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摆了摆手算是告别,自己搬着最后那些玫瑰进了屋。程显听见程透仍低着头盯着那三支玫瑰花发愣,果然,程透张开了嘴,程显听立刻道:“不是她。”程透如鲠在喉,把话又咽了回去。车重新驶向马路,他像是不甘心,又道:“可……”“长得也不像吧。”程显听淡淡地笑着,“但也巧。我问过,她头上那个疤是小时候为了保护弟弟磕到的。”青年百感交集,望着散了水的花瓣低声道:“其他人呢?”程显听看了眼倒车镜,漫不经心回说:“我还认识了个老中医,更有趣儿的是他老婆是民乐团里教琵琶的老师。”不等程透说话,他便又道:“但你明白的,那不是他们。”程透把头倚在车窗上,慢慢说:“我知道。”天色终于黑了,明亮的路灯一段切过一段,使车内晦明变幻。两人沉默许久,程显听终于再开口道:“我没想到你也在关州。”“你怎么找到我的?”程透问道。程显听答非所问说:“别担心,因缘会使人再度相聚一刻。”程透又不说话了。他心里平静得反常,甚至迷迷糊糊有些犯困起来。青年打了个哈欠,说:“我本来是打算睡觉的。”“怎么,准备上外面睡觉?”程显听笑道。“不知道。”程透又默了会儿,“就是觉得,应该打开门。”他缓缓阖眼,低低道:“幸好开了。”程显听便也低低回道:“不开我也会去敲门的。”青年闭着眼扬了扬嘴角,毫不留情道:“往回开,我要回家。”程显听没有反应,也不回话。程透睁开眼睛望了眼窗外,才发现这本就是回小区的路。程显听专注地在开车,只要是他专注的眼,无论做什么都是那么好看。但程透仍从他那面无波澜里闻出点酸溜溜的味道。青年把手肘撑在车窗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我现在可是有家了。不但有家,而且有爹妈。”路灯的光芒落在程显听弯弯的眼梢里,他仍是不说话,任由程透挑衅。程透不移开视线,正大光明地盯着他瞧个没完没了。谁也没料到回小区的路竟这样快,刚开过大门,程显听终于憋不住了,开口道:“快点,现在拐回去去我那儿还来得及。”程透扬了扬嘴角差点笑出声,他愣生生地绷住,直到车真的停在了家门口。君率贤消息灵通得就像她自己是保安队长一样,手里拿着个什么东西正在等着。程显听手疾眼快地把儿童锁又扣住了,他自己下去,无情地碰上了门。君率贤个子不高,跟程显听站在一起显得更娇小起来。程显听本已做好了俩人又掐起来的准备——说来奇怪,他们其实并不相熟,今天近乎可以算是程显听第一次同她讲话——君率贤蓦地抬头道:“你没死就好,我放心了。”程显听顿时不知该怎么回了,他心沉下来,君率贤又道:“我没有对不起你们。我把他再养大一遍,现在可以还给你了。”她说罢扭头就走,程显听无声地叹了口气,低声道:“君娘娘,谢谢你。”君率贤没回头,看动作,她似乎本来想把门碰上,最终只是轻轻地半掩了住。程显听这才重新拉开车门坐回去,程透忙说:“你别气她,这辈子她情绪不稳定得很。”结果,这话把程显听气笑了,挑眉说:“你怎么不怕她气我?”程透颔首一笑,“你是谁呀,除了我谁能气到你。”程显听故意反问说:“是呀,我是谁呀?”程透却不接他的话茬,青年打开车门,长腿刚迈下去又回过头来。程显听一看有戏,还没来得及喜上眉梢呢,听见程透道:“我问你,你有身份证没有,你不会是在无证驾驶吧?”程显听七窍生烟,“我当然有!”程透大惊道:“这都能办成身份证?”程显听简直被他气得头疼,闭上眼揉了揉眉心儿,那边程透却已经下了车。他把车窗放下来,程透眼里仍然温着似笑非笑,程显听便也半抬着头望他。那双朝思暮想的眼睛呀。程显听心满意足地笑起来,他冲程透招了招手,“晚安啦,心肝儿。”车就像故意似的,一脚油门蹿了出去。程透站在门口目送连车带人扬尘而去,他狭着眸子,眸中藏着浅浅的笑。“晚安,师父。”第134章 【番外】刚一进门,程透便看见君率贤蹲在门口擦鞋。她向来喜欢亲力亲为,家人的鞋摆了满地,女人拿着鞋刷子恶狠狠地在鞋面蹭着,头也不抬道:“回来啦?”程透点了点头,想想她估计是没看到,又恩了声。君率贤这才仰头,手里无意识地把鞋带一圈圈绕在了刷子上,“程显听敢欺负你,你就……”她咬牙一拉鞋带,啪地声刷柄被勒断了。“绞死他!”程透一手放在门上作势道:“我走啦。”君率贤立刻说:“我开玩笑的。喝不喝一点点,我叫了外卖。”程透这才放下手,君率贤拿齐齐断开的刷柄指了指屋里,“在冰箱里,自己去拿。”等青年走了,她才小声叹了口气,低头继续收拾那些鞋子。君率贤自认为实在不是个会养孩子的好母亲。亲生的都给养成了问题儿童,捡来的便宜儿子老三从小到大都更偏袒些,全心全意地呵护大了,竟还是出落成了千年前那副冷眼含霜的样子。想到这里,她又咬牙切齿起来,“程显听,我和你没完!”屋里的灯总是会全都开着。程透一路往厨房走,一路把不必要的灯再关上。他正要拉开冰箱,余光瞥见了桌上的纸条。这家里只有钟率还会用纸笔去留消息,程透随手拿起纸条看罢,扬声道:“妈,我爸回来过了?”君率贤大着嗓门回他说:“回来了一分钟,又走啦!”程透把纸条放回去,蓦地就想到了些往事。在永无止境的黑暗中,有条柔软的光带缠绕着他,将思绪从千年前带到了现在。只清明了瞬间,便又了无头绪。他得以重新长大,仿佛那卷《疑云录》上的最胜无上好难得应验,他像是个普通的小孩般在无忧无虑的家中生长,只是偶尔,脑袋里会冒出些久远而清晰的回忆。而君率贤早已准备好程透想起自己并不姓钟的从前。果然长到九岁那年,前尘往事的画面便铺天盖地地涌现。被禁锢在孩童身躯中的人愈发惜字如金,有时仍是同家人亲近的小孩,有时却是那个历经了生死离别、悲欢喜乐,受过数丈惊雷,深爱着无法归来的人的青年。程透长久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直到有天君率贤敲开了门。她像所有母亲般温柔地笑着,说道:“我知道你珍视着自己的那个‘程’字,我很开心。”程透摇了摇头截住了她的话茬,“没关系,就叫钟透吧。”程透这个名字,只要留给一个人就好了。但从此,君率贤与钟率真的没有再唤过他“钟透”。就像他在暗处磕磕绊绊,终究不能再真的长大一遍。管君率贤叫妈千年前有所准备,顺理成章,但程透老觉得叫钟率爸太奇怪了。磨磨蹭蹭含含糊糊到了十二岁,君率贤有天认真道:“你要是心里还觉得你师父才是你爸,管你爸叫叔也行。”程透无语,不过从那以后虽然还是叫的磕磕绊绊,总算是没原来那么别扭了。钟率一如既往少言寡语沉默是金,倒是君率贤感动得热泪盈眶,恨不得在电话里跟秦浣女念叨上一万遍。程透时常会想,君率贤这么个灵活鲜艳的性子,怎么就和钟率那安静到极点的人过到一起了呢?大抵缘分是由不得的。即是相反的人,也是相似的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可分离。正胡思乱想着,君率贤鬼魂儿似地飘过来,出声道:“这事还没告诉你秦姨呢,你给她打个电话吧。”程透把刚扎上吸管的奶茶放下,点头说:“好。”月色一如既往,在千年后宁静流淌。它已见证了太多故事,却还不够。还有太多的太多等待着它去相照,去记住。程显听擦着浅色的长发从浴室里出来,这头长发着实在现代带来了诸多不便,仍执意不剪。但他觉得程透的短发很好看,整个人凛冽若雪松。他瞥了眼手机,见冒出条新的好友申请来,头像是个文雅考究至极的古玩店门头,店名叫愁予,微信的名字是秦川。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哪位来,总归不会是程透。程显听随手点开通过放下,水还没喝进嘴里呢,那边刷刷刷弹出来好几条长度惊人的语音。他颇为嫌弃地看了眼,犹豫着要不要点开听。毕竟今天刚见过了君率贤,这使他万分担忧这些老东西们的精神状态,搞不好秦浣女也疯疯癫癫的。结果,微信那边直接打了个电话过来,程显听瞬间挂了,对方便契而不舍又打进来。如此往复了四次,程显听确定了,秦浣女也精神状态堪忧了。他点开秦川这个微信号的朋友圈,发现名叫愁予的店定位就在关州市边缘与邻县挨着的一处位置。命运果真无所掌控,所有故事的参与者明明就挤在关州这么大点个地方里,却三十多年愣是没碰上面。程显听又陷入了沉思。他回到人间,却没料到回到人间的第一件事便是继续发疯般找寻着他的程透。天下的灵气近乎消逝不见,他一路找到了当年的龙脉,那里空空如也,只剩下了山。他不清楚故人们以什么样的名字与身份继续行走在世间,却也不甘于那残忍神明的安排。而现在,因为一个意外,他们终于再度重逢。程显听叹了口气,点开秦浣女的语音开始慢慢听。秦浣女果然也疯疯癫癫,语无伦次地表达了知道你活着回来我太高兴了这件事,反反复复说着太好了,并且逼问着程显听是多少年前回来的。浅发的男人在玻璃窗前无奈而释然地笑了笑,打字回她道:“三十二年。”秦浣女在语音里忽然哽咽着说:“如果早点感知到你回来就好了。”她仿佛终于恢复了冷静,打字回:“九州变了太多,我们已经无法感知到你了。你以后会习惯的。”刚收到,秦浣女立刻又补了一句,“你估计已经习惯了。”程显听抿了口水,不紧不慢地打字:“我知道,我也感知不到其他人的存在。”这次,他比秦浣女回得快了,“我知道你有程透的联系方式。”对面推过来一个微信,头像是风景图,朋友圈是空的。程显听势在必得地收下了没加。他倒要看看这次到底谁先拧巴过谁。临睡前,秦浣女又推送过来了一个账号,并附言道:和你丈母娘搞好关系。不用点开就知道这肯定是君率贤。他本来按灭了屏幕闭上眼,顿了几秒钟又点开了。君率贤的性格,不可能不晒孩子!果然,他在朋友圈里翻到了程透的照片,大多数是些侧脸或背影,显然青年在有意无意躲着镜头。君率贤当然也知道,偶尔会在配文中调侃两句。程显听快速往下划着,终于找到了条程透没在躲着的朋友圈。照片第一张是龙脉,君率贤拍得很好,大抵是在格外晴朗的好天气。第二张是坐在车后座的青年,他望着窗外碧山绿水,淡淡地笑着。君率贤没有配字,但程显听却知道程透在想些什么。他回到了既是结束也是重新开始的地方,他知道他在等。程显听本以为今晚注定难眠,却没想到少见的一夜无梦。早上那个千盼万盼的好友申请还是没出现,想必是自家孽徒的倔劲儿又逆反上来了。在未重逢时,他只能以无限的思念等他回来。而当百千万劫终散,他们穿透黑暗相见,拥有无尽的来日,三千年便被捻成了一瞬,只当好事多磨。程显听一面眯着眼想,三千年我都熬过了,看咱俩谁先别过谁;一面不知不觉启动了车。等他敲开人家家的大门时,君率贤落落大方地把人给请进门,就好像昨天咬牙切齿的不是她一样。程显听耐着性子喝完了给倒的茶,才听到她悠悠地说:“他一早上老秦那儿去了。愁予阁,老秦的店,她现在住在那儿。”君率贤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纸笔,冲程显听道:“留下你的地址吧。”程显听皮笑肉不笑道:“今天我不把他带走,咱俩就在这儿对坐吧。”君率贤啧一声,把笔扔到旁边,语重心长道:“你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呢?”程显听眯起眼笑着,心道换你在太虚里待着试试。但他终是没有说出口。那块儿美丽的原野,一段突兀的荆棘上挂着很小块儿火红的布料。浩渺的雪原,厚厚的积雪下埋着半支祥云纹的簪子。他曾不慎跪在那簪子上过,麻了的膝盖骨令他半天也无法重新站起,伸手从雪层下拔出了那年代久远的发簪。太虚究竟囚禁过多少神明呢?他们又在它之中看到了什么,跪拜了多少,付出了什么,才得到了属于自己的归来之法。一晃神的功夫里,君率贤突兀地喊道:“小殿下。”着实有许久未曾听过有人再这样唤他,程显听抬起头,君率贤却避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除了程透,我是唯一一个知道你还活着的人。可是,你知道,那是太虚呀,我们救不了你。”程显听一笑了之,反问说:“你在太虚中看到了什么?”君率贤无意地拧着眉,她像是在努力回忆着,隔了半晌才回道:“雪原。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雪原,平静安详,我甚至曾一度想要留在那里。”“是呀。”程显听点了点头,他仿佛也在遐想,低声回说,“它想把我们留下。”君率贤揉了揉眼,笑起来,“幸好,有人在等你回家。”她像是下逐客令般走过去拉开了门,望着程显听道:“这次就,换你等他回家吧。”第135章 【番外】程显听拉开门,见程透正站在门口,手里拎着瓶明显是自酿的酒。青年自己脱了鞋走进去,程显听随手接了酒信口问说:“回来了?”程透恩了声,程显听又道:“拖鞋在鞋柜里。”拉开鞋柜取出来,显然程显听的高层住宅里少有客人,拖鞋稍微有些落灰了。程透穿上正合脚,他忍不住挤兑程显听说:“你又不是持家的人,没我在还是不行吧?”程显听不置可否,晃悠着酒瓶子问说:“老秦给的?”“她自己酿的。”程透走进屋里,他是头回来这儿,又像是前脚才出门回来。入秋后冷清的屋子在须臾里活络起来,充满令人怀念的生机。程透转头问,“杯子在哪儿?”程显听过去拿出俩杯子,边倒酒边说:“你回来早了,饭没做好。”他端起来抿了口,眉头蹙起来,这味道不难喝,但总觉得有点不安全。程透倚在橱柜上笑道:“学会生火做饭了?”程显听挑眉道:“还能学不会开煤气灶?”他把杯子递到青年嘴边,程透就着他的手尝了口,简短评价说:“挺好喝的。”“怕不是她又把不要的破烂给你。”程显听道。客厅里很快就飘满了醉人的酒香。琥珀色的黄昏在玻璃窗外缓缓滑过,倾泻向沧海桑田的人世间。程透手在杯子上轻轻敲了敲,“秦姨说,这酒烈得很,少喝,后果自负。”程显听面儿上点头,心里想着再烈能有多烈。锅里的紫苏排骨还没蒸好,青年站在灶旁边瞎操心地问了些“肉焯水了吗”这类的蠢问题,终于让程显听把酒杯塞到了他手里给堵住了嘴。两人面对面坐在餐桌前,谁也不先开口,较劲儿似地喝完了本来装满杯的自酿酒。等到程显听开始发现面前怎么有点在晃悠了,他回过头去看了眼搁在台子上的酒瓶。原来倒完两杯就见底了,界轴娘娘诚不欺我,果然烈酒,半瓶上头。程透和他错了个椅子,面无表情地手撑着桌坐直。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似乎在努力聚焦视线。青年眨了眨眼,说:“我们谁先说?”程显听揉了揉眉心,他抬眸望着程透,低声含含糊糊道:“我先。”程透一手支着下巴,置若罔闻,不知在盯着哪儿瞧。他用鼻音恩了声,突然眼眶一红,喃喃说:“我很想你。”这一句里,程显听酒立刻醒了大半,他瞬间坐直了,心却拧了起来。程透眼下泛着淡淡的红晕一路染到耳垂儿,他转回头盯着程显听,控诉般问说:“我终于也等了你好久好久,你去哪儿了?”青年眼睛里含着一段迷离的光,像是染了薄薄的水汽。他仿佛已无法自持,扶着额头反复地低声道:“我好想你,师父。你抱一抱我,抱抱我好不好?”程显听腾地站起来,差点掀翻了椅子。他头重脚轻,眼眶发酸,近乎是扑过去抱住了青年,程透又伸手使劲儿把他推开,嘴里含糊说:“你去哪儿了?”“我在找你。”程显听下巴贴着青年的脑袋慢慢说。刹那里,三千年加身的所有雪都尽数化了,他于是听到了许多声音。既似冰层崩裂,又如溪流淌水。他仿佛听到那些太虚里终长昼夜不停责问的安静了,安宁了。他可以再次听到自己的回答了。“我相信我必会重返人间,回到爱人身侧。”程显听回答着。他型好梅骨的手捧着程透的脸颊,喃喃说:“你不要以为我的生命漫长无比,三千年就不是等待。”“是呀,师父。”程透阖着眼睛,他能闻到那股薄而缱绻的檀木香气,一如既往地再来到了身旁。青年轻轻地重复说,“你不要以为我的生命漫长无比,三千年就不是等待。”亮闪闪的酒液被尽数盛在他的眼里,醉人的迷蒙倾倒天地。程透攥着他的衣角道:“我等了师父三千零二十年,师父等了我三千零三十二年。我还欠你十二年,你要不要我了?”“要。”程显听低头贴着他,他用仅够两个人听到的声音慢慢说着,“这天下除了你,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已经足够了。他心底的抽疼并没有被抹平,如同染衣上细小的褶,抚去后仍留着只能慢慢熨妥帖的痕。但是再不用担心了,还有无比远的日子。仿佛是拗了几千年的那口气终于是被半耍酒疯半撒娇的磨完了,程透努力坐直了身子,把程显听放在他侧脸上的那只手扒拉下来,又执着无比地第三次问道:“你告诉我,你去哪儿了?”程显听又不说话了,半跪半坐在地板上。他把头伏在青年膝前,长长的浅发便垂落下,有些像羽毛般扫在程透的脚踝上。青年不为所动,把手放在他脑袋上摸了下,反而威胁道:“你不告诉我我回去了。”程显听闭上眼,也威胁他说:“你留下来我就告诉你。”程透垂头望他,低声说:“我知道,那一定是个阿鼻地狱般的地方,不然你会早点回来的。”程显听不说话,沉默半晌,他突然开口说:“是个阿鼻地狱般的地方,但也很美。”程透一怔,程显听继续道:“在芥子庙时,我答应要慢慢说给你听。”天彻底黑了,屋里没有开灯,暗淡的光不知从哪扇窗堂而皇之入室,窥听着决意缄口的禁语。程显听半阖上眼,说:“被星盘撕裂界后产生的黑色界痕吞噬,我没有灰飞烟灭,而是……在太虚中醒来。”他不等程透开口,伸手摸着他的脸挑眉说:“你妈说你每周会去老秦那儿学点知识,你记不记得,在芥子庙时她说的那句她可不是你师父。”程透也笑起来,笑罢了板起脸说:“别转移话题。”程显听把手收回来撑着下巴,看着他道:“太虚是一个……用来惩罚神的地方,它会以不可计量的时长把人关押在里面,直到你找出自己的方法离开。”这些描述无可避免地令程透想起了芥子庙,他没有说出口,程显听先摇头道:“同芥子庙差远了。芥子庙含有师尊和秦浣女的善意,太虚中所有的美都只是为了挽留你、让进入的人永远留在那里。”程显听说着,掀开了些程透的袖子,他与千年前容貌别无二致,但这终究是新的躯体,以君率贤护犊子的程度,果然这躯体上光洁干净,毫无伤痕。程显听便松了口气,继续说:“在进入太虚前,我所看到的是你遭受惊雷的痛苦,这些被影射到了太虚中,因此我问了几个人,我似乎是他们中唯一一个在太虚感受到了漫长的疼痛的。”程透的心揪了起来,下意识地抓住了程显听的手。程显听亦不知在何时敛了笑容,他用空着的那只手去慢慢地抚开青年蹙紧的眉头,他又让他皱眉了。“在那里永远只有一个人,你有足够的时间去诘问自己。”界轴娘娘亲手酿的酒果然把人往死里喝,脑袋里一阵松一阵紧的转着,心里空荡荡的愈跳愈发快。程显听闭上眼,沉吟片刻缓缓说:“太虚中有块儿旷野,会映出你心中最笃信的神佛,只要跪拜地足够虔诚,就能从虚空中归来,回到爱人身侧。”他抬起手,空中划出道熟悉的白色光芒,聚起了块儿小巧的红玛瑙坠,被小心地托在手上。“南无十方诸佛,南无程透。”程透抓着他的指尖。他亲爱的师父、显听、小殿下。默念着他的名字从无尽太虚中归来的爱人,该如何去想象究竟为彼此付出了多大的痛苦与代价,今生果报,来世我偿,又如何偿得完啊。功德无量,你也无量。他们终于仍是回到了红尘中去。苦海中唯有抓紧彼此的手最胜无上。程透眼眶烫得像是要烧起来了,他闭上眼慢慢低下头,仿佛千年前、惊雷漫天时他便想要去做的那样,他贴着他的额头轻声说道:“即使在琉璃世界里——”“我也想和你做一朵并蒂的莲。”程显听说。第136章 【番外】程显听含着意味不明地笑目送程透坐上了车,他摆了摆手,算作道别。君率贤掉了个头从驾驶座里给他比了个大拇指,意思是好样的,不趁人之危!程显听懒得理她,见车开出去了便扭身回去。君率贤边开车边从后视镜里偷瞄着程透,见青年脖子上挂了个小巧的玛瑙坠,算是个不太规整的菱形,散发出独特的温润光泽。她问说:“那是什么?”程透想也不想便知道她在问的是自己颈间,如实答:“是转经筒上的坠子。”哪儿来的转经筒?君率贤啧了声,没再问,而是转头念叨秦浣女,“老秦没和你说那酒烈得很吗?怎么还喝多了。一个比一个不省心,一个赛一个不省心。”程透被她念叨得莫名其妙笑起来,君率贤仍喋喋不休,“他能再找到你,这事少不了小韩仕英的功劳,我给她打个电话,喊她和她对象来家里吃饭你说怎么样?”程透晕晕乎乎的脑袋里冒出韩仕英那双凤眼,笑起来时像是个狡猾的小狐狸。君率贤把车窗放下来一点,嘴上继续说:“也不怪他找不着你。我和老秦,还有钟率,瞪着三双眼睛都一点点没感觉到他回来了。他只有一双眼睛,何况无常和龙骨构成新的躯体,和原来的气息并不太相似,难上加难。”恰巧红灯,她两手拍了拍方向盘,“要没有小仕英发现你俩之间的联系,还不知得耽误多少年。”“没事,”程透蓦地出声道,“就这么大,总会遇见的。”君率贤又瞄了眼后视镜,不知不觉也笑起来。想来韩仕英那小狐狸年纪轻轻,办事果然周全滴水不漏。给程显听透露消息前先给君率贤打了个电话,非常简短的描述了“我无意间认识的关大教宗教与梵文的年轻教授似乎在找人,姓名不详年龄不详相貌不详,但我觉得他不是个神经病”。君率贤切着胡萝卜,用肩膀和耳朵夹着电话,“这怎么不是神经病了?!”“二夫人你不清楚,他有本事得很!我拿不下来的事,他三两下就解决了,除了你他就是我最大的大腿!”韩仕英难得激动道,“我的水平如何你知道,他的水准绝对不是凡人范畴了,怎么就不能找前世的恋人了呢?”“有点意思。”君率贤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到餐桌旁给自己倒了杯水,“就没有再详细点的消息了?我给他打听打听。”“他自称叫程显听。”对面扑哧一声,很明显是君率贤把喝进嘴里的水喷了出来,她骂句脏话,大声说:“哪个程哪个显哪个听?”韩仕英不答,只是说:“二夫人你是知道的,我虽然是个普通人,但能隐约感知些关于气场的东西。我第一次见到时就觉得有点熟悉,但他在我面前有意不显露出能让人探寻到的气场,加上我并不能清晰靠气场辨人,就把这茬给忘了。”电话里,她顿了顿继续道,“直到前段时间又见到小叔叔,我才反应过来,这种……怎么说呢,又冷又烫的气息,和小叔叔很像。”“你不用说了,就是他!”君率贤扶额道。“谁就是谁?”韩仕英懵了,“那?”“你把我家地址告诉他。”君率贤想了想,又补充交待说,“这事是你的功劳,同他讨点好处当然可以,但可别太过头了。”电话那头,韩仕英笑道:“我明白。”月影穿透万水千山,照逢在再相遇的有情人脸上。君率贤沉默了会儿又啰嗦起来:“我给你换了张双人床,你也可以当我没说。”这女人经常思维跳跃出语惊人,程透被她搞得酒差点醒了,坐直了说:“什么?”君率贤瞄一眼后视镜,刚要开口,程透吐字不清地说:“你不想我离开吗?”君率贤噗嗤笑了,边打方向边摆手说:“我是那种棒打鸳鸯的人吗?”她慢慢地又不笑了,低声道,“你是我的家人。你是他的。”仿佛为了掩饰什么似的,她又换上活泼的语调,“当然,你才二十岁,搬去和对象同居——”见她铺好台阶,程透便也笑笑,顺坡把话题揭了过去,“妈,我是不是二十岁你也知道……”“嘿,”君率贤笑眯眯地说,“我不是也对外宣称我三十五岁。”但程透又不笑了,他盯着窗户缝外川流不息的车灯沉默半晌,忽然低声说:“我不知道你今世到底多大了,但如果哪天我回家发现你死了,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的。”他从车窗的反射里盯着君率贤,君率贤果然也不笑了。他在新的二十年里并不常见到她的这种神情,但却从旧梦与旧日里无数次见过她藏在明艳下不表露的疲惫恹情。若是谈话就此打住,兴许程透也能按下不表,偏生君率贤固执地说道:“我什么时候会死,那不是我决定的。”车内凝滞着死寂,绿灯亮行,后面的车不耐烦地滴滴着喇叭。君率贤跟上前面的车流,程透垂眼低声说:“拐回去。”君率贤不置一词,在前面的路口掉头。等程显听刚掀起笔记本的屏幕,门铃又响了。他过去开门,程透轻车熟路地进来。见他松散地绑着头发,架着金边的眼镜,语调轻松道:“挺好看的。”程显听把眼镜取下来拿在手里,说:“拌嘴了?”程透不答,抱着胳膊坐在沙发上,隔过良久才恩了声。程显听一句不问,挨着他坐下重新抱起电脑,“自己玩吧,我在写教案。”屋里只开了落地灯,程显听浅发上流离着冷冷的光。程透倚着他往下滑了点,把脸埋在他衣服上闷声说:“没跟她拌过嘴,有没有什么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