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玉笑眯眯地说:“你的朋友想同你叙叙旧。”莫毋庸望向国英,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国英抢先道:“有没有见过陆厢。”莫毋庸苦笑道:“仙宫骤然下降至洪荒塔内,无数魍魉魔物猝不及防扑杀进来。活人都在这儿了,没有陆厢。”他睨见国英顿住,仍是说了下去,“若是不在,大抵……已死在魍魉口中了……”“不可能。”国英摇着头喃喃道。莫毋庸眼下的蓝鳞闪烁着,低声道:“塔内魔物是被关进来阻止它们为祸人间的,如何能同许凝凝带来的魍魉相比?陆厢……”“不可能。”国英往后退了一步,举起手似乎想揉自己的眼,他一抬手,袖子滑落下来,莫毋庸一震,忽然上前擒住了他的手腕,激动地喊说:“你——你身上的根呢?”国英心里紧了下,见莫毋庸甩开他的手掀起自己的袖子,大声道:“你身上的根,岭上仙宫长在你身上的根呢?”莫毋庸的胳膊上布满了根须样的黑色印记,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国英,喃喃道:“你做了什么——”电光火石间,国英回过神来,自言自语道:“陆厢……”脑海中涌起那日他从程家离开、独自闭长关去的画面。陆厢陪着他走到篱笆外面,蓦地站住了脚,国英回头,歪着脑袋问说:“怎么了?”“我就不陪你了。”陆厢慢慢地笑起来,眼睛亮闪闪的。他低下头摆了摆手,国英好笑起来,走回去扯着他的袖子低声说:“你是不是舍不得我了?”陆厢只笑,并不说话。国英踮脚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揶揄说:“也是,程透和程显听整日腻歪得不行,我不在,小心他们欺负你。”陆厢伸手理了理他的头发,蓦地用异邦话讲了一句。国英没能听懂,追着他的眼睛问道:“你说什么?”“我说,长生天请保佑他。”陆厢微微一笑,“走吧,我不陪你了。”国英有些奇怪,自己往前走了丈远,又旋身交待说:“你记得把桌上收拾收拾,我走啦。”陆厢冲他摆手,夕阳晖色里,他低声道:“到人间见吧,我的爱人。”一晃里,国英回过神来,眼前聚起了氤氲的水渍。他终于后知不觉地明白过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的爱人,竟连个道别也没有了。潮水般的悲与哀没过眼前,刹那间,周遭乱哄哄的一切远了。哑玉不明所以的眼神,莫毋庸焦急的追问,血色的天,颓唐的仙宫,一去不复返的旧日前尘……“我明白了,”国英两眼一酸,喃喃道,“就到人间见吧。”哑玉在一旁道:“原来你没有根了呀,”她探着头去看国英,“你真是个有趣的人,眨眼的功夫,心就死了。你可以离开了。”她眼睛滴溜溜一转,望着身前的莫毋庸,脸上仍笑嘻嘻的,说出话的却有些不寒而栗,“至于你们这些有根的人,就留在这儿陪着我吧!反正我是鬼,靠近地脉会被绞碎的,我可拿根没办法。”莫毋庸眼里升起艳羡来,国英置若罔闻,低着头慢慢地往曾经山门的方向走。哑玉朝他使劲摆手,大声喊道:“虽然我喜欢你,但是你别再来啦!”第130章 【番外】恍然·下长生天请保佑他。远远的,便可听见飞瀑击崖之声,山林间一片清爽凉意,盛夏酷暑无法在深山老林中肆虐,茯苓拎着竹筒慢慢地往惊雷瀑布走。这个名唤惊雷的地方离伽弥山不过几里远,当真是造化因缘。想到这里,茯苓叹了口气,抬头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龙脉。滚滚天雷并未伤害到凡间的万物,代价终是让另外两人负了去。他揉了揉眼眶,程漆想吃泉水炖肉,进城去了,他便自己到瀑布取水,如今他身体倒比从前强了些,几里路,不打紧。拨开茂盛生长的树丛,茯苓眼尖瞥见瀑布旁竟倒着个年轻人,往常这里实在不是会来人的地方,他不由地往回躲了躲,想着等那人走了再去。没成想,那人一直倒在地上不起。茯苓心里觉得不对劲,顾不得别的,快步走了过去,蹲下身子轻声呼唤道:“小郎君,醒醒,你怎么了?”甫一靠近,茯苓才发觉这竟是个境界不凡的修士。如今九州大地不必从前,境界如此之高的修士凤毛麟角,他心里直觉奇怪,把那人翻过来面朝上,显出一张颇为年轻温和的脸来。那修士双目紧闭,嘴唇乌青。茯苓余光睨见他手里攥着个小药瓶,他心里咯噔一声,将他手指掰开拿过药瓶闻了闻。这年轻修士竟在此处服毒自尽了!茯苓慌了神,犹豫片刻咬破自己的手腕,把涌出的鲜血硬灌进了修士嘴里。他把竹筒扔下,吃力地背起修士,一瘸一拐地缓缓往回走。快正午时,程漆才姗姗来迟。他一进门便嚷嚷起来,“热死人了,太阳烤得睁不开——”屋里除了茯苓,还躺着个生人,双目紧闭,略微拧着长眉。茯苓腕子上缠了包扎的布条,见他回来站起来道:“我没打水……”“这是谁!”程漆吓了一跳,冲过去小心翼翼地托起茯苓手腕,“这怎么有个修士,他伤到你了?!”“不是不是,”茯苓忙收回手,“你说什么呢。这人在惊雷瀑布服毒自尽了,我给他灌了点我的血先缓着,又去小殿下屋里翻出了点解药,但能不能醒过来难说了。”“你把他背回来的?!”程漆更恼了,“那么远——你腿脚又不方便!”茯苓笑了,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程漆小声点,这才又低声道:“不远。救人一命胜七级浮屠呢。”程漆却蹙着眉盯着那年轻人,说道:“这人修为深厚,你把他带到山里来,他睁眼又看到两个鹤精,指不定要闹出什么乱子。”茯苓小声劝道:“他都自杀了,还能惹出什么乱子来。”程漆气笑,“他都自杀了,你管他做什么?”茯苓撇了撇嘴不理他了,两人起身出屋,先解决温饱。日近黄昏时,国英尝到口中满是铁锈味道,他蹙起了眉,这才反应过来意识重新回到了体内。他疲倦地睁开眼坐起来,发现自己躺在间小屋内,桌前有个慈眉善目的男人正在倒水,见他醒了,笑道:“哦,你醒啦。”国英茫然地呆坐了会儿,饶是将苏醒,他仍是敏感地注意到了眼前人的气场并非凡人,他一时辨不明是什么,有些紧张,心里却有个声音告诉自己那并非歹人。他咳嗽了声,用沙哑的嗓子问说:“这是哪儿……”茯苓并未回答,把茶叶撒进杯中,反问说:“你叫什么名字?”国英半垂着眼愣了好一会儿,好似回忆不起自己是谁了般。半晌,他才又清了清嗓子,回答说:“国英……”茯苓倒水的手一抖,水壶歪了,注在桌上。他朗声道:“你叫什么!”国英揉了揉额角,无比疲惫道:“国英。”“你是岭上仙宫的国英?”茯苓大惊,脱口而出道。国英呆呆地纠正说:“错了,我师出裂云门……”茯苓却抛下茶盏,没听完他的话便拖着跛脚夺门而出,便跑边喊道:“程漆!不得了了!你快过来——这个人是小师叔的朋友——”他话音刚落,程漆推门进来,皱着眉嘟囔说:“你跑什么!又怎么了?”茯苓连忙跟进来,拽着程漆的手一个劲儿重复说:“这个人是国英,是殿下和小师叔在岭上仙宫时的朋友国英!”国英原本仍坐在床上发愣,闻言拧起眉心,半抬头低声说:“你认识我?”程漆抱着胳膊在旁边凉丝丝地说:“真是不得了了,冤亲债主讨上门了。”茯苓过到床边去,张着嘴酝酿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说:“小道君,你是程显听和程透的友人对吗?”“对,”国英盯着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听说他们死了,是吗?”茯苓眼神暗淡下去,默默缄口。倒是程漆在一旁阴阳怪气道:“可不是嘛,一对蠢货……”他嘴上这么说着,那讥讽却没传到眼中去。国英清醒了些,低声道:“你们是谁……”“这里是伽弥山。”茯苓小声介绍说。程漆哼了声,在旁边补充道:“我们是程显听和程透的侍从。”造化呀,因果呀,它偏生总在无从知晓时横出弄人。国英百般滋味涌上,鼻子一酸,两行眼泪涌了下来,喃喃自语道:“大家都死啦,真的就剩我一个人了……”想来又是个布满伤心泪的故事,茯苓与程漆都沉默起来。夕阳西下,艳丽的绯红抚不去满室沉痛。正在此时,程漆忽然浑身一凛,低声冲茯苓道:“有人过来了。”不待茯苓出声询问,程漆脸色大变道:“是界轴,今天是什么黑道当头——”他握住茯苓的手交待说,“在这儿等着,别出去。”说罢,他闪身离开了屋内。而国英仿佛对种种置之度外,只两眼发直地盯着自己的手。透窗而过的红光温柔地吻他的脸颊,他像一尊泥塑的像。程漆刚走出去几步,见那红衣女人已走了过来,鲜衣像火在烧,比夕阳还要艳。封山的结界果然对她来说形同虚设,程漆冲她行礼,不咸不淡道:“界轴娘娘还是一如既往神出鬼没。”秦浣女笑笑并不说话,只摆手示意程漆免了。程漆直起身子,张口却有些咄咄逼人,“你不是不想小殿下死吗?那日天雷降下,你又到哪儿去了!”话音刚落,茯苓从屋里踉踉跄跄地冲出来,一把捂着程漆的嘴低头匆忙道:“娘娘安好——程漆你闭嘴!”秦浣女似乎被这一幕逗笑了,摇着头对茯苓表示无妨,这才开口道:“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我们已尽全力,又何德何能参与他们的因果?”茯苓抿起嘴唇,似乎想要辩驳,最终还是皱起眉咽了回去。程漆推开他的手,冷笑道:“界轴娘娘又到此处做什么,缅怀故人?”秦浣女闻言,侧目眺望向远处的无边山脉,她仍是微微含笑,眼却沉了下去。隔过许久,她才答非所问道:“山中似乎来了位为前尘所网的客人呢。”“我想见见他。”秦浣女说道。茯苓拽着程漆侧身,指了指屋内。直到那女人悠悠地走进来,国英才察觉到她气度不凡来。有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压顶而过,令他近乎生出种双膝发软的拜服冲动。国英抬头望去,见那人生了张貌美至极的脸,一时竟无从寻觅辞藻描绘,他愣了须臾,仍未起身,只是又收回了视线,继续盯着自己的空空落落的掌心。秦浣女懒散地倚着门框,张口道:“怎么想到跑去惊雷瀑布自尽?”她张口便道出了不该知晓之事,国英面上仍是无甚反应,只淡淡回答说:“那儿大抵算是开始的地方。”秦浣女眯起眼睛,“开始的地方,如何开始?”国英笑了下,抬袖蹭了蹭自己脸颊上的泪痕,“药师和琵琶女在此相遇。花匠亦曾在惊雷瀑布服毒自杀,被药师所救。”他看向秦浣女,不知怎么,冲她刨白道,“我已经没有归处了,只能回到大抵是开始的地方。”秦浣女慢慢地笑起来,“我们哪里有归处呢……”国英沉默不语。两人在将黒的天色下各自魔怔在各自的故事里,秦浣女缓缓走到他身边,低声说:“随我来。”国英抬头看她,不知怎的,他想相信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他起身下床,蹬上鞋同秦浣女一同走出屋外,两人一前一后向着后山而去。程漆想跟,被茯苓拽住摇了摇头。天终是暗了。林间刮过清风,催动树叶发出呜咽般的细响,秦浣女轻车熟路地带着国英走向后山。连绵不绝的龙脉壮阔非凡,秦浣女不同他讲话,状似随意地选了个位置站定,抬起双手,默念有词。她披散着的长发几乎垂到了脚腕,像是匹精美的绸缎。随着口中默念,山脉间由远及近升起了无数细碎的柔和光影,飞向夜空汇聚成了美丽的光带,银河般流向她的双手。国英忽然心中一动,眼前这幕从未见过,却显出了些无比缅怀的熟悉感,他不禁问说:“这是什么?”“是‘无常’呀。”秦浣女笑眯眯地答说。国英到底没有听懂,只是站在一旁看着那些光带尽数飞回秦浣女身侧。他吸了口气,鼻息间尽是草木香气,国英缓缓阖眼,那些光带却在眼前的黑暗中仍是亮了起来,怀念令人眼眶发烫。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去触碰那些光带,低声道:“我感到了程透。他好似离我很近。”再睁眼时,秦浣女周身环绕着那些纯白的光带,她簇拥着那光芒,似是下凡的女神般。国英望向那些散出光芒的山脉,某种灵感呼之欲出,“他们真的死了吗?”“他们成全了彼此。”秦浣女又笑了,昏暗的山间只有簇拥着她的光带在盛发光芒,她略一侧头,极慢抬手、诡秘地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上。她说:“嘘——不可说。”光带暗淡下去,毫无关联地使国英想到了他们最后喝过的那次酒。所有悲欢喜乐,便在辛辣的味道中无从征兆地散了场。没有人拥有归途,不可掌控的命运嘲弄着珍视的所有,拂身而过。他闭上眼,周身真元自四肢百骸流逝而出,漫过山脉,漫向远方。“既然你们成全了彼此,我也成全你们的善因。”百年苦修来的、随着如同死去的抽离护持向山脉,秦浣女温柔地望着他,如同母亲凝视着孩子,她轻声开口说:“接下来呢,你又打算去哪儿呢?”国英睁开双眼,傲视九州的修士就此消失,站在此处的只是一个疲倦的孩子。他望向北方,那里正是惊雷瀑布的所在。“找个地方,慢慢等着重逢。”国英笑起来,他看了眼秦浣女,低头道:“不必担心,长生天正保佑着我呢。”【恍然·国英篇 全文终】第131章 【番外】太虚·上下雪了。真是好大的雪呀。大雪很快便濡湿了鞋袜。程显听茫然地行走在漫无边际的雪原上,凉凉的屑落在他眼睫上,模糊了视线。肺里仿佛也充满了刀割般的凉意,咄嗟之间消耗尽了生命。他感受着宁静,仿佛一场无声的凌迟,冻住骨血百骸,再慢慢抽离出去。盛大的雪原似乎没有尽头,只是远远与灰白天色相接。寒冷引发的刺骨疼痛,令他近乎想嘶喊、尖叫。即使娘娘的三道符文生生分割了灵魂,那痛苦也与之相比微不足道。这是一场永不见血的惩罚,有没有尽头,谁又知道呢?混杂着鹅毛大雪的刀子风吹得人无法睁眼,程显听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身后一排脚印很快被雪重新覆盖,抹杀了他刚刚存在过的证明。或许在天地间他早已消逝,不会有人再记得他的存在,纯黑吞噬了他的身体,却将灵魂囚禁在这里。恍惚间,他缓缓一笑。原来太虚是真的存在的,她永远掌控一切,是最残忍的神明,再以永恒的孤独折磨着过错。霜在慢慢地覆盖他的发,雪终于要将他融为一体。可是,还有人在等他回家呀。他缓慢地挣扎着向前,被温柔的雪凌迟。直到天际开始泛出刺眼的阳光,灼烧尽雪意,一整个鸟语花香包裹了他,像是仍在努力将人留下。而身后的雪原静静屹立,与春色毫不相干。入冬,经春,过夏,至秋。早春透暖出寒,程显听继续向前走着,他要马不停蹄地赶往四季,有个人在等着,等待他早点回来。漫散的春使他联想到那个人的眼,他们说他有含霜的眼,他却总能从中读懂滚烫。没有人比他再爱他了,这令人无比安心。绵密如针的春雨扎在身上,这个无穷地狱,以最美的景色引发最难以想象的疼。衣衫黏在身上,使他背负着万钧之重,压弯脊梁,压弯膝盖。关节间发出牙关发酸的嘎吱声,程显听发狠地迎头向前,这里不会有什么能留下他的。夏在青青草地间翻出肉眼可见的热浪。灼烧着湿淋淋的衣衫,血液沸腾着上涌。他呢?他痛不痛?数丈惊雷落身,他忍受着什么?我得快点回去见你呀。卷了尖儿的草,它慢慢地长。太虚到底是什么地方?无尽的轮回漫情肆意,痛苦已无法伤害到我,你想做什么呢?不如归去。萧索而热情的秋正等着他。程显听向前走去,原来诸多的故事盛开在秋日。耀眼的阳光带走了翠绿,取而代之满眼秋意。金灿灿的旷野,麦浪一望无际。天际的尽头矗立着高大的石碑,荒冢般的碑,密密麻麻镌刻着小字。他向那字走,要虔诚地跪拜在它身旁。刹那间便立满了满天的神佛,高而数丈,小则不过手掌大小。诸天的像齐齐凝望,而他置若罔闻,垂眸奔赴石碑。稻芒比刀刃还要凌厉,割破了他的指尖,疼一路钻到心底。没有血渍渗出,这样美丽的地方,怎么会叫血污了。男人低着头,石碑仍屹立在天地尽头——薄灰色的长发在眼角的余光里划过一段柔和的弧,刺目的阳光在眼里留下圆形的光斑,与千万神佛重重叠叠。金色的麦田随风而动,静谧而安详,红霞闪闪烁烁。“太虚里有一块儿旷野。传说旷野上会映出你心里的信仰,只要跪拜的足够虔诚,就能回来。”麦浪里开出了忍冬的花。金身的像断了臂,以慈和的眼注视着跪下的他。你要快点回去,他在等你呢。程显听念着石碑上的文字,他合十着双掌,眼里散出淡淡的流光。刀割般的麦芒便刺痛在身上,深深扎进肌骨。无数的像在等着他的虔诚,不必忧心,他有无穷无尽的时间。程显听仿佛看见,石碑上绽放出了盛大的光芒,圣灯在指引着他的道路,我会沿着那路回家,永驻的山河收留飘蓬,得以安住。那光亮起瞬间,又死灰似地熄灭。我的神明呀,你为何不灵?第132章 【番外】太虚·下秋终究还是留住了他。在巨大的茫然无措间,程显听缓缓放下双掌。他望着那些鲜活的像,像便也望着他。为何不灵,你在悟了吗,小殿下。石碑霎时破碎,化作光点消逝无影,天地间仿佛又只剩下了程显听一个。这里没有时间,他已不知过去了多久。依稀是玄龙降于山脉,历历在目,恰似方才。石碑下显出了一个小小的转经筒,程显听跑了起来,他拼命地跑着,抓住那经筒,抓紧了。本该镌刻着符文的经筒上空空如也,答案是何,莫向外求。风再度扬起了他的头发,掀起大火。烧尽了金黄的麦浪,很快便涌向了他的身后。程显听置若罔闻,手中紧攥着那转经筒。热浪令衣袂翻飞而起,雪白的小殿下,他站在艳艳的红里。程显听慢慢慢慢地转动着经筒,他向前迈出一步,铺天盖地的火便紧随而去,势在必得要将他留下。我亲爱的小殿下,你还在相信着什么?程显听抬起指尖,他专注地在火海里缓缓写下一笔一划,如同抚摸爱人的脸颊。转经筒上缓缓刻下的两个字,他终于心满意足地笑起来。小巧的坠子转动一周,在太虚间又历经了一次小小的轮回。他开始向远,每走出一步,仿佛在刀刃上迈步。火海不甘落后,舞蹈着奔向雪白的身影,要将他堕向万丈深渊。转经筒轮转着,在冲天火光中,“程透”二字非凡耀眼。身后火海近乎吻到了他的衣角。程显听手中缓缓轮转着经筒,一步步迈向远方。眼前的麦浪顽强地从火舌上迸发生长,缠绵着皑皑忍冬花色,迎接着你会归来。我从金灿灿的旷野上走过。转经筒转过无量万遍。功德无量,你也无量。程透,程透。等我。第133章 【番外】山中才落过小雨,处处尽是草木香气。浓绿的树叶卷着秋天的寒意,盛满了积雨滴答在浅浅的水洼中。柔软的草尖儿沾湿了衣袖,一整个青山充满了温润的水汽。悠悠的白云在远方垂眸,碧山便显得格外多情。在这杳无人烟的山间,飞鸟掠过长啼,有个女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去。她似乎很急,不顾路上湿滑步履飞快,走几步还要回头朝被远远落在身后的男人吆喝道:“快点呀!”那男人无奈地望着她,回说:“不急在一时。”女人火急火燎地又说:“你不急我急!”她不等男人再开口,自己迈开腿跑了起来,男人更加无奈,扬声冲她道:“别跑!地上滑,君君——”山中是柔和的水雾,充沛的灵气叫人神清气爽。君率贤一路跑到了块儿还算空旷的草地上,才站住了脚。她蹲下身低头仔细地盯着草地看了半晌,钟率才赶过来,她头也不抬道:“该把老秦也叫来的。他不认识你的气息,别吓着孩子。”钟率并不回答,倒是往后退了半步。君率贤背对着他,把手轻轻贴在草甸上。霎时白光溢出,缎带般慢慢缠绕在她手上,君率贤收紧手掌攥住光带,猛地一拽。用力过猛,她整个人差点坐在地上,钟率忙过来伸手要拉,她却半跪半坐在地上,眼里冒出了豆大的眼泪。在光带的尽头,缠绕着一截被从土地里拔出来的白骨,隐隐流动着玄紫色的光。————————————————————————————消息提醒滴滴叫了两声,程显听啪地一声把电脑合上。他揉了揉眉心,这动作挤掉了些那副架在高挺鼻梁上的防蓝光金边眼镜。他把眼睛往上推了推,又扯着镜腿取了下来,显得有点烦躁。程显听把电脑再次掀开,消息提醒不死心地叫着。狐狸头像带着狡猾的笑脸在窗口蹦蹦跳跳,他把对话框点开,那笑便更像得逞了似的。“你之前如果直接问我认不认识君率贤,这事能至少提前四五年。”程显听飞快地打了行字,“我之前怎么知道你是谁,这是能随便问的吗?”他有点阴森地笑起来,把那行字又删了,改而回道:“我过去了要是发现找错人,你惹了麻烦永远也别想找到我了。”那边的狐狸头像不紧不慢地回道:“幸好你没问,搞未成年犯法。”这话倒是给程显听气笑了。他一把又将电脑扣上,站起身边穿外套边拿车钥匙,落在桌上的手机里又冒出一条消息:我记得他比我小两岁,今年应该二十岁了。程显听当然没看到,他匆匆忙忙地下了楼,心快要从嘴里跳出来。那个高档的小区很远,但车开得很快。他一路都在告诉自己不急在一时,车却开得愈来愈快。幸好那个小区势利眼得很,好车只要下来登记就能给放进去。程显听把窗户开了条缝,秋天亦脱了凉爽的寒意冒进来,他侧着眼望门牌号,这才想起来走得太急忘了拿手机。好在,他记性够好,很快便找到了。从车上下来,程显听倚在车门上吸了口气。他望着眼前那栋别墅未知的门,只感到心脏跳得快要停了。他又等了很多年。在一个早已盼望,早已准备好的黄昏突然得到了这个地址。他很怕那扇门后没有要等的那个人,怕到甚至不太敢上前。就在此时,门猝不及防地开了,有个高挺的青年半站在门后,他朝外看了眼,这一眼又猝不及防地撞上了程显听的视线。刹那里仿佛血液倒流,两人同时睁大了眼,程显听张口却没发出声音,他下意识地抬起了手,那青年砰地一声把门又关上了。程显听愣在原地,还没等他眨眼,门又开了,那青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手一推又要关上。电光火石间腿比脑袋先动了起来,程显听冲过去一把拽住青年的胳膊把他从门后拖了出来,他近乎粗暴地把他推到车门上按住,两手死死地扣着他的肩膀。青年被推在车门上头往后仰了下,他吓了一跳,朗声道:“松手,程显听!我家门口有监控一会儿保安看见要报警了!”“你还认识我?”程显听扯出个笑脸,一手仍死死按着青年的肩膀,一手拉开车门就把人推了进去。他这连串的动作叫人来不及反应,青年瞬间就被按到了车里,他脑中空白,心里万般还未涌上,便先碰到了一个凉凉的嘴唇。他脸腾地烧起来,手胡乱朝程显听推了一把,程显听抬头笑得更意味不明了,又蹭过去亲他。青年终于反应过来,两手刚把他脑袋推开,程显听挑眉道:“还推?再推我继续了啊。”程透两手还贴在他脸颊上,他望着他的眼睛,那双带翘的眼梢、薄灰色的长发。他终于终于同永不磨灭的记忆重叠了起来。程透眼眶红了,他眨了眨眼睛,程显听已经又牢牢抱住了他。青年怔怔道:“我好想你。”车门半遮半掩着重逢,正在此时,有双手拉开了门,试探着喊道:“老三?”那煞风景的女人吓了一跳,皮包对着程显听就抡了过去。“流氓!松手!”就这样,他们曾幻想过无数次的重逢,发生在了一个普通的夕阳中。君率贤那名贵皮包里不知是不是装了砖头,砸得程显听揉着自己的脊梁骨倒车。他侧头看了看正望向窗外的青年,又瞥一眼抱着胳膊站在家门口的君率贤。君率贤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冲他摆口型道:“你不把他送回来,我掐死你!”程显听冲她笑,也以口型回道:“你想都别想。”他刚得意洋洋地正过来脑袋,程透莫名其妙道:“你笑什么,开车呀?”程显听忙正色起来,认真开车。车来时很快,走时却很慢。程显听一路都在偷偷瞄着程透。他剪了短发,看着比从前要更凌厉些,那双眼睛仍然归于了墨色,墨色的瞳望着窗外,窗里映着他的他。程透既不问去哪儿,也不开口和程显听说话。仿佛又等上的千年只是寂静的一瞬,他们才分开了一秒,才分开了千年。见到他的那眼,程显听的心便安宁了下来。他不再偷瞄程透,专心赶路,来日方长,来日长着呢。“我带你去个地方吧。”这样想着,他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望向程透。程透从窗户的倒影里回望了他一眼,低声道:“好。”车赶在天黑前开到了热闹的旧城区。商业街的店主们在收摊,街尾的花店摆满了撒了露水的鲜花。程显听把车停在店旁边,程透想下去,低头发现门还锁着,他仍是不说话,只看到程显听将车窗放了下来。花店的老板穿着红长裙、扎了个高马尾,背对着两人把放在塑料桶里的花束搬回屋里。天色晚了,橙色的路灯在瓣蕊的水珠上转了个圈,外面只剩下了最后一桶花。老板舒了口气,回过身才发现旁边停着辆车,她笑起来,冲车窗里的人招手:“程先生,你又来啦!”程透整个人都呆住了。那个女人面目清秀柔和,只是额头上有道长长的红色伤疤,蜈蚣似的,趴在白净的皮肤上。她没留刘海,大大方方地把它露着。程显听也冲她招了招手,回说:“收摊了?”老板嘿嘿笑笑,从塑料桶里抽出来三支红玫瑰,不由分说地从车窗里递给程透。那花枝剪过了刺,满车顿时四溢香气,程透愣愣地盯着她看,反倒令她不好意思起来,忙往后退了步说:“感谢你经常光顾,送你的。”程显听含笑点了点头,大大方方地替程透收下了花。他刚要关上车窗,老板忽然两手按在车窗上,差点没把玻璃又按回去。这下她自己也懵了,傻傻地说:“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不等车内两人回答,她把手缩回来,摸了摸下巴尴尬道:“嘿,关州不大不小,没准儿在哪儿碰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