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感觉不太妙,就赶紧打听小虎子的情况。有个像老师模样的年轻女子从屋里走出来,说:孩子刚从医院回来,睡了。是家人的话,可以到门口等等。安娜按老师手指的方向,走向一个红砖的新房子。这时就见一个中年妇人也急匆匆赶来,提着一些吃食,看到安娜也要进同一所屋子,很警惕,问她哪里来的?安娜从进院子就觉得不对,所以多了一个心眼,随口说:“我是授人之托,到宁波也是路过,顺路看看孩子的。”对方清晰地问:你不是戴家或安家,或黄家的人?安娜说:我是黄家人的朋友,受安老爷所托,过来看看的。对方便嘴一撇,“听说戴老板又新娶了太太,是不是真的?”安娜点头,“真的,听说是上一任太太的妹妹。”“都是无利不起早呀。”中年妇人说着,放松了警惕,与安娜一起进了房间。就见若大的空房里,就有一张小床,床上有蚊帐,蚊帐内,小虎子还在睡着,孩子明显瘦了,小脸有点红。安娜看着这简陋的房舍,很心疼,这好歹是戴家的少爷,也是安家的下一代,怎么落到这步田地了?赶紧上前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倒不怎么发烧了,顿松一口气。“小孩子命大,前几天烧到满嘴是泡,要不是用湿毛巾湿被单堆在身上,说不定就过不来了。谢天谢谢地,今天就退烧了。”那中年妇人说着,坐下来,没打算吵醒孩子,只是在一旁等着。安娜也坐下来,“请问你是......”“我是顾家雇来,就是为照顾这孩子的。今一早特意熬了点粥,给孩子送过来。”“诶,顾家,和这孩子什么关系?”安娜有些纳闷,同时从包里拿出零食和糖,分给了对方一些。中年妇人看到如此包装精美的糖果,和悦多了,“听说是顾家收养的吧。这小虎子据说命不好,克母,被他父亲送出来了。正好顾家长子没有儿子,给养着了。”安娜就奇了,“小虎子不是上海戴家,戴宗山的儿子么?那人就这一个儿子,怎么会舍得让别人收养?”“这我就不知道了。只听说他姆妈活着时,就不讨夫家人欢心吧。人家家大业大的,哪能只这一个儿子。而且算卦的算了,这小子方人,不仅方母,还方父,听说只有姓顾的人家才能镇着,所以才送了过来。不过人家亲爹毕竟有钱,每年的学费、餐费,吃穿住的费用,到时间都会送过来。”安娜惊呆了,戴宗山会这么迷信?而且有些事,隔了一个杭州湾,流言就扭曲成这样?一会儿,蚊帐里有响动,孩子醒了,自己不声不响坐起来,爬下床,不声不响走了过来,走到那中年妇人身边,竟有些怯怯地看着安娜。安娜心如刀割,自己结婚时,还提着花篮为自己撒花的小花童,怎么几个月不见就不认识自己了?莫不是发烧烧坏了脑了?上次见面还对自己很亲热的,现在眼神中全是陌生。“宝贝,快来,姨姨想你了。”安娜向孩子伸出手。孩子没上前,也没后退,很饿的样子,看看那中年女子手中的零食。那女人赶紧把带来的粥盒打开,就是一点米煮的一点粥,连个包子或鸡蛋也没有。这就是孩子的早餐?可能看到安娜吃惊的眼神,那女人没当回事地解释说:“大病刚愈,也没什么胃口,先喝点粥,改天,我再带好吃的来。”“我带他出去吃吧,正好我也没吃早餐呢。要不,你跟我们去,我也请你吃早餐。”安娜实在受不了,外甥就是一脸饿相嘛。那妇人精明的眼神打量着安娜,感觉她这种大小姐就是瞧不起乡下人罢了,也没什么可忌讳的。就点头同意了,带来的粥她自己喝了。安娜带着外甥到了街上,进了一家小吃店,要了一堆好吃的,都堆在孩子面前,“宝贝,多吃点,吃饱了,好有力气走路,小姨今天就要带你回家!”小虎子一边往嘴里塞包子,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安娜,似有话说。可怜的孩子,有话你也说不出来吧。“是不是他们虐待你了?打过你脑子?你怎么忘了我是谁了?我是你亲小姨安娜呀,我是你姆妈安伊的妹妹!”小虎子还是一双质疑的眼睛盯着所谓的小姨,神情完全和结婚前见他的样子不同了。“宝贝,我发誓,回上海后,你和我生活在一起。我们每天一起吃饭,吃的比这好!”“你生了孩子后,是不是就不要我了?”安娜几乎不能相信,面前的孩子突然说话了。她紧紧盯着他,“小虎子,你能说话了?哈,天呐!你、你好了?”男孩一副忧郁的神情,“姆妈说,你要生了弟弟或妹妹,就不要我了。”“谁告诉你的?姆妈.....”安娜一愣,“你有姆妈?”孩子点点头,“姆妈说,你没有弟弟和妹妹,爸爸还要我的,有了,就不要我了。”“不啊,无论怎样,我和爸爸都要你啊。你是戴家的大少爷啊。”“我是顾家的.....”孩子说着,继续闷头吃。安娜也不明白这一段时间孩子到底遭受了什么,看看窗外的太阳,盘算着离开。由于生气,她想直接带孩子从饭馆里离开,到了码头就上船,这学校若想要什么说法,就让戴宗山给他们说去吧。想到这里,马上把没吃完的包子装进小虎子口袋里,领着他的手,小声:“我们要回家了,你爸看到你会说话了,会高兴的。现在走,傍晚就能到家。”出了门,安娜就往刚才相反的方向走,到处找人力车,急着离开。“啊,你要拐走孩子吗?”突然那个中年女人出现了,迎风抓了小虎子的胳膊,边往回跑,边大声喊,“有人贩子拐孩子了!拐顾家的少爷了!”安娜几乎呆了,想上前追,三拐两拐 ,那中年妇人领着小虎子就不见了,大街上瞬间空空的,只有几个人在眼神不善地回头看她,好像她真是拐别人家孩子的坏人似的。安娜有些慌,不得已又回到那个特殊学校。出来接待她的还是那名年轻的女老师。女老师不高兴地说:“在学校,你是领不走人的。只有孩子的父亲戴老板和另一个父亲顾先生,可以把孩子从学校带走。你这样的,是不受学校欢迎的,你要再在学校附近出现,会被打出去的。”安娜也惭愧,现在再说自己是戴宗山的太太,似乎也晚了。想问现在孩子回来了吗?自己还想看一眼。老师说:“孩子也许跟保姆回家了,有你这样的人在,三两天不会来学校了。你还是散了吧。”安娜真是无比难过,现在好像也没什么好办法了,自己在这里成了处处受提防的人贩子。看来,应该立即返回上海,让戴宗山亲自过来,把孩子接走。现在孩子出了大问题,再这样下去,孩子会废的。安娜一路昏昏沉沉,返回码头时,已到中午,本来计划不会迟了今晚的双号,但看样子,回到家也得半夜了。似乎天气也不顺,人刚到船上,天边就起了乌云,厚厚的如小山一般,连风都比昨晚凉些。当时就有同船的客人表示了担忧:“船家,会不会下午下雨啊?你看那云多厚!”船家一边收钱一边不当事地说:“没事的,这样的天,隔三差五就会出现,船上准备了雨披和伞,放心,淋不着。”于是大家安了心,在小马达的轰鸣声中,载了七八个客人的草船驶向了茫茫的水路。但海上的天,说变就变。那天实在太大意了,到了傍晚,船驶到渺渺水中央,前不靠岸,后不看不到码头时,风起了!是很大的风,那片小山似的乌云也到了头顶上,形成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所有客人都惊恐地抬头看天,头发和衣摆瞬间被吹成了旗帜。大家都很害怕,觉得不妙,连船家的盆盆罐罐都哗哗啦啦刮到水里去了。船家怕大家乱了阵脚,就让众人躲都到船仓里去,还丢过来雨披和伞,然而他自己腿都在抖了,还一再安慰大家,“没事,下阵大雨就过去了。”天空转眼就暗下来,黑的伸出五指不见手。一道闪电劈过天空,瞬间照亮了整个动荡的水面,大家都惊呆了,整个前面是一道道高大的水墙压了过来!接着咣一声雷响,豆大的雨点就如倒豆子般啪啪砸下来。风也加速,虽看不到周围,也顿感小草船像汤锅里的一片菜叶,在上下翻飞,似乎沉没就是一个瞬间、一个浪头的事了。安娜也吓傻了,不是重蹈两年多前姐姐安伊的覆辙吧?她也是在晚上,从宁波回程,碰到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台风,整条船,那条船比这只草船大多了,全船几十人葬身于水底...好在,还有幸运儿游到了岸上。自己会死在这里,还是有幸被浪推着,游到岸边?身边的孩子开始哭叫。有人大声质问船家,骂他不该在开船时太乐观,否则本可以错过今晚的渡船,不用急着寻死......连骂人声也被撕碎在风雨里。偶有闪电再次划过,能看到船家惊惧万分的脸。船仓里开始有人哭泣,说会死在这里的。在众人惶惶不可终日时,突然有人叫喊:前面有灯!“啊有船!”有人扯着嗓子叫。风雨飘摇中,前面果然出现了昏暗的灯光,虚弱的如在水上摇曳,随时会熄灭。毕竟是一线生机!船上所有人也都大声呼喊起来:“救命啊!等一等!这里有人啊救命!”快被折腾散了的小草船此时展现着求生的欲望,在艰难地抵抗着风浪,向那灯光一寸寸靠近。也许是过往的商船,也许是军舰,只要发现了风浪中如一片树叶的小船,只要过来,大家就得救了!安娜开始祈祷大船赶快向这个方向来,别让自己重蹈姐姐的悲剧,葬身海中。也许大家的乞求灵验了,那具灯光果然在向这个方向慢慢过来。所有人都大声欢呼。然后风雨中,传来隐隐的说话,有个声音被风雨扯碎了,却依然听到“前面好像有条船!前面是船吗?”草船上的所有人统一回答,“救命啊!”然后举着把防风灯使劲摇晃。那只大船终于发现了目标,慢慢开过来了——直接向这条被上帝放弃的小草船驶了过来,像上帝又把弃儿们捡了回去。看到这个庞然大物,离自己容身的小船越来越近,安娜觉得总算得救了,周围人刚才还哭泣绝望的神情,都转向欢呼,有人说祖宗保估了,回去要烧纸;有人在感谢菩萨。大船能扛风浪,但这种险情中,却无法靠太近,怕一不留神撞翻了小船。所以大船采取的措施是扔下了一条缰绳,让船家接着,牢牢系在小船上,要拖着小船回码头。在绳子扔下来时,同时大船上有个声音,是那种喇叭声,也喊了过来:“戴太太在船上吗?安娜!”安娜惊了一下,连忙回应,“我在!我在这里!”难道是父亲?自己来宁波,只有继母知道,她一准会告诉父亲吧。关键是刻,在救自己的,还是血缘亲情。然后大船在前面引路,慢慢把风雨中几欲要倾覆的小船成功地拖回了码头。小草船随着大船驶进码头时,码头上所有的灯都亮着,哗哗的雨线中,能看到不少人影正在向江里眺望。大家都穿着雨衣,来来回回走动,有人手里还挑着汽灯。安娜只能凭身影判断,哪个是父亲。他一直在码头上做事,他应该就在人群里。人世间,也只有他最关心自己了吧。由于风浪大,小船靠岸并不容易,铺上跳板也摇晃得厉害,不时撞击着石壁。有几个身强力壮的码头工人强拉着小船上的缰绳与码头对接。船上的客人包括船家,都一个个趁机手脚并用往岸上爬。这真是死里逃生!太艰难了,没人在乎样子的好看与否,有人衣服扯破了,露出白花花的腿,都顾不上。到安娜了,她站在船头,腿虽打软,也闭着眼睛从动荡的跳板上往岸上跳——在她觉得身子倾斜,要摔下去时,一只有力的手臂牢牢抓住了她,否则她真可能掉进水里。那只手几乎把她提了过去。她上岸时踉跄了下,结结实实跌进一个人的怀里。她以为是父亲,但不像,父亲也许有这样救助自己的情感,但没有这份力量。也许是码头上的工人,事后一定要好好谢谢人家——“安娜。”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然后她整个身体悬空,被抱了起来,在风雨中快步前向走去。身后有人跟着跑过来,大声说:“老板,船上的人都平安上岸了!”“好,兄弟们辛苦了,告诉安德一声,今晚所有参与搜救的人,多发一个月的工资。明天就发!”安娜在昏暗的灯光中,看到他方正的下巴在滴着水,如雨线,都滴落在自己怀里。他浑身淋透了,但托住自己的双臂异常有力。那个派出大船在江面寻找,那个在岸边焦虑等待的,原来是他。前面等待的汽车开了车门,安娜被放进后座,一件干毛毯随即被裹在她身上。随后戴宗山坐进来,有人递给他干的毛巾,他擦了擦自己头上脸上的水迹。林伯在发动车子。车子在风雨中艰难地前行。安娜太累了,身子紧紧挨着他。他在用另一只干毛巾擦她的头发和脸。然后把她的脑袋放在自己肩上。安娜没有再摆直离开,就结结实实靠着,身体有些暖了。☆、真相那天风雨真大, 和两年多前几乎一样。林伯曾经告诉过她,那年一夜台风,几乎大树小树都咔嚓一声倒在了路上。现在, 路两边的大树小树都魔幻般弯着近90度的腰, 就差一点点, 也要拦腰断了。汽车行驶在其间,惊心动魄, 就像纸糊的, 要么被吹走,要么被哪一棵突然倒下的树压扁在路上......总之和在先前在水面上起伏的草船一样惊险万分。那天夜里,戴家整个主楼都灯火通明。帮佣和仆人都在门前略显焦虑地等待着,直到两束灯光穿透风雨,那辆汽车终于徐徐开进来,才松一口气。他们的老板很少这样亲自出去冒险了。安娜被戴宗山抱下车, 直接上楼。码头应该提前打过来电话了,说太太找到了。吴妈一路小跑跟着, 手里捧着更厚实的毯子, “先生, 热水烧好了。我帮着太太洗吧。”“不用, 你在楼下等着。”安娜太冷了, 这多半天简直像鱼干冻透了, 薄毛毯根本不中用,一路上,就是靠在他怀里, 也禁不住牙齿格格响。戴宗山没去卧室,直接抱她到最大的那间淋浴室,浴缸里热水正好。安娜就这样被放进了适度的热水里,整个人才像活过来一点点。戴宗山把浴室的门关上,只有他一人,一双粗糙的手,把勒在她身上如缰绳的湿衣服脱掉,把她的头发也洗了一下,等水差不多温了,把她提溜出来,用厚厚的浴布擦了水珠,裹好,抱回了卧室。那一晚,两人都极累,脑袋都极昏聩,连一点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至少安娜是这样。这也是两人第一次依偎这么近,都沉沉睡去。睡前,安娜身体有些滚烫地靠在他胸前,枕在他臂弯里;第二日,雨过天晴,红通通的日光下,她还沉睡在他臂弯里,紧靠着他的胸。戴宗山早就醒了,楼下的座钟也早敲了五下,他应该是第一次没有准点起床,就一直这样躺着,维持着她安静的睡姿。“怎么样,去看到了什么?”他看到她也醒了。只是安娜还有点发烧,身体疲累,每一处关节都酸痛,眼睛微睁了一下,又闭上,朝暗影处躲了躲。她没回答,心累。“你不用亲自去,如果有事,可以派人去。”安娜脸有点发烧,她跑了那么远的路,还差点丢了小命,本来回来就准备谴责他的:你对小虎子,体现了一个父亲最大的狼性和冷漠,你这么丢掉一个孩子,让他在外面自生自般,于心何忍!结果却是他出面在海上救回了自己,也救了那一草船的人。恶魔也有两副面孔吧,突然有点不知说什么了。“小虎子生病了,你知道吗?”她没用谴责的语气。戴宗山愣了下,“不知道。”“你是父亲,为什么不知道?我都知道了。”他继续愣,“比较忙,也没人告诉我。”“为什么没人告诉你?是不是告诉了你也没用?”“好,以后我会派人定期去问。”听听,这语气,这态度,这就是问题。“他在外面生活的并不好,你知道详情吗?”安娜也觉得,这么质问他,也是因为那是他的儿子,有为“你好”、为“你们父子好”的意思。他就嗯了一声。“你相信他克母吗?”“呃,什么?”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的?“他克父呢?克你了吗?”戴宗山望着墙壁出了一会儿神,没回答问题,动了一下,要下床。安娜也动了一下,压住他,让他停住,用商量的语气说的,“把他接来吧,放在我们身边照顾。”戴宗山在真正沉默。“孩子小,在宁波也没得到多好的照顾。接到上海来,起码我们能照顾他。”然后郑重说出新的发现,“其实他能说话,只是选择不说话,他一定是有原因的。我们认为他有问题,就给他选择特殊学校。你知道那特殊学校里都是什么孩子?是真正有问题的孩子,不是聋就是哑,平时也得不到亲人的关心。把孩子放在那种环境里,时间长了,才真的会出现问题。而且,前几天他发烧,挺严重的,幸亏命大,不然你就没这个儿子了。所以——”安娜特意捏了他一下,有撒娇的成分,“赶紧把他接回来!一刻也不要多停留!”这个男人竟然犹豫了一下,“好,下个月。我派人去接他。”他终于给出了明确接人的时间。但安娜不满意,“为什么下个月?”“让别人准备一下。”“让谁准备?是学校,还是那个保姆,还是顾家?”这个男人又沉默。所以,安娜就一直觉得有问题!为什么你的亲生儿子,遭了这么大伤害,你这个父亲听了就容易这么沉默和平静?你是沉默和平静的人吗?“顾家是怎么回事?”“以后告诉你。”他离开卧室,下楼了。在门口时,说了一句,“过会儿泰勒过来。”大约十点左右,那个白人医生泰勒就上楼了,再次为安娜诊治了一遍,照例开了药,对跟进来的戴宗山说:“太太比较疲劳,需要多休息,恢复一下身体,明天再来复查,看有没有好转。”戴宗山也对安娜说:“这几天你不要去店里了,我让人去看一下。”那几天,戴宗山也没碰她,下班回来后,看她还在床上很没精神地躺着,会让她穿上衣服,陪她到院里走一走。“不出门,你要每天在院子里走几圈,身体会壮实一些。”安娜走着,身体依然发飘,“我没力气。”“以后就不要去上班了。身体没了,什么就都没了。”“那怎么行?万一店亏得太多,将来拿什么还你?”咽下的半句是:难道肉偿?他回头看她,很深的眼神,就是那意思。安娜呵呵一笑,“我能问个问题吗?”然后在他面前郑重正视他,“你在外面,真的没孩子?其他女人生的?”她真的有点不相信。有些流言和报纸上的绯闻,是捕风捉影,但有些不是。“没有。”他也一脸遗憾,“否则我不会这么着急。”“你有小虎子啊。”安娜不动声色。“不够,我想要个你生的。”他说。“为什么一定非我.....”作为他妻子,问这种问题,很显傻。否则他娶自己做什么呢?“因为我希望我的孩子,是安小姐生的。”他安静地点着雪茄说。“为什么?”“当年,我二十多岁时,在安家工厂做事,你的母亲安太太曾经对我说:如果安伊不适合你,我希望我的小女儿安娜能和你在一起。虽然你们年龄差的多一点,但她可能更适合你。”安娜大吃一惊,掰指算了算,母样活着时,他二十多岁,自己也才十多岁吧,那时应该对宗平正青眼相加,难道自己的老娘老糊涂了?“我姆妈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话?那时你喜欢的是安伊吧?”他抽着雪茄看着天,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过去的事,说了你也不信。就不要说了。”“等等。”安娜抓着他的胳膊,“是不是我姆妈觉得你和安伊不合适?”他想了一下,思索着用词,“安太太可能觉得,我和安伊性格相冲,我驾驭不了她。安家的小女儿虽然活泼好动,却属于很乖的那类人。好像我丈母娘看走了眼。”“再等等。”安娜觉得自己似乎听出某种弦外之音了,继母不是说过么,安伊之前有个恋人之类的。难不成,母亲很早就看出什么了?“安伊那时爱你吗?”“她觉得我合适。”那就是......不爱了?“你爱安伊吗?”“那时她是东家的小姐,很漂亮,很自负,很耀眼。我当时发誓说,如果将来我有能力,我一定娶她!”“但我姆妈不看好你们。”“对,她看好我和你。”安娜竟打了个冷战,觉得母亲当年简直胡乱拉郎配,怎么会觉得才十来岁的自己,和一个二十多岁成熟的男人在一起合适?“那时我和宗平在一起吧?”“你母亲认为你们不相配。”“为什么?”安娜简直惊讶,“你不要哄我,我姆妈为人很精明,也很爱我们姐妹,你不要因为死无对证就捏造事实。”戴宗山没哄她,那年他确实野心勃勃,正想离开安家,大干一场。那时,他也确实对安家的大小姐安伊,有些迷恋。他也曾瞧过安伊身后的安娜,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体量还小,眉毛弯弯,梳着羊角辫,动不动就嘻嘻傻笑。就因为安太太的那句话,他才多瞧了她两眼。最开始,的确不是个一见钟情的故事。安娜对此也没放在心上,毕竟很久远的事了,再说也无证可考。后来泰勒医生又来了两次,各方面诊治后,才宣布戴太太身体算是恢复了。对此,那个一家之主最为高兴,做贤者好多天了,当天晚上就急不可耐地要求妻子尽义务。为了尽快把小外甥接回来,安娜少有的表现出“愿意”。这个男人还趁机得寸近尺,“以后不要回客房了,卧室住不开你吗?”安娜心说,得看你表现,你首先得把孩子接来再说吧。安娜的确柔和了许多,首先对房事不再表现出像受难一样,故意让他产生羞愧心理。尤其他能在如此恐怖的天气中,能出海找自己,自己还有什么可说的?以前她不享受性/爱,烦他,没多少情绪。现在有点不太一样了,她的身体在起反应。而且他能感知到她的反应,一步一步塞满了她。以前安娜咬紧牙关不吭声,故意让他难堪,现在也攀着他的胳膊,让他轻点,甚至嘤嘤求饶......对戴宗山来说,夫妻之间的乐趣才刚刚开始,终于见到他一直想看到的那种好的苗头。两天后,安娜也去店铺上班了。毕竟想拥有一份事业,在慢慢成为心中的执念。那天她正在选布料,忽然有店员过来悄悄说,外面有人找。安娜以为是戴宗山,这几天他心情非常好,一天叫人送两束花还不够,还送来一盒盒糕点、糖果等,弄得都没地方放,只好与店员分着吃了。这次不知又是什么。安娜走出门去,看到的不是鲜花和糕点,竟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穿着修长的长衫,戴一副眼镜,眼镜后面是一副秀气甚至精致的面孔,幽深的眼睛里似乎透着某种精明。肤色偏白,看上去像富家的少爷。就这么个看了第一眼还想看看第二眼的小开,却拄了一副拐,看样子左腿出了问题。安娜一怔,哪里似曾相识?但分明又不认识。“安娜。”对方有些羞怯地叫出她的名字,有几分不是外人的亲切,“能借步聊聊吗?”“请问,您是?”“我姓顾,顾言卿。”他和悦地说。一瞬间,安娜知道了“似曾相识”来自哪里,小虎子!小虎子的眉眼像安伊,但面目轮廊,竟有些仿照了眼前这个男人!?她心里一阵恶寒,也无比震惊,怎么会这样,是不是自己眼瞎了?小外甥可是戴宗山的儿子!“能找个地方聊两句吗?”顾言卿平静的神情中,似有话要说的。安娜虽心里不舒服,但还是带他去了附近的咖啡厅。在靠窗的位置坐定后,面前这个腿脚不利落的陌生男人直接问:“听说您现在是戴太太了?”态度对安娜还是极为尊敬的。安娜点点头。“我前两天接到戴老板的电话了,他说想把小虎子从宁波接到上海来......”他在无意识地搓着手,看样子有些紧张。“有什么问题吗?”安娜语气有些强硬。“是这样,你姐可能没告诉你......”不知为何,安娜听到他熟练又亲昵地说出“你姐”这俩字,就莫名紧张,明明自己找了多日的真相,可能要从眼前这个男人嘴里说出来了,她突然就有点不知所措,甚至想赶他离开,或自己跑出去,要到外面喘口气——因为他所说的事情,可能是自己最不想听到的。有些事,寻了好久,可能发现还是不要寻到真相好。“小虎子以后会在顾家生活。”他看到安娜的唇紧绷着,也思忖着用语,毕竟现在依然形势比人强,“这是安伊临终前的遗愿。想必你知道原因。”安娜不知道,但不说话。马上就要知道了。“你一定知道安伊上高中时,有要好的...朋友。”知道,姓陈的,姓王的,但好像没有姓顾的。“我是最后一年与安伊认识的,我们是——一见钟情。”安娜闭了闭眼睛,有幻灭感。眼前这种心眼极多的小白脸,也就是外形能配姐姐,姐姐是不是也瞎过眼?“我们本来说好要结婚的,我家人是同意的。只是安太太不同意。后来令堂患病仙逝了,安伊却性情大变,没有嫁给我,选择嫁给了戴宗山。”这就是报纸八卦上所说的,戴宗山的太太原有一位情郎?哈。安娜垂下眼睑。“但安伊嫁给戴宗山并不快乐。后来我们重聚,还是觉得彼此最合适。我一直等她离婚,重新嫁给我......”估计没离成吧。戴宗山能让这种挫他颜面的事发生?“但我们必须在一起,因为小虎子是我的儿子。”面前这个男人明白无误地说。面前的咖啡杯,叭一声,突然倒了。对面的男人殷勤地拿纸巾吸桌面的水迹。安娜就觉得心脏窒息了一下,快不行了。有些所谓的真相,未免太过凶残!“所以,小虎子不能被戴老板接过来。”对面的男人,收拾干净了桌面,依然说的很平静,“戴老板前两天给我打过电话。我接到电话后,思来想去,其实戴老板真的没必要要我的儿子,他已经又娶妻,可以生自己的孩子。但为什么一定要要回小虎子?我猜,可能是安娜你想要。我听人说了,前几日,您去了一趟宁波,去看了小虎子......”安娜扶额,突然失语,突然目瞪口呆,突然不知道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