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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骨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51(1 / 1)

这倒是件好事。程透仍有些困,倚在师父肩上看着精神头不大足,展光钰继续道:“我感觉不大对劲儿,老觉着还是和你们待在一块儿安全些,就过来了。”程显听毫不掩饰地露出鄙夷来,陆厢也低头笑笑。展光钰倒没不好意思,反而摊手,“实话实说嘛。”暴雨未歇,狂风肆虐。海面上卷起巨浪,拍在高高的崖上。天色沉如夜晚,压抑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恍惚间山雨欲来,山雨已来。倾盆大雨连下了几天都不见停,陆厢与国英家地势低些,第三天屋里算是淹了,两人只好又回了程家避难。屋里满当当又挤进五个人,饶是展光钰也不好再厚着脸皮有家不回,只得踩着水洼深一脚泥浅一脚泥地回了内山。雨势惊人,打伞也微乎其微。几人试着画了避水符,未料到此时此刻,竟无一人的符篆灵验,全都勉强支撑了半刻便失灵、再无法使用。七目村众人聚在一处,再无法安心。被困屋檐,四人干脆把各式符篆纷纷试了个遍,几乎没有能在暴雨中使用的,没人解释得通为何如此。更糟的是,国英突如其来身体不适,半昏半醒,浑身更是像刚从冰窟里出来一样,就算裹在棉被里也不见好转。谁也找不出原因来,陆厢只能抱着他躺在棉被里,心急如焚,那团火却怎么也暖不到国英身上。事态急转直下,这熟悉的感觉若泰山压顶,灾祸仿佛随时倾巢而动,毁坏才来之不易的半刻宁静。程透心里不可能不朝着逢软玉忽然现身去想。和师父提了几次,程显听却难得坚定地否决了,正色答说神行知狐无论如何也绝不会害人。第七日下午,暴雨似乎终于是小了些。程透在屋里借着灯火看书,陆厢和国英则回了家去。程显听独自坐在窗棂前,负手看着外面出神。磅礴雨幕中,他看见从极远的地方、似乎慢悠悠地飘荡来了一个人形。从体态走姿判断,那人绝非展光钰,身材瘦小,一时半晌辨认不出是何许人也。白茫茫的雨里,那人径直走到了屋外,站在篱笆后探出了脑袋来,紫眸如同两盏鬼灯,直勾勾地盯着屋里、窗户后面观望的人。程显听目色一沉,认出是谁来。他不动声色地走到外间,程透正专心看书,未曾察觉,而程显听已悄悄打开了门,并且两手背在身后重新将门板严丝密合,这才径直走入了暴雨。他慢慢地走向外面,篱笆后的人果然也闪身出来,显出真身。许凝凝双目阴沉,两团发髻被雨打得近乎散了形,猖狂尽失。女人苍白的脸被身上湿透了的绛紫色衣衫映衬的有些狰狞,程显听居高临下地望着许凝凝,他能感到许凝凝没有一丝一毫出手攻击的意思,却仍然戒备地挡在她身前。“和我联手。”在嘈杂中,许凝凝紧盯着程显听,先开口道。她的声音夹杂着沙哑疲惫,不似从前般甜美轻快。程显听全然未料她开口竟是这句,只略作沉思,便明白了来龙去脉。雨水顺着他好看的下颌线流下来,程显听冷笑道:“你开口前不曾动过脑子吗?”“如果是真的,我们都没法从这儿出去!”许凝凝蓦地高声喊起来,可惜在大雨中她的声音听上去不甚清晰,煞是无力。“那狐狸来仙宫了!时候不到他忽然来这儿作甚的!一定就是真的!”“就算是真的,我也不会和你联手。”程显听微微一笑,嘲讽她道,“许凝凝,我听闻你向来连界轴都不曾畏过,如今到底来的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令你怕成这样?”闻言,许凝凝瞬间额角青筋暴起,咬紧牙关狠狠攥住了手。她欲言又止,似乎想再找些理由开口,抬眼对上程显听的眼眸,那眼神好似比此时此刻的雨还要凉,夹杂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也让她本就没抱希望的心又冰了半截。许凝凝跺着脚嘶喊一声,大雨里,她的喊叫轻飘飘地落在地上。程显听只冷眸站着,任她崩溃似跺着脚尖叫发泄。“你一定会后悔的!”最后,许凝凝望着他,恶狠狠地说道。程显听面无波澜地回道:“我后悔的事可多着呢。”可惜,女人没能听完,便头也不回地再度隐入雨幕。程显听顿时敛去笑容,旋身走回屋里。这次,程透听见了门开的动静,立刻放下书过到外间来,一见程显听淋了个透心凉回来,他又惊又怒,拽着人往里走,恼道:“你出去干什么!想再病一个?”青年不由分说地把巾帕按在他头上擦着水,“等什么呢,脱了衣服啊!”程显听笑起来,他望向徒弟,眼里极尽温柔,小声说:“对不起。”程透本来在拿干净的衣裳,闻言一怔,他扭头看向师父,迷茫了片刻,不知他忽然唱的是哪一出戏。青年把衣物丢给他,说道:“我去熬点姜汤。”第109章 形影三秋过半,雨断断续续,总算停了个干净。天仍未放晴大好,潮湿的水汽有种甩不脱的粘腻,村口的那些浅浅的水洼底积满了淤泥,若是不慎踩进去,越挣扎陷得越深。头顶的青灰云朵,如同角落里的霉迹,不动声色地又在一方土地上,一岁春秋里见证着因缘。幸而国英身体好转,他鲜少抱恙,卧床不起半月也折腾去了半条的命,整个人都蔫儿了。趁着雨停,程透陪他到内山转了转。被雨洗刷过的青石板路干净极了,内山该热闹的地方仍然热闹,好像什么天灾人祸皆不放在眼里。两人买了些零嘴儿,国英抱着油纸包边走边吃,含含糊糊地说:“我明天打算闭长关了。”“什么?”程透下意识地站住了脚,回头看他。国英腾出一只手拽着他继续往前走,只说:“你别忘了咱们的约定。”两人逛也逛完了,回到七目村里,程显听和陆厢不知各自在哪儿忙什么,程透从国英怀里的纸包捏出一粒蜜饯含在嘴里,忽而又笑笑,轻声道:“也好,再见你时,了无牵挂烦恼,我们一道去雒阳。”听到这话,国英总算是如释重负地笑起来,“你想明白了就好。”院落里飞燕成双,绕树而飞,倚枝并落。陆厢迎出来,招呼两人道:“吃饭了,杵在门口干嘛呢。”两人相视一笑,快步进屋,陆厢跟在后面,莫名其妙道:“又傻乐什么?”程显听正在往桌上摆筷子,闻言抬头也笑道:“有什么不好的。”梁燕缠绵离去,不知是否有个温暖的南方等候着。满桌释然又或不舍,掺在酒里一笑而过。偌大仙岛,每日辗转上演着终究无人知晓的悲欢喜乐,随着相逢离合,一一散场。众人喝了个醉玉颓山,杯盏倾倒,满室酒香。到黄昏,程透头昏脑涨地爬起来,环顾四周,身旁程显听侧着身躺在自己腿上仍睡得正香。对面,陆厢似乎也才刚醒,支起头半含着眸望向血色夕阳,手里来回滚着小小酒杯,哪里还有国英的影子。他见青年清醒过来,回过头轻轻牵动嘴角。陆厢把那酒盏重新放好站起来,晖色倾倒入室,他身材高大,将程透罩在阴影里,程显听蹙着眉扭了一下。程透仍有些醉后的茫然,他望向陆厢,陆厢低声道:“长生天赐福于你。”说着,他转身朝着屋外走去,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算作道别,嘴上说:“散了罢。”程透下意识地想唤他一声,张口的瞬间嗓子却沙哑卡住,错身的功夫,陆厢已拐过了篱笆,消失在外。就连黄昏也在令人不知所措的巨大落空中暗淡下来。只有程显听一人毫无所觉,仍躺在徒弟腿上安眠。程透思绪混乱成团,盯着敞开的门外,腿麻了也忘记叫师父起来。一时无所适从,没来由的难过令青年右眼皮突突突跳了起来,他啧了一声,感到有些晦气,心里便愈发乱,慌忙伸手按住了右眼。一手刚要去拉程显听,却瞥见远方又有人不紧不慢地走来。他手下意识地顿住,天色已晚,乍看之下难辨来者。程透拧紧眉头,刚想索性用内力将门掩上算了,却蓦地认出了来客。那人许久未见,显得稳重了许多。眼角下银箔似的鳞片消失不见,饶是如此,水蓝色的长发披散着也足够惹眼。程透脑中一片空白,心却狂跳不停。那种不祥的预感好似同来客无关,却又严丝密合如影随形。他甚至忘了把师父扯起来,呆坐着看那人径直走到了门口。隔着门槛,莫毋庸慢慢地笑起来,小声说:“我能进来吗?”程透心中一凛,本就戒备着的身形,手顿时按在身侧。他没回答,反问说:“你是谁。”“莫毋庸”又温柔一笑,眼里仿佛有些赞许。程透看出他没有敌意,却仍不敢松懈。那人也没有迈过门槛进来的意思,只是放低视线落在浑然置身事外的程显听脸上。他歪着头专注地望了许久,眼中渐渐复杂,不知是悲是怜。良久,他轻声道:“殿下,许久不见。”青年心跳漏了半拍,答案呼之欲出。果然,那人重新抬头,柔和地看着程透,自我介绍说:“我叫逢软玉。”不等程透答,他只又道:“你安心,若是你不同意,我是进不去你这门槛的。”说着,他反倒往后退了些,“我来只想问你几个问题,我想他也应该有些话想问我。”逢软玉浑身上下不染邪气,确是没有恶意的样子。但程透仍然没有开口邀请,正在他犹豫着是不是该先晃醒程显听时,逢软玉再度问说:“夫人今世安好?”程透抿嘴思量须臾,反应过来。他与神行知狐果然见过,现在看,昨日思绪神游时,那说话的一男一女应该正是君率贤与逢软玉。他早已习惯了这些人绕来绕去原来全都早有交集,因此并不惊讶,只面色不改地摇摇头,回答说:“今世交集不多。”逢软玉似是料到,点了点头略含落寞。他似有不甘,忙再问道:“娘娘安好?”幸好程透也就认识那么一位娘娘,不然这样问法,迟早要绕懵。可惜秦浣女是否安好这提问他也不甚清楚,要想摇头老实作答,腿上忽然一轻,程显听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张口答道:“她好着呢,多操心你自己罢。”程透眉角抽了抽,“你早就醒了?”程显听从善如流道:“没,刚醒。”他不回身看程透,只望着逢软玉道:“请进。”逢软玉敛了笑容,也不客气,立刻就迈过门槛走进来,自然而然地在师徒俩的对面坐了下来。不知为何,程透感到逢软玉在程显听醒后变得神情淡漠了许多,气质温柔散去,倒是更显出尘绝世。他坐在残羹冷酒桌前,像是与此毫不相干,目光似是直勾勾盯着程显听,落下却偏生是轻的,不知飘去了哪里。程显听意味不明地笑笑,“这就开始了?”程透心下不安,瞥向师父,却并未对上视线。他敏感地注意到程显听从醒后便不与他眼神接触,这种逃避令他有种极度不好的预感,因而迫切地想要确认什么,手便从桌下面伸过去握住了师父的手。他感到,程显听缓缓反握住,与他十指相扣。逢软玉浅眸放空,屋内却骤然沉凝静滞,瞬间令人动弹不得,连吐息都重了。程显听仍是没有回首,只是凝视着神行知狐,沉声问道:“你回答我,角宿降生后,属于真龙的那部分遗骨在哪儿?”那问题缓缓,却掷地有声。屋内沉默如死水,良久,逢软玉慢慢蹙起眉头,他仿佛听了最不愿听到的,眼里哀愁涌起百般失落。他摇着头,苦涩地笑起来,“小殿下,你是如此的执迷不悟。前因已种,你又奈果如何?”他甚至没有看程氏师徒俩的反应,下一刻便恢复了面沉如水。四周移形换影,一隅内竟在瞬息间化作天地山河,三人坐在桌椅上,脚下是万里江山,延绵千里。逢软玉双目放空,两手缓缓张开,“当年你问我龙骨何在,我只告诉你那块儿遗骨可能很大,是一整座山脉。”程透甚至忘了喘息,余光睨着身下伏脉千里的山川,脑中空空荡荡。然而接着,那幻影消失,三人回到了七目村内、他们小小的家里。逢软玉两手合在一起,像是爱若至宝般仔细地捧着什么,“现在。也可能很小,只有你知道它在哪儿,是什么样。”话音未落,程透感到发髻一松,与此同时,柔和洁白的光芒凝汇在逢软玉小心翼翼捧着的手上,聚成了一个他们无比熟悉的东西。“是簪子。”他轻轻说。是那只受箓时程显听所给的、被程透日日佩戴的发簪。来不及反应,程显听下意识地撑着桌子站起来,神色骤变反驳道:“不可能,这是一段蛟骨!”逢软玉仍是岿然不动的宁静,那簪子悬浮在空中,发出淡淡的光芒。他两手再度摊开,簪子立刻光芒暴涨,形成一道惊雷幻影,落在三人面前炸开,又留下半小截如同程显听昔日所持的骨鞭鞭节样貌的东西。逢软玉道:“惊雷落地时,他还未降世,因此遗骸也只是一段蛟骨。”他两手轻轻朝着程透一推,那光芒奔向青年,屋内仿佛有龙吟乍响,青年散开的墨色长发迎风微扬,再落时,眼下光耀粼粼,竟隐隐浮现出了些许龙鳞。“与真正的主人相逢,自称真龙之骨。”混乱间,程透与程显听的目光猝不及防撞在一起。青年后知后觉地发现,师父的目色久违地陌生了起来。他无法读出一丝一毫,也无法对事态有一星半点的掌控。恍惚间,他想,真龙骨似乎找到了。那么,是不是可以回家了?下一刻,他听见程显听匆匆问道:“如何让真龙归天?”这话仿佛再度惊醒了所有人。程透茫然地瞪大眼睛,紧紧盯着程显听,他却没在看他。他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慌乱,从未有过的慌乱,迫切。冷冰冰的眼里燃起了不该属于他的东西。逢软玉的失神放空梦醒似褪去,他望向程透,无限悲悯涌上眉头,“只要你愿意。”巨大的迷茫与不安如潮水般淹没青年,在平地中他瞬间有种溺水的错觉,忘却吐息,心跳。他清晰地感到某些隐忍不发的如离弦之箭,在今日今日彻底无法收回。隐隐感到一双透骨寒凉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把一样书卷似的东西塞了过来。眼中只剩下逢软玉的背影,他站起来,像是逃离一般,又或不忍直视。程透呆呆地坐在原地,两手凑在一起,紧紧攥着那样东西。倾倒的琼浆还剩些呛喉的辛香,伴着遗忘的呼吸钻进心底。程透缓缓抬头,他看见,程显听站在两步之遥处,垂眸凝望着自己。他下意识地想喊一声“师父”,嘴却怎么也张不开。想站起来,身子却仿佛灌了铅,仅仅两步也成了天堑,拦在二人之间。而程显听也未曾上前,他有些无力,慢慢地笑,程透在他的笑颜里看到了种无比熟悉,却在此刻陌生到回忆不起的东西。他试图思考,却听见程显听笑罢了说道:“翻开看看。”程透低下头,这才察觉到自己手上确实拿着一本书卷。那书卷微微泛黄,显然有些年岁,却保存得相当完好,页面平展,没有半点折痕。卷封原本的颜色甚至已经无法辨认,上书的“疑云录”三个小字却力透纸背,清晰无比。程显听仍然没有上前,只是低声道:“我初见此卷时,是在师尊的书案上。”程透置若罔闻,只是伸手翻开了那陈旧的书卷。指尖相触时,卷本浮了起来,书页开始自己翻动。他看到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遣词造句却简略至极,到了晦涩难懂的地步。期间更是使用了某种他前所未见的文字,一连十几页竟没能看懂什么。书页却兀自向后掀动,终于,他瞥见了三个字——“秦浣女”。电光火石间,程透心中一凛,思绪渐渐清晰起来。他想让书页停下仔细看看,可惜书却并不听话,仍朝后翻着,他开始看到更多似乎是名字的记载,有些并未相闻,有些却熟悉无比,因为紧挨在“秦浣女”后,就是“君率贤”三字。最后,他看到那书卷闪过了“显听”与“角宿”。疑云录掀动至最后一页,合起来落在了桌上。程透空着手抬头,程显听苦笑着站在原地,说:“我花了很久很久,读懂了从写有界轴名字开始的后半部分是什么意思。”他一手略抬,疑云录重新飞了起来,在程透面前再度摊开,略过“显听”那些,径直翻到了“角宿”。“这上面有我,也有你。”程透胸中渐渐清明,他张了张口,五味杂陈道:“我猜,你说君率贤本应是我母亲,是从这上面知道的,对吗?”程显听颔首,却没有赞许。他避而不谈,转而继续道:“这上面写的,是命运的‘最胜无上好’。”程透蓦地站了起来,他仿佛没在听程显听说些什么,只是望着他定定道:“我问你,你接下来要说的话,我想听吗?”程显听仿佛料到青年会打断。他久久地回望着他,两人仍旧隔着两步的距离。他温柔地牵起嘴角,程透却忽然懂了,那无比陌生熟悉,令人回忆不起的。是疲惫。他道:“可我必须要说。”第110章 昔言“疑云录由那位不可言名的娘娘亲手所书。”程显听缓缓道,“她在人间传说中,最广为流传的,便是以自己的相貌,创造了人。”程透呼吸半滞,偏头低声道:“别说了。”程显听不加理会,他缓缓吸了口气,仿佛是为了自己能平静地说完,“你本该拥有由那位娘娘亲手所设下的最胜无上好的一生,可是错了……”他不给程透思索的机会,音调忽然提了起来,“因为我一念之差,一切都错了。”青年最终也无法再按捺不发,站起大步迈到师父身前,伸手下意识地想去抓他,程显听却立刻向后退了步。疑云录飞来横在两人之前,书页停在“秦浣女”那页上,程显听双眼深不见底,只摇着头道:“你知道狐狸为何要先问界轴与君率贤安好与否吗?你知道因为那些所谓的风花雪月、爱恨情仇,他们原本应该是什么样,现在却是什么样吗?他们全都错了,我也错了!”程显听一把将疑云录拨开,神祇亲手所作的书卷被掷在地上。他上前不由分说地钳住了程透的手腕扯到两人身间,程显听逼视着他,大声道:“因为他们错了,所以秦浣女永负诅咒,不得所求;君率贤世世惨死,尸骨无存!”“而我,芥子庙一念孤寂……”程显听望着程透的眼睛,那里写满了错愕、惊慌,还有些别的什么。但他来不及细细去品,即使他无比凶悍地钳着他的手腕,即使他眼里无限的柔情抚不平青年的心。可他仍要继续,说下去,做下去,将大白的真相剖开淋漓掷地,他早已做好了选择。“我的一念改变了无数人的人生。乞丐也许不再是乞丐,能吃饱穿暖;瞎子亦不再是瞎子,得见光明。花匠也许不会生时惨死,死后灰飞烟灭。药师和琵琶女也许会与子女幸福一生。我们遇到过的所有人都可能会有截然不同的结局,包括你,我的……”程显听颓然一笑,空着的那只手缓缓摸上青年的侧脸,“程透。”青年曾是如此地眷恋着那双修长的手。他抚摸过自己的发,眼,鼻,口,身,是如此的温柔缠绵。而现在,他心中满腔奔涌着近乎绝望的爱,这爱令他想要逃开这双手。可是程显听紧紧地攥着他的手腕,兀自低声说:“我想把原本属于那些人的东西还给他们。”他半敛着双眸慢慢靠近,羽睫掀动,仿佛是要吻他。“如果你以真龙的身份回归星辰。九天之上,不死不灭无上荣光,等待命数重新降临。你不会再记得我,我们的命运将永无交集,我仍然只是在为我精心准备的牢笼中度过余生的我。而你,等待你的将是娘娘亲手所作无上至好的命数。你无法想象那是何等无上精妙的一生,”程显听顿了顿,声音颤抖了一下,“我与之相比,微不足道。”“我夺走了你的一生,我想把它还给你。”在死一般的静里,程透再度产生了溺水般的眩晕感。他说不上来是悲,是愤亦或恨。只是淹没的目眩令他无法呼吸,甚至有些想要干呕。他开始无法看到师父的脸,脑中只反反复复响着他最后的一句话,“你愿意回归九天之上,成为真龙吗?”青年无法回答。愿意,不愿意。绝望如同无形的水,附在四肢百骸。终于,终于呀终于。一切被藏起的疑问都有了真相与答案。小徒弟聪敏无双的师父,原来早已在久远到无法想象的从前就安排好了未来。他们的再度相逢,相知相伴,也都不过是精心策划,仔细编排。这份一见生欢,在千年前使命数错乱,千年后,也左不过是纠错过程中,一个无伤大雅的意外。他明白过来,无论这份情爱彼此浅尝辄止,或弥足深陷,都将永远永远,结束在真龙骨现世的这天。因为他撞上南墙也不回头的师父,优柔寡断中也不慎再度爱上了自己。他含着自己尚未察觉的狠戾,一心决不要你我的人生只为恩爱存在。程透慢慢地试着吐息,他挣动着的手腕停了,紧绷着的身体也放松下来。是呀,他的显听。一个同情因缘本身的人,何其慈悲。“如若我们之间的爱可以救拔众生,我愿意成全。”死寂中,程显听察觉不到彼此的呼吸声。他只见青年眼底万念俱焚,心如死灰。似乎早已在心中操演过今天日日夜夜,未曾想真的来临时仍是瞬息间都疼得像是要呕出心来。他看见程透缓缓抬起头,眼含着的霜碎了,凝成汪清澈如水,软似锦缎的柔情来。“你是如此悲悯。”程透踮起脚,捧着程显听的下巴,在他额上轻轻吻了一下。“你看,你已不再是那个听不到千大数人虔诚的小殿下了。”程显听心跳彻底滞住,他下意识地想先拽紧程透,然而刹那间,一股劲风伴随真力打进胸怀,他扑了个空,程透已经退出去了数步。程显听仍抬着那只虚握的手,两人隔空对峙。程透半颔首,眼中空荡得可怕。程显听想喊他,可是还未开口,程透先沉声道:“你敢来追,我就自尽。”他手从袖内翻出,掌心紧紧攥着龙骨发簪,程显听头一次发现原来那簪子的尖儿如此锐利,白生生晃着他的眼。“我说到做到。”说罢,青年错身从程显听身侧头也不回地走过,他沉默地站在原地。而他也没有回头。夜色好深,满天星光璀璨。三秋的夜晚已见凉,这凉风头一次在家中有人时也不显得叫人生厌,反是吹得青年翻腾着的像要干呕般的悲伤缓和些许。他对今夜的一切事态没了感觉,甚至开始茫然。七目村没有一处亮着灯,阡陌上撒着蟾宫银光,他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路上,忽又觉得适才有些可笑。自己哪来的勇气拿命威胁程显听,保不齐他本就不在乎,自己死了,魂魄归入山河,说不定正是真龙归天呢。程透抿着嘴自己笑了一下。青年知道,这些情天欲海,对师父来说同样真实不虚。只是,国英从前的那个谁更爱谁的问题在今夜有了答案。“是我更爱他。”程透小声自言自语道,他抬头环顾四周,仍没想出可以去的地方。陆厢家也黑着,不知人去了哪儿。青年栈顶角,目光落在花圃曾经的方向。他终究没有往下想,只又喃喃道:“只是选择罢了。”言罢,程透察觉到有人的气息正在不远处,他浑身一凛,又握紧了发簪。刚看向那气息的方向,却见走出一个人来。白色的长发好像要融入进月色中,逢软玉缓步走来。程透不动,面上没有表情,握着簪子的手指也没有松开。逢软玉走到青年身前,他温和地笑了笑,小声道:“你现在是不是有点恨我?”程透先是点了点头,偏头思索了会儿,手隐在袖内收起骨簪,复摇摇头。青年像是不愿提及方才,岔开话说:“莫毋庸呢?”逢软玉解释说:“我仍是以魂魄降神在他的身躯上,只不过现在想以我自己的样貌见见你。”程透淡淡一笑,没有讲出曾同国英见过他在溪边游荡。逢软玉负手往前迈了一步,随口道:“聊聊?”程透不置可否,跟在他身旁渐渐走出了村里,拐进杏林。程透知道他们这些个成百上千岁的东西说话都带钩子,三言两语就能把人套得明明白白,因此也不给人问的机会,开口直言道:“在不知道是不是这辈子的时候我曾见过你。”逢软玉并不意外,点头恩了声,“我大概清楚是什么时候。”他这样一说,程透反而没了兴趣。两人又是不言,青年也不问逢软玉到底想干什么,他思绪如乱麻,心却格外平静,仿佛打定了什么主意,如同师门一脉相承的坚硬倔强,无法更改,回头。逢软玉忽然道:“你知道他作为谛听的道体真形其实是以一魂一魄的形式被取走的,并没有拿回来吗?”“什么?”程透一惊,差点咬到舌头,忍不住出声道。这倒又是件不为人知的事。青年冷笑起来,只听逢软玉却讲起了别的,“小殿下当年那些故事,可谓人尽皆知。”程透面无表情,不看他也不搭话。逢软玉才不管青年想不想听,自顾自地讲道:“记忆消失后,程显听离开了芥子庙,并且在菩萨案前第一次读到了疑云录。”他略一偏头,望向程透,明知故问,“疑云录上没有我的名字,但是有另一个我很在乎的人。”说着,他一直含着的温和笑意不知不觉地敛去。“他想读懂那上面写了些什么,于是找到了我。而我因为那个人的名字,也想知道疑云录究竟是什么。凡在三界之内,只要是我以眼看过的东西,就能通晓我想知道的。”逢软玉停下脚步,正视着程透,低声道,“程显听第一次知晓了最胜无上好的存在,也知道了因他一念而错乱的未来。也因此,他第一次产生了纠错的念头。”也不知有意无意,逢软玉嘟囔起来,“我早便说过要他压根不要动念最好……”程透抿了下嘴唇,始终不愿评说些什么,逢软玉却抢道:“他第一次有这想法时,记忆早已经被封印,并不爱你。”程透略一挑眉,啧了声不咸不淡道:“怎么,你是说情来了?”逢软玉连忙摇头,边晃着脑袋边解释道:“我想告诉你,若要纠正错误,使命数回归,当年交织交错的因果便必须再度聚合,缺一不可,才能向前回拨。”他说着,竖起一根手指,“仍然踪迹不明的星盘。”逢软玉再次竖起一根手指,“真龙的骨骸。与随念降生的你融合,使玄龙归天。”“其三,”他竖起第三根手指,“玄龙归位,当年的过错不曾犯下,回归的道体真身,因缘具足。”“唯有在此时拨动星盘,才能逆转时空,纠正过错。”逢软玉正色道。自芥子庙角宿与小殿下初次相逢已过千年,如今却欲逆转时空。程透一时不知是在感慨程显听的绝情还是大胆,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有些无力,不想再同逢软玉聊下去,便推说:“你是不是要回金阁?可否让我过去落脚一晚。”逢软玉一愣,呆呆地问说:“你不问问我星盘的下落吗?”程透疲倦地垂下眼,淡淡道:“我的好友下午刚不辞而别闭了长关,另一位朋友不知跑哪儿去了,我师父刚刚跟我说他虽然也爱我但觉得那些情爱抵不及天下苍生,他打算以我们之间的一切成全别人。我心里现在恨他,所以我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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