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请求戴太太,不要与我抢小虎子了,顾家在宁波大小也算有些名声,到我这里,已是三代单传,我目前只有三个女儿,只有小虎子这一个儿子.....”安娜头蒙蒙的。这个男人离开后,安娜又呆呆坐了半晌,把店铺的事都忘记了,对方几时离开的,她都没意识到。走出咖啡馆时,林伯迎上来,已经到下班时间了,“太太,回去吧。”“不,送我去码头,去找安德。”安德在码头上也生活得蛮习惯了,以前一个不怎么做事的老爷,活得有架子没尊严,突然强烈地被每月二百块的高薪吸引着,就在潮湿的码头上安顿下来,平时活也不重,不用在码头上扛包,不用卸货,就是管管人事,记记账,给工人发工资时监督一下;因为为人温和少言,还蛮受工人们尊敬的。他也蛮享受被人尊敬和爱戴。同时在码头上买大烟并不容易,于是抽得也比以前少了,但脸色红润多了,现在精瘦的脸上,皮肉紧实了一些。安德是受到社会驯化的人,很尊重社会上有权势的人,就是安娜来了,也不例外,看到那辆雪佛兰过来了,就早早地来到门外,垂手等待着。安娜没理他,直接进了屋,有些事,不想让林伯听到。安德礼貌地跟林伯打了声招呼,又安静地跟随到屋里来。安娜就坐在父亲平时坐的“领导”位置上,父亲就在面前跟小跟班一样,等着问话。安娜很气的,觉得有些事父亲不应该瞒着自己,他让自己像个傻瓜,有些事很被动!“小虎子的事,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安娜随手拿起父亲的折扇,心烦地哗哗扇风。“生个病,没大事,小孩子不生几次病长不大......”“我问的不是生病!我问的是他父亲究竟是谁!?”安娜简直气疯了。这些日子,自己像个傻缺一样,一直在白兜圈子。安德本能向外看了看,走两步,把门关严了。“你小声点,这又不是多光彩的事——”“不光彩,所以才瞒着我?!”“不是故意瞒你的——”“还说不是故意?”安娜瞪着他,要不是自己亲自去一趟宁波,还差点丢了小命,这事恐怕自己会一辈子蒙在鼓里了吧。安德便闭了嘴,垂下眼帘。“这么说,顾言卿说的都是真的了?”虽然知道了那是真的,安娜过来还是想再盖个章确认一下。“这个人事真多,不是什么好东西....... ”安德嘟哝着。安娜扇子扇得飞快,“也就是,想把小虎子接过来,都难了是吧?”“那是人家顾家的儿子,你接过来......咱接不着。”看着女儿的脸色难看,安德又小心翼翼提一句,“你让戴宗山接,戴宗山以什么身份接?只能.......要么收买他,要么威胁他。这象话吗?”是不像话。这次姓顾的跑来求自己,就是戴宗山威胁他了。不然姓顾的不会这样跑来跟自己讲那些内幕。“小虎子既然与戴宗山没关系,为什么他在杭州和宁波上特殊学校的钱,吃穿住的费用,都是戴家付账?”安德叹了口气,“是你姐和戴宗山商量好的。”“商量好的什么?”“你姐不离婚,不再与姓顾的来往了,宗山就把小虎子视为己出,当自己的儿子养。”呃?戴宗山会做这种亏本买卖?“那为什么又送走了?”“你姐不是不在了么?再说,顾家也没儿子,人家要,就给了。”“给了顾家,那就顾家养。凭什么戴宗山出钱?”安娜也是不能理解。“宗山要面子,起码现在大家都知道他有个儿子。喜不喜欢儿子,把他送到哪里去,又是另外一回事。”明白了。一个过度精明又心狠手辣的人,也会为了脸面做冤大头。临走了,安德怕安娜心情不好,特意提醒女儿,“你回去后,不要什么事都要质问宗山。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你要理解点人家。你看,你去宁波,晚上没回来,他都打个电话来问问。就那天,我跟他说,起风浪了,水面上不太平了,人家就立码从家里跑过来,把能扛风浪的大船,十好几艘,都给派出海了,一路到宁波,总有一艘能碰到你......”这个人情,安娜觉得自己会还的,忽然想起了什么,“两年前那晚上的台风,他也这样找安伊了?”安德沉默了片刻,“那天晚上的风浪更大,水面上再大的船也难以立住。”“他没找人是吧?”安娜就要个答案。安德没有接话。也就是没找。那天,安娜回去很晚了,戴宗山已吃过晚饭,正在客厅里坐着,一边抽雪茄,一边安静地看一份文件。安娜走过去,站在他面前,突然有些百感交集。顾言卿临走时告诉她,戴老板威胁他说:如果不把小虎子交出来,就让他好看!然后他给安娜看了他的左腿,就是以前戴宗山派人把他打的,左腿生生打残了。这次要不把儿子交出来,再敢多一句废话,会把他的右腿也打瘸!很难想象眼前的男人,人前人后有着完全不同的两副面孔,在家总是雪白的衬衫,手持一支高档古巴雪茄,一副慵懒又温文尔雅的派头,要么静静地看报,要么听从下属的汇报,连对佣人都很宽容客气,不凶蛮,不暴烈,给人一种上流社会岁月静好并很有教养的模样。另一副面孔呢?她竟打了个冷战。“各项指标还不错,就是有一点,营养不太够,体质偏弱。”戴宗山把那份文件随手放在几上,是泰勒医生对戴太太的体检总结。他温和又深邃的眸光穿过烟雾看着小娇妻,“去吃饭,我吃过了,没等你。乖,多吃点。”☆、恩爱勤快的吴妈又把晚餐一一端出来, 摆在桌上,悄声:“先生已经吃过了,我都是分了两份的。这份没动过。”安娜嗯了声, 坐在饭桌上开吃。身后戴宗山在抽雪茄, 吐烟圈, 像往常一样,又拿出当天的报纸浏览。他没问自己去了哪里, 他会知道的吧, 林伯不是他的人么。安娜吃着吃着,也有知怎么的,眼泪竟滚落下来,连她自己也控制不住。内心突然很痛苦。“怎么了?”他在背后,似抬头看了一眼。安娜没说话,随便吃了点, 提着小包就上楼了。她在淋浴间卸了妆,出来, 看到戴宗山已上来, 正换睡衣。今晚是单号, 她不应该出现在大卧室, 按惯常, 如果想把小娇妻留下, 男主人应该再额外付出点什么才行。戴宗山想了想,好像自己没付出什么,所以就若无其事看着安娜的举动。安娜不理会他, 洗漱好,施薄妆,把自己打扮得香香的,美美的,钻进了薄毯。男主人也洗漱回来,坐在床上,在抽一支细雪茄。空里气瞬间有一股细细的香草味道,有点甜,很好闻。安娜伸手,把雪茄从他手里抄过来,放进自己樱桃小嘴里,抽一口,也慢慢吐着烟圈看。然后,还给他。“女孩子,你不要抽这种东西。”他淡淡地说。“你为什么抽?”“习惯了。你不会抽,容易把烟吸进肺里,尼古丁含量很大,对健康没好处。”正确的抽法,是控制烟雾仅在口腔里流连,然后吐出,作为不良习惯,有醒脑提神作用。安娜转过身来,看着他把蓝烟缓缓吐出来,在上方形成飘渺的地图。“你小时候是怎样的?”安娜也不知为什么要问这个。好像没怎么了解过他。“小时候日子不好,很早就去了工厂,做学徒。”面对妻子这个大学肄业生,还是洋学生,戴宗山说起过去,也没有难为情。事业做大了,不用自卑了,毕竟包括申大银行及其他公司和商行里,都有大把归国的学士、硕士、博士在为他工作。但安娜知道,他说的工厂是指安家的工厂,以前听宗平说过,他从上小学,就是靠哥哥的工资供的。年轻时的戴宗山应该在安家的纺织厂和面粉厂都待过。“你在工厂做了几年?”“十年左右。”“那时常见到我姆妈吗?”想想那个时候,应该是姆妈在管理这两家工厂,外公应该去世了。他嗯了一声,“安太太是我见过的最聪明也最有见地的女子。”作为女婿,他也只能夸到此。他清楚地记得,在他昏暗的少年时代,工厂厂主的女儿安怀茹是他所能见到的最优雅性感的女子,风韵,智慧,举手投足间,都丰富了他对上层社会女性的全部想象。那时他很穷,却很机灵,少年的精力也无限,他是最早发现她是有特殊魅力会发光的人,很多人仅是仰望她的身份,只有他仰望她作为成熟女性的那种令人心动的优雅风华。于是也一直暗暗向她学习如何管理工厂的手法。等到安太太注意到一个头脑聪明的孩子什么事都能做到前头,能省心帮她处理不少琐事时,她特意夸了他,说他与别人不一样,非池中之物,应该有远大的前程。不管她那时是不是为了鼓励一个孩子,说了过誉之词,但少年戴宗山都铭记在心,做好准备不让这个时代辜负自己。这个美丽的女人,还特意拿出钱来奖励了他,让他晚上去上夜校,嘱咐他多忙多累都要不间断,因为知识在于积累。那是他的少年人生中第一次认识到自律的价值。“识字,学习文化,至少会读书看报,会让你的生活变成另一种样子。”这是安太太在他人生中说的最重要的一句话。他至少二十岁前,一直是在这句话影响下生活的。所以,他虽没正式上过学,但凭多年在夜校,风雨从不间断,日积月累地学习,又细致入微地观察过不同工厂之间的运作,以及上海这个三教九流汇聚之地在各个层面是如何运行的......他早熟的眼睛,过早洞悉了一切。后来,他果然非池中之物,起码安家这座小池塘里已留不住他,他冲进了上海这个十里洋场、回报更大更复杂的海洋里,如蛟龙入海,如为这个世界而生,没用多少年,就变成了现在的自己。“你什么时候爱上我的?”安娜开始追究这个问题。这个男人窒了一下,又想起那年,他已离开安家两年后,又站在安顺巷子口,看到明亮阳光下,一个穿着粉黄衣裙的少女走出来的情景。那时她仅是个中学生,体量刚长好,眼睛弯弯,很娇俏,爱笑,也很善良,在中途讨饭的人碗里随手放了一枚小币,叮当的一刹那间,她在他眼里像披了光。那时,他身边还站着戴宗平。他是送宗平来接安娜的,他顺便来等安伊。想想那时,他还是没对安娜太动心,只是安太太曾经说过,他可能与她的小女儿更相配的话,让他总忍不住多看她一眼。但,他对她最早的印象,比较深的一次,应该是这里。“有些预言说会发生的事,真的可能就会发生。”他说的虽然含糊,但也得承认,要不是安太太当年那句预言似的话,他不会每次在她出现时,总要多看一眼。看得多了,可能最后会生出情意来。因为你在心里,不知不觉中,也在悄然期待发生点什么吧。“质变是哪一次?哪一次你觉得你爱上我了?”他没有回她,有点说不出口。仅俯身在她面庞上,满足地吻了一下,说:“我只记得安太太说:无论我哪个女儿和你在一起,以后你不要亏待她。”他看着她柔美的脸,和覆盖在深潭般眼睛上面的扇形睫毛,“她是在我人生中很特殊的一个人,对我的嘱咐,我一定要谨记,不要亏待了她的女儿。”安娜其实有点不能理解这种情感。“所以,我爸和黄太太要卖纺织厂时,你买了过来,你觉得别人经营不好?”应该是安伊在后面撺掇的吧。“安伊也不同意卖,毕竟是安家两代人的心血。放在我手上,我确实会比别人用心经营。”这话说的也没错,要不是那曾是安家的产业,戴宗山说不定早放弃这种低端附近加值的工厂了,高赢利的时代已过去,这两类工厂都在演变成薄利基础性的产业,也就挣个辛苦钱。“你恨安伊吧?”安娜突然问,然后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他没说话,也没什么表情。“你是不是觉得......”“人已经不在了,有些事不要再提。对谁都没有好处。”他也就这一句。毕竟妻子出轨,对一个男人,是很没脸面的事,何况还意外带来一个孩子。每次想起,都觉得窝心。“其实我都知道了,小虎子...不用接了。”说完又觉得残忍,毕竟那是自己的亲外甥,生活在那种姥姥不疼 舅舅不爱的环境里,太于心不忍,“他能上个正常学校,能像正常孩子那样快快乐乐地成长,就好。”他嗯了一声。估计接下来的两天里会给姓顾的打个电话,让他不必再担惊受怕了吧。“宗山。”“嗯。”他转头看她。“我会给你生一个的,两个也行。”安娜说这话时很诚恳,也突然对这个男人充满了同情。又傻又窝囊,这样的事,他也忍下来了。他似乎笑了一下,垂头吻了她的面颊。安娜趁机伸出手,环住他的脖子,主动吻了他的唇。是主动。她清晰地让他知道,自己感激他为自己做的一切,他想要肉偿,她愿意。他想要她感情上亲近他,她也可以试着去尝试。毕竟没有其他更好回报的方式了。其实戴宗山喜欢这种有来有往的互动,他娶她,明知道她不喜欢自己也强行做了,也是心怀了一份念想,如果自己对她足够好,是不是天长日久,她也对自己动了感情呢?他一直希望这种感情发生。无论她多少次无理取闹,多少次让他灰心丧气,他都没有放弃,就是希望这份美好的感情能从她心里萌生出来。现在,又有一丝小小的苗头了。她竟然主动亲吻了自己。他贪恋这份也许是心血来潮的爱意,任由她多亲吻了一会儿,也让自己多幸福一会儿。安娜觉得,他的唇与以前稍有不同,虽不能引起她太多身体反应,但还好,不那么讨厌他了。而且多吻他一会儿,也是偿还。他们之间是有协议的,也算是明码标价。她在他身上多投入一些感情,他会对她回报更多一些。在她吻累了,放开他时,他还恋恋不舍地又吻了她一会儿。“这样就很好。”说的心满意足。泰勒告诉他,戴太太的身体状态到了怀孕的好时候,他可以多耕耘,以期收获。怎么能放过这种好机会呢。安娜第二天,没去上班,腰疼,背地里骂了他禽兽不如。不是那种厌弃的骂,只是他对自己的身体过于热衷而已。很快,戴宗山人派人给她送来了电影票,是卓别林最新的默片。安娜与林伯一起去看了。男人白天确实忙,她正好也不黏他,光晚上就够她招呼的了。看完电影后,林伯把安娜带到静安区的体育场,戴宗山在那里与商业伙伴在打网球。他就想让安娜兴趣广泛一些,整天不是窝在店铺里画图扶额,就是躺在卧室里睡觉,太没精神了。安娜坐在太阳伞下,把戴宗山的墨镜戴上,喝着西瓜汁,看了一会儿男人们穿着半截运动装,在场子里挥汗如雨地扣球杀球——现在的人和以前不同了,想想自己的外公、父亲,还是传统的做派,从年轻时就不爱运动爱养生,戴宗山和他们明显不是一类人,他强悍,热爱孔武有力和体力优势,不是“文质彬彬”这类人。他及膝的运动裤下面的腿毛都肆意横生,在床上扎自己的腿。当然,这很健康,也美,但自己从心里更欣赏文质彬彬那种类型的男人。以前一直认为他是那种老派的人,其实是错的。他骨子里比谁都新。很快安娜就恹恹欲睡,看都没意思,别说亲自上场了。自己的店铺每天还在哗哗地亏钱,请来的设计师估计也在念叨自己不务正业了吧?安娜想到这里,站起来就走,不曾想,在门口差点与人撞了个满怀,定睛下来,一身绯红,如秋季的枫树一样耀眼,竟是一身夺目红衣的江云柚。“安娜!你也来了。”江云柚摘下墨镜,大方地向她打着招呼。“我们没那么熟吧?别人都叫我戴太太。”安娜不喜欢这个人对自己如此不是外人似的,好像自己承认了她的外室地位似的。“好,戴太太。”江云柚马上改了称呼。不亏是交际花,微笑着,能屈能伸,“我刚才从南京路上过来,看到你的霓裳服装店了。诶,要不要我在报纸上给你广而告之一下?”安娜本想一口拒绝,一念间,心有些动,是不是能增加些销量?“而且,如果不嫌弃,我可以为戴太太设计的服装做模特,不收费。”这是主动讨好了。“谢谢,我考虑一下。”安娜有些矜持,也觉得自己有虚伪的一面。“如果说定了,我过两天去店里找您?”安娜还没回话,那边打网球的告一段落了。戴宗山放下球拍,用毛巾擦着汗,在到处找戴太太,然后大步走过来,很开朗地笑着,“这么巧?”江云柚最大的能耐就是能在众人万绿中突显她这一点红,她马上姿态温雅大方地笑着,与戴老板打招呼,上前与他握了手。安娜脸上不由自主就出现了黑线。这种情况下,她可没办法与自家男人也演戏似的演给众人看。不演又显得她这个正牌太太木头似的。姓江的这种心机,就是故意在若无其事中把自己处处比下去吧。戴宗山好像没看到两个女人在较劲般,上前自然地胳膊揽在戴太太身上,“都在这里站着做什么?新榨的果汁,大家都去尝尝。”“戴太太,我们一起吧。我一定多喝两杯。”江云柚笑吟吟地看着安娜。关键是戴宗山也在看着自己。这是什么意思?要在众人面前上演一妻一妾和平共处吗?“不用了,我有事,先走一步。”安娜冷淡地甩掉男人的手,高昂着头直接走出门去。狗b男人,不能给你好脸!☆、情敌在车上, 安娜越想越气,甚至能想到那两个人会平静地走回去,边喝果汁边聊天的惬意场景。江云柚是很仰望、追捧戴宗山的, 哪个人不享受被人仰慕的快乐?“林伯, 你说, 江云柚是不是有别的想法?”林伯一贯习惯开车,对有些问题比较迟钝, “太太说的什么意思?”“你跟着宗山这么多年, 没发现江云柚有过界的想法吗?”林伯不作声。换个方式问。“她对宗山有多深的友谊?”林伯才试着说:“从安伊小姐不在了,很多事都是由江小姐出面的。”应该很多商业场合,她以戴宗山女伴的方式出现,安娜已在报纸上看到了。甚至在过往报纸中,安伊在世时,她和戴宗山也是这样。其实她介入戴家的生活要深入得多。“宗山对她的友谊有多深?”老头明显有点脑子不够用, “挺信任的吧。”“有多信任?”老头没说。也可能答不上来,也可能不想得罪戴太太, 答非所问地来了一句, “安伊小姐后来与她关系倒不错的。”“宗山有纳她为妾的打算吗?”老头彻底变成哑巴了。想想, 林伯虽在安家工厂里做了多半辈子, 也一直是仅能养家糊口的小工人, 也是后来跟着戴宗山混后, 才有了现在受人尊敬、又受主人信任并收入不菲的工作吧。自然,已不能凭旧情谊拉拢他了。当然,这些猜测仅来自安娜女性的直觉。那天她回了店铺, 也就听了听徐经理的一些日常汇报,和设计师的的持续改良尝试,她们都是工作经验丰富的人,自然知道如何在没大进展的情况下,能说些让老板开心的话。安娜也就笑一笑,表示开心了,但非常清楚,开店的头三脚,还没踢出去。晚上回到家时,听吴妈说,戴先生突然出差,一个时辰前就提着旅行箱去杭州了。可能那边突然出了什么事。甚好,自己又自由了。在客厅沙发上没坐几分钟,安娜突然想到,他这次离开,会不会把江云柚带着?或者,他根本就没出差,编个借口与她鬼混去了?想这么多,连她自己都吓一跳,怎么自己慢慢变成醋坛子,到处疑神疑鬼了?以前自己没这么无聊。日子依然照旧,安娜很快又找回了以前疯狂设计的灵感,晚上在床上,设计稿画了一张又一张,铺了一床;第二天带回店铺,与设计师再商量着优选。两人勉强选出几款来,设计师又优化了下,开始拉出缝纫机试试看,照着这个疯劲,做出来的样子还不错,竟然走出过去多日迷惘的底谷。安娜突然明白了,开店即是创业,一定要自己亲自上阵拼才行,没有什么东西是完美的,不要开始就追求完美,有好的创意和想法,先做出来再说,在成品的基础上再修正和改良,是最准确的!所以,她和设计师两人再接再厉,多做了一些样式试试看,也许新花样顾客会喜欢呢。那天下午,正忙忙道道,突然有店员跑进来,很激动,说有个常上报纸的名人进店来买衣服了!安娜也心里一跳,以为是什么电影明星或文化名流来光顾自己的店铺了,是不是意味着以后的日子好过了?连忙和设计师一起跑出去看,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身影,正手指指着一件件衣服,都没怎么试,就让店员包了起来。眼熟。安娜一愣。“戴太太。”那身影在窗玻璃里看到了安娜,微笑着转过身,是笑眯眯的江云柚,穿着一身洒脱的裤装,荷叶领的上衣,简直像百变女郎,很飒爽的样子,站在店员间如鹤立鸡群。这些店员已是徐经理百里挑一优选出来的。安娜瞬间就多了一份心,最早看到她时是在戏剧院看话剧,自己穿着普通的裙装,她一身黑色蕾丝收腰旗袍就把自己比下去了。只是那时自己不在乎。前两天自己在体育场穿的荷叶袖长裙,也被她一身干练的红色运动装给秒得渣都不剩。现在,大家在店里都是裙装,她一个特别的裤装,就把整个店比下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砸场子的。有一样安娜放了心,原来她没跟着戴宗山出差。自己是可以相信那个男人说的话的。她招手让她进来里面的设计室。办公室与设计室合二为一了,安娜一直没那么讲究。室内就两个人,一个戴太太,一个十里洋场名声在外的读报和影评女名人,其他人自然不敢进去叨扰。“以后,我可以来戴太太店里定制一些衣服。还不错。”江云柚进来就直接肯定了。因为对方是自己的客户了,安娜也必须对她客气,“让你破费了。”“支持截太太的工作,也是应该的,毕竟能让戴老板高兴。有时我等人也需要背地里做很多事要让自己的老板高兴。”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女式烟,给自己点上一支,靠在椅子上,优雅地抽着,缓缓吐出蓝色烟雾。这个女人真的很美,侧面很像香烟画上的广告。“你需要一进来就讲让我不高兴的话吗?”安娜半开着玩笑。“前两天,在体育场,戴太太得没得理,也没饶人呀。让我们——主要是让我,很难堪。戴老板因为爱你,所以你怎么样都行。你也没给我一丝丝颜面。”这么一说,安娜心里倒舒服一些了,原来她是感觉到难堪了。同时也觉得是不是自己做过分了?安娜给她倒茶水,放低了语气,“我们是不是八字不合?”“你对我有误会。”江云柚端起茶杯,品了一口,“好茶。这应该是明前的。去年老板也特意送了我一些。”安娜的手又重了下去,“所以,我说,我们八字不合。也不是误会。”“戴太太似乎对我过于防范。真的,不必。”“听说,我嫁进戴家之前,还有之后,江小姐帮了宗山不少忙?”江云柚微微一笑,“应该的。”“没有什么应该的,我替宗山谢谢你。”“不用谢,我所能做的,都是两任戴太太看不上、不屑做的。补充而已。”安娜有些恼火,这么说,姐姐在世时,她也这番作派了?像妾一样,摆这么低的姿态,是想让别人承认这种事实关系吧?从两人第一次见面,她就用不忿的眼光挑战自己了,现在不过在一步步事实挑战而已。两人开始沉默。“听说,以前安伊在世时,也与江小姐有过一段关系还不错的时候?”“对,若不是发生了意外,我们最后可能会成为好朋友。”“是吗?发生了什么事?”“没什么,就是忽然间互相理解、互相帮助了。”这话倒有深意。安娜却不知详情。江云柚淡淡笑着,转了话题,“我会写一些稿子,夸夸霓裳店的衣服,毕竟戴太太的衣品也不错,在纽约待过,还是有见识的。希望我能帮点微末之忙,让店铺火起来,不至于白白亏了这里的租金。”“宗山没告诉你吗?这店准备亏五年。”“老板不过想陪太太玩一下,太太也真想这么赔下去吗?老板身边的人个个都是独挡一面的人才,没一个菜鸟。”这话就扎心了。要不说这个女人不简单呢,总能踩准安娜的软肋处。要不是没办法,谁他娘找虐想赔钱呢?赔钱不是证明你有钱赔得起,而是是明晃晃地证明你做事不行!眼光不行!品位也不行!就是新时代的废物,留过洋也没用!再想想,戴宗山不止一次说过自己最适合做戴太太,而不是店铺老板...是不是也忍不了自己的笨拙了?“如何不赔?”安娜妥协。“我帮戴太太,一年止亏,到时戴太太帮我一个小忙如何?”安娜一直相信自己惊人的直觉,现在就隐隐猜到了她的想法,冷静地直言:“你有多想进戴家?”江小姐倒一愣,可能没想到对方这么直接吧。“你看出来了?”“否则,会有什么事能让江小姐这么无利不起早呢?”“是想。”江云柚也不掩饰,“就是不知道最终需要我付出什么代价。”“什么代价?”“这要取决于戴太太。你要我付出什么代价,才肯呢?”安娜倒没想过,不想让你做成这梦倒是真的。她怎么想到会有代价这种门槛的?“你没问过戴宗山?有些事,他说行,就可能行了。”安娜也在试探。“其他事也许能这样。唯有这件事,得戴太太同意才行。”“他已经同意了?”“如果你同意,他当然会同意。”她纤手弹了弹烟灰,眼睛里闪出自信的光芒。安娜承认,自己没有她气场足,没有她舍我其谁的精神,就是聊天,也没她心眼多。毕竟是出身苏州望族的小姐,又在这十里洋场打磨了多年眼界,自己和她比,确实差了很多。忽然想,其实在气质和格局上,也许她和宗山在一起,才真的相配,都是很聪明的人,都有气场,也都是在场面上玩得转的人。自己显然没有她的能力,自己本质上是小家碧玉,她才是大家闺秀。戴宗山不该配大家闺秀吗?安娜第一次竟暗暗生出自卑来。那天晚上回家,戴宗山已回来了,也穿着吊带裤,正在客厅看报纸,等她吃晚饭。安娜看到他,就多了心,突然想,江云柚找自己,他是不是提前知道?两人不会演双簧吧,毕竟姓江的要进这个院子,他是受益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