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世青颔首算是回礼了,看着案几上摆着几块蜜层糕,拿起一块吃起来。他是真有事耽搁了,午饭都没吃就来了。却不想,蜜层糕吃了两三块,司徒啸风还没睁眼,还是一副如痴如醉的模样。詹忆秋想走伍世青的路子当明星,自然要帮他,便咬着司徒啸风的耳朵喊他,举着粉拳往他身上打,怎想的没将司徒啸风打睁眼,却打着打着被司徒啸风反压到了沙发里上下其手。也不管下面大厅里的客人一抬头,看见了伤了风化。这种程度的好事伍世青还真没少看,加上吃了几块糕点,肚子也没那么饿了,抬头一看台上虞姬宝剑都拔|出来,准备自刎与前了,伍世青起身扭头拉开门就走了。这边司徒啸风本来是气伍世青看个戏还迟到,不给他的冯兰香面子,便想落伍世青点面子找回来,没想着伍世青竟然走了!这边伍世青一出去,关门声一响,装疯卖傻的司徒啸风腾的站了起来,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除了他自己和詹忆秋,没第三人的包厢,骂道:“个板板的!这拐子现在脾气这么大了?”詹忆秋顿时也急了眼,使劲的推了一把司徒啸风,骂道:“都怪你个死人,心眼儿比针大不了多少,多大个事跟他置气,弄丢了我的好差事,我跟你没完!”司徒啸风不相信他跟伍世青的友谊小船说翻就翻,瞪眼说道“不可能!”然而,也就是这个时候,只听下面一楼一阵惊呼。司徒啸风往下面一看,只见一个人将他那佛青色的袍子一撩,一跃上了台。这会儿台上已经谢幕了,配角们都下了台,连虞姬也已经下去了,只剩下冯兰香的项羽正走到帘子前,怎想的那人一脚将那打台帘儿的小子踢一边儿,自己伸手把帘给打起来了。虽说打帘儿的地方在台子的最边上,看不真切,但这人身姿矫健,一头华发,整个大上海除了伍世青就没第二人了。堂堂东帮五爷给冯兰香冯老板打帘,这天大的面子,不说台下的票友惊呆了,连冯兰香自己都愣了半天没缓过神,直到伍世青笑着说道:“冯老板,走好。”冯兰香只才慌忙抬腿,走着四方步过帘下场!而二楼包厢里司徒啸风更是大喊一声“好。”大笑着将巴掌拍得如雷鸣一般。司徒啸风与伍世青认识许多年,虽经常让伍世青陪他一起给冯兰香捧场,外面的人也说司徒啸风与伍世青皆是冯兰香的铁杆票友,但司徒啸风知道伍世青对看戏没什么大兴致。这般给冯兰香捧场多是替他给冯兰香长脸,毕竟正因为两人相识多年,伍世青知道给冯兰香长脸,比给司徒啸风自己长脸更让司徒啸风高兴。如此,司徒啸风与詹忆秋从戏院出来,在门口等伍世青的时候,詹忆秋一副意味深长的调调,说道:“五爷倒是比我还会哄你开心,莫不是……”还真别说,之前司徒啸风与伍世青常常同进同出那会儿,倒还真有些两人首尾坊间传闻,不过自然是假的,如今詹忆秋竟然也拿出来说,司徒啸风听了也是好笑,道:“我看是你个骚蹄子发春,嫌爷一个弄你不够,还想叫上老五。”赶巧此时伍世青出来,听到后半句,问:“什么事叫上我?”司徒啸风坏笑,说道:“叫上你一起弄死这浪蹄子。”伍世青听了却一本正经的摇头,道:“不行,世人都知道,军阀爱表子,流氓爱文人,规矩不能坏了。”司徒啸风听了更是大笑,说道:“md那些个女学生,看着一本正经,上了床也跟条死鱼一样,有什么好玩的。”伍世青只是笑,也懒得搭理他。司徒啸风道:“听说你最近带了个女的回去?”伍世青道:“一个远房亲戚。”司徒啸风道:“你不是全家死光了吗?”伍世青道:“总还有不小心活下来的。”司徒啸风道:“怎么就活了个女的,男的还能帮你做点事,乡下女的又土又丑又没用。”伍世青觉得司徒啸风估计是乡下的女的见得少了,怀瑾肯定不是司徒啸风以为的那种乡下女的,至少司徒啸风以为的那种乡下女的,没几个敢在六七岁的时候拍着胸口奶声奶气对个全身是血的男的说:“书里说了,救人就到底,送佛送上西,你放心,如果他们真敢到我这儿来搜,搜到你了,你就往我后边儿躲,看他们敢把你怎么滴?!”说出来别不信,伍世青五岁没了爹娘,就没人在他跟前这么打过包票,当时他听了都觉得好笑,强忍这笑,恶狠狠的回了句:“小鬼,人没多大口气不小。”戏院里没聊几句,司徒啸风本想着约伍世青一同用晚饭,伍世青想着中午便没有回去吃饭,若是下午也不回去,总归不好,推了。第4章东帮五爷给冯兰香打帘的事当天下午就传遍了整个上海,怀瑾不出门,第二日早上看报纸才知道的。一脸不信的拿着报纸给伍世青看,道:“这是真的?你还捧戏子?这冯老板什么样?唱得极好吗?”伍世青却是一笑,道:“事是真的,我还真没仔细瞧过冯老板卸了妆什么样,唱得应是极好的。”听伍世青这样说,怀瑾倒是有些奇怪了,问:“你若不是极稀罕她,为何要给她打帘?闹得这般沸沸扬扬。”说到这个,伍世青也坦诚,道:“上海如今的军区参谋长司徒啸风是冯老板的铁杆票友,昨日他约我一起看戏,我迟到了,说起来是我的不是,落了冯老板的面子,司徒不高兴,我总要把这面子给冯老板捡回来不是?”这话说的在理,但若只是想给冯兰香面子,寻常给些彩头也就行了,连着给个九道彩,什么脸面都齐全了,伍世青竟然跑上去打帘,怀瑾道:“你要么是极稀罕这冯老板,要么就是与这司徒参谋长交情极好,才会如此给他脸面。”伍世青肯定不是极稀罕冯兰香,想一想,说道:“司徒确实值得一交,看着不拘小节,人却不坏。”说完,停了一会儿,道:“比我好。”怀瑾听了不以为然,道:“你也不坏,就是总爱凶人,看着吓人。”又道:“他一个军阀,还能比你好,我不信。”伍世青心道别人都说他伍世青笑面虎,看着和气,杀人不过点头,这丫头倒是跟别人正好相反。再看怀瑾说完话,低头用筷子夹了一只饺子,蘸了醋,送进嘴里,顿时如吃了山珍海味一般心满意足的模样。傻气!饺子是猪肉大葱的,一口咬下去,带着油气的葱香充满了整个味觉,怀瑾喜欢极了。她自然不知道过去伍公馆是鲜少包饺子的,因为伍世青不喜大葱,更是从未包过大葱味的饺子,她从没来过南方,所以她以为全中国的人都喜欢吃饺子,全中国的人都喜欢大葱大蒜。怀瑾自己吃着高兴,见伍世青没动筷子,也给伍世青夹了一个,道:“今天这饺子好吃,你也尝尝。”伍世青看也懒得看碗里的饺子,隔着面皮都觉得一股子大葱味冲鼻子。然而,怀瑾歪着头疑惑的问:“你不喜欢吃饺子?”那能不喜欢吗?毕竟是伍世青自己前几日记起有小孩十年前说她最喜欢吃大葱猪肉的饺子,伍世青特地吩咐厨房包的,能说不喜欢吗?伍世青一时也是无法,夹起那饺子,将头扭到一边,眼睛一闭,便囫囵的吞下去了。回头便见怀瑾又夹了一个欲放到他的碗里,赶紧的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碗,道:“不用,我自己来,你吃你的。”所幸怀瑾也未坚持,低头吃她自己的去了,只是门外候着的水生扶着墙笑得捂肚子,伍世青一时也忘了他早就立誓要摆脱流氓的形象,立志做个斯文人的事,两眼一瞪,无声且夸张的撅起嘴又夸张的咧开。【滚!】怀瑾拿了一瓣蒜,觉得自己不该吃独食,递给伍世青:“给!”“你自己吃,不用管我。”“哦。”-怀瑾自那个雨夜进了伍公馆,就再没出去过,初时伍世青觉得她约莫是嘴皮被汤包烫了个泡,不愿意出门见人,后来小半个月过去了,怀瑾嘴上的伤长好了,却还是不见她出门,伍世青特地在家里留了辆车,还有司机,嘱咐了她几次,若是想去哪儿,便让司机开车送她,如此过了一个礼拜,却还是没见她出门。伍世青思来想去,觉得怀瑾这种年纪轻的姑娘不可能不爱玩的,应是人生地不熟,没人带,不敢出去交际。如此伍世青倒是生平头一回感受到了家里没有女眷的坏处了,若是家里有女眷,他不过是一句话,让领着去百货公司也好,或是叫上别家的小姐太太到家里来打麻将也好,总不至于他要自己操心这些事。然而,如今就是马上纳一房姨太太怕是也来不及了,总归还是得伍世青自己来。伍世青思量一番,如舞厅这般的地方,他也不愿意带怀瑾去,便寻思着带怀瑾去看戏。怀瑾被他赶着出去玩赶了好几回,他一开口,自然知道怕是推脱不掉,却忍不住怼他,道:“是要让我也去给你的冯老板捧场吗?”这话一出,就见伍世青面上一愣,露出无奈来,他本是一时兴起,哪里想到给自己留下这么个话柄,便说道:“那便不去听霸王别姬,去听西厢记。姑娘太太都爱听这个。”这话一出,怀瑾倒是真信了伍世青对冯兰香并不痴迷了,而且何止是不痴迷,怕是平日里看戏也是凑热闹,寻常的规矩都不懂,她说道:“你前脚给人打帘闹得沸沸扬扬,后脚去给别家老板捧场,那才真是落了冯老板的面子,怕不是要被那冯老板兰社的票友骂得狗血淋头。”这规矩伍世青是真不懂,笑道:“还有这种事,难道我以后除了她的戏,别家的都不能看了。”怀瑾道:“那倒也不是,总归要缓些日子才好。票友也是有气节的,你何苦这当口上找不痛快。”伍世青道:“捧个戏子还讲究气节,你懂的倒是多。”怀瑾不以为然,道:“我哪里懂的多,这都是满大街谁都知道的事,是你做大事,不管不顾这些小事罢了。”伍世青听了却道:“人小鬼大。”话虽这么说,伍世青倒是也信了怀瑾的话,改了去看电影。怀瑾来的头一天,伍世青便请裁缝上门量身订了好些衣衫,前几日刚送到了,怀瑾挑了一件艾青色蝴蝶布绒的旗袍穿上,配了双白缎鞋,抹粉画眉,收拾了许久,从楼梯上款款而下,待在正厅沙发里等着的伍世青抬头一看,愣了一下,怀瑾终究是小姑娘,细心打扮了,被盯着瞧,不一会儿两颊绯红。要说人就是这般奇怪,伍世青的新世界舞厅里不少有十六岁,甚至更小的姑娘出来应酬交际,伍世青也觉得寻常,毕竟在乡下,十六岁孩子都生了的不少见,但许是伍世青初见怀瑾便是六七岁的模样,平日里两人说话,怀瑾又少有女儿姿态,不说像寻常伍世青见到的女子一般刻意讨好他,便是哪天说话不怼他几句,他都觉得稀奇,以至于他竟从未将怀瑾当作正当嫁龄的女子看待过。如今骤然一打扮也难怪伍世青发愣,心里竟然生出一丝【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落寞来。两人乘车前往影院,到影院门口,两人下车,伍世青戴好毡帽,手臂微曲,怀瑾笑着挽上与他并立,看着他仔细的将白发藏在毡帽里,唯恐露出来一点的样子,乐不可支。这白发太惹眼,全上海都知道,一个不是老头,却一头白发的便是伍世青。倒不是说认出来就一定有什么危险,但他原意是带怀瑾出来玩,不愿遇到一些人,然后寒暄交际,耽误工夫,坏了兴致。怀瑾却觉得一向气定神闲的伍世青畏畏缩缩的样子尤其好笑,笑得她差点走不动道,几近挂在人胳膊上被拖着走。伍世青也是无法,低声呵斥:“站直了,像什么样。”怀瑾站直了,却问:“你为何不将它染了。”伍世青说起来开的是全上海最解|放的舞厅,更不用说还有电影公司,各种时兴的产业,但骨子里还是古板,他总觉得染发这种事,不过是一些女子讨好男人的手段,他一个男人做起来实在奇怪。看的是一部美国的片子,也不是说故意选的洋片,只不过算着不早不晚,正好开场时间合适。电影讲的大概就是男主因为战争离开女主,结果女主因为无依无靠沦为j女,本以为男主战死了,不想男主随后竟回来了,女主最终羞愤自杀。伍世青有个电影公司,但自己几乎从未在影院里看过电影,在他看来看电影不过是女人,或者是一些男女朋友,夫妻打发时间的办法,一个单身男人看电影实在是奇怪。他虽然有电影公司,但也是交给得力的人帮忙经营,便是自家拍的电影,他也顶多看过几眼,几乎没有看完的,所以他完全没有想到电影里会出现接吻的镜头。而怀瑾虽然看过电影,也从来没有看过吻戏。所以,前面还在为男女主悲情的爱情戏感动得几乎流泪,下一秒竟然眼见着两个人就亲上了,没见过世面的怀瑾惊呆了,下一秒就被同样惊呆了的伍世青捂着眼睛拉出了影厅。与其说是拉出去的,不如说是掳出去的,怀瑾觉得自己脚就没沾地,影院里黑布隆冬的,缓过神就已经在外边了。然而,待到怀瑾被带到影院外了,又觉得这其实也没什么,毕竟如今皇上都没了多少年了,如今男女社交也公开了,几乎满座的影厅,大家都稀松平常的样子,只她跟活见鬼一样跑出来,实在是有些丢人。况且,怀瑾难得出来看一场电影,她在上海又不认识什么女朋友,伍世青这看场电影跟做贼一般,怕是也难得有下一回,她又不愿意自己出来,若是就这般回去了,实在是不甘心。如此一想,怀瑾抬脚便欲回去继续看,但伍世青见状,赶紧的将她拉住,道:“还看?!这哪里是姑娘家看的。”这话说得怀瑾不服气,道:“里面不少有姑娘家,怎么就不能看了。”伍世青道:“那都不是姑娘家,都是嫁了人的妇人。”怀瑾不信,噘着嘴道:“我才看了一半,都不知道他们在没在一起,跟猫爪子挠了心,可难受。”伍世青见她不依不饶,也是没有办法,忍不住骂道:“草,伐晓得是哪个王八蛋进的片子。”这话一出,却见跟着两人一起出来的水生远远站着,左顾右盼,目光闪烁的模样,伍世青见了招招手,把他叫过来,问:“你小子怎么了?”水生被硬生生的叫过来,低着头,瘪瘪嘴,先是不愿意开口,等到伍世青又问了一遍,才说:“爷,这是咱家进的片子。”伍世青一听这话,顿时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很是色彩斑斓,原本鼓着脸的怀瑾却噗呲笑出了声。水生见说都说了,又道:“要不今天就到这儿吧,反正家里地方大,回头爷让人把片子剪一剪,小姐不能看的都剪了,让人拿家里放露天电影,正好也可以给家里人都乐一乐。”这倒是个让怀瑾和伍世青都满意的办法,也就这么定了。作者有话要说:怀瑾:神特么【吾家有女初长成】!第5章两人随即便坐车回家,只不过即便到了车上,怀瑾却还是忍不住的笑,道:“不是没见过骂人的,还没见过谁这般骂自个儿的。”伍世青是不怕人嘲笑的,他本就是地痞流氓的出生,如今即便装得像是斯文人,也不过是从个小地痞流氓混成了全上海最大的流氓头子,还怕人嘲笑吗?若是出于他的本心,他领怀瑾出来,不过是怕她一个人在家里烦闷,出来透透气,高兴高兴,如今她倒是真的乐了,也是好的。不就是自己骂自己王八蛋吗?伍世青还不敢否认说他就不是个王八蛋。但伍世青总还记得十年前,他被自己的血糊了眼睛,走到他跟前的那个白白净净,穿着粉袄,手捧着一包糖,一脸天真瞪大了眼睛望着他的宅门小小姐。他总觉得那样一个粉妆玉琢的女娃娃,哪怕打小看起来就不聪明,连他这个祸害都敢往家里捡,即便是长大了,落魄了,掉到他这个流氓的流氓窝里了,也该是端庄清丽的姿态才是,怎么能动不动就笑得恨不得掉到椅子下面一般。一定是什么地方错了。怀瑾这边笑了一会儿,见伍世青没有吱声,掉过脸望去,见他一副严厉的模样,竟然半点儿笑意也没有,以为他生气了,便也不敢再笑了。用手抚了抚身上的旗袍,坐直了,双手叠放在腿上,极力摆出乖巧的姿态。寄人篱下,总归是要讨好一下主家,说些让人高兴的话。“其实那片子也看得我臊得慌,就是不甘心浪费两张票钱。”“嗯。”“片子是极好的,影院里都是满的,您真会选片子。”“嗯。”“谢谢您领我出来看电影解闷。”“嗯。”怀瑾好好说着话,怎想的说着说着,忽然听伍世青说道:“我送你去读书罢。”伍世青一天书都没读过,他七八岁在一个印刷厂里做童工的时候,认识了几个字,后来混帮派,混得好一点儿了,觉得自己实在是说话谈吐有些上不了台面,偷摸的请了个先生教过他半年,日常看书读报是没有问题的,说话也像样了,等闲看不出来是个文盲了,但再深的学问是没有的。读过书的人许多都觉得读书也就这么回事,甚至觉得在这乱世里,百无一用是书生,但伍世青没读过书,所以但凡他遇到难事,都会想着是不是自己书读得少了。如今他又遇到难事了,他该把怀瑾怎么办呢?他也没空带孩子,而且这么大的孩子,他还真不会带,比如看这个电影,想着十六岁的姑娘到底能不能看吻戏,他心里有点打鼓,拿不定主意,时代变得快,二十年前女子还都裹着小脚,如今谁家太太是小脚,男人却觉得没面子,被拖了文明的后腿。伍世青怕自己太迂腐,又怕自己管得松散了。他一把年纪是不好意思去学校了,他决定把怀瑾送到学校里去。然而……“我不去!!!我娘死的时候唯一让我高兴的就是再没有人逼我读书了。”我太难了!养个娃太难了!!!这如果是个男娃,伍世青能把他扒光了抽到他跪地喊爷爷信不信?!-这天夜里十一点多,打从怀瑾进了伍公馆后,小半个月都没见过人影的齐英回来了。见伍世青房里已经熄灯睡了,小声在门外说:“爷,我回来了。”原想着若是没人应声就算了,然而马上便见房里灯亮了。伍世青从里面走出来,道:“书房说话。”进了书房,关好门,齐英笑着说:“爷您这位救命恩人可不得了,据说她母亲是前朝有封号的格格,进过宫,留过洋,绝无仅有的人物,不过如今前朝没了,这位老格格谨慎得很,即便是村子里同是旗人的也就知道这位奶奶来历不简单,却不知道具体是哪位。”这一点伍世青倒是不意外,他当年也曾偷偷的见过怀瑾的母亲,那是一个并不需要多大的阅历就能看出不寻常的妇人。然而,随后齐英便说道:“如今这位老格格虽然真如这位金小姐说的没了,但并不是今年没了,是三年前就没了。”伍世青听了一愣,道:“三年前就没了?”“正是。”齐英道:“三年前就没了,死前给她定了门亲事,是临县一个米商,礼都过了,原本是说好了,等她三年孝期满了就过门,结果那米商也是个不醒事的,家里没老的管着,胡闹,第二年便跟府里的丫头生了个儿子,那米商跟她说,儿子以后就过到她的名下,算她的儿子,她不干,退了亲,应该是乡里乡亲的议论多了,她便走了,然后就再没了音信,没人知道她去哪儿了。”两年前,怀瑾不过十四岁,一个十四岁的姑娘家独自离开家乡,两年后,身无分文的来到了上海,只字不提中间两年的事,她这两年到底在哪里,做什么?伍世青是混江湖的,见过太多形单影只的乡下姑娘进城后的故事,一百个里面,难得有一个好的。齐英见伍世青许久没有说话,又说道:“据说就在我去的前几日,也有人去打听过她,目的跟我倒是不一样,像是在打听她有没有回去,见她确实没回去,便走了,也是我去得晚,错过了,没打上照面。”伍世青听了皱眉,问:“是什么人,有打听出来吗?”齐英道:“我没见着人,也只能打听,村子里的人说那些人没有亮身份,但像是当兵的,北方口音。”话说到这里,齐英已经把这半个月来打听到的事情都说完了,将齐英打发去休息,伍世青坐在写字桌前,却许久未动。昏黄的灯光透过翠绿的灯罩照在他的身上,他慢吞吞的打开烟盒,抽出一支香烟,也不耐烦装上烟嘴,直接叼在嘴里,擦了一根洋火,点燃了香烟,他慢慢的吸了一口,闷了许久后缓缓的吐出浅浅的烟,看着被他随手丢落的火柴棍掉在地毯上,将地毯烧出一个黑色的窟窿,这个窟窿慢慢变大,让他有些失望的,火柴棍灭了,地毯也没烧起来,只留下了一个拇指大的窟窿。在他的身后,窗户被秋末深夜的寒风吹得哐哐作响。这个院子是他两年前从一个即将回国的法国人手里买下来的,已经建好被使用了十年的时间,有许多让伍世青不太满意的地方,比如门窗老旧,前庭的喷泉总是时不时的坏,花园不够宽敞,可是伍世青当时实在找不到一处更满意的房子,严大鹏死得急,他上位的也急,他急需一座适合他身份的体面住宅,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多余的心力自己建一座新宅子。伍世青三十岁了,他原本一文不名,如今是全上海最大的流氓头子,所有人都说他爬得太快了,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爬得够快了,然而,似乎还是不够,如果他能早一年爬上这个位置,声明显赫也好,臭名远扬也罢,也许他的救命恩人早就来找他了。然后,他可以将他的救命恩人送去全上海最好的女校读书,蓝衣黑裙,文质彬彬,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总比十六七岁的听话一些。必须得送孩子去上学!想到这里,伍世青又觉得自己可笑,他这样的人,谁若不是走投无路,会来投靠他啊?即便是他早一两年上位,人家一个大小姐应该也不会来找他。伍世青也不知道就这般在书房里捱到几点,然后囫囵便睡在书房的长沙发上了,第二日清晨,吴妈找了一圈,才找到了他,见他眼睛都是青的,知道定是没休息好,便道让他继续睡,厨房不准备他早饭了,怎想的他张嘴便否了,拖着腿回卧室洗漱,道自己随后便下去。吴妈知他这是不愿让怀瑾一个人用早饭,道:“爷如今倒是会疼人。”他也未搭话,只是垂目不语,看着心事重重的样子,吴妈不明所以,也就走了。这一日的早餐是西式的,咖啡,三文治和果盘。伍世青洗漱过后,又喝了咖啡,倒是也看不出太疲惫的样子,只是脸色还是不如平日里好。怀瑾自然是看出来了,但也没有多加问候,毕竟伍世青很有可能是因为忙于公务,这并不是她应该插手的事。熬了几近整夜,伍世青多少有了一些决断,待早饭用得差不多了,他唤了一声:“瑾儿。”见他似乎是有重要的事要说的样子,怀瑾快速的咽下了最后一口咖啡,拿手绢擦擦嘴角,挺直了背,两手交叠放在桌子上,坐好了。然后……“你来了也有一些日子了,你母亲过世,家里也没了长辈近亲,回去也是无用,索性便在我这里长住下来,但你我并无血缘关系,同处一个屋檐下,总归要有些名份,往后不论你嫁人,或是其他琐事,我也好出面为你安排,这样,我认你做义女罢。”“啊!!!”“可好?”“不好!”-怀瑾在伍公馆确实住了不少日子了,她与伍世青非亲非故,到底以什么身份赖在这里确实有些让她发愁,但是伍世青一直没有说这个事,她也就懒得细细思量了,但她万万没想到伍世青竟然想做她的爹!说起来为何伍世青毫无预兆想做她爹了呢?怀瑾思来想去,觉得约莫是伍世青头一天说要送她去读书被她拒绝了,伍世青回去气闷不已,又不甘心,以至于一晚上觉都没睡好,眼睛都青了!终于想出了这么个主意。假如伍世青变成她爹了,要送她去上学,她就不能不听了!在家从父嘛!不得不说,这个主意在怀瑾看来真是丧心病狂!怀瑾暗自庆幸还好她不傻,没有上当!!!第6章马上要过三十生辰的伍世青在别人可能都抱上孙子的年纪,企图白得一个大闺女,却被无情的拒绝,熬了一夜,抽烟抽到嗓子都哑了做出的决断泡了汤,难免恼怒。倒是想再与怀瑾分辨几句,不凑巧来了电话,赌场那边的人说头天晚上有人把他们家的赌客“剥光猪”了。伍世青本来就恼怒,听了更是直接摔了电话,大喊齐英与水生,便要出门。齐英头天赶了几天的路回来,跟伍世青报告完事情都转钟了,自然一躺下就睡得昏天黑地,被水生拉出来的时候裤带子都没系好,稀里糊涂的就与水生一起跟着伍世青出了门。等到三人走了,吴妈捡起电话一看,话筒竟被摔成了两半,是没法用了,吩咐人去拿了闲置的电话出来换了。怀瑾见状知道怕不是与她有关,猫着回了屋。伍世青往常也不是没有因为各种事情发怒的时候,但从未这样过,吴妈便问此前在餐厅外听差的:“可是爷与金小姐吵架了?”听差的自然不敢隐瞒,道:“吵架倒是没有,只是爷想收金小姐做义女,被金小姐拒了。”吴妈听了顿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骂骂咧咧的走了。“怕不是个傻子,他竟还好意思发脾气。熬了一宿,以为他开了窍,想出这么个馊主意,哪家大姑娘跑这么远就为给自己找个爹,谁自己没爹,十几岁了自己都能生儿子了等着他去补个当爹的缺?整日里打打杀杀,别的什么事都办不好,聪明伶俐些的他嫌人心思多,老实本分的他嫌人无趣,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年岁了,好不容易有个像样的,他想做人爹,他怎么不认人姑娘做娘呢?更亲!打一辈子光棍的小瘪三,再过几年那玩意儿不中用了,儿子都生不出来了才好……”听差的听了这话肯定是当自己聋了,却也不禁低头闷声笑。-剥光猪,就是将人衣服都扒了,跟猪一样白条条的,这是极丢脸的事。昨日夜里,便有几个毛贼将在伍世青赌场里赢了钱,回家的赌客堵在路上,剥光猪了。这个赌客一个布商老板,说起来算是赌场里的老主顾,上赌场嘛,肯定是输的多,赢的少,但对于赌徒来说,赢了不愿意走,输了更要去回本,这位老板也是运气不好,前面连着输了大半个月,输了近两万块,眼看着要输到倾家荡产了,传到伍世青这里,伍世青向来不乐意赶尽杀绝,毕竟他就是把布行都输给伍世青,伍世青还得费心找人经营,不如让他自己好好赚钱,赚了现钱再继续来输给伍世青省事。这人赌运实在差,不想点儿办法怎么都赢不了。伍世青便特地让人给安排了手法最好的荷官,又暗地里找了人陪玩,让他赢了千把块,这老板高兴得不行,据说当场各种打赏就给了一百多是有的,结果谁知道出了赌场没多久,就被人抢了,抢就抢了,竟然被人剥成了光猪,大冷天的凌晨,冻了大半个晚上,回去又气又恨,病得下不了床,送医院直接被医生扣下来吊水,不让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