莫名的,心底生出一些心疼。“那阿奴哥哥以后和我们在一起吧,我爹爹还有娘她们人很好的,阿奴哥哥没有家了,就把我们家当成你的家。”阮呦声音软软的。陆长寅身躯微怔,垂下眼眸,“腰间的荷包是你自己绣的?”阮呦愣了一下,没想他忽然问起这个,微红着脸将荷包取下来。荷包虽然用的不是好料子,但针线密集,色线搭配精妙,光彩射目,那上面绣的花鸟极绰约底馋唼之态,活灵活现。能绣出这样的荷包,针线功夫必定是历经了数十年的沉淀,陆长寅不过是随口一问,想叉开方才的话题,却未曾想到眼前的小姑娘盯着那只荷包笑着,认真地点点头。“是我绣的,”阮呦有些骄傲地笑起来,“六岁的时候,义母就开始教我绣花了,她说我有灵性,绣出来的花也有神。”“我学成之后也能在绣庄里接活补贴家用,不过义母说刺绣伤眼,每日只准我绣一个时辰,不然也能多给家里赚些银子。”阮呦有些遗憾。陆长寅静静地听着,“她说得对。”“可是家里很缺银子呢,要是我能早早的学会就好了,也能替家里多存银子,留些米粮。”她嘴角梨窝浅浅,笑盈盈的,“哥哥也要念书呢,念书很费银子。”“阿奴哥哥,我哥哥念书很厉害的,夫子都夸他呢——”“哥哥回来也会教我认字。”“你会认字?”他问。阮呦抿唇笑,“会,只可惜我会认还不会写。”……他听着她絮絮叨叨说着自己家里的事,偶尔会搭一两句话,他原本是个阴郁的性子,并不喜与人交谈,少见地开口说话。更别说,是同一个才刚刚满十三岁的小孩。陆长寅愣了半晌,又摇头失笑。阮呦总是会让他觉得舒服。大抵是她的声音好听罢。“这个荷包送给阿奴哥哥吧。”阮呦见他盯着荷包看,抿唇笑起来,不等陆长寅开口拒绝,她就将荷包系在陆长寅的腰带上。陆长寅张了张口,看着小姑娘希冀地眸子,将拒绝的话吞了下去,到最后只夸了一句,“绣得很漂亮。”他确实有些吃惊,没想到阮呦绣工如此了得。能得他一句赞赏,阮呦心里泛起莫名的喜意,他看着陆长寅怯生生地笑起来。等到阮爹和阮二叔带着烤好的肉干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因为要时刻护好干粮,一家人都睡得不深,听见了脚步声就惊醒了。见是他们回来了,所有人心情都很是激动,因为可以吃到肉了。那只兔子被饿的瘦骨嶙峋的身上其实没有多少肉,烘干之后的肉就更是少得可怜,不过阮爹和二叔连骨头也不浪费,他们将骨头砍成拇指大小,放在火上烤好后,骨头被考得酥酥脆脆的也能吃。阮爹给大家一人分了一小块肉干,虽然份量很小,但大家都很满足了,捧着那一小块兔子肉一点一点的啃,品味着那股久违的肉香。阮呦将兔肉干藏进衣袖里,她只吃了一小半块玉米饼,也将剩下的饼都省下来放进自己衣裳贴身的小包里。吃完了肉,大家都心满意足地打算睡一会儿,养足了精神就得继续赶路,他们得加快进程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阮呦悄悄爬起来,她猫着腰走到手推车旁边,将那一小块兔子肉塞进陆长寅的手心里。陆长寅精神疲累,此刻还没有睡熟,潜意识里捏住,等到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他刚刚张口就被小姑娘捂住嘴。脸上柔软的触感让陆长寅怔了一瞬。她在他的耳边压低了声音,“阿奴哥哥,你多吃点肉伤才能早点好。”说完话她就一溜烟地跑了。陆长寅来不及反应,只能黑暗中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回过神,他攥紧了手心里那块肉干,被她冷凉的指尖触碰到的地方,隐隐生热。他抬起手看了半晌。月亮不知何时悄悄不见,耳畔虫鸣四起,风缓缓地吹着。他放下手,轻轻擦过唇瓣。第4章 阮惜出事泼墨的夜幕上点缀着繁星,只看一眼便知明日定然还是个酷暑难耐的恶劣天气,好在夜里旱风起,空气里的静止不动的燥热被吹散了几分。阮呦将这些日子累积在心底的惶恐不安发泄了一通,心里就松活了许多,她悄悄回到李氏身边躺下,瞄了一眼阿奴哥哥所在方向,李氏伸手揽住她的背,习惯地轻轻拍了拍,阮呦便阖上眼睛,心里没再去想什么复杂的事,思绪渐渐模糊,很快就睡熟了。夜里只有浅浅的酣睡声伴着虫鸣一唱一和,带着闷热的晚风弱弱地拂过,夜色静谧而安详,让人心安。只是逃荒的长夜注定是不能安稳的。半夜里忽然响起孩童声嘶力竭的哭喊声,那哭声异常尖锐几乎刺破耳膜,似用尽了全部力气,哭泣中带着费劲的咳嗽,阮呦被惊得心跳漏了一来,噔得一下爬起身来。她只睡了两个时辰。揉揉脑袋,只觉头重脚轻,微微蹙起眉头压下心惊,二叔二婶那方已经乱成一团。阮惜出事了。半夜忽然发起高烧,身体滚烫,原本白嫩的小脸涨得通红,他难受地大哭起来,小小的身子许是哭得累了,上气不接下气,间或参杂着几声咳嗽。在寂静的夜里更显悲凉凄惨,如同重锤捶在阮家人的心弦上。郑氏心疼如刀割,也跟悲恸大哭起来,“他爹,你想想法子,想想法子救惜儿。”“咱们已经失去一个硌儿了,只有惜儿了,当家的,你快想想办法啊。”阮呦也红着眼睛看着神色痛苦紧紧皱着眉头的阮惜,她轻轻捏着阮惜的细瘦的小手。阮惜哭累了,那声音便像是快要没气的小猫,变成了弱弱地呜咽,他微微睁开眼睛,抓着阮呦的手指委屈地瘪了瘪嘴,“姐姐……吹吹……疼……”“呜呜……疼……”阮呦的眼泪啪嗒一下就滚落下来,往日阮呦刺绣的时候戳破手指,阮惜看见血珠就会害怕,她便哄着顾惜让他给自己吹吹,说吹一下就不疼了。她轻轻把手贴在阮惜滚烫的额头上,哽咽道,“惜惜乖,姐姐给你吹吹,马上就不疼了。”阮惜就闭着眼睛,通红的小脸写满了信任。阮呦心尖更是酸得不行。郑氏面色惨白,浑身战栗着,像是被人抽了魂似的,六神无主,她在之前就丢了个孩子。上一个孩子就是发高烧去了的,那孩子聪明伶俐,又懂事听话,那天夜里她就是抱着那个孩子,看着他软软的身子渐渐变冷变得僵硬。郑氏情绪崩溃,生惜儿的时候她伤了身子,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孩子了。“秀容,别急,别急,我想办法。”阮二叔心底沉重,却尽量压住慌乱,他知道一旦他慌了,妻子更会担心受怕,“我备了药,你去把药箱找过来,我这就给惜儿医治。”他本就是乡下郎中,寻常自己在家里晾制了些草药,有些会拿去换钱,有些留着自家用,这回大旱的时候,他也提前在药馆里拿了一些常用的药屯着。“药箱,药箱,对,我这就去取,这就去。”郑氏想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去包袱处翻药箱。她手忍不住发抖,东西散了一地。阮呦抹掉眼泪过去,在她身边蹲下来,“二婶,我来找药,您去看着惜儿。”“好,好……”郑氏手脚僵硬,无神地喃喃着。阮二叔手搭在阮惜的手腕上,面色沉重,阮惜是感染的风寒发温病,好在用得到的药药箱里都有。虽然有药,阮家的情绪也并未得到放松,这样小的孩子身子骨弱极弱,风毒之症本就难治,一定要尽快退烧才行,只是阮惜今年才四岁,根本就承受不住酒精擦拭身体退热,要退热只能用温水帕敷额头擦拭胳肢窝。阮呦抿着唇,心里难受,这些水连喝的都不够,哪里去找水给阮惜擦拭身子?二婶离了阮惜心神不宁,阮呦便让她陪着阮惜,自己就替她去煎药。蹲在小石灶前,阮呦抿着唇盯着药罐子定定发神,直到身边同样蹲着个人时也没什么反应。阮雲见她眉心微蹙着就伸手替她抚平,又揽住她的肩膀轻轻拍着,阮呦抬头看他,鼻尖微酸,“哥哥。”“嗯。”阮雲心软,应了一声,“别担心,有哥哥在。”阮呦绷紧的身子松懈下来,依偎在他怀里小声啜泣,“哥哥,怎么就这么难呢。”活着怎么就这么难。这二十来天的路程是阮呦人生中最煎熬的日子,要顶着烈日赶路,整日提心吊胆,担心吃了上一顿就没有下一顿。阮雲看着怀里哭得伤心的妹妹,心里发酸。妹妹从小被娇养大,没吃过什么苦,这样的日子当真是为难她。他只抱着阮呦低声安慰,“没事的,没事的,我们肯定能好好的……”—闷热的夜,聒噪的虫鸣扰得陆长寅眉梢染上几分烦闷。指腹摩挲着那一小块兔肉干,阴影笼着他的半边脸,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微抿,牵扯漫不经心的弧度。“阿奴哥哥。”耳畔响起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他抬眸望去。阮呦眼眶鼻尖都红红的,原本梳好的青丝凌乱,几丝碎发从耳鬓出顺下来,她垂着杏眸,似不放在心上,“阿奴哥哥,该吃药了。”陆长寅张开嘴吃药,纵然再难过伤心,她也稳住心神做得很细致,那药的温度的不烫不冷,刚刚好入口。吃完了药,他润了润嗓子开口,“阮呦,活着本来就是件难事。”阮呦咬了咬唇,揪着袖口,“阿奴哥哥,那些家境富有又有权有势的人是不是就活得很容易呢?就像县令那样的,穿着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便是遇上荒年也早早有人接应,去了另外一处安全的地方。”说罢,她又苦笑道,“哪像我们,一辈子都在想如何填饱肚子,稍有天灾人祸,便活不下去。”难的只是她们这些生活在最底层的贫苦老百姓,阮呦捏进拳头,她以后一定要做个富有的人,让阮家富有一些。这样也不至于临行之际连粮食都带不够。陆长寅看着她攥得紧紧地小手,舔了舔唇,哑声道,“不是的。”阮呦抬眸看他。空气沉闷了好一会儿,两人相视坐着。“我认得一个人,”他忽然开口,“那人出自享誉天下的名门望族,三岁能成诗,五岁出口成章,七岁取案首,你说这样的人日后是不是会荣华富贵一生,活得容易?”阮呦听进去了,“那样的人是神童天才,日后前途无量,又有家族扶持,定然能高官厚禄,许会比县令还要活得好。”“可惜后来他的家族倒了,全族五百多口人被斩杀,而他……逃过一死,却从天之骄子成了一介阶下囚,被贬为贱奴,被人践踏侮辱,当作活物任意相送,既在猎场充做猎物由得那些官家子弟猎杀,又被送进斗兽场与猛兽搏击,供人观赏逗乐。”陆长寅勾了勾唇,眸中敛去那抹嘲弄,“可容易?”阮呦心揪了起来,月色下面色苍白。她无法去想象那样艰难如同炼狱一般的经历。“阮呦,高处不胜寒,有时候越是有权有势,越是风光无限,越易招人嫉恨,承受得也更多,因为身上背负的是五百族人的命,稍有差错便是全族倾覆。”陆长寅半阖眼睑,嗓音微哑。阮呦垂下眸,明白他同自己说话的意思。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活着是容易的,命运是公平的,那些富贵之家表面看起来光鲜靓丽,背地里却时刻隐藏着各种各样的危机,他们时刻提防着,活得很累。能过得当富大贵的自然也要承受大风大浪。“这样有没有好受一些?”陆长寅转头看她。阮呦却摇头,纠结地蹙着眉,“更难过了,我原本还有个奋斗的方向,听阿奴哥哥这样一说,就更迷茫了。”陆长寅一怔,继而忍不住大笑起来,他抑着笑意身子抖动的时候牵扯到伤口,吸了口气,阮呦连忙拍拍他的背,看见他笑意的脸却是被惊艳得一愣。在一起十来天,阿奴哥哥从未笑得如此开怀过,他一双长眸弯起来如同荡着春水一般摄人心魄,好看得过分。平日里阿奴哥哥都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发呆,那双清冷狭长的眸子里总是藏着无尽的哀伤,阮呦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只是觉得他孤零零地模样让人心疼,就算是笑,他也只是轻轻勾起唇角,笑意淡而疏远。好似什么都不在意。喂完了药,陈娘子就叫了阮呦过去。“义母。”阮呦依言将竹筒收拾好才乖巧地过去。陈娘子年四十,孑然一身,她是教阮呦的刺绣的师父,凤鸣村的人都不知晓她的来历,她也从来闭口不谈,阮呦也只知道陈娘子出自苏州,因为她会一手出神入化的苏绣。陈娘子替她捋了捋鬓角的碎发,将她拉到身边挨着坐下,而后悄悄从包里取出东西塞进阮呦手里。“那小子捡回来就已经是你家好心了,你是姑娘家,没道理为来历不明的个臭小子亲力亲为。”陈娘子道。阮呦就垂着头低低应声。她觉得阿奴哥哥很可怜。陈娘子叹了口气,“义母是为了你好,你们一家子都是个实在的,哪怕吃点亏也得过且过,救这小子我也就没说什么,但救是救了,也不能委屈自己,世道艰难,人有的时候自私一点才能活下去。”阮呦打开手中的手帕,见是一块兔肉干,心底动容,又羞红了一张脸,知道昨夜她偷偷将兔肉塞给阿奴哥哥的事被义母看见了,心里忸怩,“义母,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陈娘子笑着摇头,“知道我对你好就行,快吃吧。”“我和义母一人一半。”阮呦掰开兔肉喂进陈娘子嘴里,才弯了弯眼睛。陈娘子只得无奈地摇头,眼底却也带了笑意。作者有话要说:男猪:用悲痛遭遇安慰媳妇第5章 程方南半夜惊醒后阮家人就没再入睡,一家人便起来吃点东西填了饥肠辘辘肚子停歇一会儿就继续赶路。当务之急是找到水源,她们的水不多了,阮惜也需要退烧才是。阮爷爷捏着空烟斗坐在一颗光秃秃的大树下,松弛的眼皮耷下来,眼角的细纹根根皱起,沧桑混浊的眼睛望着前方的路,不知道在想什么。阮呦跟着阮爹过去,阮爹在他身边坐下来,“爹,喝点水吧。”阮爷爷摇了摇头,转过脸慈爱地看着阮呦,见她唇瓣干得起皮,道,“我不渴,给呦呦喝吧。”阮呦看着只够两三口的水,犹豫了一瞬就将盖子盖起来,摇摇头,“我也不渴。”说罢她顺着阮爷爷的视线看向前面空旷寂寥,萧瑟凄凉的光景,“爷爷,你刚刚在看什么?”阮爷爷转过脸去,长叹口气,“没看啥,爷爷在想啥时候才能赶上同村人的脚程。”阮呦心里委屈,咬着唇赌气,“爷爷,他们提前离开村子却没让任何人过来知会咱们一声,分明就是不想带着咱们,咱们为什么还要去追他们?”“他们也不愿意咱们跟着,只会当咱们是累赘,凭白拖累他们。”“我们自己走自己的路不好吗?”阮呦心里梗着口气,不上不下,酸涩又无奈,如何都不舒坦。她不想见到他们。“傻孩子,到底是同乡的人,他们不会见死不救的。”阮爷爷声音沉重,凤阳村的人都姓程,早年也算个大族,族谱上出过几个做大官的,后来是衰败了才从京都迁回并州,同宗同族的人自然互相庇护,他们一家子是外姓,又是被官府勉强安顿过来的,多多少少会受人排挤。他何尝不知道程氏腐朽衰败,里正又是个小肚鸡肠的人,跟自家有矛盾,所以临走的时候也不愿带他们。只是心头到底还是存了一分念想。阮家与邻为善,凡事需要他们帮忙的地儿,只要有时间就会去帮忙,毕竟这么多年了,他也希望程家还有人能念他们阮家一分好。他看了一眼一家老小,有些无奈,“爷爷知道你心中有气,爷爷也气他们没良心,但有时候只有忍让才能保全自己,意气之争并非好事,呦呦,咱们一大家子没侍弄过田地,人丁单薄不说,还都是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力气都比不得庄稼汉,没有同村人的庇护是走不出这里的。”“为什么走不出,咱们有手有脚……”阮呦抿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哪有那么简单……”,阮爷爷摇头打断她,“这将近一个月咱们的粮食就所剩不多了,这些粮食不足以支撑咱们走到汴城,咱们不够吃,别人也不够,没了吃的就只有饿肚子,为了活下去……他们就会抢……”“没粮食的人会抢有粮食的,有粮食的被抢了只有去抢别人……到时候混乱不堪……”说着说着,阮爷爷面上带了丝恐惧沉痛,“如果大家都没了粮食,连抢的对象都没有了……又能吃什么呢……”什么都没得吃了,能吃什么?阮呦听得震惊,只觉一阵阵凉意拨过心底,浑身哆嗦了一下。凤阳村的人见他们都是皮笑肉不笑,自打她拜了义母为师那些人便爱在村口说酸话,时不时也会来她家里将爹娘辛苦编好的箩筐筲箕借走,说是借,却是不再还回来。也会有人时不时打听她刺绣帕赚了多少银子,三天两头来哭穷,说家里不顺,可这样的年头谁家里是顺的。阮家是外来户,程家村排外是正常事,他们便不去计较,只想哪怕吃点小亏,总会得到程家村人的接纳的。关系好不容易缓和一些,又因为程青梅的事闹起来。阮家虽穷,却觉得家和万事兴比任何都重要,阮家婉拒了亲事,哪里知道程青梅得知了这消息就去跳河,寻死觅活,里正就将仇记在心上,处处给自家使绊子,那以后村里人对待她们又不再像往日那般热情。“不过是受点委屈,咱们忍忍就过去了,只等活着出去了,咱们就换个地方,再不与他们来往就是。”阮爷爷摸着阮呦的头,见她受了打击,心底也疼。这个小孙女是家里宠着长大的,他也不愿说这些吓她。但这是逃荒……逃荒之路上,杀人都不算犯法。阮呦又委屈又无奈,她家势弱,只得依靠别人,可是就算她们赶上了同村人,那些人又当真会庇护她们吗?阮呦没有法子,只憋着泪,“爷爷,咱们以后再不要和她们来往了。”“好,出去以后,咱们不和他们来往。”阮爷爷笑着答应她,阮呦这才破涕为笑。天微微亮,阮家就收拾好东西开始继续赶路。阮惜的高烧还未褪下,二婶红着眼睛背着他走,这些日子下来陆长寅身上的伤口开始慢慢结痂,情况好了许多,阮家就加快了脚程。马不停蹄赶了五六日,才发现一条水沟。阮家沉重的脸色缓了缓。那沟里的水只有一小股细流缓缓流过,混着泥,显得混浊不堪,但有水就是好事,阮家人停歇了整整一日将那水收集了半锅,烧开放凉给顾惜擦拭身子。阮呦和阮雲接了好几个竹筒的水,阮呦也将水烧开一次然后静静放置着,等泥土沉淀下来就将干净的水倒进另外一个竹筒里存了起来。烧水的时候听陈娘子的建议在里面放了几粒粗盐,就变成了有着一点点淡咸味的盐水,一开始阮家虽觉得这个法子奇怪,口渴和盐水的话岂不是会更渴?只是后来非但不觉得渴,喝了淡盐水脚上的力气也足,阮家为了省着吃的,就只吃早饭一顿,下午晚上饿得不行了再喝口淡盐水吃点野菜嫩树叶顶一顶。阮呦看着包袱里节省下来的粮食,心底稍稍安慰,她贴身的小包里在这一个多月的路程上也省下了些,每回娘给她巴掌大一块饼,她都只吃了一半,另一半装在衣襟的贴身荷包里,那是陈娘子临时给她绣的。大约又走了七八天的样子,阮惜的高烧退下来,还在持续低温。这几日脚程快,出乎意料地遇见稀稀拉拉的人,越往前走,路上渐渐的人越来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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