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那时的自己是有些担心的,知道他这样的小开在灯红酒绿、诱惑多多的沪城,有多少适龄女孩盯着,有文凭有卖相、家世还好,他应该是最受欢迎的黄金单身汉。沪城里,比安家有实力和势力的名门旺族多的是,也许以前只在安家小工厂里糊口度日的戴家兄弟不会受人注目,但那时戴宗山已在上海发展成一支不可忽视的势力,已没人看不见他们。自己应该想到,其实那时候,他因与若柔在一起,精力不济,或心里惭愧,减少写信往来是很自然的事。他也应该在这个时候,在外长期租了一套公寓,可能就为方便与若柔在一起厮混吧。也是这一段时间,因为他住在了外面,没有告诉自己,所以自己的信件他可能忘记了或置之不理,才到了戴宗山手里。那时戴宗山是死了妻子的人,在沪城是非常耀眼的单身钻五,所有在沪城有头有脸的人家应该想方设法和他结亲吧,虽然他这个人名声不怎么好,因为有经营眼光,出手奇准,别人恐惧时他贪婪,别人贪婪时他恐惧,所以总能逆市布局发财。但处事比较凶悍,吃相也有点难看,且有点不择手段,正派人士背地里颇不耻他。但毕竟也混成了财大气粗的大鳄,时间长了,都会洗白的。请问哪个沪城大佬的发家过程不是血淋淋、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呢?所以即便如此,有眼光的人也知道,戴家是极为优质的联姻对象。这个时候,连江云柚也在打他的主意,都没敢想做他的正室,妾室外室也是行的。自己曾经质问过他:你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他竟然说不出来,把事情的起点扯到遥远的母亲说过的一句话:可能我的小女儿更适合和你在一起。那也许是一句无心之语或玩笑话吧?也难说不是母亲拒绝把安伊嫁给他的理由。他却说,自己每每出现时,他会不由自主多看一眼——安娜就不相信凭这样看,能硬生生看出爱情来。以前逼问过他:你对我,什么时候感情到达质变的?也就是你看出的“好感”,到达爱情这一步,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他不是沉默,就是答非所问。也可能他没法回答,毕竟那时自己还是宗平的女朋友,每周与“宗平”隔着大洋热火朝天地书信往来,谈论着私情和风月。他能说是在情书节段爱上自己的么?岂不是以卑劣手法在窥视弟弟的女朋友?无论那时戴宗平再不堪,自己与他并没有分手。所以,这一段细节他从没提过。自己寄到戴家的情书,也被仔细整理过,放在了保险箱里,悄悄搁在了地下室里,密码是自己的出生日期。那年冬天、春天、夏天,发生的一切就这么静悄悄地封存了。有一度自己很焦虑,因为宗平曾有两周停止了回信。记得那时自己很生气,说了些过头的话:要是他生病了,可以少写几个字,空白信寄过来也行;要没生病,若是移情别恋了,或出轨了,自己会死给他看!突然他就回了信,说起上海的新建设,高楼拔地而起,码头在建新的,将来在上海一起生活的质量会更高之类。那时自己,并没觉得奇怪,收到回信就很开心了,还以为他上了班,更成熟,看东西更高屋建瓴了。从此后,两人的情书就再没断过,感情也更好了。纽约的冬天漫长而阴冷,自己经常坐在屋子里,心里暖暖的,不是在读他的信,就是在写回信,隔着一个太平洋,也能感觉到他在上海的呼吸和温度。那时自己还以女人的小聪明,帮他幻想两人未来生活的样子:相依相偎,生儿育女,白头偕老,一辈子恩恩爱爱.......字里行间若无其事向他灌输了自己的价值观:好男人在任何时侯都要洁身自好,才配得到妻子的尊重,才配享有幸福;妻妾成群很丑,像低等动物一样,不文明之类。他好像认同了自己的“洗脑”,认同了自己的婚姻观,答应将来两人会在教堂办一场上帝见证下的一夫一妻的婚礼,无论贫穷与否,贵贱与否,生老病死与否,都会不弃不离,永远厮守在一起。两人眼里,只有你我,携手并肩走完这一生......这样情书的主题,你来我往,持续了多半年。自己也是从那些情书中找到了自信:宗平爱自己,许诺了自己未来幸福的生活。这也给了自己错觉,以为回到上海后,一切十拿十稳,幸福的人生手到擒来。但当看到宗平与若柔的真相后,才天塌了,发了疯,痛彻心扉,不能原谅他,觉得他虚伪,说一套做一套,是天下最不要脸的货色!其实是冤枉了他。但想想,若没有前面“岁月静好,温柔以待”的铺垫和期待,自己也不会如此失态,如此作,还跟人私奔了,赶上了一场飞机失事的事故。想想,那时他写给自己的信件,落款只一个字:戴。宗平写信,只是偶尔才落款一个姓字,多数是:宗平。还有他们兄弟的字迹,难道是相像的么?为什么自己从没有过怀疑?安娜半夜睡不着,打开箱子,拿出安家工厂转移到自己名下的合同,最后面有戴宗山的亲笔签名,仔细看了看,“戴”字是一样的,写的龙飞凤舞,天雷滚滚,很有力量。遗憾的是,自己收到的“宗平”的情书,因为回到上海后,憎恨他,就丢弃了。否则字迹上,可以再比对一下。只所以要证实这件事,就是想知道:谁在曾经最寂寞难捱的时刻,给予过自己最温暖耐心的陪伴?那一个个寒夜中,究竟是谁在与自己窃窃私语?自己曾经的那些梦想与希冀,究竟是说给了谁听?谁如在耳边回应了自己?安娜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混沌的暗夜,淡漠的内心在慢慢积蓄柔情。即使在这离乱的炮火连天岁月,即使不知下一步落脚何处,她依然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得到了上帝眷顾的女子,也许得到了能润泽一生的幸福。那天晚上,她肚子突然剧烈疼痛,不得已把睡熟的小虎子摇醒,让一个孩子出门去叫江云柚。江云柚半夜急忙跑过来,看着安娜满头的虚汗,也吓傻了。她懂话术,并不懂医术。最后好歹叫来了邮轮上的随船医生。好在医生中西医皆通,又是望闻问切,又是把脉半天,又是用听诊器听胸,直至折腾到天亮......※※九月十三号,一发炮弹落在南京路的百货大楼里。昔日上海最繁华的商业街,瞬间浓烟浓浓。街上到处是惊慌奔跑的百姓,大家像海里被群鲨围猎的小鱼,只知道顺着人流奔走,却根本不知道要去哪个方向。有的妇人一边跑一边叫喊着孩子的名字,一条胳膊被炸飞了,她还不知道。直到有人大声呼喊:“你的胳膊掉地上了!”妇人才茫然回头,看到后面路上血迹斑斑处,果然有一截惨白的胳膊,而自己的一只断臂正在汩汩流血......有的男人,在街上飞奔着,然后一头栽地上,因为一只腿突然没了。有的人突然没了脑袋和脖子,毫无痛苦地死去。整个街上一片骇人听闻的惨相,但就在面前眼睁睁地发生着。但没有人顾及别人的惨剧,因为子弹在街上横飞,炮弹掠过城市的上空,不知又击中了哪幢大楼......另一条街上,随着一辆日军重型机车突然被炸翻在路边,有几个人影从街巷向深处奔去。从今日开始,上海进入了短兵相接的巷战和游击战。由于日军从外部陆续调入上海二十多万军队,国军也调入了大几十万,郊区的战役以日军最终攻占宝山县而结束,现在大家都进入了市区,在大街小巷进行街战,互相神出鬼没地打冷枪。戴宗山的下属,每人一把牛哄哄的德式步/枪或冲锋/枪,分成几个小队,大家也做一些诱敌、合围的配合。每打死一个敌人,戴宗山都让他们记下来,战后到公司领赏;凡是受伤需要医疗的,就把枪交给同伴,自己跑到苏州河,游到对岸的公共租界里,自有救死扶伤的医院救治。所以大家不论是为了爱国杀敌,还是为了赏钱,都轻伤不下火线。何况你的老板也没走,平时可没机会与老板这样的人结成战友情谊的。那天,也该着戴宗山倒霉,那辆机车被引爆后,有一颗小石子被炸飞,正中他的小腿,一时血流如注。戴宗山瘸着腿与小唐等人,跑进一家隐蔽的教堂稍事歇息时,正看到安德躲在里面抽大烟。安德是上周悄悄从法租界里跑过来的,他一个瘦的像鬼一样的灵魂,竟然躲过了所有不长眼的子弹,安然跑到女婿面前,先告诉他第一条消息:安娜去重庆的路上生了病,好像查出怀孕了。她好像无法继续乘船去重庆,中途上了岸。现在病情不明,江云柚正在岸上帮着找大夫。安德觉得这个消息很重要,所以特意跑出来告诉女婿,让他心中有数。电话是江云柚打到法租界戴家工厂的,有人接到了,告诉了安德。戴宗山听闻后,既高兴又担忧,高兴的是,太太竟然怀孕了,这一定是自己的孩子,因为安娜在嫁给自己后,虽脾气不好,但没有乱来过。担忧的是,这兵荒马乱的,她要到处奔泊,要是身体撑不住怎么办?再说,现在全国的医疗,除了上海南京北平等为数不多的几个大城市,其他地方几乎没有像样的现代医疗和医生。等于听天由命。戴宗山找了个布条,把腿上的流血处包扎了一下,走过去,伸出手——老丈人便自动把烟枪递了过来。戴宗山狠狠抽了一口,咳嗽起来,“据说大烟这个东西,在以前中药里能起镇定作用。”“那您就多抽两口,镇定镇定。”老丈人保持着对灰头土脸女婿的客气。戴宗山再抽一口,吐出有一丝甜腻的烟火气,抬头看着灰暗中散发着五彩琉璃的装饰和基督的十字架,问:“你没真信吧?”“以前安娜让我信来着,她说我这样的人,败家,抽大烟,人不人鬼不鬼,安家和高家都不会收留我,死了会成孤魂野鬼;信了基督,没准能晃悠到一个一般的天堂角落里呆着。”“呃,你这样的能混进一般的天堂,还能呆个角落。这样的地方,应该也会收留我吧?”“会。你比我将来有机会进天堂。”老头说着再抽一口,把烟枪递过去。“不抽了。万一以后我也染上你这大烟鬼的毛病,你闺女没准会休了我,能上天堂也没用。”戴宗山苦中作乐,呵呵笑着,躺在教堂里的木条椅上,看着教堂天窗玻璃上的五彩颜色,想起来安娜头饰,心里有点隐隐痛,不知她现在好点了没有。战乱中,几乎没有多余的力量帮她。“姑爷,你让我保管的东西,我都藏起来了,在我家枇杷树地底下的老木箱子里。树下堆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到时拿着铁锹,在那堆东西下面挖几下就是。等太平了,你过去,拿走。”“呵呵,那是值钱的物据。”宗山笑着,“现在我改主意了,万一我有了孩子,你把东西交给安娜。”“放心,再值钱,也是你的,不是我的,我不会占为己有,心里也不踏实。现在我儿子也失去联系了,他回国后,心大了,不服管,这乱哄哄的,他小屁孩就到处跑。”老头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要是儿子出了闪失,我这辈子,什么东西都不需要留,留着东西给谁呀?”说起未来,安德突然有些落漠。安顺详是在卢沟桥事变后回国的,回到上海后,也没怎么和家人联系,自己和几个同学就到处游荡。安德特意从安全的租界过来,告诉戴宗山第二件事,就是自己的儿子也可能在这边打游击,嘱咐女婿万一碰上了,绑也要把他绑回法租界。现在戴宗山用一只好脚踢踢他,“行了老爷子,你儿子应该没事。万一我不行了,你替我保管的东西,就一分为二,留一份给你儿子,另一份转交给安娜,养我的孩子。这次十有八/九是我的孩子。”安德看着戴宗山得意的样子,马上用烟枪杵杵他,“我告诉你女婿,安娜有各种缺点,但她不会出轨。”“呃,是吗?当年你也是这么给我说的;要不,对安伊,我真得重新考虑。”戴宗山毫不留情地揭他老底。“可是安伊,你也是喜欢的。我只是没料到他们后来又重新复合了,不然,安伊也给你生个儿子,多好。”戴宗山手枕胳膊,看着高旷的教堂顶部,“你说现在安娜会在哪里?城市,小镇,还是躲在哪个村里?不知江云柚能不能照顾好她,三四个月的身孕,正是容易出事的时候。以她动不动就沉不住气的脾性——”然后扭过头,笑着看老丈人,“你说安娜的脾气随谁呀?你不是这样的人,尊夫人好像也不是。”安德叭嗒叭嗒眨了他两眼,“不随我,也是我闺女。你别想歪了,这是没错的。”“嘿。”宗山笑着,平时没事最爱打趣老丈人,“你的命还真好,也能有两个闺女一个——我这小舅子,虽年龄小点,但真打起仗来,没有吓尿逃跑,算个英雄。”安德突然抽着烟沉默不语。战前那几天,上海成批的难民向外逃亡时,他从戴宗山手里接过船票,递给儿子,让他赶紧离开上海,向南,向西,都行。平时的纨绔子弟却一甩眉眼,说了句“我要留下,哪也不去!否则,我回国干什么?”“你能干什么?”“你又能干什么?”“我留下来守家。你姐走了,你妈也走了,我得看着家里的东西,你姐夫家大业大,那些值钱的东西没有自家人看管着,行么?不然我也早走了。”结果儿子强硬地说:“别管了,我好几个同学都不走。”街上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在朝这边招手。安德马上摁住儿子,“你们又去哪里惹事去?”“不去惹事,去法租界,看别人打仗,可以了吧!”然后他看着儿子跑走了,加入了那些热血沸腾的孩子。几个毛头小青年消失的街道,倒是法租界的方向。他突然想起,口袋里还有一些钱,现在买不成大烟了,物价飞涨,可以给孩子,让他们吃些东西。只是这帮小崽子们跑得太快了。剩下的日子,安德听着隆隆的枪炮声,看着子弹从城市狭窄的空间乱飞,砰一声消失在墙里,或是一通炮弹过来,把好好的建筑炸得地动山摇,哗然而碎。他就站住,心疼得眼泪汪汪,这么好的城市,这么好不容易开出的街道,每家每户都是像自己一样的市民缴了多少年的税金换来的,你们这样给炸了,轰平了,有想到今后怎么向人家交待吗?在他眼里,这场战争太他娘的混帐了,火/枪火炮,不说去城外、海面上打去,却在中国最繁华富丽的城市里搞破坏,你们他娘的是坏得冒泡还得蠢得冒傻气啊,即使现在子弹打不到你,劈死你的雷也在路上呐!外面打仗,他就在自家房前房后看一阵子,悄悄跑到女婿的物业前看一阵子。戴家产业多且分散,这些天他在混乱的街上,一条街一条街地走着,子弹在身边嗖嗖飞着,看到女儿的女装店还在,只是玻璃被震碎了,里面的衣服也乱七八糟,不知是遭抢了还是风刮的;与女装店相邻的女婿入股的百货大楼主体还在。然后又去虹口,发挥老上海人地利的优势,从最隐蔽的小道上,一路看到有死伤的妇人和孩子,到处是哭泣声,如人间地狱。在目的地,他远远地站住了,昏花的老眼里,看清楚了女婿的工厂已成为战争的炮灰,好好的三层小楼也给生生轰透了,若大的窟窿敞露着......他马上转过身去,这种破坏像挖肉一样疼,受不了,既然完了,看一眼就回去。在看女婿的银行时,他从苏洲河上经过,看到有人从水里打捞尸体。本来都过去了,只是一个男孩子的声音让他停住,那是儿子同学的声音,很沙哑,他鬼使神差记了起来,回身,向那个声音走去。走近他,还没开口,就从他和其他人的胳膊缝隙处,看到了他们围起来的人,躺在地上,浑身湿透,显然刚从河里捞上来。那是一具男孩子的尸体,穿着他所熟悉的衣裳,他是被自己和黄澜玉惯坏的孩子,爱穿名牌,性子沉闷,却不怎么听话......他的眼睛一下子直了,周围鼎沸的人声瞬间停了下来,说话声没了,枪炮声没了,只有他曾经的声音,“我不去惹事,我去法租界,可以了吧。”孩子是中枪死的。怎么中的枪,他不知道,也听不进来龙去脉了,只听到那些孩子说,他是后面掉队的......安德躲在角落里哭了许久。但没告诉任何人。他觉得不告诉别人,就意味着儿子还活着。从那天起,他突然能走进教堂了。“这就是我来这儿的原因,唯一的儿子没了,天塌了,觉得活着少了点意思。过来,是给上帝的儿子念道念道,他的儿子没了,我的儿子也没了。”“节哀吧。”戴宗山不开玩笑了,眼神和语气都严肃起来,在丈人面前也规矩地坐起来,肃穆了半天,才解嘲似的,“万一哪天我也走了,会和高顺详结伴,路上我照顾他。你也给我祈祷祈祷。我想上好点的天堂,不想上一般的。”安德郑重点点头,“我一直有给你祈祷。”戴宗山温厚地拍了拍老丈人的背,回头招呼那帮在木椅上乱七八糟躺着的一帮属下,呼噜都震天响了。外面忽然枪声大作,可以出去再行猎一番了。※※十一月某天的傍晚,霜降。战争已打了两个多月了。随着街上有敌军坦克被炸翻,在众人后退,准备回到教堂庆祝时,一阵刺目的白光闪过,戴宗山感觉周围倾刻都安静了,甚至像梦中,没有颜色,只有自己的潜意识,右胸中了弹,在汩汩冒血,瞬间少校军服的衣襟湿了大片。自己的岳父安德曾经叹息过:“你说你都到这身价了,这仗还用你亲自去打吗?快回法租界吧,家产能剩多少算多少,天灾人祸,战争死人,都不是个人能控制的。你没必要跑到前线去,万一拼死了,可能就白死了。”他突然叹息,也许过不了多久,自己就真的要死了。是不是白死,他不知道,但死亡已到了眼前。自己的那帮兄弟,这些天,已挂了三分之一。他有预感到自己的未来。戴宗山躺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飘着硝烟的天空,甚至连烽火的气息也嗅不到,只觉得自己被卡在这个地方,身下硬梆梆的,像水泥板,旁边有被谁忘记端走的一盆杜鹃,叶子上积了尘,却顽强开出红云般的花朵。这是安娜钟爱的鲜花,为此,他曾提前在庭院里让花工们栽了很多,这样每年大部分时间,她都能站在窗前,或在院子里散步时,看到这种一盛开一片,片片如红云的花海了。他恍然觉得自己要在这盆花下长眠了,很为自己可惜,很多事还没来及做,很多话还没来及说,一直没告诉安娜,自己很爱她,是作为一个男人愿意拿出自己的余生去守护的爱。也许自己最早爱过安伊,但安伊不爱自己,无法圆及自己哪怕最浅短的梦想,自己失落后,便把梦想转移了,无可救药地转移到安娜身上。他记得有一次,在安顺胡同口看到她,她还是青春期的少女,穿着淡黄色连衣裙,迎着阳光向自己跑过来,充满青春萌动的美感。她不是来找自己的,她是来找身边的弟弟宗平的。自己那时充满善意地看着她,内心充盈着美好的感觉。他真正爱上她时,是看了她写来的情书。那些情书不是写给他的,他知道,不知为何,却深深地被一种单纯美好又激烈的情感打动。宗平一时把她忘到了脑后,这个傻丫头还不知道,莫名他就想到了曾经安太太对他说的一句话:也许我的小女儿更适合你。当时他并没想代替宗平,但不知为何,就给她回了信。这一回,两个人的倾述欲望便如江水般无法停止。那个冬天他竟不知不觉、昏头昏脑地恋爱了,给一个美好的影子写情书,费了他有史以来他最多的脑细胞。他悄悄地,不可琢磨地,甚为热烈地释放了自己人到中年的所有情感,雷只打一次,花只开一季,有些情感消耗了,就有热烈相爱过的感觉。他看着慢慢变暗的夜空,想到这一生,唯一快乐悸动的时刻,就是收到她的信的时候。她毫无保留地向自己敞开了一个单纯女孩子的梦想和心扉。她信的开头为dear,或darling,让他心地柔软,很想做一个高尚的丈夫,为她遮风挡雨;做一个负责作父亲,与她一起建立家庭,抚育孩子,携手走完这一生。她告诉了自己,自己应该怎么做,她会感到幸福,自己也会得到爱情和一生的美满。那是自己第一次恋爱,以前不是,以前是单恋,别人的回应很勉强,自己是按自己想法去做。从那以后,他知道可以按对方的想法去做。作为男人,在迁就女人上,他不认为自己的想法有多重要,她的想法没准更好。他愿意按她的想法去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生活。她是为数不多敢直接对自己说“你要怎样”、“你该如何”的人。她不算温良和驯服,但那种对家庭和男人的爱与控制,深深打动了自己的内心。他愿意以后听她的,被她管着,愿意一生以上帝的名义起誓,只与这个女人生活在一起。那句曾经安太太所说的话,终于像咒语一样,合丝合缝钳住了他的灵魂。那天晚上,扛回他的是那个头缠沙布的年轻人。“放下我,你走吧。”戴宗山料定自己的生命到头了,“死一个就行,别多搭一个。不要做不值得的事。”但姓丁的默不作声,只管扛着他在工事里低头往前走。戴宗山就忍痛看着地面,随着天空乍亮起的照明弹,能看到扛自己的人穿着破旧的登山靴。终于,年轻人把戴宗山放下来,放在洼地处,自己坐在一侧大口喘气。戴宗山从怀里掏了掏,掏出一枚怀表,一串钥匙,和一个折叠的纸片。那纸片折得很讲究,没舍得折素描中她柔美的脸,只从大裙摆处小心地折了一下。戴宗山递给他,“老弟,对我,你尽心了,戴某心领了。这串钥匙,有一把是开我在银行的保险柜。你去公共租界找安德,就是安娜的父亲,他会告诉你怎么做。这只怀表,你拿着,让安德或陶伯去律师所找一个美国白人律师,他有另一把钥匙,告诉他密码是我太太嫁给我的时间。”但那个纱布遮半张脸的年轻人,坐在一侧,没听见似的,动也不动。戴宗山转过头,盯着他,终于看到他迅捷抬头看向自己的眼神,凌厉又激动。“别装了,你知道我是谁。我早也知道你是谁。”戴宗山又一种誓死如归的平静与镇定,“和平年月,我是靠自己的力量得到我的妻子的,并想尽了办法,终于让她忘记过去,有五分爱上了我。”宗山平和的眼神看向深远的夜空,在上船时,安娜看向自己的眼神,尤其她说,你一定要活着回来,我要给你生个孩子时,他内心知道,这个女人是有可能被他暖热的,养熟的。“战争来了,上海陷入了火海,我的一切,可能会打水漂。但老子不后悔,老子是一条汉子,此生想要的都要到了,财富,上海滩的地位,尊严,和想要的女人!现在死,我也看得开,我保险里已拟好了遗嘱,你可以告诉安娜。”愣了一下,又看向他,年轻人竟低下了头。“当年我说你死了,让你隐姓埋名。别怨我。在当时,是对我们是最好的方式了。我们都可以开始新的生活。”年轻人继续沉默。“现在,老子要死了,其实不忍心安娜一个人孤苦伶仃。我除了一个弟弟,没有其他家人,只能留下一个遗孀。你知道,女人像小孩,又单纯又傻得让人不知所措,我给她留了一些钱,足够她后半辈子犯傻也能活得很好。老弟,你等她两三年时间,她现在可能怀孕了,这时节也不知孩子能不能保得下来。你让她想清楚,如果想嫁给宗平,你就服命吧。如果她没选宗平,你就去找她。你也算有勇气有担当的汉子,把她托付给你,我也能安心。”年轻人的脑袋一直深深低着,深夜中枪声突然又密集起来。他的注意力被外面吸引住了,都没注意到眼前的伤员,是不是还说了些什么。显然,这个地方不保险,他立码上前拖了这个一个月前在上海滩还叱咤风云的人物,他已没了声息。他伸手探他鼻息,还好,还有呼吸,只是昏迷了过去,血迹不断地从他胸前渗出来。年轻人把两把枪背在身后,弯下高挑的身材,把戴宗山宽厚的身体继续扛在肩上,义无反顾沿着工事奔走。他们互相掩护作战的近两个月间,早已彼此知道对方是谁,却在沉默中建立了一种特殊的感情。戴宗山早在医院中就认出了对方的半张脸。尤其从他落下几张素描中,看到画中柔白的小脸,纤腰,长裙,是安娜。“没想到你会回来。”“在戴老板的真金白银下,我的确是已经死去的人了。”“抱歉兄弟,不得已。”戴宗山那时还有雪茄抽,特意从雪茄盒里拿出烟,给了他一根,点上火柴,手捂着火苗,给了对方。丁一也没客气,第一次抽雪茄,狠狠地咳嗽了两声。“安娜曾说,你们这些黑心的资本家草菅人命。草!”戴宗山在站着向南方出神地看。“怎么了?”丁一也看。“闸北起火了。”那场大火熊熊烧了半夜,两人就在废墟的暗夜里寂静地瞧着,看着滚滚浓烟冲到天际。“我心中的上海被摧毁了。”丁一轻轻说。“还能重建。”资本家说。“所以,像你们这样的黑心资本家别死在战场上,你们应该凭你们怎么也医治不好的黑心肠,把这座城市建好后,再死。”戴宗山点点头,“如果还有后来,我会给美专捐一笔钱,要求学校重新雇你当老师。”“因为我拿枪为上海而战的义举?”“嗯,因为你不是孬种。有才气,不教学可惜了。”“安娜现在还好吗?”“她去重庆了。”“我希望她幸福。”“谢了。”丁一扭头看他,“好像安娜不喜欢你。”“我喜欢她。”“你别强迫她。”“不算强迫。”戴宗山从他嘴里捞走雪茄,教他怎么抽这玩意儿,同时警告:“不要在背后谈论我太太。”丁一低头沉默,从包里又摸出一张安娜的素描,在片刻的暗光中,呆呆地看着。“战后,找个好姑娘结婚生子吧。”戴宗山把素描从他手里夺回,小心折叠了一下,没舍得折叠她的柔白的小脸,只从裙摆处折过去,放进自己口袋里,“过去都过去了,不要走不出来。”“我曾经很喜欢她。”丁一明白无误地说。戴宗山看着前面,没说话。“我喜欢苹果,她也是。我们都喜欢苹果。”年轻的画家喃喃说。一周后。上海在他们身后沦陷了,若大一个辉煌的国际都市,从一个小渔村,郁郁葱葱一百年间就脱胎换骨长成这么光彩夺目的样子,每一枚炮弹落进去,戴宗山心里都抽搐一下。的确,正像安娜所说,他是上海滩里如鱼得水的流氓大佬,搁别的地方可能是上不了台面的人物,但就是这座城市成全了他,让他戴宗山的名声在别人嘴里说出来都有飞黄腾达、功成名就之韵。无论自己怎么发达起来的,这都是成全自己的地基,这座城市是片海域的话,自己就是这片海疆里适者生存、长出强悍獠牙的那种翱翔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