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至此,闻月很是后怕,她尴尬笑笑:“公子言重,言重了。”身后食物烧焦的味道愈发浓郁,她忽然反应起来,刚锅里烧焦的青菜都一直未盛出来,如今还在锅里,怕是已烧成炭了。她赶忙揭开锅盖,那烟透了风,直冲冲地往她脑门上吹。“咳咳……”她连咳了好几下。与此同时,他漫不经心地低哑嗓音从她身后传来:“在下谢翊。”闻月一愣,上辈子她救他时,尚带着防备心,一直未将真名告知。后来,闻月跟他上了马回了京,他才和盘托出一切。这辈子,怎地谢翊竟如此轻易地将姓名告知,到底是哪儿出了错?尚且不论何事出了错,闻月反倒感觉甚是轻松。谢翊身上发生的一切,倒与前世不同了,是不是说她的命运定然会有所改变?是不是只要她步步谨慎,定能逃过二十岁沉趟的命运?光是想到这个可能,就让闻月满心雀跃。想到这儿,她忽然起了玩心要逗一逗谢翊。他如今深受重伤,流落山野,定然谨小慎微,不敢透露身份。于是,她拿起木铲子,往锅里铲了几下,装作不经意道:“谢翊这名字,怎么听来如此耳熟?”“姑娘在那儿听过?”“哦,对!”她举着铲子,欢欣地翻了个身,面朝向他:“公子运气甚好,仔细想来,倒是跟威震四方的辰南王世子谢翊重了名的。”可刚说完,闻月又后悔了。她与谢翊早没了前世的情愿,即便是有了前世情愿,他亦不会对她有半分怜惜。如今他落难至此,要被她知道了他的身份,岂不是要杀她灭口?!光是想想,就叫闻月害怕。正当她犹豫着,要如何将这句话囫囵吞枣地糊弄过去时。谢翊却掩袖笑了声——“在下正是。”“哐当——”木铲子落了地,闻月整个人眼睛都瞪圆了。这一切明明就跟她推理地完全不对盘,这可如何是好。正当闻月怔愣之际,她的膝盖比她反应更快。她立马跪了下去,学着从前王府里那些仆从的模样,朝他跪拜:“民女拜见世子殿下,世子殿下千岁!”见此情形,谢翊似乎楞了一下:“你身居乡野,竟是知道宫里跪拜的规矩?”“民女不知。”习惯出卖了她。见此情形,她假装镇定道:“民女最喜听那茶馆评书,里头有言宫中跪拜之礼,民女不知真假,便来一试。”“你很聪明。”谢翊满意道。他把她扶起来,闻月见势,佯装不经意地问:“可否需要民女替殿下通报官府?”“不用。”谢翊摆了摆手,“我属下已知落崖地,不日便会前来。”“不日是何日?”“兴许是明日,又或许是后日。”闻月忍不住鼓了记掌:“如此甚好!”谢翊却眯了眼,试探道:“怎么,闻姑娘不方便照顾?”“没有没有。”她假寻托词:“我这小医馆,人多且杂,怕扰了殿下清净。若有侍卫大人及时接回殿下,倒让民女甚为安心。”实则闻月心里正偷着乐呢,既是侍卫将在两日内接回谢翊,她倒不用担心后患。如此一来,只要顺利送走谢翊,她便能逃过一劫。既是如此,她就更要好好照顾谢翊,以便两三日之后,他能顺利动身了。夜风吹进来,谢翊本就受伤单薄的身体,没禁住风,轻咳了一声。闻月见状,立马飞快取了毯子,给谢翊披上:“殿下,厨房四面透风,寒风重,还请移步卧房。”谢翊点点头,随闻月走了几步。动作之间,他肩头的毯子不听话,滑落了下去,闻月眼疾手快地接住了,正要重新替他扶上肩头,谢翊的手也一并下意识地凑了过来,两只手叠在了一块儿。他的手很冰,很凉,带着病重的虚弱气息。他应当是没注意到那是闻月的手,只是伤重之人,下意识地握紧了温热的物体罢了。闻月是医者,虽是面对着前世与自己有过缠绵之人,但此时此刻,人命攸关,她不敢轻易玩笑。毕竟谢翊胸口那箭伤,可是轻轻一动,就会撕裂流血的。谢翊将手覆在她手上,淡淡道:“我身上没力气,且请姑娘帮忙扶着。”“殿下言重。”“嗯。”他很是满意:“如今我身受重伤,在亲卫来前,还请姑娘多担待。”“医者有德,那是自然。”闻月回。厨房距离卧房还有一段距离,需要穿越庭院。两人走至院中时,谢翊忽然问:“这医馆如今是姑娘一人经营?”“是。”“姑娘可有家眷?”“未有家眷。”“尚未嫁人?”闻月脚步一顿,心想这谢翊怎生的问题这么多,即便如此,她还是泰然自若道:“未曾。”他嘴角有淡淡笑靥:“如此甚好。”一转眼的瞬间,闻月瞧见了他唇角的笑意。不知为何,心头一颤。难不成谢翊这辈子比上辈子更多情,逮着她顺眼,便要娶回去做妾?!这可怎么得了!正当闻月踌躇该如何巧妙避开此事时,谢翊却慢悠悠地道:“既是无亲无眷,那必然也能少些人知道我来过此地。在姑娘此地养伤,甚是叫人放心。”原是虚惊一场,闻月立马堆了满眼的笑:“殿下尽管放心,民女定当竭力救治殿下,鞠躬尽瘁。”“有你这几句,我便放心了。”闻月把他送到床前,替他掖了被角,安顿好他,准备离开时,这才发觉,谢翊的手竟然一直握着她的未曾放开。想必是流落山野,遇着唯一能救他的人,就如溺水者抓住水草似的,一刻也不愿意放吧。闻月忽然觉得悲悯。正当她思绪出离之时,却听谢翊淡漠的声线慢悠悠地从头顶传来:“对了,我这儿的几日,烦请姑娘好生照料。”“定当如此。”闻月回应。谢翊声音虽弱,口气却一如往常一般,四两拨千斤:“我这人脾气不太好,在这儿的日子,还请姑娘事事顺着我。若能保我平安痊愈,我定送上黄金千两以谢姑娘恩德。若姑娘惹我不快,又或者……”闻月吞了一记口水。他似乎瞧见了她的小动作,唇角扬起笑意,继续道:“又或者,姑娘将我身份告知旁人,那在下定当对姑娘——杀无赦。”话到最后,他朝闻月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随后松开了握紧她的手。手上忽然失力,加之被他言语之间恐吓地,闻月吓得连着踉跄了好几步。好在门板隔住了她,叫她不至于丢脸害怕地摔倒在地。她朝他福了福声,佯装镇定:“民女定然不负殿下嘱托。”面上装得不动声色,可出了门后,闻月六神无主,直接跌坐到了台阶上。现在她该做什么?立刻卷铺盖逃跑?还是毒死谢翊?首先,她逃走肯定没用。天网恢恢,谢翊权势滔天,哪可能找不找她。要将她这个无亲无眷的人宰了,实在比杀只猪还容易。还是说……她来毒死谢翊?可真毒死之后,尸体怎么办?要哪天事情败露,杀世子的大罪,值得一村人陪葬。思来想去,闻月决定选条最简单的路。好好伺候他,好好顺着他,待不日他亲信到访,顺利拿走黄金千两,也不失为好事一件。闻月一拍板,就这么定了!只不过她仔细想来,还觉得不解气,亏她刚才还对谢翊怀揣怜悯之心,借他扶了一路的手,原来他只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想直接把她生吞活剥了!第7章 阿月一日,两日,三日。闻月守在医馆门口,横竖等了五日,也未等来谢翊口中的“属下”。等到第六日的时候,医馆终是来了人。可叫闻月失望的是,来人不是她无比期待的辰南王府亲卫,而是村长家的巧儿。刚逮着闻月,她便急不可耐地要进去探望那日河边救到的男人。闻月原想着要将谢翊真实身份告知巧儿,让她稍微回避些,可将将想到谢翊不允许她将身份告诉任何人,否则就要杀她灭口,闻月便立马收回了心思。正当闻月踌躇着,不知该如何让巧儿回避谢翊时,卧房的门忽然开了。谢翊一身白衫,拄着闻月亲手给他做的拐杖,缓缓幽幽地从里头走出来。夏末的凉风习习,吹乱了他白衫的纹理,也一并掀起了他的鬓发。他的唇泛着不自然的淡白,如此场景,整个人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多了几分风光霁月的味道。巧儿站在门口,手里捧着糕点,看呆了。闻月暗自咋舌,巧儿实在很危险,如今显然是被色迷了心窍了。好在前世闻月已在谢翊身上栽过一次跟斗,要不然估计她此生也难逃一劫。寻了张藤椅坐下,谢翊端坐在院里头晒太阳,慢悠悠来了句:“外头是来人了?”“正是。”闻月见状,索性牵了巧儿进门,介绍道:“巧儿姑娘是村长之女,便是前日救您的那位姑娘。”谢翊只淡淡笑了笑,“如此,倒是感谢巧儿姑娘。”被点名的巧儿,两颊已是通红:“公子客气,救人于为难是巧儿该做的。只可惜这几日父亲未允我出门,未能及时探望公子,实在遗憾。”“巧儿姑娘当得住人美心善四字。”“公子过誉。”被心仪之人夸奖,巧儿大着胆子捧着糕点,往前凑了凑:“我知公子病重,却无能为公子分担,便做了些糕点从家中带来,公子要不要尝尝?”巧儿做糕点的手艺,是夷亭一绝。闻月最爱她做的点心,故此刻看她捧着,口水忍不住哗哗地留,眼神更是一分也不愿意挪开。无意间的一瞥,谢翊便瞧见了闻月如狼似虎的神色。他轻抿一笑,回了句:“也成。”巧儿欢天喜地地跑了过去,末了,还不忘搬个凳子,在谢翊旁边坐下。瞧着这幅郎情妾意的画面,闻月甚至有亲手写个话本子的冲动。可仔细想来,她又觉得气恼,气恼她替巧儿救了心仪之人,可巧儿那些糕点竟不是送给她的。巧儿拈了一块绿豆酥,准备递给谢翊。可绿豆酥还没递到谢翊手里,巧儿似乎感知到了什么,侧过头认真嗅了嗅,忽然朝闻月瞪大了眼:“阿月,你厨房里的药是不是煎糊了,怎生的一股焦味。”嗯?可是闻月怎么没感觉呢?她正想出口否定,却见巧儿抖着眉毛,暗示她往厨房去。闻月一拍手,立马反应道:“还真是焦了,我去处理过后就来!”说完,闻月撒开腿,一溜烟地跑了。风一吹,她头上系着的那根烟粉色丝带四处飘摇,纤长的黑发里这一点俏皮的色彩愈发明艳。以致于在那根烟粉色丝带消失后的片刻里,谢翊一度没缓过神来,连巧儿递来的绿豆酥也一直未能理会。“公子,不尝一口吗?”巧儿问。谢翊礼貌地站起身来:“闻姑娘说我身上失血过多,实在不宜用寒凉食物,绿豆性寒,姑娘且先放着吧。”“是我考虑不周。”好不容易把闻月给安排走了,巧儿好不容易才跟公子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哪舍得放过。眼见公子要走,她立马起身:“公子您还伤着,且由我来扶您。”摔下山崖时,谢翊的右腿伤了。此刻他右手拄拐,左手还腾空着,巧儿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左手,准备扶他进卧房。然而,巧儿刚触到他的左手臂,他便“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巧儿蹙眉,立马反应过来不对劲,下意识掀开了他左臂上袖口——左臂竟是一片青紫。巧儿平时也会帮衬些闻月,也懂些医学皮毛。此刻,见着谢翊的伤,她顿时有些诧异:“刚在门外,闻月说公子身上受得是兵刃之伤,照理说这淤青不该出现呀。”谢翊说:“兴许是坠崖时的摔伤。”“不见得。”巧儿道:“这淤青是从中间往外层扩散,中间淤血深,外围浅,不像是跌落伤,倒像是砸伤,难道是那天阿月……”“阿月?”谢翊蹙眉,“你是说闻姑娘?”巧儿语气一滞,未答。谢翊察觉出巧儿的神色变化,追问道:“巧儿姑娘是知道些什么?”巧儿绞着袖口,有点为难。要被心仪公子知道,她跟闻月把她当成了死猪试探,用了石头砸他,这可怎么办才好?不过换念一想,闻月虽是医者,可也算是个未婚姑娘,要谢翊日日与她相处着,生了什么感情可如何是好。姐妹情谊是一回事,心仪男子又是另一回事。那日分明是闻月丢的石头,要哪日被谢翊察觉,冤枉了她可怎么办?巧儿定了定,决定撇清干系:“阿月也不是故意的,就是那天公子落水一身黑衣,阿月以为是山林里坠崖的野猪,就拿了两块石头砸了砸试探虚实,真没想到会砸中公子。阿月真不是故意的,这事儿也跟我没关系!”辰南王世子谢翊,打死都没想到,坠崖的自己被人当做了野猪论待。谢翊嘴角抽了抽,“原是这样。”院里传来窸窣的轻快响动。巧儿竖起耳朵,一下辨别出来这是闻月的脚步声。也不知是做贼心虚,还是生怕刚与谢翊的对话被闻月听了去,她赶紧收拾了东西。等闻月捧着药汤,从厨房里出来时,只看见巧儿匆匆忙忙的身影。闻月正想告诉她,药煎好了,正好能由她亲自喂谢翊服下。巧儿却连头也没回,撂下一句“绿豆酥就摆这儿了,公子不能吃的话,阿月你且先帮我吃完了吧”,转头就溜了。留闻月在院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卧房内传来谢翊的声线:“药好了是吗?”“正是。”“那便送进来吧。”闻月不敢耽搁这大祖宗,眼疾手快地送了药进去。五日过去,谢翊的伤已是大好。从先前的高烧不退、药都喂不进去,到如今能清醒地自行服药,已近初愈。到底是自幼习武,谢翊的身子比常人康健许多。唯独可惜的是,他好得这般快,可他那属下居然来得那般得满。这是闻月独独感到痛心的一点。碗里的药见了底,谢翊递过来,闻月收回药碗准备离开。可还没等她跨出半步,仰躺在床上的谢翊忽然嘴角飘出一抹古怪的笑靥,慢悠悠地喊住她:“闻姑娘,我想起身,可否借力扶一把。”“殿下开口,那是自然。”闻月飞快放下药碗,又拿抹布擦干净手。既见谢翊抬起左臂,便毫不犹豫地抓了过去。可她刚一用力,准备将他拉起时。他却“嘶”地一声,疼得直接收回了左臂,额头上隐约还冒出了冷汗。闻月一惊,正要替他查看伤势,却见他自顾自地撩开了左袖,露出了整个精壮的臂膀,呈到闻月面前:“我这左臂的伤委实得疼,不知姑娘可有药能治。”面前这条男人手臂,青紫得跟菜市里买的泥塘藕有得一比。闻月哪会不知道这伤的来历,额头顿时有点抽筋。她扬起一抹笑,拿指将头上烟粉色的丝带蜷了几圈,又缓缓放开,做贼心虚道:“殿下这是皮外伤,不触碰应当是不会疼的,只需平常注意即可。要真是疼得慌,要不我拿点五灵脂给殿下敷敷,镇镇痛?”“也好。”他收回手臂,观察了会儿,又抬头:“只不过姑娘不觉得我这伤委实奇怪得很吗?”闻月满脸堆着笑:“殿下高出跌落,不奇怪、不奇怪的。”“哦?是吗?”“自然、自然。”谢翊撑着身子,从床上起身,站定到闻月面前。谢翊从小在上京城长大,北方男子向来以高大著称,而江南女子向来以玲珑小巧为名。如今谢翊站得离她很近,竟是比她高出一个脑袋有余。他居高临下地看向她,闻月躲在他高大的阴影里,呆呆望着。他嘴角微勾,扬起一抹不可察觉的笑意:“可我今日为何听巧儿说,那日我落难漂在水上,姑娘不急着救人,反倒以为我是山林野猪,还拿石头试探了我的死活?”闻言,闻月的第一反应就是——东窗事发了。这臭巧儿,尚不知谢翊身份,竟就被美色迷了眼,将她全卖了。闻月在心里画圈圈,怪不得巧儿急不可耐地逃跑,还好意将给谢翊的绿豆酥全送了她,原是卖了她,绿豆酥是给她的贴补。闻月对她简直是恨铁不成钢,可此时此刻,原比这有更重要的事。对着谢翊,闻月立马就要跪下去。可偏就在这时,谢翊却抓住了她的肩膀,叫她动弹不得。闻月不得不承认,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谢翊如今病重,但此刻,他抓着她的肩膀,却还叫她一个正常女子无法动弹。虽是身上不能动,但嘴皮子还利索着。闻月乖乖低了眉,哀怨道:“民女知罪,不管殿下是不是野猪,民女都该第一时间过去搭救。”刚说完,她又发现说得不对,又改了口:“呸呸呸,殿下不是野猪,民女才是猪。”越说越不对头了,闻月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圆过去。却见谢翊慢慢松了手,抬起一根手指,轻悠悠地抬了闻月的下巴,迫使她看向他。对着他深邃如星辰的眸子,闻月有一瞬间的失神。就在此时,她听见谢翊说:“倘若不日下属前来,这左臂的伤被御医诊出怪异,追究下来,姑娘可是要掉脑袋的。”“这、这……”处于紧张之中的闻月,显然没察觉到,谢翊的指已从下巴退下来,转而绕进了他的脖颈里。他微微笑着,但说出的话,却叫闻月遍体生寒:“姑娘这脑袋长在这儿,可真是好看,万万不能掉了。”“殿下说得是!”闻月吓得额头直冒汗,谢翊倒很是淡定,甚至拿袖口替她揩了揩:“既然如此,可万万要好生伺候顺着我。毕竟,下不为例。”闻月见好就收:“谢殿下恕罪!”好在这事儿算是顺利糊弄过去了。闻月端着药碗,悻悻地响,哪日要再见了巧儿,她可不得狠狠欺负她一顿。闻月也算是经历过情爱的,但美色在前,好歹也不能卖了姐妹呐!闻月越想越委屈,正当她提着小心翼翼的步子,准备出门时,却听得里头谢翊一声——“阿月。”“在。”她端着药碗,下意识回过身去。待反应过来,闻月猛地一顿,三魂丢了七魄。前世谢翊流落乡野,也未曾学村里人如此唤她,而是文质彬彬地叫她一声“闻姑娘”。印象中,阿月这称呼,在前世里,谢翊只会在缠绵时刻才会如此亲昵地唤她。闻月心中像是被泼了阵冷水,瞬间警醒过来。那人见她回应,神情倒似十分餮足,甚至交叉着双臂,靠在枕上,饶有兴致地望着她:“我瞧着这村里外都叫你一声阿月,我叫你姑娘且太生疏了,实在引人注目。打明日起,我便叫你阿月,可好?”闻月回过脸,呲牙咧嘴,给了他一个讪讪的笑,说“好”。刚才得罪他的那幕,尚未从脑里消弭。她哪里敢惹他,又哪还有说不的机会。既是他谢翊爱叫,那便让他叫去不得,反正她也不会少块肉。第8章 采药这两日,夷亭村的风寒之症又爆发了。子传父,父传母,没多久村里大半人都被感染了。村里有钱的主儿全往县城里看大夫去了,剩那些个家境贫寒的就只能到闻月这儿求药。这次风寒症,前世闻月是有记忆的。因此,她早早备好了诸多药材,准备给街坊乡邻使用。可令她未想到的是,这求医问诊的人,意外得多,她备好的那些药材显然是不够的。将药一一丢入药罐,闻月背起背篓,准备上山采药。好巧不巧,碰上了从院里走来的谢翊。谢翊这人,前世虽对她薄情寡性,但对待百姓却甚是和善。前世风寒之症爆发时,他曾陪同闻月上山采药。也就是那次,闻月意外摔伤,他一路将她背回,又对她处处体贴嘘寒问暖,叫闻月为他丢了心。谢翊身已大愈,刚帮闻月一同照料完村里病患,便从井边打了些水,洗了洗手:“你这是要去哪儿?”外人在场,闻月也不敢喊他殿下,只轻声回他:“药不够了,我上山采些。”他放下水桶,轻拍了拍手:“我在这儿也闷得慌,便同你一块儿上山吧。”尚未等他说完,闻月已猝不及防地打断他——“公子,万万不可!”闻月才没那么蠢。前世,她就是因这次采药,以及采药之后的后遗症,才叫自己失了心。她才没那么笨,再重蹈覆辙。虽说这回比前世起来,她早已吃了一堑长了一智,有了提防,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拒绝谢翊方为上上策。谢翊幽幽然问,“如何不可?”闻月见状,神秘兮兮地凑过去,附在谢翊耳边:“殿下,您如今重伤初愈,养身方为关键。如此情形,若跟我上山采药,若牵扯伤口后果不堪设想。”谢翊却完全不当一回事儿:“旧时宫里御医常嘱,新伤初愈,定要多活动筋骨,方能早日痊愈。”他此话一出,她还哪敢造次。总不见得说御医是错的,她闻月的说法才是正道吧。闻月想了想,索性腆着脸扔了背篓,往医馆里头走:“殿下,我瞧着这药也不算缺乏,还是改日再上山采药吧。”谢翊却抱臂站在院里,纹丝不动。他指了指那当头的烈日,道:“今日天气甚好,甚是适合采药,补充药库。”“可这院里头的病人……”她尚未说完,却见他卷了左侧衣袖,似有要撩开的迹象。一边撩,他一边感叹:“如此好天气,若不动弹几分,恐怕我左臂这伤,又得疼了。要是下属今日到访,御医问起……”见此情形,闻月立马提上了背篓,甚至乖巧地扯了记他的衣袖,堆着满脸不走心的笑,同他说:“您说得对!咱们赶紧启程吧。”相比于采药,闻月更惜命。再者,有了前世的经验,这一回她实在笃定能管住自己的心。如此一来,她也没什么好怕的。唯独让她气恼的,是谢翊此人。上一世,谢翊文质彬彬,待她体贴入微,细致温柔,实在叫她无法不动心。而这一世的谢翊,像是忽然变了性子,手段腹黑,爱套人话,相处的这几天,最擅长的事,便是拿捏她。这样的人,一点都让人喜欢不起来。就算借闻月一百颗真心,都不愿意奉上一颗给他。闻月总算松了口气,幸好这一世,他已变了性子。否则,她闻月还真怕要重蹈覆辙。前世,她与谢翊上山采药那日。因着连日未有降雨,山上土质松软。她背着背篓采药的时候,脚底下泥土松了,她整个人便失了重心,沉重的背篓将她往后带,她摔倒,崴了脚。眼见她无法行走下山,谢翊便提议背她回去。闻月孤苦伶仃惯了,父亲也是残疾,长这么大从未有一个男人那般背过她。一路上,他还与她说些好笑的宽慰她,语气温柔至极,像在安抚受伤的小兽。那日回家的山路黑沉沉的,可谢翊却像是她的光,走到哪儿都会发亮似的。也就是那一晚,闻月丢了心。以致于在他离开村庄时,闻月毫不犹豫上了他的马车,自奔为妾。仔细想来,闻月觉着,前世都是自己自讨苦吃。只是可怜了孩子,与她一同沉下了王府的莲湖。这一世,再有这样的机会,闻月绝不蹈前世覆辙。她特意选了一处靠近溪流的平地采药,如此土地湿润紧实,便决计不再会出现之前的塌方,更不容易摔倒崴脚。放下背篓,闻月开始采药。同时,她还不忘教了几味简单易辨的中药给谢翊,让他也能挑上几株,打发些时间。过了晌午,溪边的草药已被闻月挑得差不多了。她正打算换个地方采药,却瞧见溪水的另一头,郁郁葱葱,蕨类丛生,似有更多药材遍布。闻月想也没想,直接脱了鞋,背上背篓,淌着溪水往另一岸走。待到她采了满背篓的药,再次淌着溪水回到谢翊那边时,面向空空如也岸边,闻月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等须臾之后,她才反应过来,也顾不上跟谢翊的尊卑有别,大叫道:“我的鞋呢?!”谢翊抱着臂,靠在岸边的石头上,拿眼戳了戳河面:“下午溪水涨了潮,应该是随那溪水漂走了。”她下意识地就要往下游去追。谢翊脸上吊儿郎当的情绪一下消失干净,他忽地紧张起来,顾不着湿鞋,一股脑地拦在她跟前:“天快暗了,你又不熟山路,若追着河流过去,深浅不明,会出事的。”“可我的鞋……”闻月有点不甘心,可谢翊说得在理。前世她便是被淹死的,今生可是怕够了水。当初扑水救谢翊,已是鼓足了最大勇气,再要淌一回水,闻月委实不敢了。谢翊忽地在她面前半蹲了下去:“上来,我背你。”与前世如出一辙的桥段,闻月吓得彻底清醒了。她立马朝他跪了下去:“殿下万金之躯,万万不可。”“你哪来那么多万万不可?”他有点气急败坏:“快上来!”“殿下-体恤民情,实在感人肺腑,但让殿下背实在折煞民女,民女有愧。”由始至终闻月都一直跪着,头都没抬一下。见她执意,谢翊终是松了口:“既然如此,那便随你吧。”“谢殿下-体谅。”“如今我流落山野,不必给我行跪拜之礼。”“谢殿下恩德。”说完,闻月又给他磕了个头。谢翊长叹了口气,扶她起来:“所以,你打算怎么回去。”既是不用被他背,闻月已彻底放松,朝他笑笑:“这山路我平日常走,民女皮糙肉厚,赤着脚走,亦是无碍。”“那便随你吧。”半个时辰后。当闻月的脚底磨破了皮,半路淌了血之后,她的脸色可没那么好看了。好在山林幽深,周遭无人,闻月忍功出奇,连唯一在场的谢翊也没能察觉她脚伤了。直到不慎踩着一粒坚硬石子,即便她及时捂住嘴,那一声猝不及防的“啊”,还是从她口里飘了出来。走在她前头的谢翊,这才下意识地回了头,瞧见了那一地的血印子。他立马停下了步子,回头好几步,站定到她的跟前。他蹙着眉,深夜的山林里,只剩远处村庄传来淡漠的一道光,打在他深邃的侧脸上,一面向明,一面向暗,看不清楚神色。分明瞧不清他神情,但闻月却能嗅着周遭熟悉的气息,感知到谢翊像是在生着什么气。因为前世里,谢翊同她生气时,也最爱在黑暗的夜里,静静盯着她,却不置一言,只是沉默地望着她,叫她明白他在生气,在生闷气,该她花点心思哄哄他了。可这一世与前世是不同的。两人再不是夫妻,她也压根没哄他、同他服软的理由。正当闻月踌躇不知如何是好时,谢翊忽然慢悠悠地开了嗓,“没事吧。”“真没事。”闻月大大咧咧地在笑。“淌血了都没事?”“那是自然。”怕他不信,闻月落了背篓,从里头取出一捆草药,放口中嚼了嚼,准备往脚上涂:“医者尚能自医,这点小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