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的城市,他的海域。残阳下,回头看着这座城市在灰白的烽烟里似摇摇欲坠,戴宗山从未有过的悲伤,就像安娜被人拐走一样,一种从内心被撕裂的痛!丁一搀扶着他,随着溃败的人流,进入江浙地界。在他们眼前出现的是刚建起的钱塘江大桥,真的好看啊,如一座亘古未有的铁龙横锁雾茫茫的江面。这座庞大的工程,上海实业界的同仁是出了几分力的,其中也包括戴家控股的银行。上海沦陷了,不知江浙,能撑几时。丁一说眯着眼,轻轻说:“那桥墩下面,是埋了火药的。”“什么意思?”戴宗山作为生意人,心本能一疼,他娘的,沪上实业界的一些心意,岂不是也完蛋了?“不知道他们舍不舍的。”丁一内心叹息。为了这座桥,他们晚上坐在江边,一直默默地看着。第二天,当看到江对岸有人头涌动,开出一列列队伍,并有日本旗飘扬时,戴宗山安慰自己,罢了,炸了以后再建。钱能挣,但被日人蹂/躏的河山要收拾起来,也得时间了。这座花了国人巨资,申大银行也参与贷款的巨大工程,在一片爆炸声中倏然断裂,一节节如面团瘫痪进江水里。戴宗山再没回头看,没有什么比自己的财产瞬间灰飞烟灭更让人沮丧无趣的了。他捂着胸口向西走,就当这座桥,从没在他生命中出现过。但丁一已把一座桥的命运一丝不苟地画在了纸上。眼下没有空白纸,他从口袋里掏出仅有的另一张素描,上面是安娜回头向人笑的模样。他摸出短短的铅笔头,在她身后的一点空白处,作为背景把大桥最后的样子画了下 来。他突然想,要是安娜看到了,会做何想?进一步是,她是否还活着?沪城内,很多无辜的人已死去和在死去,这场马上波及全国的战乱,不知又有多少人生灵涂炭。安娜,你现在可好?他们在向南京撤退的路上,看到了誓死抵抗的军人,看到了四处逃亡脸色灰暗的百姓,看到一路修筑的工事,一座座巨大的碉堡,象野兽一样横亘在上海通往南京的大道上。无数战士藏身于堡垒,上面开了无数枪眼,机枪的枪口从保垒端口露出,将会喷出火舌,阻止民国的首都出现险情。一度,戴宗山以为这些花了无数钱的战争工事,能阻止屠杀和炮火的蔓延,但时局又让他失望了,日本人轻易突破了这些工事,战士们死伤无数,也没守住,也就是,日本人下一步会攻进南京。戴宗山看着江南初冬略显凄凉的景象,叹息,“一个千百年来的农业国,终是抵抗不住工业国的。这个国家走了太多老路错路。”丁一也盯着山野四处奔逃溃败的人们,满面灰色忧伤,“这个国家,又要完了么?”“不到最后一步,谁也不知道。但这个国家,被不懂成本核算的一帮自私蠢货给毁了。”☆、流产在一间低矮的陋房里, 安娜把半碗稀饭递过去,小虎子接住,慢慢喝光之前, 嘤嘤小声说了句:“小姨, 我没吃饱。”“那, 我们一会儿出去转一圈,看看附近塘里有没有鱼和河贝。”现在已经是冬天了, 安娜带着小外甥穿上所能穿的厚衣服, 出了门。按说,饿,就不要多运动,运动会产生消耗,但孩子不是成年人,他正长身体的时候, 天天很少量的稀饭和硬硬的一点馒头,显然撑不住。自从下了邮轮, 有两个月了, 安娜也觉得自己命大, 意外怀孕, 在船上颠簸, 吃喝都受限, 又时时担心家人,各种不如意,才造成大出血......船上的医生无力诊治这种严重的病情, 怕担责,报告给船长。船长也一时无措,因那些天江上气侯不佳,邮轮已经在行程上耽搁了时间,要是普通乘客,要么直接载回重庆,要么想办法送到岸上就算完了。但此人毕竟是惹不起人物的女眷,不能太怠慢,就决定在中途一座小镇停靠。因为船体太大,小码头还靠不上,只能从邮轮上降下小船,让水手带着病人划到码头上另找医院。这样的病情,是一时半会治不好的,邮轮又不能停在江里等待,船长也做到了仁至义尽,给孕妇和照顾孕妇的客人留下了馒头、干鱼、腊肉、青菜、一堆罐头和一袋米。这在满船的乘客来看,是超规格的优待,谁下船还送吃的喝的?尤其这年月钱早不是钱了,是一堆买不着任何东西的废纸,只有吃食和必要的生活用品才最珍贵。做到这样,也是为了日后能与某些人相见。邮轮这才晃着庞大的身躯离开了。安娜进了小镇的“医院”,真是从没见过这么简陋不堪的大夫作坊,木板床硌死人,小小房间里到处充斥着中草药的苦涩味道。但老中医显然对这种要流产的病人是没办法的,安娜几乎九死一生,靠命硬和阎王爷不收,才找回来一条命,当然胎儿没有保住。为此她大哭一场,无论以前怎么不喜戴宗山,无论现在怎么又觉得应该补偿他,但始终对孩子是期望的。期间,一直是江云柚在跑前跑后照顾她。她这种出身的娇小姐,原本是不会照顾人的,在缺吃少穿的艰难岁月,也算尽了力;不仅照顾大人,还有一个五六岁顿顿等吃的孩子。那些船上给的吃食就派上了大用场,起码在照顾一大一小时,暂时不用为吃什么发愁。那时国家的法币,已两大捆买不到一盒火柴了。在这种闭塞的小地方,不仅钱不重要了,连黄金和贵重物品都不如一件御寒棉衣和几个鸡蛋金贵。所以她们箱子里带着的有关上海物业的纸质凭据,甚至珠宝首饰,都派不上多大用场,还不如用一碗米去换两个鸡蛋给病妇补身体实在。人家缺米的也不稀罕要珠宝黄金,不当吃不当喝。所谓乱世黄金的说法,在有些地方,也是行不通的。后来身体好些了,在这个地方老窝着也不是办法,江云柚提议,她先坐小船去重庆,去找先期到重庆的戴宗平,看看他有没有办法,是租船来还是租车来,把安娜接走。她一个女人,是没办法带走这一病号一孩子的,万一中间出了差错,她也担不起责任。其实江云柚有些害怕了,安娜的孩子没了,她现在身体这么弱,万一她再没了,她将来没法向戴宗山交待。就像人死在她手上似的。她必须到重庆,找到戴家老二想办法。现在离江云柚离开已一个月了。安娜身体好多了,那一袋米、罐头和干鱼腊肉,也早吃光了。箱子里值钱的物件也开始变卖,卖不了几个钱,不如拿去与本地最富有的人家去交换一些粮食。富有的人还是识货的。戴宗山送给她的一对漂亮的珍珠耳环,以前她常带着去店铺上班的,才从一大户人家的姨太太手里换回半袋米和两只鸡。现在鸡吃完了,还有一些米,箱子里的贵重物品也快没了,安娜只能自己出去找一些肉食,给孩子补身体。长江边上自然不缺水泽和河塘,但因为冬天,小鱼小虾也不活跃,再加上其他穷苦人家也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所以,她一个城市长大的女子,面对溪水和大塘,连里面有没有鱼虾的基本判断都没有。所以,无法另辟蹊径,只能跟在别人家同样面临饥寒的半大孩子后面,人家下水捞她也下水捞,人家到处摸,她也站在没膝的冷水里乱摸,别人在水边挖一些甜草的草根嚼,她也照葫芦画瓢,用手挖出来草根,洗干净了,和小虎子一起吃根茎的甜味。那天腿冻麻了,摸了半天,也就摸到几条小鱼和一些田螺,哆哆嗦嗦用湿手绢兜了,回家做鱼汤吃。就这么恍然间,她就过上了苦日子,还不是城市最底层的那种苦法,而是农业社会最底层的苦,连温饱都要自己设法从大地里寻找。这不是做梦,这是摆在眼前的现实生活。这个地方,除了挨着一条长江水系,实在太偏了,大家仅知道外面在打仗,听来的都是多少天前的消息。安娜知道上海失守了,南京也失守了,武汉好像......还不知道确切的消息。有时天上会隆隆地飞过大片飞机,震得整个小镇都嗡嗡作响,小镇居民开始都跑出来看,后来不知怎么飞机上掉下来一枚炸弹,在小镇边缘炸响,附近的草垛燃起大火,烧了几家人的房子。大家这才知道害怕,以后头顶再飞过飞机,就不跑到院子抬头看了,而是到山里躲起来。安娜也变得盲从,别人跑,她也拉着孩子往山里跑。人变得很机械,只有眼前的苟且和对往昔的回忆。她甚至一两个月不再照镜子。当然镜子也早换了吃的。来年春天,饥馑的情况才缓和了些,虽然外面打仗的消息依然缓慢地传过来,但口粮问题没那么紧张了。山上长满了野菜,有些树的花叶也可以打下来充饥;大塘和溪水里,她自己一个人也可以摸上来七八小鱼和一堆田螺改善伙食了。她还用仅剩下的丝绸衣服,继续从那位大户人家的姨太太手里,换来了一些米麦和两只母鸡,再到山上挖野菜时,顺手可以捉些虫来养鸡下蛋。那年春天,终于从重庆来了人。不是戴宗平,而是若柔。那天安娜正坐在门前,费劲地搓洗着破旧木盆里的衣服,手都洗红了,一抬头,就看到一位身穿淡紫夹衣的女子,其凸凹有致的身材和穿着,在这灰朴朴的小镇上显得很耀眼。她身后跟着两个仆从,仆从担着筐,三人一路问着人,才问到自己眼前。显然重庆的生活比这里的大山村强多了,若柔没有变瘦,这几个月的磨砺倒让她散发出“当家做主才知道油米贵”的那种精明光芒。也显然这一路风尘仆仆让她受了累,精明的眉眼里显而易见疲累憔悴。安娜很吃惊,站起来,总算联系上了。“怎么是你来?”若柔也在细细打量着继姐,显然更为吃惊,数月不见都落魄成这样了?她声音不大,却还像以前那么冲,“我不来,宗平有空来吗?”安娜便禁了声,毕竟人家丢下孩子,坐船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那一路担来的,应该是一堆吃的和有用的东西吧 。若柔看着安娜自力更生被穷困逼迫得失魂落魄、丧失体面的样子,心里突然涌现出欣慰,果然没有人是天生富贵的,谁在穷困状态都没法鲜亮,都要想办法自救的。“江云柚找到你们了?”若柔点点头,自己到小草屋门前向里一探头,还是坐在外面敞亮一些好。安娜连忙把唯一的板凳让给她,让她歇歇脚。其实在江云柚之前,邮轮上的人也联系到她了,说戴太太中途因怀孕流产,到了岸上救治,没法再跟着船过来——意思是:口信送到了,流产也不是邮轮的责任,你们自己想想办法吧。那时戴宗平极忙,陆续来到重庆的不仅有戴家、安家和黄家的女眷,还有戴家各个商号、工厂等沾亲带故跟着戴老板混的很多下属的家人,有上百口子的人。戴宗平不仅要忙戴家在重庆的产业,并照顾这些人,还因为他懂银行业务,英文又好,所以又被政府临时聘去金融口帮忙,协助欧美国家对民国的贷款和战争援助的一些情况。本来平时回家的时间就很少,后来就几乎不回家了,自然家里的大小事务都由若柔和黄太□□排了。安娜的流产,对若柔和黄太太来说,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极好消息,上海早以传来戴宗山受了重伤,不知性命如何.....万一生命不治,安娜又没孩子,这戴家的一片家业以后不就全靠宗平了吗?那将来不都落在自己儿子身上了?想想当初结婚,安娜演得那恶毒一出,生生抢了自己的婚礼场子,让自己丢人丢到明处,应该是生平最恨事之一了,想让自己不生气都难。所以,若柔即便知道了,也迟迟没行动,也没告诉戴宗平。反正兵荒马乱的,自己负责照顾着这么多家眷,还带着孩子,一时忘了也情有可原吧。直到江云柚找来时,她才不能再躲了,答应会想办法把安娜接回来。所以,若柔带给安娜的消息是重庆也在被日军轰炸,那里也不安全。她说话时,天上又飞过飞机,若柔沉着冷静地肯定说:这应该是去轰炸重庆的。☆、转移“重庆还能不能去了?”安娜一时也茫然了。“这儿虽然缺吃少穿, 但至少安全。现在能活着最重要。”若柔看看四周说,希望安娜不要乱动。安娜就犹豫,但她急切想知道外面的消息, 并不想窝在这穷山沟里。“宗山有消息吗?”“只知道他受伤了, 挺严重的, 但不知道最近的情况。”“宗平也不知道?”“他若知道,会告诉我的。”若柔声音有些凉意, 莫名有些生气, 我们夫妻俩是共通的好嘛,你凭什么猜测我们之间有沟,有了消息他不告诉我?虽然事实上,他确实不怎么告诉自己。但刚才那句疑问,却是对自己身份的冒犯。这时小虎子跑回来了,泥猴似的, 但鼻子很尖,一下子就闻到了食物的香味。若柔虽看不上小虎子的身份, 但也看不得孩子巴巴的小脸挨饿, 连忙从筐里拿出吃食, 有包子、红大虾、咸鸭蛋、油条、熟牛肉和甜瓜等, 摆了一案子。安娜看着这么多丰盛的吃食, 意识到了什么, 外面的生活比这穷山沟里好多了,虽然面临挨炸,但现在哪里安全呢?她内心已决意离开。留在这里, 说不定会被饿死。若柔这一次前来,也是先探探路,带来这么多东西,也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根本就没打算——至少是眼下,没打算把安娜接回重庆。在重庆虽也担惊受怕,但一切由自己说了算的日子还是让她爽了一把,宗平在外面说了算,每月份钱交到自己手上,由自己安排大家的生活;自己有搞不定的,还有母亲在一旁出出主意——这是她一直期望过上的戴太太的生活:有钱有权,受人尊敬和仰望,虽没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但已在那百十口子人中,居于顶层。她从小就仰望的安太太的光芒人生,也就是这个样子吧。但要是安娜也到了重庆,恐怕连戴宗平都要听她的了,毕竟那是她丈夫的产业,也就是她家的产业。自己都要在她面前唯唯诺诺。没有人愿意失去刚到手的一切。“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安娜直接问。“呃,这样好吧,我先回去准备一下,这里也没旅馆,我和他们两个,也没地方住。我这次来,主要是来看看你,来之前都担心找不到你。现在看到你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我回去后,找个大点的船,再来接你,是不是更好点?你在这里不要随便跑到别的地方就行了。”若柔觉得自己说的很含蓄了。“不用,今天我和你一起走。”安娜直接站起身,回屋就收拾箱子了。“诶,这一路风吹日晒,你还是先在这里再养养身体吧。这几筐东西,起码够你娘俩吃十天半月的了,我先回去,找个好一点的船,再来接你吧。”但安娜已把两个大空箱子提出来了,笑着,“也没什么东西可带的,我就剩两件换洗衣服了,等在这里就为了吃光这几筐东西?带回去,我们在船上吃。”“万一,敌人的飞机再往江里咣咣乱扔炸弹——”“真没福气赶上了,正好,我陪你一块儿游泳。要淹死,一块儿死。否则,我将来怎么对宗平和你儿子交待?”若柔看天,没办法了,倒想朝她吼两句来着:这兵荒马乱的,你怎么这么多事!但没敢。于是两个女人,一个孩子,再加两个一路从重庆挑东西的男子,就赶紧吃饱了肚子,趁天好,又挑着筐,悄悄离开了这个小镇。船是若柔从重庆租来的,这两位挑担子的,上了船就是船家了,能划水能开船。看这架势,若柔就是找到自己后,丢下食物,就赶紧离开的,连陪自己住一天的想法都没有。安娜想着,幸亏刚才自己有决断。于是一路在突突的小木船上吹着凉爽的江风,安娜心里舒畅,知道若柔的脸难看,也不理她,一直和小虎子心满意足地观赏长江两岸好风光。但安娜最终也没到重庆,应该在离重庆还有一二百公理处,若柔叫船靠岸。这次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引狼入室”,就要在这靠水的小县城停下,说这里有一套小院很合适,环境安静又幽美,当初她们都差点搬来这里住。安娜也不和她争,她先来,尊重她的地盘意识,何况这里离重庆又不远,既然忌讳大家都挤在一起,分开也没什么不好。安娜很快就见到了那套小院子,比自己想象得好,宽檐白墙有月亮门,还离一幢尖顶小教堂不远。这就行了吧,于是在若柔离开前,手摊在她面前:“那,除了路费,把钱多给我留点吧,人生地不熟的,以后我得在这里生活。”这钱要的也理直气壮,毕竟大家花的都是自己男人的,戴宗山可从没让自己手头紧过。若柔唉了一声:“姐,现在的钱都不能叫钱了,给你拉一车来,都买不了一袋米了。你等着,过两天我让人给你送吃的喝的来,比送钱实惠。”安娜受了这一路的苦,脾气确实比以前好多了,也没多说什么,自己到各个房间里看了看,由俭入奢易,挺不错的,就放若柔回去了。若柔心里也不痛快,我自己放下孩子不管,千辛万苦找你回来,你的脸也没多好看呀!都现在这步田地了,还摆什么谱?我们又没血缘,这一趟对你算不算仁至义尽?她自己气呼呼的刚到家,还没来及歇脚,就看到戴宗平大步从门外走进来,阴着脸,直接走到她面前。以前他不这样,要么不回家,回家也是“累死了,一副无精打采、生无可恋的样子”,都懒得看她一眼。“你去看安娜了?”戴宗平直视她。若柔点点头,别看在安娜面前挺生硬的,在他面前就硬不起来。在她心里,这个男人也就在孩子吃奶节段对自己软和过;现在孩子满地跑了,他又原形毕露了。“我不仅看了她,还把她带回来了。”“她人呢?为什么不接到家里来?”“重庆也不安全......”“总比外面安全吧?她身体又不好,你把她丢在外面——”这个男人眼睛里透出“你怎能这样的”凉意。白眼狼,果然养不熟!“我都给她讲明白情况了,是她自己愿意在外面的。我有什么办法?”但她的男人已经头也不回到地到院子里了,上了车,车子离开。不出意外,他会去找她的。若柔拍额恼怒,她带去的两个仆人,使过钱,也交待过了,但他们还是一转身把自己的行迹报告给了他。自己怎么就忽略了呢,那两人虽是当地人,但平时是帮前后院那上百口子人做事的,肯定也倒向她们了。而那些人,都是戴宗山的人,肯定从心里就向着戴太太的。若柔恍然觉得自己离一个能拿捏人事的太太,还挺远的。那天夕阳快落山时,一辆雪铁龙离开了重庆的主干道,向城外驶去。幸亏那几天安静,没有敌人飞机再来轰炸。快傍晚时,雪铁龙才在一处干净的宅院外停下来。戴宗平下了车,远远地看到有几处修竹的宅院里,一个纤细的身影往院子中间放了一个板凳,让一个孩子坐下去,他们愉快地说了什么,他听不清。他只是远远地站着,看着最后一抹金色的余晖斜照过去,竹影,倩腰,童趣,隐隐触动了他深埋在心中的那份念想:如果她当时嫁给了自己,这份安静和美的生活,应该是属于自己的。安娜正右手持一把钝剪刀,左手拿了只碗,早看到小家伙的头发长长了,便把碗扣在孩子头上,让他别动,然后顺着碗边一圈剪去。小家伙就低下头,看脑袋四周纷纷落下的小黄毛,还伸手去接。剪完了,拿开碗,再拿出镜子让孩子看自己,很齐整的茶碗头。男孩也没啥审美,点点头,镜子交给小姨,就与在墙头上一直探头探脑的同街孩子们玩去了。安娜拿起扫帚打扫,刚扫到一半,就见一个长长的影子进了院子,然后定格在自己的扫帚上。安娜抬头看,很久了,第一次看到戴宗平。以前因为心中积聚了怨念,看到他就容易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现在竟心里轻松了。这个男人,经过战乱,脸庞瘦削,眼窝凹陷,竟出落成一个愈发稳重和有魅力的男人了。“你怎么来了?”安娜很大方地与他打招呼。“来看看你。”倒是宗平不太习惯,看着她苍白的小脸,突然有点心痛,以为她会继续以冷漠或不屑的态度对自己呢。还想说:“你还这样剪头?这些年来也没一点进步。”安娜笑笑,“刚才给小虎子剪头发了。”“以前在纽约也给我剪过。”他就低低接了一句。安娜一笑,“不提了。你哥呢,他现在什么情况?”“他过一段时间就可能过来了。”宗平安静地看着她的侧脸,几乎下意识地难过,心里爱过的女人,现在依然让自己悸动,对自己还有一丝对情绪起伏吗?☆、等待安娜一直悬着的心, 才放松下来,毫不掩饰高兴,“告诉他我在这里, 让他第一时间来这里。我要见他。”宗平点点头, 看她继续扫地, 也没让自己坐的意思,就继续站着。"他病情怎样?"宗平也不知道, 关于大哥受伤情况所有的细节, 都是丁一告诉他的。丁一一个多月前来到了重庆,把宗山受伤的原委原原本本告诉了他。丁一说,上海沦陷后,他们在向西逃亡的路上,遇到了国军一个师部,戴老板与那师长是旧识, 很熟,由于他病情严重, 被那帮军人带走了。他一个画家, 感觉跟着是累赘, 就碾转来到重庆, 特此转告一些信息;然后又问起安娜。宗平当时也没有安娜的一丝消息, 他后来去找过邮轮公司, 可惜那些大船经常在江面上航行,等于他没找到详知内情的船员。他们在院里站着,宗平又说了他在重庆的一些工作情况。安娜没问, 是他主动说的,安娜就忙着在院里扫地,铲墙边的一些野草,也在听着。好像这样谈话正常似的。等安娜忙完了,也站在院里,两人的谈话就变得有些别扭,越是四目相对越有尴尬微妙的气氛。戴宗平隐隐后悔,以前他和若柔搬到戴家配楼去住时,那天安娜发了疯,心怀希望跑来质问自己说过爱她,还算不算数,要自己带她离开......那时自己懦了,没敢承认自己的内心,一是不能伤害大哥,大哥待自己如父,自己有今天的一切,全依赖大哥。而且即便自己知道大哥爱安娜,但到底怎么爱上她的,在自己心里也一直是个谜。二是,当时自己要做父亲了,被一种无形的道德力量所控制,那时并没勇气给她她想要的答案。自从知道大哥伤得很重那天起,他有想过最坏的结果,万一大哥没了,安娜怎么办?说实话,他那时没考虑过若柔的感受,他觉得两人应该还有机会。毕竟自己依然爱她,而她应该还是爱自己的。但现在,她表现出对自己的无视——也是对爱情的无视,她好像不在意自己了。戴宗平突然心里揪了一下,有点心疼自己,她要不爱自己,自己就彻底被半路闪下了,会不会将面临一生的孤独?他今天特意跑来,一是不管她什么身份,他都需要来看看,看看她安全怎样,生活怎样;二是,也有点想她了。如果她还对自己念念不忘,自己会高兴的,但依然会把这份感情小心地珍藏起来。安娜的表现的确比他决绝,很自然的语气,“你哥若有消息了,麻烦打个电话来,我后面的小教堂里有电话,我给你电话号码,你给里面的人说一声,有人会转告我的。”戴宗平答应了,表面无波澜,其实是在失魂落魄中离开的。丁一的出现,他就感觉到不妙,他可能是自己未来的威胁。所以,他对这个人,一直是保持着客气,和淡淡的敬重。再没别的。想想,要不是他帮助过大哥,就以前他带安娜私奔的事,他就想一拳打在他脑门上。那天晚上,安娜也没送他,当然也没留他,一顿晚餐都没客气一下。她懂得了避嫌,尤其是宗山要到来的时候。现在她内心里几乎没别人了,尤其知道了在纽约时收到的那大堆信件,不是出自戴宗平之手,他在自己心中一直温暖甚至刻骨的青梅竹马形象,就慢慢模糊了。另一个厚重的身影慢慢清晰起来。她的心,也在不由自主慢慢向那个身影靠近。如果说宗平带给她的是少女时期无忧无虑感情的印记;宗山带给她的则是生活的印记。前者,因伴随了青春的光彩,很明亮耀眼,但也单薄。后者,她觉得才是人生。接下来,应该是安娜自离开上海后,过得最快乐最有期待感的日子。她住的房子,其实是戴宗平目前在重庆工作中认识的同事在老家的房子,这同事出身于这小县城里的大户人家,家族人口众多,安娜住了进来,就等于进入这个大家族人的视线中,一妇人一幼儿就生活在人家眼皮下,根本不用担心安全。若柔对安娜的居住,还是上了心的。但主要是防范她与自己的丈夫旧情复燃,毕竟暗地里有那么多眼睛在瞄着这个小院呢。安娜没事就打扫房舍,把玻璃擦得纤尘不染,想让宗山来时看到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地方。他其实是个爱清洁的人,脏兮兮的他肯定受不了。以前不在乎他时,一点也不在意在他面前显示自己的缺点,现在不了,她要在他面前展示优点。比如自己不仅柔美,还很勤快。而且她发现周围的邻居特别好,她需要什么时,她们都会笑眯眯送过来,有时还帮她干活,并教她如何做当地菜。安娜闲暇时,会到后面的小教堂里帮忙,那里收了很多孤儿,有些十多岁了,有些是和小虎子差不多的孩子。她去帮忙教一下课。由于其他老师经常有事回家忙,她时间充足,就试着代课教国文、算术,主要是教英语。因为英文老师比较稀少。她这个英语老师,有时还要拿着针线在课堂上边教英文单词,边把学生露出肚皮的衣服给缝补了。其实孩子们也不爱在课堂上端坐着,包括小虎子,大家都爱到街上自由地疯玩。安娜也不得不常去街上看他们,又野到哪里去了。有一天,一个戴墨镜的年轻男子远远看着安娜,感觉她变了很多,开朗了,嘴角有了微笑 。他没有上前与她搭话,只坐在酒楼里,从口袋里摸出半截铅笔和一张白纸,细细地把她的身影画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已不合适出现在她面前了。她已有自己的人生。既使戴宗山真的死了,他也回不到她身边了,不仅因为自己破了半张脸,仅凭她是他的遗孀,已成为他神性光环的一部分。朋友妻,不可欺,戴宗山对自己的信任和两人无意中结下的生死之交,反而让自己和她之间相隔了鸿沟。她永远是戴宗山的夫人,自己不可企及的苹果。这一世都无可改变了。他在酒楼里,看着她在路上向一群孩子张望、招手;看着她领着那群孩子,找了一个坐得开的小铺子里,吃米线;看着一个小乞儿,张着小手慢慢凑上去;看着她回头看乞儿,又叫了一碗米线,让小乞儿坐那一帮孩子群里一起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