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吗?”程透反问说。“恰恰相反,你晕过去之后召出了一尾玄龙——真正的龙。”程显听不紧不慢地说,“出了不少力。”大战过后,程显听刚醒几天,他大致为徒弟讲了讲他晕过去后的事情,只是略过了玄龙的部分。许是这数十年来什么蛟啊龙啊,总也和青年的命运缠缠绕绕,他脸上一点变化都没有,只淡淡问,“然后呢?”“那是你自己。”程显听见他反应不大,直言道,“等我们找到了真龙骨,那条玄龙就是的真身。和我一样,你的这副身子,以及龙的样子,都是真身。”真龙骨,此事许久不提,乍一说出来,反而叫青年有些陌生起来。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他们师徒来到这烂地方就是为此,心里顿时五味杂陈。程透看看程显听,后者微微笑了起来,沉声道:“这是好事,证明我的方向没有错。”他不待程透发问,只赶紧又往下说道:“记得温道手上的那个‘鬼索’吗?”程透点了点头。“被玄龙给吞了,现在应该回到你身上了。”程显听道。青年立刻露出复杂神情来,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难怪师父刚才掀他的袖子,原来如此。程显听见他这样,忍不住又笑,拉过他的手说:“别怕,那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是不知怎的落在许凝凝手里,得了个怪名字。”程显听握住他的手,慢慢地渡了些法力到他手上,程透想问,他只摇头示意青年稍安勿躁。纯净似雪的法力蔓延在体内,程透暗暗舒了口气,只听程显听道:“想象着它的样子,试试看召它出来。”青年闭上眼睛,脑海中俱是那黑色光芒下的尸骸遍野,每当此时,师父温和却冷冽的灵力便会安抚他紧绷的心,渐渐的,眼前只有一片雪原似的白,他没来由的生起阵阵感慨与悲悯——一段软似缎带的白色光芒缠绕在手上,柔和又很是明亮。程透睁开眼睛,只见那光芒像有生命似的,一端自己缠在了程显听握住自己的那只手上。青年微讶,仿佛会惊扰光芒,他不由自主放低了声音,问说:“这才是它本来的模样?”“没错。”程显听慢慢点了点头,“此物名为‘无常’,是你母亲君率贤的东西。”程透怔在原地,一时甚至忘了呼吸。母亲,这个词在他并不长的人生里已足够久远与陌生。他眨了一下眼,小声问:“哪个母亲?”程显听笑意温和而平静,小声说:“不是你此时这具肉身的母亲。”握住他的手,指尖有些凉。程显听勾着他的手指,缓缓道出往事。“角宿双星,应该投生在她的因缘里,成为一个完整的、既拥有人身,也有玄龙身的孩子。可是,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庙的夜晚,有人一念寂寞,夺走了他本该拥有的人生。”青年感到,师父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愈渐发凉。他看到他带翘的眼梢含笑,眼底却是苦涩。程透忽然明白过来,紧紧抓住他的手打断道:“我不怪你。”程显听呼吸半滞,程透心砰砰直跳,语无伦次自顾自地说起来,“我们已经拿回了芥子庙的记忆,你忘了我说过什么吗!我是为你而生的,我见到你才知道自己为何存在!我、我甚至都不算认识她——”程透激动得挺直了背,“不,我是说我感激她兴许有朝一日成为我的母亲!但现在,我——”青年舌头打了接,“我我我”了半天,蓦地冒出来一句,“就连程透这个名字都是你给的。”程显听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程透和他对视着,他看到他眼里那些苦与涩并没有退却,可是,此刻,他又忽然想起来不相干的事。青年弯起眼睛笑,小声道:“而且,你说你讨厌不告而别。我和你道别了,在芥子庙的长廊上我把要跳下去的你拽了回来,我说你要到未来去等我,你问我是谁,可惜我只说了一个‘程’字就——”程透愣住,就连程显听都滞了一刻,青年脑袋晕晕乎乎,手揉了揉额角,“不会吧……”程显听终于如释重负地笑起来,小声说:“你讲的这段其实没有存在我的脑海里。不过,许多年后我初到伽弥山时,茯苓曾说我该冠上姓,为自己起个在俗世中的名字。”他在程透的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我想来想去,不知为何,脑中只有一个‘程’字。”青年再耐不住胸中满腔,扑过去搂紧了师父,“我们为彼此而生,相遇得成完整的魂灵。”程透贴在程显听身上,他能听到他的心跳,在这一刻平静得有些过分。思绪还未跟上,程透只听到程显听极低声地说着,“师父对不起你。”青年茫然了一瞬间,程显听只含笑揉了揉他的头发,小声道:“好了好了,我们把事情说完。”言归正传,师徒俩各自坐好。“无常”从程显听手上退下,只是仍缠绕在程透手上。程显听望着它继续道:“我在芥子庙里时,从君率贤那儿取走了几样‘东西’,虽说并非出于我本意,而同样是‘一念之差’。”“你不如先讲讲君率贤到底是谁。”程透咳嗽了一声道。青年对这个陌生的女人钦佩是有,但实在陌生,更别提立刻就接受所谓的母亲。谁成想程显听摇了摇头,默默叹了口气说:“我不清楚她。只知道她绝非凡胎,但也不是神仙。”他指指无常,“比方你手上,这是她的武器。凡人哪里能用这个,可她又确实不是神仙。”越讲越绕,程透蹙起眉头,他想起芥子庙里的君率贤与在城外时那个挂树上的君率贤模样并不相似,忍不住脱口而出问:“到底有几个君率贤?”“什么几个,你在说什么?”程显听茫然了须臾,失笑道,“芥子庙里的那个可能是像我们一样来自过去或是未来的,转世之间偶尔也有模样不一。”程透点了点头,“还有吗?”程显听想了想,稍严肃些又道:“还有,她和界轴关系匪浅,应是极要好的朋友。你也发现了,记忆是可以在某些情况下拿回或是唤醒的,照例说,在城外时的君率贤应该是认识我们的。我从始至终还是我,你转世后样貌也没有改变,但她不知为何同我们像是萍水相逢素未谋面。”程透垂眸想了半晌,突然意识到问题所在,问说:“等下,你说我本该以完整的灵魂成为她的小孩,那现在这事没成,她是怎么知道我的,又是怎么跑到芥子庙里面去的?”程显听揉了揉眉心儿,有些头疼,“这事说起来就复杂了。先回到我说的拿走的那几样东西上,我跟她对视了一眼,刹那就从她身上抽走了很多东西,比如关于你的因缘。无常也是在那时被抽走的,但我无法使用,因此便流落出去了。你现在手里的这些也只是无常的一小部分,大抵是许凝凝用了什么方式重新锻造的,但你拿到它后又净化回了原貌。”他顿了顿,望向程透,“这其中还有一样,让我们得到了一次回到芥子庙的机会。”程透明白过来,“你同我讲过关于‘并行’时间的事。”“没错。”程显听点头,“这算是一样能力,界轴曾说过她们称呼它为月川。它并不等同与逆转时空,回到过去,而是与过去或未来并行,使因果相互影响。”他顿了顿,又道,“不管你有没有听懂这到底是怎样一种能力,也该明白这样的力量何其恐怖,所以,有月川的人都过得很惨。”毕竟已在芥子庙内亲眼见识过,程透半懵半懂,只顺着追问说:“什么叫很惨?”程显听毫无所觉自己眼里含霜,只淡淡道:“界轴,来日方长,你早晚会见识到的。至于君率贤,我在人间时也曾有意无意间听到过她的消息,她没有一世活过三十五岁的,几乎都是早早去世。”程透顿时不寒而栗,师父话里的意味深长实在不敢叫人细细去品味,程显听垂下眼睛,叹了口气又说:“总之,无论我的一念而生,还是所谓月川都决不是什么令人艳羡的能力。那位娘娘能为我造一座与世隔绝的庙,她们究竟经历了什么,还是不要细思来得好。”第105章 旧事师徒俩各自沉默须臾,程透忽然心念电转,忍不住朗声道:“等等,既然如此,岂不是我未来仍有机缘成为君率贤的小孩,她才会在芥子庙里要你保护好我!”程显听闻言果然略滞,他不由自主地两手一撑桌子站了起来,张着嘴怔住半晌不回。程透见他反应如此之大,一时以为自己失言,也站起来拉了拉程显听衣角,“师父?”“恩,也许。”程显听揉着眉心儿慢慢坐了回去,程透瞥见他眼底复杂情愫,仿佛悲喜参半,顿时更加茫然,立刻紧追问道:“怎么了?”程显听只摇头,“没事,没事。”他半含着眼温柔地望了一眼徒弟,低声道:“你同她有因缘际会,勤加修炼,往后可以用得上无常。今天想起了太多的事,我得缓缓,你找陆厢他们玩会儿去罢。”程透不置可否,给师父倒了杯热茶转身出去,还不忘带上了门。一路上慢腾腾蹭到陆厢家里,国英见他来了从椅子上弹起来,嚷嚷道:“走走走练剑去!”程透不明所以,被国英连拉带扯地又给带了出去。罪魁祸首长舒一口气,小声嘟囔说:“你可算来了,陆厢要折腾死我了。”青年正怀着心事,没顾上想国英的话,后者见状,轻轻笑起来,问说:“问过了?”程透垂着眼点点头。国英只笑,低声道:“你看,不想让你知道的事,知道了未必快乐。”青年愣愣地点了点头,又摇摇头,拉着国英站住脚,说道:“这事比我想象的复杂多了,可是我老觉得他好似还有什么极要紧的事没和我说。”不远处,陆厢家里升起冉冉炊烟,程透盯着那尘世烟火茫然地发了会呆,国英蓦地没头没尾说道:“不想让你分担,不是不信任你,而是舍不得。”青年回过神来,国英拉着他继续往前走。阡陌小道蜿蜿蜒蜒,他们不知已在这路上走过百遭。国英颔首,嘴角轻轻扬着,程透晓得每当国英这幅样子,就一定是要讲些什么,果然还没走过去丈远,国英徐徐道:“我来这儿是为了救我师姐的命。”程透屏住了呼吸。“不过,你们都知道,我们来到这儿没几天,她还是死了。”国英扬着的嘴角并没有落下,他说着自己的心结,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师门凋零,我们俩是门派里最后两个人,她死了,我也不想再到外面去,于是留了下来。”“你没有执念。”程透低声道。国英没有点头,只是继续说:“我会一直留下,是因为我在这儿认识了药师,认识了阿姐,认识了……陆厢。他不会离开,所以我也不会离开。”预感到话题大概是要引向更沉重的方向,程透沉默不语,国英兀自含笑,慢悠悠地讲说:“陆厢在找分魂的办法,失传太久太久,只有活了许久而且全知的神狐知晓。”程透倒没惊讶国英也知道关于回答执念者并非宫主,而是神行知狐一事。他抿了抿嘴,小声说:“大家是不是都知道。”国英摊手,“在七目村里不是秘密,毕竟能解答所有疑问,很好猜。”程透刚想把“还人情”的事也讲给国英,后者却接着讲道:“查干阿日斯兰本该是双生子的名字,陆厢出生时吞噬掉了兄弟的灵魂,魂魄寄生在他的魂魄上无法剥离,如果不分魂,他们会这样永生永世下去。”程透忍不住道:“你们两个都是出色的修士,到外面去走走停停地找找,总也能找到,既然已经知道了这儿是什么鬼地方,何不离去。”国英摇摇头,终于收敛的笑容,“至多再有百年,双生子的魂魄就会融在一起无法分开了。”“可是留在这儿也只是碰运气的事啊!”程透急道。国英犹豫了须臾,叹气道:“我从前不讲这些是怕你多想。你们来前其实我们已经约定了无论这次选到谁都先问分魂的方法,因为陆厢的事性命攸关,没有重来的机会。周自云杀到榜上只是他在给仙宫找不痛快,二对四,胜算还是比在外面找大得多。”程透心里赌了一口气,忽然感到自己无法面对国英。他站在原地舒了几口气,这才低声道:“程显听同神行知狐打过交道,他当初是确定这个机会能落在我们头上才来的。”青年无法抬头直视国英的眼睛,这个仙宫里到处是求而不得的苦楚,又有谁真的有“重来的机会”。片刻,国英笑出了声音。程透更加茫然地抬头看过去,国英强忍住笑解释道:“你师父刚刚醒那几天陆厢便私下里找他摊牌过了。”他眼里亮晶晶的,有些掩饰不住的兴奋,“别忘了我们眼前就有一个活得足够久又见多识广的人,这事已经了了,苦求百年的事在一瞬间就了结,真是因缘际会,造化弄人。”程透登时五雷轰顶又感慨万千,不等他发表意见,国英又说:“我们正是想到程显听并非凡胎,才决心去问的,不然这事决不会向你们开口。”确是令人感慨万千。苦苦追寻百年而不得的答案,在不经意间便就此解开,除了一句因缘际会,造化弄人,实在是不知还能说些什么。程透后知后觉地想,大抵他们师徒能够来到这儿,也是因为仍有未了之缘。程透百感交集,最后也笑起来,拱手道:“恭喜。”伊时,青年想来想去,竟发觉七目村里未成之愿,原来只剩下一个。他忍不住又喜又气,埋怨道:“怎么都不告诉我!”国英摆手道:“伤心事既然过去,又何必再提呢。”这语罢了,倒是令青年有些豁然开朗。前尘,。过去已去,未来未立。程透摇摇头,微笑起来,“罢了,我们回家吧。”他不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无论那些是非纷扰在过去还是未来,此刻,只想飞奔回家去。程透复又奔回家去,进门见师父不在外间,正在屋里背对着自己而立,手中鼓捣着什么东西。一听见徒弟回来,他连忙把手里那东西塞回储物箱里,转身问说:“怎么又回——”程透扑进他怀里小声道:“好想你。”程显听登时懵了,把人扒拉下来挑眉望了半晌,奇怪道:“怎么着,才刚出去一会儿啊?”“你刚才在看什么?”程透却岔开话题,探头朝还没合上的储物箱看去。程显听慌忙侧过身子去挡他的视线,两人一来一回,大抵是又觉没趣儿,程显听索性放弃挣扎,任青年伸手把他刚才拿在手里的一个小锦囊拿了出来。“这是什么?”程透随口问说,拉开系带将装着的东西倒在手上。里面竟然滑出来了小撮薄灰色的头发和一粒砗磲白珠。青年认出这是从前自己编在头发上的那缕,见师父竟然珍藏在锦囊里,忍不住弯起眼睛揶揄道,“我还以为你早就丢掉了,原来这么小心收起来了,是怕别人捡去了给你下咒吗?”程大掌门被他说得老脸一红,劈手要抢,程透忙往后缩着躲,程显听抢不到转手去掐他的脸,嘴上恶狠狠道:“你看,我就知道!小兔崽子,早知道不给你看了。”程透把他的手打下来,又拿着那粒砗磲珠说:“这又是什么?”“是那砗磲珠链上的,”程显听顺手接过了,对着光稍微举起来一点儿要程透看过来,“本来那一串珠子是靠法力连接在一起的,并未打孔,所以随时也可以拆开。那天我发现这颗怎么也安不回去,你看,上面不知为何打了孔。”师徒俩稍仰着头看了半天,程透蓦地把那珠子捏过来攥在手里,低头从鬓侧理出一小缕头发。他半垂着眼,鸦羽似的睫毛搅得人心痒,毫无所觉自己怀着低低浅笑。他将薄灰色与墨色的长发重新绕在一起,挽指编着的动作如同蝴蝶掀动翅膀。最后,那粒雪白剔透的砗磲珠代替了结,将两种发色固定在一起,程透抬眼望向程显听,“这一颗不如我收着。”他含笑说:“现在,我是拴住你的第一百零八种烦恼。”猝不及防这一手看得程显听神晕目眩。谁料一个错神,冷月寒星的少年已长成了足够耀眼夺目的大人,在呼吸交错间便足以使自己无法自拔。他像是优雅而危险的蛇,稍有不慎便弥足深陷。程显听喉结上下滚动了番,哑着音低声道:“你说说,你要什么我能不给,就是命我也舍得。”程透却不喜欢听他这个,上前去捂着他的嘴贴近了,半真半假地恼道:“好端端的说什么呢。留着你的命做点值钱的事罢!”程显听眉角抽了抽,把青年的手拽下来。两人十指相扣,程显听贴着他的鬓侧埋怨道:“你真是煞风景得很。”“那我该怎样。”程透忍不住好笑说。“这还用师父教你吗,当然是亲我啊!”程显听说着,揽过程透,两人嘴唇刚贴到一块儿,国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见屋内此情此景,脚底下已刹不住车,只得尴尬地又往后倒退着摆手,嘴上干巴巴道:“你俩继续,继续。”师徒俩像被火燎了似的分开,程显听好事被人搅黄,顿时七窍生烟吼道:“你就不能敲敲门再进来吗!”国英满心是“非礼勿视”,虽然“事”结束了,也仍是抬手就挡住自己眼睛,慌忙解释说:“不是,我见门大敞着就直接进来了——”见国英窘迫难安,程透打圆场道:“算了算了你吼他做什么,出什么事了?”三人过到外间来,国英稍喝了些茶水顺顺气,出声道:“也没什么,过会儿展师叔不是该来了,陆厢把饭做好了,要我过来喊你们。”他这才注意到程透鬓侧,立刻被吸引了注意,问说:“咦,这是程显听的头发吗?”程透有点脸红,点了点头笑说:“我都忘了,国英没见过这个。”细细想来,其实离那时也没隔去太久,可一回忆,却有种此去经年之感。师徒俩对望了眼,都默不作声起来。国英见气氛莫名其妙沉重了不少,满脸不明所以,却不再追问,只打断道:“好了快走吧,晚饭都做好了。隔会儿天黑,再不去都要换展师叔等我们了。”陆续出去,程透和国英并排走着,程显听带上门,在后面慢慢跟着。金红色的夕阳将小小的村落显得静谧之余,有些萧索。程透与国英小声说着什么,程显听没在听,他负着手,边走边侧目望着天际的红霞。大朵大朵的火烧云美不胜收,绚烂燎动着暗淡下来的苍穹,程显听走着走着,不禁停下来脚步,凑紧眉头自言自语道:“啧,烧云连天,不祥之兆。*”“师父——”正待他晃神的功夫,程透与国英也在前面不远处停下,旋身看他。程透招了招手,又喊了声,“擎杵在那儿干嘛呢。”程显听收回目光,快步跟上了,摇头答道:“没什么,红云甚浓,少见。”云霞将他薄灰色的长发镀了一层金红掩映的晕,就连那浅色的眼眸都好似流转出金光来。晚霞下,程显听的皮肤有了种近乎透明的瓷质,辅上半敛眼眸里的出神,颇有些澹然绝尘、遗世独立之态。程透回过头来时正瞧见这幕,他心猛得揪了下,有种好似再不抓住,师父便要羽化登仙离去的想法。他下意识地喊了他,这一喊,好似才把程显听的魂儿给喊回来。程透见他跟上,这才松下心,拉着国英继续向前走。陆厢家里门敞着,饭菜热腾腾的,香气扑鼻。有人上门蹭吃蹭喝的日子总要多做几个菜,陆厢算是几个人里手艺最好的,每逢轮到他家做饭,展光钰那东西总会来得更早些,为此程显听颇有微词。奈何技不如人,毕竟,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程大掌门才做过几年饭,哪里能和陆厢比。三人进来时陆厢正把碗筷摆上桌,他目光照例是先在国英身上过半圈,流露出柔情暖意来,这才去招呼别人。国英探身进厨房帮忙,陆厢注意到程透鬓侧,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随口道:“怎么又给编上了?”程透也笑,顺手接过了国英端出来的饭菜安排摆好,唯有程显听像个没事人似的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儿干看。程透瞥他一眼,眯着眼睛回答说:“原本以为给扔了,今天被我发现他好好收着呢。”程显听从椅上弹起来,把桌子拍得啪啪响,气急败坏道:“不要讲!”几个人都笑,陆厢意味深长道:“挺好的。结发同心。”他看了眼师徒俩,“恩爱永驻,白首不离。”程透腾地一下红了脸,国英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呆头呆脑地鼓起掌来。程显听又坐回去,一手撑着脑袋,在掌声里,他挑眉道:“陆厢,我发现你官话学得还挺好的。”第106章 未完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四人或托腮,或是盯着筷子发呆。菜渐渐要冷了,程显听打了个哈欠,随口道:“算了,不等了。指不定是什么事耽搁。”余下三人拿起筷子刚要送进嘴里,门吱呀一声,展光钰姗姗来迟,正气喘吁吁地迈进来。他也不客气,坐下先海饮了两大杯茶,四人见他似有下文,纷纷凑过来竖起耳朵。展光钰复又顺气半晌,这才举手宣布道:“我让人给拦在了山门口,又马不停蹄地奔去找到了路芷正,好说歹说给我放出来的。”陆厢眉头一皱,“怎么回事,怎么又封山了?”展光钰环顾四周反应过来,“我说你们这小破院子怎么好生着。”他摸摸下巴,自言自语道,“不该呀,离得这么近。”想必是事态又生。程显听眉头一蹙,敲敲桌面示意他快说重点。展光钰便将额前碎发掀起点儿,露出一个刚鼓起来的大包说:“适才内山地震了。我原本正往这边来呢,震下来屋瓦当不当正不正就砸我脑袋上了,幸好是我,换个人指不定就砸死。”四人哑然,对视一眼都不做声。展光钰毫不意外他们的反应,拿起筷子往嘴里塞了点菜,边嚼边说:“你们这儿一点儿反应没有是吧?我猜就是。”他晃晃筷子头,嘴里不停,“又给封山了,有丁点儿动静就天天封山!要我说有什么好封的,也就我来来去去。”“这……”程透看看程显听,又望向展光钰道,“死人了吗?除了地震,没出什么别的事吧?”“不严重,楼都没塌几个,估摸着没死人。”展光钰摆手道,“你们这儿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吗?”见四人都摇头,展光钰一脸见怪不怪。虽说祸端再起,但终归是不严重,饭该吃还是要吃的。几人到底没了兴致笑闹,匆匆动起筷子。饭毕,展光钰惦记着地震,惟恐还有更大的等在后头,不愿回去。“三个大人”索性在屋里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聊起来。程透本来在旁边听着,瞥眼见国英有些心不在焉,坐了三两分钟便站起来到屋外去。他看了看还在讲话的三人,不动声色地起身跟了出去。国英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在院子里,搅着手指头走来走去。程透轻轻拍拍他的肩头,小声问说:“怎么了?”外山一派安宁,让人想象不到内山的样子。国英站定叹了口气,摇头道:“没什么。”“怎么没什么,”程透只笑,把国英搅来搅去的手指头拉开,“吃饭的时候我就见你恍恍惚惚了。”“真没什么。”国英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低声道:“我师姐埋骨之地挨着内山,地震了,我怕……”经他提醒,程透也一怔,想起位故人来。他不禁感慨自己果然未及国英心思细腻,暗叹一声说:“既然如此,我们去看看如何?正巧我也想去祭拜一下故人。”国英犹豫须臾,抬头看看大亮的月光,附在程透耳边更小声地说:“我们速去速回,今夜多事,他们定不是要跟去就是要我们明日天明再去。我师姐怕生,万一地震将她遗骨翻出,也不好忽然带生人去。”程透想了想觉得有道理,点头称好,两人于是蹑手蹑脚地就往内山的方向赶去。国英甚少提及师姐,程透也从未见过他主动前去祭拜,两人行色匆匆,国英没得半分犹豫,那去路好似深深刻在他脑海中,走过一遍复一遍。他领着程透一路拨开疯长的野草,直到半山腰处,分明无碑无迹,国英却长松了口气,终于轻笑道:“好在无事。”程透站在国英身后不敢贸然上前,国英又往前了些,走到空地上。入秋来草甸渐染深绿,树影婆娑,隐含萧索。程透沉默着等他说些什么,可国英半垂着头盯紧地面,一字未言。他抿嘴站了半晌,才抬头冲程透淡淡道:“走吧。”青年有些意外,下意识地看了看空地,又看看国英,“你不……”“没什么好说的,”反倒是国英打断了他,慢慢笑起来,摇头道,“我相信她早已魂返故里,这里埋着的只是一具皮肉罢了。”“走了。”他轻描淡写地拉起程透,顺着来路一前一后径直下山。程透几次想说些什么,又几次欲言又止,还是咽了回去。薄云淡月,静谧杳然,心事终不可说。程透恍惚忆起有次他也是这样跟着师父下山,那白生生的月光,像是满地的霜。他心里感慨万千还未生起,国英先放缓了脚步,轻声问说:“我们接下来去哪儿?”程透摇头不答,眼里却滚起怅惘。后山许久不来了。那空碑立在后山,五十年未曾祭扫,仍旧像人儿一样干干净净。两人出来得急,程透两手空空,便拿袖子把碑细细擦拭了一遍。他想到那些在他自己的时间上其实并不久远的事,心中满是羞愧,情不自禁低声道:“回来后一次也不曾来过。”他咬咬嘴唇,又说,“放心,没把你忘掉。”见那碑虽是空碑,国英果然也不问是谁。他余光扫过,瞧出那土似乎有被翻动的痕迹,正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来。正待此时,陷入回忆的程透动作滞住,嘴唇未启,蓦地陷入了回忆。国英见状忙止住了嘴,退回原地。青年脸上一晃而过了惊讶,他望向那空碑,随后是五味杂陈,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伊时他也分不出心中是松是紧,目光落在墓碑上,眼里却是放空的。国英望着程透的背影,不由跟着心酸起来,刚想上前劝慰几句节哀,青年却回过身,蹙着的眉心缓缓舒展开了,柔声道:“你说得对,她们已不在这儿了。”苦楚与释然混在一起,难分难离。程透拍了拍国英的肩膀,似乎是在同他讲话,又像是在告诫自己,“因缘具足,她不再痛苦了。”国英属实没听懂,但也不多问,下意识地点头回应。任谁也说不清这桩心事是否了却,两人各回家去。程透老远就看见师父等在门口,可谓望眼欲穿。程显听瞧见徒弟身影,吸了口气还来不及发作,程透飞奔过去一把抱住他,闷声道:“为什么不和我说。”程显听一个激灵,冷汗差点下来,心里立刻回忆这又是哪一桩旧账。正待他心虚哑火呢,程透松手,抬头看他,心里杂陈的五味压下些许,无奈又好笑道:“你紧张什么。”程显听咳嗽声掩饰,刚要开口,程透道:“杳杳魂消时,曾有金光闪过,那是你,对吧 ?”师父没料到他突然提起这事,张了张嘴一怔,低头睨见徒弟脏兮兮的袖子,明白过来,暗叹了口气,点头道:“是。”果然。悬着的石头落地,程透安下心来,顺手在他身上捶了下,埋怨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