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后“伤”的那个字音尚未吞下,谢翊已打横将她抱了起来。闻月一惊,那一口的草药,直接吞进了喉。只见谢翊轻松将她抱起,同时还不忘伸手一提,那背篓就顺顺当当地背在了他的背上。闻月不得不承认,谢翊到底是习武之人。如此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怪让人赏心悦目。无奈,当下她压根没欣赏的功夫,只因在他怀里的人,不是旁的人,而是她闻月本人。闻月急得冷汗直冒,她像个肝胆相照的忠臣,竭力在劝服昏君。“殿下您万万不能折煞民女啊。”谢翊一本正经:“你既受伤,举手之劳,不算折煞。”“这哪成?!”闻月也不敢挣扎,生怕牵动了谢翊胸口的伤口,再叫他抓住把柄。思来想去,她最终决定下一剂狠药:“在民女的家规里,若未婚女子让男子背了,是要嫁给他的。民女尚未婚配,还打算顺利婚嫁,还请殿下谅解。”谢翊却压根不当一回事儿:“如此黑灯瞎火,四下无人,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晓,可不作数。”闻月欲哭无泪:“这上有天地,下有神明,哪能不作数?”“快别说话了。”他一句话,就把闻月堵得死死的。她不敢造次,只得由他这么背着了。兴许是闻月不再言语,这漫长的回村之路,倒显得孤独许多。过了会儿,谢翊低了头,轻声问了句:“睡着了?”一日忙碌,闻月确实累坏了,睡着了。谢翊的怀抱有前世闻月喜欢的味道,她下意识地放下戒心,睡熟了,甚至都差点做梦了。闻声,她才揉了揉睡意朦胧的眼,抬头:“殿下,您唤我?”“嗯。”“殿下有话要说?”“不是。”他欲言又止:“只是山路漫漫,怪无趣的,便想找个人说话。”看吧,前世多情的种子压根没消。一无趣,首先便想着同姑娘说话。闻月忍不住在心底又啐了谢翊一口。可面上,她还是恬不知耻地堆满了笑:“殿下且说,民女听着呢。”“阿月。”“嗯?”谢翊一低头:“我听那儿巧儿说,以夷亭村的风俗,若女子叫男子见过脚,是要嫁给他的,对吗?”闻月浑身竖起汗毛,下意识地看向了自己在月光下那光秃秃的脚。与此同时,她感知到有一抹异样的目光,也一并落到了她脚上。她一抬头,猛地与谢翊的视线撞到一块儿。“咳咳……”闻月清了清嗓子,迅速反应道:“那是江南习俗,民女少时在北地长大,是外来人,不能算是正统江南姑娘。我们那儿,也没这说法。再者,我为医者,父亲自小教导,医者不能有礼节拘束,因为须臾之差,皆是生死。”“那便好。”没有如释重负的语气,反倒口气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闻月懒得深究,只要这一世能不再嫁与谢翊做妾,已能算是祖上烧了高香。后来,漫长漫长的山路上,谢翊都没再讲话。长久以后,久到闻月险些再次陷入梦乡时,他却又开了口。“阿月,你怕我对吗?”“啊?!”闻月惊得一愣,难不成自己真是表现得如此明显,叫谢翊全然瞧出来了。不至于啊……她分明一直表现得十分谦卑有礼的。虽与上一世相比,对他稍显隔阂,可这一世他辰南王的身份摆这儿呢。大着胆子,闻月准备赌一把。她再次使出必杀技,堆着满脸甜甜的笑,昂起头,用仰慕的眼神,望向谢翊的下巴:“我不害怕殿下,我对殿下,是敬畏。”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闻月滔滔不绝:“殿下贵为辰南王世子,风姿卓绝,睥睨群雄,乃是我南施国上将,将将一个名号都能叫外敌闻风丧胆……”他蓦地打断她:“所以呢,你未来想嫁个什么样的人?”闻月心想,她怕他与否,与她心上人有何关系。谢翊的话茬子,跳转的实在快了些。可既然他问了,她便不能不答。拖着腮帮子,她仔细给他形容心上人的模样:“我想嫁个会读书,能识字的。”“为何如此执迷于会读书识字?”谢翊好奇。“因为啊,我先前受过不识字的亏。”闻月絮絮道:“所以呢,我就想找个会读书、会识字的夫君。如此婚后,他便能教我读书习字,生活安稳,一生足矣。要是字甚好,那便更叫我崇拜、倾心了。”尚未等她话音落下,谢翊忽然打断——“那你觉得我字写得如何?”心头似有陨石降落,重压在闻月蓬勃的心脏上,乱了节拍。兴许是月色迷了谢翊的眼,漫长的山路叫他混乱,才害他问出如此问题。为了杜绝闻月心中的那种可能,她趁他不备,立马从他怀中跳下,跪在他面前:“殿下的字,定然是一等一的好。只是民女已有了定亲的夫婿,眼里便觉得,他的字是民女见过顶好的。”不知是否是闻月的错觉,月下男人高大的身形似乎晃了晃。“哦?何时有的?”“两月前。”闻月补充道:“他是县里的教书匠,写得一手好字。代村里乡亲寄书信时同他认识的,居家稳重,是个好人。”谢翊没再答话,只一股脑地将闻月背了起来。他同她说:“剩最后一段路,马上就到了。”她没再拒绝,只说:“谢殿下。”也不知是她听错了,还是山林晚风吹碎了他的话语,让她听错了情绪。白日里那个爱她揪小辫子、故意找她茬的谢翊好似消失不见了,而此时此刻,他的口气里竟能感知出些许卑微存在。再后来,闻月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隐约听见,有个低沉沙哑的男音,在同她说——“原是我,来晚了。”第9章 簪发闻月又接连等了三日,仍旧没等来谢翊的下属。谢翊伤已大愈,已能四处走动。闻月搬了个板凳,坐在前厅的屋檐下,心想这上京城的侍卫办事效率也忒慢了些。怕是属下还没到,谢翊都快能骑上马自个儿回京了。低矮的木板凳上,坐着个拖着腮帮子的少女。她刚起床没多久,头顶的发将将用烟粉色的丝带挽了挽,鬓角两侧还留了两撇乱发。分明是一派乱糟糟的形容,若在上京城,如此这般打扮出来便是流言蜚语要叫她不敢做人。可此刻,江南乡野,这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正遥遥地盯着远方出神,不知道又飘到了哪处天方夜谭。正院里,谢翊佯装挥舞木枝,锻炼体魄,实际一双眼压根没从闻月身上挪开过。见她似乎压根没注意到自己,他才故作巧合地凑了过去,同她搭话:“你日日在门口等谁呢?”她挠挠后脑勺,憨憨地笑:“闲来无事,乘太阳。”闻月总不能实打实告知他,他正盼着她的属下来呢。谢翊摊开手掌,对向阴沉的天。与此同时,一滴雨,清脆地落在了他的掌心。他忍不住戳穿她:“下雨天乘太阳,头回见。”闻月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正当她想着该怎么圆过去,却见他似乎是看穿了她的心思,问道:“很盼着我早点走?”“才不是。”她腾地从板凳上站起来:“殿下在此蓬荜生辉,只盼殿下岁岁年年皆处于此,才叫民女涕零。”他扑哧笑出了声来:“既然如此,那我便再多留几日。”说完,他捡了树枝,慢悠悠地挥舞着,往卧房去了。留闻月在那儿,无计可施。这谢翊怎生如此不识抬举,便是她的画外音也听不出来。她也够蠢,怎能顺着谢翊这虎狼之子的话音说下去。自作孽,简直不可活!转眼,乞巧节如期而至。夷亭村的风寒之症持续了半个月,如今终于顺利度了过去。村民们囤积已久的相聚热情,也被一并打开。而今又碰上乞巧佳节,无论是乡野,还是县城,皆是热闹非凡。是夜,闻月独自一人立于县城市集。周遭红色灯笼连天,人声鼎沸,独她呆呆站在街中央,与这外界氛围格格不入。自打父亲去世后,闻月便不爱热闹。加之前世,辰南王府那一大家子女人,闹不完的事都让闻月烦心。因此,她最爱独处。可此刻,只她一人站在大街上,连个同她说话的人都没有,她还是感觉到了难得的孤独感。昨日,在闻月的医馆。巧儿临时提议,明日乞巧,想约谢翊一道去县城赏灯。谢翊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是一口应了下来。可过了会儿,又推脱说伤口尚未痊愈,担心人群推搡伤了身子,定要个大夫陪同。巧儿见状,立马想到了闻月。她本就担心与谢翊独处,难免生出些尴尬,多个熟人闻月不仅能照顾谢翊,还能缓解两人独处的尴尬。她一想,何乐而不为?于是,便生拉硬拽地把闻月拖进了县城的集市。至于闻月是如何落单的呢?闻月觉着,怪就要怪那个该死的谢翊。他平日里对巧儿便不冷不热的,可后来到了市集,他竟然破天荒地拉着巧儿,喊她一道去街末的花灯摊上买兔子灯去了。巧儿本就对他鬼迷心窍,如今他主动提议,巧儿更是将闻月忘了个精光,追着谢翊转头就跑了。而后,多余的闻月就被扔这儿了。闻月绕到街边,寻了处河堤旁的栏杆坐下。落坐没多久,身旁就来了一对男女。男人买了对簪子,正动作温柔地在给女子簪发。闻月见状,心底的怒意又多了一层。要不是谢翊这拖油瓶,或许今日乞巧,她还能同县城里的书生未婚夫一聚。指不定他也会送只簪子给她,郎情妾意,可不美妙。当然,闻月光也就是想想罢了。她特意坐远了些,不去打扰那对男女的甜蜜时光。闲来无事,她便捡了根树枝握在手上,对着地面胡乱画着。可此刻,她心底的那股怨气压根没消,不由地对着地面嘟囔:“死谢翊,臭谢翊……”口里念叨着,手上也不自觉地画了出来。待她反应过来时,一双黑靴已停在地面上那几笔字迹上。头顶传来谢翊低沉清灵的嗓音:“在叫我?”闻月见状,立刻慌了神,腾地从栏杆上坐起来,生怕被谢翊瞧见了她地上画的字,她还故意走进几步,险些快靠到谢翊的胸膛:“没没没,是您听错了。”他蓦地笑了,低了头:“所以你在这地上画得是什么呢?”“随便画的,您别看了。”眼见谢翊退了一步,大有要蹲下去查看的迹象。冒犯亲王名讳,那是死罪。思及至此,闻月顾不上其他,眼疾手快地伸出细长的两根手臂,牢牢地抱住了谢翊,一点点将他往街上挪:“我的字迹丑陋拙劣,千万不能污了您的眼。”谢翊倒是配合,她往前一步,他便后退一步。最后,任由闻月将他挪到了街中央。须臾之后,待危机解除,闻月才松了口气,她正想开口转移话题,可一抬头,就猝不及防地与谢翊低头的目光撞在了一块儿。她这才察觉,她至今还抱着他。这拥抱的姿势,在街中央,要多突兀有多突兀,甚至还有点儿惊世骇俗。周遭有人絮絮叨叨地在议论……“这年头未婚男女可真不害臊。”“是啊,是啊。”闻月不自觉地红了脸,吓得立马松开了他。可谢翊倒像是无所谓似的,甚至半歪着脑袋,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看。她只觉得脸烧得更烫了:“抱歉,刚无意冒犯了您。”“无碍。”谢翊嘴上说无碍,可那一双打量的眼,压根没从她身上挪开。闻月忐忑不安地绞着袖口,过了会儿,她忽然反应过来,来回往谢翊前后瞧了好几眼:“咦,巧儿呢?”“巧儿姑娘被她父亲接走了。”“接走了?”“正是。”闻月纳闷,巧儿约谢翊出门,定是寻了借口瞒过了村长的。既然如此,村长又是如何知道巧儿在此,又顺利将她接走的呢?尚在闻月疑惑之时,谢翊却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提出了一只兔子花灯,塞给闻月:“既是巧儿走了,那兔子花灯,便送你吧。”少时,家境贫寒,父亲虽双手残疾,可每逢元宵、乞巧二节,也总会扎个兔子花灯给闻月。因此,对于她而言,乞巧节的兔子花灯是有特殊意义的。当下,那兔子花灯做工精美,连那架形的藤条,都被匠人磨得光滑圆润,一看便是这县城里的上等品。提在手里,重量轻盈,叫人不由地心生喜欢。换做任何人送她,闻月都会心满意足的收下。可偏偏是谢翊这冤家送的,她不敢收。咬咬牙,她追上他的脚步,把花灯递给他:“民女不喜欢花灯。”“那便扔了吧。”他口气轻轻,闻月却犯了难。如此好看的花灯,扔了实在可惜。闻月既心疼钱,又心疼灯,犹豫再三,见那小兔实在玲珑可爱,实在没必要跟谢翊怄气,便一路提着,欢天喜地地跟在谢翊身后。夜色愈沉,集市里人声鼎沸。闻月快走几步跟上他:“巧儿已返程,不若我俩也回去吧。更何况,如今天色已晚,您伤情初愈,实在不宜久留。”“都来了,那便随便逛逛吧。”谢翊头也不回,还在往街道更深处走。“可是……”“怎么了?”他停下步子。闻月定了定,道:“若换做旁人尚且能与殿下同行,可如今是乞巧佳节,民女已有……”“你已有未婚之夫,对吧。”谢翊朝她翻了个白眼。闻月点点头。正等谢翊收敛,与她回村,却见谢翊摆了摆手,道:“我已知晓,不必重复。”此言一出,她满腹的劝诫,只好全都回了肚子。谢翊在前,闻月提着花灯跟在后。他走得很快,左顾右盼,像是在找什么摊子似的。隔了好久,他好似发现了所寻之物,忽然在那簪子摊前驻足。他一顿,闻月立马也停下来。须臾后,他取过摊主的一对木兰簪,满眼欢欣地回过头来,直直看向闻月:“刚坐那河堤栏杆边时,我瞧你,似乎眼红这簪子。”听后,闻月一怔。瞧了眼那发簪,她将将想起,这与刚才坐她旁边浓情蜜意的男女是同一款式。她确实眼红那发簪,但她更眼红的是替她簪发之人。可若是旁人送,她也便心甘情愿地收下了。但偏偏是谢翊,他不行。闻月斩钉截铁地回:“没有,我未曾眼红。”谢翊却固执得很:“我送你。”“真不用。”闻月话音未落,他已付了银子,木兰簪也到了手。他说:“我给你簪上。”“不可。”她挡住他递来的手,轻声哀求:“南施国历来有规矩,挽发只能是夫君,殿下想必也知晓。民女已有未婚夫,要簪也该他簪!”闻言,谢翊的手蓦地一顿,动作也停了下来。闻月一抬眼,便瞧见那往日风光霁月的眸子,忽然黯了下来。此刻,他眼底有闻月不懂的情绪一闪而过,似是难过、又似遗憾、更似失落。分明周遭是鼎沸人声,可当下,两人之间只剩死寂。情绪像会感染似的,倏忽之间,闻月也停下了制止动作。也就是在她放松的那刻——谢翊忽然微眯了眼,眼底的情绪蓦地突变,从原本的无名失落,变成偏执疯狂。闻月从未见他眼底有过如此神色,整个人具是一惊。印象中,甚至连前世,她都从未见过他有如此神情,那种神情顽固、执拗,如同是……如同是一股力量,企图扭转天地。趁闻月不备,他的手已越过她的防备,落在了她的发上。在她出神之际,他已手段温柔地替她挽了发,簪了木兰簪。待一切水到渠成,谢翊的神情恍若也恢复了先前模样,瞧向闻月的眼带着波澜不惊的平和,不含任何情感,与从前毫无差异。这一刻,连闻月都开始诧异,是不是刚才发生在谢翊眼底的变化,只是她的一思错觉。他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上下打量她:“这簪子称你,簪着怪好看的。”未等闻月开口,那摊主倒是抢了先,在一旁附和:“老头子卖簪几十年了,像公子与小娘子这般般配的夫妻可真是少见了。小娘子,你这夫君真是好眼光,这木兰簪可是今年乞巧节最红火的款式,买了定不吃亏的。”闻月打断摊主:“他不是我夫君!”摊主却对着谢翊,噗嗤笑了:“这位公子,看来您这小娘子的气还没消透。赶紧上前头去,那里的胭脂水粉最好,最能哄得女子欢心。”另一边,摊主还不忘劝闻月:“叫我说,夫妻吵架,床头吵床位和。小娘子的气,也好消了。”谁跟谢翊是夫妻!闻月还想跟那摊主争执,谢翊却拎着她的后领,跟老鹰揪小鸡似的,把她往前头带去了。回程的路上。原本的三人行,只剩闻月与谢翊二人。细想今夜的一切,闻月越发觉得不对劲。在心头揣度许久,她觉得必须得大着胆子,冒着一死,跟谢翊寻个究竟。她快步赶上前头的他,与他并肩:“殿下,民女有疑惑,试想从殿下此处求解。”漆黑的夜里,他脊背凛直,一身正气:“但问无妨。”“今日巧儿被村长带走,可是殿下杰作?”“未曾。”谢翊回答得很爽快。难道是闻月多想了?正当她踌躇疑惑之际,谢翊却忽然开口。“杰作倒不能称得。只不过昨日巧儿姑娘提起同游后,我今早出医馆锻炼,正巧遇上了前来探望村民的村长,便顺道提点了几句,届时巧儿姑娘会与我二人一道去县城买花灯。哪知道刚一过去,便见村长守在那儿,兴许是想亲手买盏灯送给自家女儿吧。”“殿下是故意的。”闻月下了结论。“正是。”他倒是不卑不亢,承认地堂而皇之。第10章 婚事是夜,闻月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回想起乞巧节集市上发生的事儿,巧儿被村长带走,谢翊送她花灯,替她簪发,似乎一环扣这一环,但她却始终猜不到谢翊的意图为何。难不成谢翊对她怀有情愫?可分明这一世,她对他态度疏离,连下水相救她都推脱到了巧儿身上,平日里与他更是泾渭分明,又怎可来感情一说?是否还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上一世发生过的事,仍会在今生重演,因此谢翊仍会对她有所情感?可明明,前世早夭的小川仍活到了现在。那这辈子的一切,理应是能够被改变的。既然如此,今晚在簪摊前,谢翊眼底忽然闪过的那一丝偏执,又是因何而起?闻月想,最好这一世谢翊不要再对她有所情感。否则,她定要用最决绝的方式,杜绝了谢翊所想。这一生,闻月别无他想。她只想安安稳稳地活着,替父亲完成遗愿,顺利见到自己白头模样。思及自己老来白头的模样,闻月忽然在想,那时候陪伴在她左右,替她簪发的人又会是谁呢?这竟让闻月有了丝丝点点的期待。可不知为何,眼前竟蓦地浮现起了一个时辰前,谢翊在乞巧节簪摊上为自己簪发的模样。当下,他眉目宠溺,手法温柔,那一刻这一世腹黑、爱拿捏她的谢翊仿佛不见了,如同上一世的谢翊回来了,甚至让闻月有一瞬间的失神。她猛拍了记脑袋,不准让自己乱想。可一闭眼,眼前却全是谢翊的那双深邃黑眸,叫她脸颊不自觉的发烫。然而,转念一想,闻月又觉得可气!果然谢翊多情的种子由来已久,如今尚未继承辰南王的王位,也已在女人堆里摸爬滚打惯了。要不然簪木兰簪的手法,怎生得如此的熟练流畅?!“笃笃——”前院有人在扣门。闻月尚未睡着,便披了中衣,推开卧房的门,往前院走去。待推开门,见门口站着个打着灯笼的白衣书生郎。一听院门“吱呀”洞开,书生郎立马回过头去。见了闻月,他一双丹凤眼眯成了一条缝儿,笑得灿烂:“我原以为你早睡了,正准备打道回府,倒没想到还能在乞巧节末尾再见上一面。”来人正是闻月的未婚夫,县城里教书的书生郎。闻月把大门敞开:“夜深露重,进屋里坐会儿吧。”“不了。”他朝她作揖道:“小月与我尚未完婚,如此深夜进门,担心你要遭街坊邻里说闲话。”“行得正坐得直,便是闲话也无妨。”书生郎蓦地低了头,耳根子红了,越说越轻:“可我舍不得你遭人说闲话。”历经两世,两辈子的年岁相加,闻月也算是个快四十的人了,早看透了情爱。可即便如此,书生郎小心护着她,怕她遭人中伤的炙热情感,仍叫闻月感动。书生郎懂礼节,即便是四下无人,也不对闻月逾矩半分。他唯独大胆的动作,只是隔着衣袖,小心翼翼地附上了闻月的手:“小月,这半月夷亭村风寒之症甚是严重,母亲不准我来村里看你,你不会生气吧。”“不生气的。”闻月抿唇一笑:“风寒依群体散播,还幸好你没来呢。”“不生气便好。”“对了,你母亲不允,你又是如何出来的?”“瞒着母亲偷跑出来的。”他挠着脑袋,憨憨在笑。“那你还是快些回去吧。”闻月说:“否则等你母亲发现,定要怪我。”“过会儿就回。”书生郎低着脑袋,慢慢悠悠地递了个莲花灯给她:“小月,我知你喜欢花灯,便到市集买了一盏准备送你,只可惜去得迟了,最后一盏你喜欢的兔子花灯也叫一位公子高价买走了,只剩莲花灯了。”闻月与书生郎刚相识那会儿,跟他提过,父亲每逢元宵、乞巧二节总会扎花灯送她。没想到她无意间的一句话,书生郎却记在了心上。如此岁月静好的感觉,让闻月这个接受了两世洗礼的人格外珍惜。顿时,她眼眶红了:“莲花灯也好,我也喜欢的。”“那就好。”书生郎又从身旁拎了个黑布袋来:“这里头是我给你买的点心,你留着吃。若吃完了,叫巧儿来给我送个信,我再连夜送来。”未等书生郎说完,身后已传来男人不怒自威的声音——“如此深夜,是何人鬼祟造访?”谢翊踏着院里稀薄的灯光走来,他一席黑衣,单手拄拐。走向二人的一路,木拐在地上嫌弃阵阵尘土,像是连天战场起了烽火,有些肃杀的味道。闻月察觉不对劲,下意识地将书生郎护在身后:“他是我未婚夫郎。”得闻此言,谢翊面上并未放松。直到走到闻月面前咫尺远近,才停下来,将木拐不轻不重地在地上掷了掷:“原来是阿月口中的那位教书匠。”书生郎向来与人亲善,见被人提起,他便朝他礼貌作了个揖:“公子好,在下王道勤,天道酬勤的道勤。”“呵,天道酬勤?”谢翊冷笑一声:“怎不是胡说八道,四体不勤的道勤呢?”闻月瞪圆了眼,像只护犊的老牛:“公子请礼貌些说话。”场面顿时□□味浓郁。王道勤见状,赶忙做和事老:“公子便是巧儿口中的那位寄宿阿月家的病人吧?”谢翊没答,闻月回他:“嗯,就是巧儿救得那位。”离得近,莲花灯映上了谢翊的脸,让王道勤有一丝熟悉的感觉:“我瞧公子有些眼熟,是不是在哪儿见过?”谢翊冷冰冰地回了句“未曾”。王道勤灵光一闪,一拍手:“公子就是今晚在市集上一掷重金,高价买下了那盏兔子花灯的那位吧?!”谢翊眯了眼,恍惚想起来。今晚买那兔子花灯时,身旁似乎有个白衣书生,也曾小声喊过几次价。如今看来,那人的衣着倒是与王道勤无异。王道勤热络地同他搭话:“我还记得公子当时花重金买兔子花灯,是要送给心上人的,如此深情,真叫人敬仰。”他此话一出,无人答话。霎时间,整个院里安静得出奇,剩余两人的脸……都黑了。偏生王道勤没看出虚实,扔在絮絮叨叨地说话:“休怪我多一句嘴,那花灯,公子可是送了巧儿?巧儿与公子郎才女貌,委实登对……”话到一半,王道勤没说完。只因半途他目光溜进了院里,不经意瞥见,那盏兔子花灯正安稳地挂在闻月的卧房门前。察觉到他的视线所及,闻月着急解释道:“别误会,巧儿临时回了家,因此公子将花灯赠我当医他的酬金了。”“原来是这样。”王道勤松了口气。闻月赶紧把他给的东西拎进门:“东西放下,你且快回去吧,免得被你母亲发现了。”“也好。”王道勤临走前还不忘与谢翊致意:“在下告辞。”院门口还堆着王道勤带来的东西。闻月尝试将那黑布袋拎进院里,可抬了好几下,那袋仍纹丝不动。就在闻月犯难之际,一双手伸了过来。谢翊说:“我帮你。”“不用。”她赶忙推开他的手,“殿下受伤了,我自己来就成。”他却直接抢了过来:“说了我来。”谢翊提了最重的黑布袋,闻月得了空,便把那莲花灯抱了进来。谢翊将袋子扛进院里,一回头,就见闻月低着头,抱着那盏莲花灯,正拨弄着里头的灯芯。那橙黄的灯火自纸里头探出来,映在她脸上,也一并衬出了她脸上的笑靥,好不温暖幸福。他本想回房,却见着这一幕。心头不由地烧起火来,话到嘴边,只剩语气讽刺:“这莲花灯竟如此金贵,还需人抱着?!”闻月未抬头,一门心思地拨着灯芯:“花灯好看,定然舍不得放地上。”谢翊沉着步子,靠近她:“那为何我送你的兔子花灯,你一路提着,回来竟是连房门都进不了,只能挂门上?”闻月抬头,对上他怒红的眼,蓦地笑了:“殿下那兔子花灯不过是未能送成巧儿,转而送得我。与我未婚夫郎送我的花灯,定然是不同的。”“倘若我说那花灯本就是送你的呢?”她的手猛地一颤,那莲花灯的火光实在脆弱,只在一瞬,便彻底熄了。闻月站起身来,与他视线齐平,反问道:“殿下那兔子花灯本意送我?”此时此刻,她昂然仰着的脑袋,坚定而沉着。一双澄清的眸子,灼灼地盯着谢翊,像是试图要借由他的一双眸子望进他的心底,一探虚实。许久后,谢翊的神情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须臾之后,他吊儿郎当地抬起手来,轻轻踮脚,便将闻月房门口那盏兔子花灯顺手摘了下来:“阿月姑娘切勿多猜。我不过是顺手买了盏花灯,至于赠与心上人一说,不过是当下编纂。旁人眼中的重金,也不过就是我辰南王府一粒砂砾,实在不足挂齿。”闻月勾唇:“如此便好。”谢翊往前一步,把玩着那盏花灯:“你很喜欢他?”闻月理直气壮:“他是我未来夫君,定然是喜欢的。”他微蹙着眉,语气分不清喜怒:“既是喜欢,为何定亲三月,迟迟未定婚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