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他本无意从城内走,路过时竟在城边遇到了逢软玉。倒不是他本人,想必又是找个了不要紧的附身传话。程显听远远地见了,本不想停,逢软玉两手招着,恨不得冲过来被他的马蹄蹋死,这才拦住。程显听一扯缰绳,居高临下道:“有话快说。”“你快回伽弥山看看!”逢软玉高声冲他喊道。程显听气不打一处来,吼他道:“那你拦什么!我这不正回去呢吗!”逢软玉要把他从马背上拽下来,程显听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脚,被闪过了,逢软玉又大声道:“程透在哪儿呢?”程显听也大声回他,“就在伽弥山!”“坏了坏了!”两手一拍,逢软玉急得团团转,连忙道,“他现在不是《疑云录》上的主神神格,照例说我是能看到他在哪儿的。难怪一直找不到,他肯定是发现星盘了!”程显听脑袋里嗡得一声,蹙眉道:“什么?星盘——星盘在伽弥山?!”他气得恨不得跳下马去踹逢软玉,那人却把手拍得啪啪响。在路人眼里,这大抵是俩正在吵架的疯子。逢软玉理了理头绪忙说:“我发现伽弥山的气场变得很奇怪,我说不上来是怎么奇怪。但是这种感觉我以前有过,歧蓉下凡与人私相授受东窗事发后,我便感到——”程显听心跳漏了半拍,一直以来的强烈不安呼之欲出,他攥着的手颤了下,猛甩缰绳。马儿扬尘而去,逢软玉被土风呛得咳嗽起来,听见程显听自己也浑然未决、颤抖着声音道:“是天雷!天雷正在往伽弥山聚——”刹那间,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听到了自己的独白。快些,再快一些。他听到自己的内心疯狂地叫嚣着。那些声音犹如铜钟,震荡在耳畔使五脏六腑狂跳着。他终于终于感到连血脉也沸腾起来,游走在浑身的疼像刀片,切割拉锯着他的内心。有多疼,他知道这种疼程透已经受过。他咒骂着自己,咒骂着将要压顶的天雷——他感到那些游刃有余的力量仿佛正被从体内抽去、抽离。凡心果然是损梵行的,去他妈的真龙,去他妈的无上好,我只要他!山林间所有的树影都在摆动,狂风骤起,刮在脸侧。他看见宛若白昼的光里,他看见圆窗前的角宿,他看见秦浣女尖叫着捂起耳朵,大喊着“不要杀他!”这似乎不是属于他的记忆。他看见白光里秦浣女像是断了线的偶,双手无力地垂了下去,两眼放空。“你想好了吗?”她的声音混沌泥泞,不似平时狡黠而机敏,却惊出了人一身冷汗。“停下,我还给你!”程显听冲着空无一人的山林嘶喊道,“叫秦浣女和君率贤停下!”她像是没有听到程显听带颤的嘶吼,只是牵动着嘴唇说:“这不是秦浣女和君率贤做的。她们是在救你们呢。”程显听置若罔闻,只是发狂般冲那个人影喊道:“你还想要什么!‘一念而生’我还给你!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他!”人影极慢地抬起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抚摸着,答非所问道:“她拼尽了全力在救你们呢。又能做到什么程度,我也有些好奇了。”程显听看到,那个人影从虚空中走了出来,她慢慢地靠近自己,伸出手抚了一下他的长发,“你又会怎么做呢?”她随着白光散去,声音却浑浊而清晰地传进耳畔。“时空是不会停下或逆转的。”程显听瞳孔骤扩,马儿穿破了最后一抹幻影,朝着不可追的方向狂奔而去。时间是不会停下的,但只要快一点,再快一点,他会在不受控制的因果启动前赶回去,他会抱住他,就算那把匕首扎在他身上也不会松手,他们在伽弥山上度过余生。然后把离去的苦痛全留给我,无论多远,我都还会再找到你的。程透,程透。我成全你。你要等我。他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对话。菩萨畏因,凡夫畏果。他是头一次感到如此的畏惧、心悸,惶惶而慌慌。他终于明白了,悟了。他听到千大数人的念诵,自己内心的发愿祈求。那个人,我的爱人。他什么都没有做错呀。满天的神佛呀,我愿意成全他了。第127章 惊雷【正文完】角宿星盘被那双手托起,缓缓浮空。程漆往后退了步,似乎有些畏惧。他蹙起眉头,低声道:“我算是劝过你了,接下来发生什么,可就与我和茯苓无关了。”程透笑了笑,冲他道:“保重,程漆。我不恨你。”程漆本来已经走了出去,闻言脚下一顿。他抿起嘴,半旋过身,对青年道:“保重。”四周的树冠晃动了起来。星盘绽放出了柔和的光芒,似是股清泉。四肢百骸一片清明轻松,身体仿佛成了最后束缚的重量。真是奇怪,这是程透初次接触星盘——这个所谓的收束自己灵魂的小东西。他什么都没有做,却好像知道该怎么做。究竟是谁谱写了无可揣摩的命与运呢?青年的身躯随着星盘一起悬空起来。他抬头,看到伽弥山山顶的空中亮起了一小团美丽的光影,那光影似水雾般四散,缓缓包裹吞噬着整个伽弥山。而他与星盘正升向光影中心,星星似的光团落下,将自己圈起,他感受不到了身体的存在,只有念,缓慢、安宁,来去自如。星盘中盘桓交错的两颗小小星辰悦动出来,飞舞在青年眼前身侧。他抬起了手——程透看见自己的身体仍停在原处,他却分明如灵魂出窍般感到自己抬起了手,托住了两颗小小的星子。青年温柔地笑着,说道:“告诉我吧,我该做什么。”两颗星星仿佛听懂了他的话,交织在一起落在了青年的眉心。是如此的平衡,自由,安详。日升,月沉。白昼轮转,黑夜无边。程透闭上了双眼。山顶空中,所有星辰尽数闪耀起来。盛大的光芒映亮了整个夜空,刹那万籁入寂般俱静,大团大团墨色的云朵凝聚身侧。躯壳轻盈而沉重,似是托起了万钧。云层疯狂地搅动着,墨与星中涌动电光,与此同时,电光中玄色龙鳞隐现,斟开了厚厚的浓云,随着呼啸盘旋在整个伽弥山巅!响喝行云的龙吟乍起。程漆回到小屋,正遇见茯苓从屋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拽着他的袖子大喊道:“程漆!你听见了吗!是真龙……”话音未落,他抬头看到了空中,整个人定在原地。茯苓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畏惧地颤抖,他攥着程漆也在隐隐发抖的手,低声道:“那是……”程漆分不清自己的嘴角究竟是在抽动还是笑,他握紧茯苓的手回说:“是呀,那可不是那伽了,是真正的神龙……”山峦般的玄龙大半个身形仍隐在云层中,电光与轰隆便在他墨玉般的鳞片旁炸开。狂风掀起数片飞叶卷向天际,卷开黑云,显露出愈发明亮的满月。在那龙身中央,满月辉光之下,长发四散的青年缓缓张开了玄紫的双目。“小师叔!!”茯苓张口喊道。他下意识地要奔向山顶,程漆忽然狠狠地攥住他的手腕,牙关打颤道:“别动,你听。”玄龙威严的龙啸声中藏着不可抵抗的轰隆,一声翻滚过一声。仿佛山雨欲来,无数星辰暗淡了下去,电光刺得人近乎睁不开眼睛,茯苓甚至无法再听见自己的声音,他感到自己喃喃道:“天雷……”第一道惊雷终于乍响!振聋发聩的雷声中清晰地传来了锁链的清脆声响,与此同时,天地星辰倒悬!树木飞速地褪去浓绿,归为柔嫩的青翠,归为抽芽的新叶,正在此时,雷霆劈下,那巨大的雷照破夜空,如刀似斧地劈向空中的玄龙,倒逆着的日月与万物瞬间停了,玄龙发出痛苦的长啸——光芒中心,程透双目失神,口中喷出一口鲜血。他拧起了眉心儿,仿佛没有赶到痛苦似的,再度抬起了双手。万物再度逆转,与惊雷抗衡,无数如剑般的天雷落了下来,刺向玄龙墨色的躯干。巨龙引颈呼啸,扭动着身躯却挡住了无情劈下的所有雷劫。混沌中金光骤起,笼罩在茯苓与程漆身侧。两人一惊,同时回过头去,却见程显听立在身后。在惊雷的巨响与玄龙痛苦的长鸣中,金光四散,白衣的人宛若天神下凡。他浅色的长发被狂风扬起,砗磲白珠散开了悬在身侧,程显听淡淡地说:“回屋去。”程漆抓着茯苓闪回了屋里,门掩上的那一刻,他看见,程显听踏着金光迈向半空,砗磲纯白的念珠拥护在他身侧,追随着万劫不复的惊雷,奔赴向青年身侧。程显听踏光而起,他的目光穿透天际交错如网的惊雷,无比温柔地望向小徒弟。光芒中的青年仿佛有所感应,双目亮起清明。惊雷毫不留情地劈向向他而来的程显听,砗磲白珠飞起相抗,程显听瞬间咳出了星星点点的血渍。你来了。程透微笑起来,他向后退了一步,落在身上的天雷似要将他撕碎,痛苦如同千刀万剐,他却感觉不到疼。他看到程显听向他而来,金光似羽毛般融在玄紫色的光中,凌空横出那长长的骨鞭,游龙般挽在两人身侧,像是要将所有凶狠的天雷阻挡在外面。银白长鞭节节展开,终于护持向了他的爱人。程显听也笑起来,不可停止、不可逆转的时间似在变缓,六合静默。他望向程透,这一眼不过无常刹那,程显听却感觉他已望过了他无量万年,那双眼里坚定不移的念还未来得及收起,转眼已涌上了滚烫的爱意,淹没过了不见的无言,烫得程显听胸口像要破土而出,眼眶模糊。罢了。万顷惊雷再烫,怕是也烫不过他的目光吧。“我陪你度过余下所有生老病死,我也愿意成全你。这次,就别再推开我了吧。”他的声音惊破所有滚滚的天雷,清楚地传进了程透的脑海中。青年扬起嘴角,“可是星盘已经拨动过了,我是个孽徒,师父拿我最没办法。”所有金光与玄紫色的光芒融合在了一起。程显听握住了程透的手,青年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同他十指相扣。程显听慢慢地吻上了他的嘴唇,淡淡的铁锈味弥散在两人唇畔。惊雷铺天盖地地劈向世间万物,凝滞的时间再度飞逝,撕开永恒的苍穹,纯黑吞噬着日月星辰,吞噬着飞散的树叶,吞噬着砗磲的念珠,吞噬着一节节银白的长鞭。山腰间扬起了巨大的符篆,数丈纯白的光带,挣扎着向万物而去,很快又被纯黑撕碎,散落的光点雪屑般落向天地。光带源源不断升起,跃去天际,玄龙嘶鸣着,闪闪的鳞片间渗出血迹。程透感到意念正在随着身体散去。意念,他辨不明还有什么意念,只有眼前的程显听,他是如此全心全意地爱着这个人呀。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程显听的身后是那似巨口般的纯黑,无情地吞噬着周遭所有凡尘。嗨呀,他的小殿下。空白的生命,他是唯一的墨色,从此万般皆作下品,唯你殊胜独一。他们不知究竟是谁先随着红尘散去,总之谁也没有松开谁的手。程透感到自己正在下坠,他看着程显听,他近乎消逝在了那纯黑里,而他亦感到自己向着万水千山漫去,他出奇的安宁,毫无畏惧,因为程显听正握着他的手呀。“别怕,”纯黑淹没过了他的双眸,程透却分明看到了那双雪一样冷的眼滚烫起来。“从此所有黑暗都将是我,所有黑暗都是我在拥抱着你。”满天的星辰静止,就连月光都停下的逝去,玄龙巨大的躯干缓缓降下,降于山河永驻,归向山河永驻。程显听的身形亦消失在了纯黑深处,满天归于宁静。而无论未来。灰飞烟灭,芥子庙的小殿下,还是吻过你的程显听。止一切杂念,唯爱你不息。【正文完】第128章 【番外】恍然·上长生天请保佑他。洞窟内的人睁开了双眼。他不知又过去了多久,只是并未感到周身轻松、神智舒缓。他温和的容貌有些不易察觉的阴郁,这种阴郁来自于将睁开眼便心脏狂跳个不停。国英从打坐的高台上走下来,洞穴内比以往昏暗,有着不易察觉的污浊感,像是黏在身上似干未干的浓稠血渍。陆厢。他慢慢地往外走,很快便看到了洞窟的结界外不是熟悉的林间绿影,而是光秃秃的枯枝。天际血红,令他忆起了内山那场惨烈的斗争,国英蹙起眉头,见结界外面竟有个紫衫小童,盘腿背靠在大石上打瞌睡。他眉心儿更拧几分,站住了不动。那小童穿了件不合身的衣服,下摆拖到了地上,掩去脚面,不知从哪儿染了污渍,一片黑呼呼与绛红。他手撑在石头上,脑袋一点一点的,下巴倏地滑了下来。小童被惊醒了,抬头便看见国英站在洞内正在看自己。小童腾地站起来,满脸孩童见了糖果般的惊喜,拍着手大声道:“太好了,他醒了!”他拖着那件衣裳,颇为滑稽地跑到结界前,瞪大眼睛盯着国英,不知冲谁惊喜地说:“你听见了吗朱衣!告诉哑玉他醒了!”小童不停地拍着手,宽大的袖子不慎甩到了结界上,立刻迸出骇人的电光。那小童吃疼咬牙,面上立刻显出孩子不该有的狠戾来,但很快便敛去,好奇地盯着国英瞧个不停。国英走到洞口,同他隔着结界对望了须臾,低声问说:“你是谁?”那小童也盯着国英,张口却对着没有第三个人的外面大声道:“朱衣,你听见了没,把哑玉喊起来啊!”国英心里咯噔一声,不再理他,只抬头眺望外面。血色天穹一望无边,空中挂着半轮黑色的月,这里明明该是山林深处,眼下却是能望到极远处的平原。那平原上光秃秃的,只有少数枯死的木枝,泥泞中裹着分辨不明是什么动物的白骨。国英隐在袖中的手握紧了些,虎骨鼓槌幻化手中。陆厢呢,人都去哪儿了?不知过了多久,从洞窟内看不到的角度走来了个长身玉立的年轻男人,身着青衫风度翩翩,两眼闭着,似乎是个盲人。那男人径直走到小童身边,低头冲他道:“紫衫,彩织喊你回去。”小童咬牙切齿地啧了声,出言骂道:“死婆娘。”这小童当然不会是个普通孩子,国英没对他的粗话有什么反应,只是紧盯着眼前的青衫人。这男人身上有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邪祟之气,隔着结界清楚地传进了国英的脑海里。被唤作紫衫的小童不再理他,转身朝前迈了几步,身影竟凭空消失在了半空。国英已明白过来,他们并非人,而是两只——鬼魂。“请道君解开结界。”那青衫人文雅一笑,气定闲神地说。国英没动,只是半抬起手,露出了紧握着的虎骨槌,“你们是谁,仙宫怎么了?”“仙宫?”青衫人哦了声,笑道,“道君是说岭上乡吧?这可说来话长了。”他不慌不忙地半侧过身去,对半空中说:“哑玉,他不愿出来,借你那东西一用。”话音刚落,青衫人身前浮现出了一行金色的字迹,那字迹是用符篆写的,男人不由避开了些。“放下执念即可。速速离去。”国英一怔,那字迹与符篆上残存的灵气是属于程显听的,尽管已经十分微弱,但并未被排山倒海而来的污浊感染及。他正细细瞧着,那字迹便又消失了。青衫人重新旋身,淡淡道:“想知晓始末,请道君随我来。”国英思量片刻,缓缓收起了结界。结界散去,铺天盖地的污秽气场席卷了整个洞窟,奇怪的是,这些属于邪祟的气息并没有常伴随着的血腥气,而且极其稳定与平衡。习惯之后,这股气场并不会影响到人,只是对修士来说实在不是什么令人舒适的氛围。青衫人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朝外走去,国英抿起嘴,沉默着跟了上去。他一路都在想陆厢,四周的空荡荡与内心一样,令人不安。二人不知走了多久,直到眼前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宫门。那朱红的大门近乎同从前内山的山门一样高,将整个视线隔绝,使人窥探不到后面的行迹。国英始终紧握着虎骨槌,以备随手出手。宫门缓缓而开,热风吹了出来。意外的,里面的宫殿并不威严,只有座平地建起的一层大殿,很是广阔,从敞开的殿门便能看见排排粗壮的殿柱,向内无限延伸。青衫人一路都未说话,领着国英慢慢地迈过门槛,才说道:“哑玉,我把他带来了。”与此同时,殿内上空响起了无数人的窃窃私语,如潮水般窸窸窣窣。国英不由地抬头望了眼房梁,这一眼却惊出了冷汗。梁上竟然或趴或坐着密密麻麻的人……亦或鬼魂,无数奇形怪状的人盯着国英交头接耳,小声议论。青衫人咳嗽了声,大殿内立刻安静下来,只是所有眼睛仍充满好奇地望着国英。事态的发展超出了国英的预判,令他脑袋里空白起来。青衫人朝里走,一直带着国英走到殿内的王座前才停下。那座上半躺着两个女人,一个身着玄衣,容貌娇艳美丽,却蹙着眉心儿,显得有些不耐烦。另一个身着朱衣,以诡异地姿势趴在那玄衣女人的背上,把眼眶血肉模糊的脑袋亲昵地贴着她。玄衣女人见到国英浑身一震,兴奋地从座上爬起来,张嘴便道:“你来啦!”她一张口,声音却是从肩上那女人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国英分辨出两人也同样是鬼魂来,还没来得及反应,那玄衣女人快得像阵风,拉着他的两手自我介绍说:“你终于醒了!我是小鬼王哑玉,我等你好久啦!”国英一惊,哑玉的手像尸首似的冷,触感却是真实的。不过,她看似激动异常,手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虎骨槌,可见仍是有所忌惮的。“小鬼王”这三个字似是曾听过提及,只是无所了解,她看起来是个性情乖戾之人,国英没躲开,只是又问说:“仙宫怎么了?”这满殿的邪祟令人茫然,他不由想到了另一个女人,脱口而出道,“许凝凝呢?”“说来话长了,我嘴笨,讲不清楚。”哑玉摆了摆手,嘴上这么说着,却继续解释道,“洪荒塔新的主人是我,岭上乡往下压了一级,不在这层啦。”她上来就语出惊人,国英愣在了原地,呆滞道:“人呢?仙宫的人呢!?”“别担心,”哑玉仍紧紧攥着国英的手腕,空着的手略抬,程显听留下的那字迹又浮现出来。“我是你们的朋友呀。”国英眼皮跳了下,忙不迭又厉声道:“程透和程显听怎么了——”哑玉拽着国英朝王座后走,她脸上始终带着活泼的笑容,闻言又兴奋地回答说:“小殿下和玄龙死啦!嗨呀,你闭关真是错过了许多,这可是件震慑诸界的大事呢——”瞬间如坠冰窖,国英眼前发白,定在了原地。哑玉像是没发现他的反应般仍拖着人往前走,转过座椅,宫殿的角落里竟然堆满了小山似的法器与仙剑,这些被修士视为珍宝的东西像是废铜烂铁般被随意丢弃在一隅,国英还没回过神来,余光在那堆法器中瞥见了样闪闪发光的东西,他浑身一震,甩开哑玉的手冲了过去,两膝颤抖着跪在地上捧起那东西——是陆厢随身佩着的那把可汗刀。国英脑中一片空白,可汗刀像是感应到了他的存在,破风飞起,瞬间便指在了哑玉的喉咙上。“陆厢……这把刀的主人怎么了……”国英两手不停地打着颤,瞪大双眼问道。哑玉歪了歪头,她像是毫不在意那把横在脖颈上的刀刃,并没有躲开,只是回答说:“我不认识这刀是谁的,不过,这堆破烂都是我搜罗来的死人的东西。”死人?国英眨着眼睛复述了一遍。他的内心什么都没有,空落落的沉着。死人,陆厢死了?这不可能,他要是死了,他怎么会不知道呢?可汗刀啪的从空中砸在了地上,哑玉走到国英身边弯下腰,关切地问道:“他是你朋友吗?”“他是……我的道侣。”国英愣愣地说。“没关系,所有死人我都留着呢。”哑玉一拍手笑起来说道。她不管不顾地把国英从地上拖起来继续朝里走,国英仿佛也成了死人,两眼放空地跟着她。转过殿柱,映入眼帘的又是件巨大的房间,然而叫人头皮发麻的是,这间屋里层层叠叠堆满了尸首,各种焦尸、残缺的肢体,垃圾似的被堆放在这里,没有腐烂,却散发出死亡的气息。哑玉撇清关系似地摆手,“我先说,这些人可不是我杀的。”她推了国英一把,哄孩子似的说,“去找找吧,说不定有呢。别怕,许凝凝那个贱人已经被我杀了,他们不会动的。”国英置若罔闻,踉跄着走了两步,摇着头茫然道:“他不会在这儿的……他们都不会在这儿的……”“你说什么呀,小殿下和玄龙妄图逆转时空,被雷劫劈的粉身碎骨灰飞烟灭了,更何况他们是在豫州死的,怎么会在这儿呢?”哑玉笑嘻嘻地说着,“你害怕,我来帮你找!他佩着蒙刀,该是个异邦人吧。”她拍了拍手,“紫衫,青髻,找找。异族人。”那紫衣小童与青衫人应声出现,两人听话地在尸首中翻找起来。国英始终状若失魂地呆站在原地,哑玉便在旁边喋喋不休道:“我总算是报了仇,杀了许凝凝那个该千刀万剐的贱人!这儿的人都是她杀的,有你们岭上乡的,有误入洪荒塔的修士,还有些我也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人。真是可怜,死了还要被使唤。”那些焦尸大抵便是山火时被周自云所操控着的可怜人。在翻动中,国英蓦地睨见了个熟悉的脸庞,紫衫凑到哑玉身前开心地大声宣布道:“哑玉,看完了,没有异族人!”国英却过去蹲下身,推开了叠在上面的焦尸,露出那张熟悉的脸来。那是温道,已经死了的温道。喉咙上横着狰狞的伤口,血早已流尽了。他睁着的眼睛无论里面曾经写满了什么,都再也瞧不见端倪了。国英盯着他,哑玉走过去也蹲下来,托着脸颊问说:“这个人呀,你认识吗?”国英慢慢地点了点头,“他是怎么死的。”“这个人可有意思了。”哑玉回答说,“你闭关的时候他去找过你呢。你的结界连我也解不开,更不用说他了。他回来以后便自刎了,我本想着能抓住他的魂魄再听听故事,可是他的神智散了。”说着,她出了口气,“像灰一样,永远消失了。”哑玉撇了撇嘴,“又或许是到阿鼻地狱还债去了吧,谁知道呢,总之他不会再去往人间了。”国英麻木地听着哑玉说话,他既没有庆幸陆厢并不在死人堆儿里,也对所谓“小殿下和玄龙死了”没什么感觉。那大抵说的便是程显听和程透吧,他们死在了豫州?豫州可太远了。他揉了揉干涩的眼眶,抬头望着哑玉道:“我能去岭上仙宫看看吗?”哑玉忙点了点头,“当然可以。”她站起来又想去攥国英的手腕,被人闪过了也不生气,反而笑嘻嘻地说,“我陪你一起去。”殿外下起了雨。银针似的雨滴轻轻落在脸上,国英缓缓闭上了眼。长生天请保佑他。第129章 【番外】恍然·中“那些被关在岭上仙宫里的人怎么了?”从前澄澈的苍穹,如今也成了骇人的血红。国英同哑玉并肩走在山路上,他渐渐认出了这是外山某处,熟悉感令人稍纵安心了些,不用怕,陆厢一定是在哪儿藏着呢。他慢慢发现,哑玉举手投足间都像是个小女孩,总是兴高采烈的,有些对不上威风而惊悚的“小鬼王”这称号。国英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些,手里却仍握着虎骨槌。哑玉并不介意他戒备的模样,只是走在了他空着手的那一侧。她张口,刚要回答,趴在她肩头的那女人的头却突然自己说起话来,“哑玉,紫衫说彩织又去扯祸海鬼母脑袋里的丝线织布了。祸海鬼母叫个不停,大家都有点害怕。”哑玉脸倏地跨下来,冷声说着,声音却仍是那朱衣女人的口中发出,“你告诉彩织,她再敢去,我就把她的手砍下来。”国英一怔,愣愣地问说:“你没有杀她?”“她是我的臣民,我怎么会杀她呢?”哑玉理所当然道,她顿了顿,明白过来,又说,“哦,你是说祸海鬼母呀。小殿下奉旨将她关进洪荒塔还债,债还未还完,我怎么敢杀她?”国英茫然起来,奉旨——他似乎在接触着一个饶是修士也难以窥见的世界。这些鬼魂似乎隔了千里也能彼此传递讯息,下到岭上仙宫的一路上,朱衣都像告状似不停地同哑玉说着话,小鬼王明显也烦躁起来,吩咐完了,她终于发火,大叫道:“够了!叫青髻去解决,别再和我说了!我还要和我的新朋友聊天呢!”哑玉吼完了,这才想起国英的问题来,回答说:“那些人又不是被我关起来的,是他们自己愿意来这儿的,想出去,就出去了呗。”离去,这个曾经困扰了七目村许久的问题,被哑玉如此轻描淡写地说着。国英五味杂陈,又问道:“怎么出去?”“小殿下不是告诉你们了吗?”哑玉理所当然道。国英回忆起来,也对,放下执念,何其轻描淡写,又哪里容易。光是想离去的心便再度成为了枷锁,这个魔窟似的地方,究竟能怎么离去呢?远处,内山隐隐已能瞧见。曾经恢弘美丽的穹顶消失不见,高筑的山门亦不见踪影,哑玉指着前面说:“所有岭上乡的人如今都在这儿呢。”说罢,她又小声嘟囔道:“不过,如今还没有一个人能离开呢。要是离开了,我这个主人会感知到的。”那是不是说明,陆厢仍在内山某处呢?国英重新提起了气,低声道:“你似乎不是个坏人。”“坏人?”哑玉哈哈笑起来,“我是个鬼呀!你真是个有趣的人,诸界满是人面兽心的皮囊,哪里有什么好人坏人之分?许凝凝生了那么一副好看的相貌,却杀人如麻。她杀了我的爹娘屠了我的村子,我便也杀了她,那我又算不算坏鬼?”是呀,天下处处是纠葛的恩怨,又究竟有什么好坏之分。哑玉又嘟囔起来,“小殿下倒算是个止念的善人,可惜他安住的心被玄龙重新勾了起来,所以他们都死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真是可惜,我还以为来了这儿,能见见传说中的小殿下与角宿玄龙呢。”国英呆呆地重复说:“他们死了?”哑玉不满道:“我都说了好几遍了,死了。”不知不觉踏进了内山,曾经高楼林立的华丽仙宫,如今阁楼尽数倒塌,败相中是死般的沉寂,所有执念难平的贪欲终于付出了代价。藏在角落阴影里瘦骨嶙峋的人们看见哑玉,纷纷缩起身子企图躲避,哑玉好奇地望着那些人,小声说:“既然这么怕我,怎么不离开呢?”国英定定道:“因为他们的心还没死呢。”他忽然不知该寻往何方,站在原地思望,又问说,“仙宫宫主呢?”“你是说莫毋庸和蓝田玉吗?”哑玉兴奋地拍起手来,“我和他们是好朋友。”她带着国英走到了尚未完全倒塌的阁前,国英认出这竟是从前的万卷仓,还没踏入,有个面容憔悴的人正从里面出来,他瞥见国英一惊,又望见旁边的哑玉,忙迎过来说道:“小鬼王怎么突然过来,有事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