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自云感到四肢百骸都好似碎作渣滓,疼痛之外,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存在。一双手不由分说地把他扯起来,他听不到声音,只看到温道双目圆睁,似乎在吼些什么。周自云试着抬起也许已经消失了的手,捂住了温道的嘴。一刹那,他好似忘了自己此时此刻身处何地,又在做些什么。渐渐能听到温道急促的呼吸声,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哭似的笑脸,小声说:“你满意了吗?我将要永生永世留在洪荒塔里受苦了。”周自云转着眼珠,他试图望向与之对立的那座高阁,然而只能见浓云还未尽散的天空中,一只白色的大鸟在忌惮盘旋。他想笑,想告诉温道你的永生受苦又与我何干。有种比肉体的疼还要痛苦百倍,千倍的东西在撕咬蚕食着他的身体。竟一时无法分辨那是什么。周自云看到了他自己,他走出许凝凝的宫殿,狡诈而美丽的女人坐在高处,她忽然笑道,你不该拿无情和我换。周自云张了张嘴,像当日的他一样,问说,为什么。许凝凝答道:“不然,满盘皆输时。就算没有救出你的母亲,就算你与你心尖儿上的人魂飞魄散。你也不会感到这竟比千刀万剐要痛苦百倍,千倍。”而无尽的痛与悔恨终究无法带入轮回,只能在此时此刻,烟灭灰飞。周自云摸了一下温道的脸,小声说:“快逃。”灰色的灰烬,他吹上长空,迎着风化开,化去。白鸟厌恶地闪开,落在了屋檐上。陆厢与国英在路口险些撞上,二人朝着周自云所在的位置狂奔过去,离的老远只看到火光冲天,蓝田玉坐在屋檐上抱着胳膊,在看火焰中一具人形的东西。他抬头看了眼急喘着的二人,淡淡道:“死透了。”陆厢只急问说:“温道呢!”“放走了。”蓝田玉抬眼道。陆厢瞬间提起了刀,国英一把拽住他,只听蓝田玉继续道:“你当周自云死了便诸事已了?还得顺着温道斩草除根呢。”陆厢急喘了两口气压下心头火,国英上前几步又问说:“程透在哪儿,程显听怎么样?”“都没事。”蓝田玉抬手指了个方向,“在那边,找去吧。”两人二话不说,转头便走。乌云终于被日光温和拂去,灿焕的光束落在所有疲惫不堪的人脸上,舒展着大战过后紧蹙的眉头。陆厢同国英也精疲力尽,两人互相搀扶着,慢慢走向围着昏迷不醒的程透的众人。修士们自动散开,给两人让出了地方,陆厢与国英对望一眼,国英长舒了一口气,小声道:“可以回家了……”七月流火,暑热渐散。晚间儿的风开始有了些爽朗的凉意,骤然安宁的岭上仙宫,万物各自有了欢喜处。银河横跨天空,将璀璨的星光散漫尸骸累累之上的桃源乡,意图安抚着稍纵休息的人。程显听火急火燎地冲出家门,与来取东西的陆厢差点撞个满怀,后者捧着的纸包,无奈道:“你又作什么妖呢?”程显听懒得和他斗嘴,忙问,“程透呢!”陆厢翻了个白眼,“我怎么知道?”自大战过后十余天,程显听耗尽了法力,睡睡醒醒,过得颠三倒四,反倒是徒弟休息了几天便大好无恙。他对于自己召出玄龙一事毫不知情,不知为何,余下三人在没有商量的前提下也出奇默契,一字未提。“得,我找他去了!”程显听边说边往外走,还不忘摆手提醒道,“今天轮到你家做饭了,别忘。”陆厢本想挥挥手里的纸包回上一句这不取香料来了,没等他动呢,程显听已如风般没了影子。且说程掌门风风火火寻到了花圃,只见程透与国英脑袋挨着脑袋,蹲在地上不知研究些什么。他一过去便苦口婆心道:“都说了余党未清,温道也还在外面游荡着,你们俩怎么又乱跑!”国英好歹也是金榜榜首,他家徒弟更不是省油的灯。内山一役后,蓝田玉与路芷正再度限制了往来内外的山门,严禁内山住客去往外山。当时周自云没调动一个活人出阵,蓝田玉安不下心,终日带着为数不多的心腹教众巡视围剿残党,来七目村的方向更是封了路,奈何程显听有着操不完的闲心,程透一刻离了他的视线就要闹,比往日缠人不少。程透听见他来,回身举着手冲他道:“师父你看。”青年手臂上缠着一条雪白的小蛇,游走间通身闪出七彩的磷光,煞是漂亮。那小蛇乖乖巧巧地缠在程透手上,国英刚一试图靠近,便又立刻支起身子,呲牙威胁起来。国英忍不住羡慕道:“真好,我也想摸摸。”程显听哭笑不得,搞不清他在羡慕个什么劲儿,训两人道:“又不是个什么猫猫狗狗的,蛇是能随便摸的吗!”话一出口,他想想自己徒弟现在的状况,别说是摸摸蛇了,就是派蛇去刺杀蓝田玉,徒弟怕是也做得到。刚想岔开话题,程透把小白蛇递过去道:“带回家吧。”程显听下意识地就伸手接过了,小蛇很是卖乖,温顺地缠到了他手上。国英顿时更羡慕了,半含酸道:“凭什么不让我摸!”这小东西倒是识相。程显听看看手里的小蛇,又看看蹲在地上的小蛇,妥协道:“好吧,但是他要是跑了我可不管。”程透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拽起国英回家。于是,三人一前一后回了陆厢那儿。正在切菜的后者一开门,两个青年涌了进去,紧接着后面跟一个手里捧了条蛇的程显听,陆厢拿着菜刀笑眯眯地说:“怎么着,还要临时加个菜?”那小白蛇像能听懂人话一般,顺着程显听的手臂缠到了他脖子上,这才冲着陆厢发起凶来。程透坐在桌前眨了眨眼,接道:“它还挺聪明。”国英羡慕得不行,拿起筷子转移话题道:“吃饭吃饭。”灯火终于在长夜后再度照耀了小屋。四人吃着饭,偶尔小酌几杯。国英不会喝酒,近来倒是在尝试,几杯下肚便满脸通红。这坛酒是花匠还在时酿的,埋在一棵梨树下,前几天叫程透挖了出来。四人慢悠悠地分着喝,没几天也终还是见了底。国英撑着头,下巴开始一栽一栽的,他努力凝神抬头,忽然说:“陵宏有消息了吗?”屋里一静,三人望向他。程显听回答说:“算是有。展光钰说他不像是遇害了,再没别的了。”国英哦了一声,下巴重重磕在了桌上,醉倒过去。陆厢只得起身把他抱回屋里,时辰差不多了,程氏师徒俩也打道回府。两人一蛇走在阡陌绽放的小道上,程透蓦地握住程显听的手,小声说:“你觉得他死了吗?”程显听回握住他的手,只是道:“死的人够多了,我希望他没有。”师徒俩沉默完了小段路程,回到家里,洗漱休息。一旦安宁下来,便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程透闲不太住,仍是早早起身,找国英切磋修炼去。师父在家里睡得昏天地暗,不哄着骗着喊他起来,能一直睡到天黑。小白蛇自从捡回家后缠着程显听不放,程显听一开始嫌烦,后来却乐得这么个凉丝丝的东西缠在自己脖子上,只当是消暑了。日子过得太平,他可算是不再神在在地冲出去找程透,不知从什么犄角旮旯里翻出了带进仙宫的那些话本子,摊开一看就是几个时辰。程透刚一进家门,就看见师父正在和小白蛇玩,小白蛇整日与这东西厮混在一起,眼神看着都机敏灵光起来,很是亲昵地缠在程显听身上。青年倚着门框看了不会,不知为何同畜生吃起醋来,但左思右想,总觉得这话说出来搞得自己像白痴一样,只能憋了回去。晚饭后,四人散去。程显听散着长发坐在窗边读他的话本子,月色如水,流淌在他薄灰色的发上,流露出稍许别样的疏淡与温柔。小白蛇盘在窗棂上,也探着脑袋假模假样在往书上瞧。程透盯着师父看了会儿出神,自顾自地想道,我真喜欢他。青年慢悠悠地蹭过去,从旁边搂住程显听,把头埋在他颈间,又不说话。程显听微笑起来,把书放下,小声道:“干什么,突然撒娇。”程透不答,抬起眼眸看了下小白蛇,它立刻识相地吐着信子,顺着窗户溜到了外面。程透这才满意,轻轻在程显听柔软地颈间亲了一下,这才含含糊糊说:“我才是你的小蛇。”程显听愣了半晌,先是笑出了声。他搂住青年又闷声笑了半晌,这才贴着他的耳朵小声道:“你同畜生较什么劲呢。”程透干脆把头挨着他的脸,别扭道:“畜生怎么了,我们谁不是呢。”“小孽障,学点好话行不行?”程显听说着,手也不安生起来,顺着青年窄窄的腰身往下滑,手便要往衣裳里伸。程透没动,程显听暗道有戏,谁料刚摸了两下,程透一把按住他的手拽下来,眼若含霜,“你摸它去吧。”说着,青年扭身就往外间走。程显听大惊失色,忙一把拽住他腕子把人给拽出来,嘴上立刻甜言蜜语道:“那可不行,我的小蛇可只有一个。”被他这么一拽,程透坐回程显听腿上。他还是不说话,眼睛瞥向别处,程显听贴着他,眯起眼含笑说:“心肝儿,真生气了?”程透不答,干巴巴地晾了师父半晌。程显听心里风云变幻,直揣摩着小兔崽子不会真较上劲倔起来了吧。正待他要舌灿如莲时,程透忽然道:“日子如果就这么过,倒也没什么苦海不苦海了。”满嘴的俏皮话瞬间如鲠在喉,程显听缓缓吸了口气,他望向程透,青年也在望他,眼底里有些显而易见的疑惑,仿佛在奇怪着师父满口的漂亮话怎么还没说呢。程显听不由分说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长发交织,两人贴在一起,他定定道:“是呀,你是我的出离心,带我脱离苦海。”长夜,长夜。在流离的月色中,人们稍纵休息。它温和的光淌过漫漫长夜,亘古永恒地吻去所有前世、今生;未来、过去。它永远在今上,照亮心上人的眼底,脸庞。【卷三 完】第103章 收网【卷四·长生】小白蛇日日缠着程显听,很快便修炼到了灵智初开的地步,然后,在一个普通的早上,它不出预料、毅然决然地跑了。对此,程透与国英进行了无情嘲笑。陆厢担心留下什么祸端,出去找寻了几次未果,便也就此作罢。四人在七目村里笑笑闹闹,把内山的烂事一股脑丢在了门外。眼看入秋,内山的戒严稍松了些。蓝田玉偶尔会带人来附近蹲守,两方人马井水不犯河水。他们与蓝田玉终究不是朋友,不过因为利害关系暂时结过盟。内山掂量过了七目村的斤两,更是没人愿意来招惹,除了偶尔去采购些东西,频繁往来的就只有展光钰一人了。内山一役,展光钰避进了金阁。事情结束后他自己颜面上挂不住,只能靠积极提供情报缓解尴尬。程显听也乐得他带来些新动向,总会备上酒菜等着。秋高气爽,展光钰照例前往七目村。还没走到地方就看见程透与国英蹲在地头上,他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国英抬头见了他,先招手道:“展师叔,你来啦!”展光钰已习惯了七目村乱得一塌糊涂便随意乱叫的辈分,走过去弯下腰说:“你俩干嘛呢?”“展师叔来得正好,”程透抬起头略微一笑,回道,“国英的东西掉了,帮我们找找吧。”展光钰觉得近来程透开朗了不少。倒不是说他从前阴郁,而是早先眼里常含着“对程显听以外的人不感兴趣”的那种礼貌的冷淡少了些。他于是也蹲下来,随口应说:“掉了什么?”“花籽。”国英笑眯眯地答道。展光钰嘴角一抽,“这怎么找?”国英拨开草丛道:“是很大一颗,仔细找找应该还是看得到的。”天色将晚,三人蹲在草地里翻翻找找,展光钰觉得自己眼都要熬瞎了,奈何那两个完全没有要回去的意思,便也不好开口。他不禁开始怀疑这俩人纯粹是闲着没事没事找事,正想着呢,陆厢远远地快步走过来,冲几个人高声道:“你们干嘛呢还不回家!”三人拍拍手上的碎土站起来,陆厢继续说:“饭早就好了,程显听在家左等右等你们不来。”他看看展光钰,“展先生也不来,我就说和你们在一起呢。”展光钰还没接茬儿,倒是程透在一旁道:“他怎么不自己来?”展光钰听出这话里有些火药味,张张嘴刚想说点什么,国英忙拦住他小声说:“别,他俩正怄气呢。”陆厢果然也只笑不接嘴,展光钰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原是程透和师父闹别扭,硬拖着不回家。国英上前两步拉住程透的袖子往前拖,嘴上道:“走了走了,饿死了。”程透半推半就,四人这才回去。刚进门,程显听腾地一下站起来,张嘴就要说什么,又愣生生地闭嘴憋了回去。气鼓鼓地往回一坐,扭头不看自己徒弟。展光钰有点尴尬,想劝不知从何劝起,瞥见国英与陆厢没事人似驾轻就熟地坐下,他只好也跟着坐下,愣愣地问说:“怎么了?”这话就好似挑开了口子,程显听抱着胳膊冷哼道:“怎么了,你问问他?”“你不好意思说?”程透立刻不甘示弱道。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可算让展光钰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原来晚上程显听熬夜看话本子不睡觉,被徒弟逮个正着,藏起来了书。天本就还热着,程透抱着自己的枕头去了另个屋头睡。半夜里程透醒了,想着师父可怜巴巴的样子心中有愧,又起来去看看他有没有踢被子。结果程显听刚巧在做乱七八糟的怪梦,不由地把徒弟给踢下了床。早上程透越想越气,开始挑最近才开始做早饭的师父的毛病,两人一来二去较上劲来,实属幼稚无聊。展光钰那句“真是让我叹为观止”还没说完,陆厢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别掺和夫妻吵架。”闹别扭归闹别扭,吃完饭了程透还是站起来收拾碗筷。国英与陆厢赶紧跟过去帮忙,展光钰也想,可惜动作也他俩快,只好坐如针毡,面对着抱起胳膊的程显听小声道:“路芷正那边,对余党的围剿基本结束了,只是仍没逮住温道本尊。”哪知程显听根本没在听,嘴里嘟囔道:“我又不是故意把他踹下去的,我怎么可能故意把他踹下去!”展光钰问不出口盖个被子怎么就又盖到床上去了,只咳嗽一声含糊说:“那你早上少说一句不就过去了……”“气死我了,小兔崽子。”程显听睨着厨房道。展光钰看看他,又看看挤了三个人的厨房。他垂下眼睛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出来,低声道:“你真的变了许多,我从没想过你会这样。”半含燥在胳膊上点着的那根手指略顿,程显听终于正眼看向了展光钰,后者还在笑,慢慢地说:“我原本以为,人和灰尘在你眼里是差不多的东西。”程显听脸上没什么变化,只是顺着问道:“现在呢?”“现在你也是灰尘了。”展光钰回答道。程显听颔首低低笑了下,再度望向一旁,“蠢物,那叫红尘万丈。”正好三人从厨房里出来,展光钰收敛神情严肃道:“言归正传,关于陵宏,我有些新发现。”四人一听,当即正色起来,各自在桌旁坐好静候下文。展光钰咳嗽了声清清嗓子,讲道:“他一个大活人,凭空就消失了,总让人觉得不舒坦。前段时间我想方设法撬开了他在万卷仓住处的房间门,进去里里外外好好查了一遍。”讲到“撬开房门”处,四人同时啧啧出声,展光钰当即半恼,一拍桌子吼道:“我这是正当的调查!”“你继续你继续。”程显听摆手道。“陵宏失踪后,仙宫出面锁了他房间的门,里面的陈设应该是维持原状没有人动过的。这一查,我还真发现了端倪。”展光钰故意卖关子说,“你们猜怎么着?”“里面没有他遇害的迹象是吧?”程显听接道。展光钰张了张嘴,“你怎么知道?”一旁默不作声的程透、国英与陆厢也看过来。程显听揉了揉眉心儿回道:“你之前说过的好吗?而且真要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你早就嚷嚷起来了,还会吃完饭才不紧不慢地讲?”几人又同时露出“有道理”的表情。程显听无奈又无语地叹了口气,只听展光钰继续道:“陵宏的房间里很整洁,不是平时生活的那种整洁,而是——干净。”“那屋里的陈设倒是看不出来少没少,但衣柜里一件衣服都没有。他把属于自己的物品全清理了,那屋子里干净得下一刻就能直接住进去别的人。”正听着的几个人神色一变,展光钰只摇了摇头示意稍安勿躁,又道:“有人要害他,根本没必要连衣服都收拾干净吧?我心里有了个想法后,在屋里敲敲打打,让我发现了一个暗格。看磨损,那暗格时常会打开,想必陵宏会常将里面放的东西拿出来瞧瞧。而现在,里面的东西没有了。”展光钰顿了顿,说出自己的结论,“这些总不会是凭空消失的,陵宏大抵是自己离开了。”程透只略思量了须臾便觉得展光钰的话有些站不住脚,还没等他开口,国英先说道:“可是反过来说,也有可能是为了拿走暗格里那样东西,有人干脆清理掉了他生活过的痕迹,让人找也无从下手。”陆厢却在一旁淡淡道:“也没必要,暗格里藏着的东西,清不清理我们也猜不到是什么。”程显听抱着胳膊,眯起眼睛沉默半晌,突然说:“可能还是丢了东西,不过,不是我们想的那种。”程透与国英齐刷刷地扭过去看他,展光钰点了点桌子,笑道:“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目光再度聚集到他身上,展光钰缓缓道:“我把镇纸拿起来看,那个镇纸底下还有一层薄灰。”国英眨巴眨巴眼睛问说:“什么意思?”“意思就是,”程透转回头给他解释起来,“陵宏师长可能在桌上留了字条一类的东西用镇纸压住,但那字条被人拿走了。拿走字条的人发现他失踪时已过去些时日,屋里积了薄灰,他把镇纸放回原位时总不会正好能擦去和镇纸同样大小的灰,因此镇纸下面也有薄灰。”程显听得意地看向了陆厢。陆厢却很是头疼,“这都什么烂事。”“不谈那字条到底是不是什么要紧事,谁拿的我们更是无从查起。”程显听在一旁道,“罢了,至少他真的不太像遇害,也算是安心吧。”他看了一眼程透,“兴许,上面只是写了些什么道别的话,拿走字条的人反而想营造出他被害了的样子。”几人心里五味杂陈,都不说话。隔过好一大会儿,展光钰愣愣地说:“可是,岭上仙宫就这么大,他能跑到哪儿去了?这么多年呀。”程显听撇嘴道:“就你会问!非得把我们都不愿去想的事说出来。”陵宏之事无论如何,暂时告于段落。五个人杂七杂八又说了些闲事,月上枝头,便也都打点妥当各回各家。程氏师徒俩站在门口目送三人走远,两人张了张口,同时准备说话,撞上视线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同对方置气,又同时哼了句,硬是扭开头。程透砰地一声合上门,转身就要回屋,“我要去洗澡睡觉了。”程显听立刻不甘其后,追道:“我也要洗澡!”“我先说的我先洗。”程透不咸不淡地接了句,动作倒是更快了。程显听紧随其后,嚷嚷道:“我是师父,我先!”说时迟那时快,程透伸胳膊一把横在房门框上,来不及刹住脚的程显听撞了上去。倒霉徒弟立刻扭头盯着他,眼里写满了挑衅,扬起嘴角道:“那不然一起洗啊?”程显听在青年玩味目光里愣了须臾,老脸一红,摊手道:“我认怂,行了吧!我认怂。”程透满意地放下胳膊,走过去拎水桶,却小声嘟囔道:“怂什么怂?”“怎么着你还挺期待的?”反倒是莫名其妙受了挑衅的程显听心里暗骂句“小兔崽子”,立马过去边往下解衣服边说。程透毫不留情,举起水桶威胁道:“你别过来,我们现在还在吵架,你再过来一步我就用这个把你打晕。”程显听七窍生烟咬牙切齿,奈何自己先认了怂。回到屋里只有一地清冷月光,隔壁屋里却是水声滴答撩拨着心弦。他整个人简直是一口气上去差点没下来。大好的机会啊!怎么就这么给浪费了。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满脸上大大写着一个“惨”字。入夜,万籁俱静。月光太亮,照得青年怎么也睡不着。他在榻上辗转反侧,脑袋里一会儿是陵宏的下落,一会儿是“架也吵得差不多了吧?”青年乏得不行,思绪沉沉半梦半醒。他想着这次确是自己无理取闹,又觉得怪来怪去,还是都怪程显听那翻来覆去看不腻的话本子。书生与狐仙,陈词滥调,也不知是哪一句入了师父的眼。程透翻了个身子面朝墙里,刚再度阖上眼,就听见有人蹑手蹑脚地来了自己的房内。他心里想道要是师父来给他盖被子,他就也把他踹一脚,两人这算是扯平,可惜他从不踢被子——想还没想完呢,那人自己就躺上了床,从背后慢慢搂紧了他。程透没动,也不吭声,只装睡起来。程显听默不作声地把他搂在怀里过去好久,才轻声说道:“知道你没睡呢,我听见你心跳了。”青年还是没动,只是睁开了眼。他握住程显听的一只手,闷声说:“我错了,我不该早上无理取闹。”程显听鼻尖儿贴在青年后颈上,温热的呼吸很缓,他默过稍许,忽然低声道:“我讨厌不告而别。”程透一怔,没料到他也还在想陵宏的事,指头勾着他的指头收紧了些,也低声回说:“他不算是不——”“角宿的你在芥子庙里也是不告而别的。”程显听像是没听到程透在说什么,自顾自道:“你至少、至少也该说个“等我”呀什么的……”“我不会再不告而别了。”程透翻了个身凝视着他的眼睛,声调略提了起来。他忽然一动,程显听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半支起身子的青年、压着眉头又说了一遍,“不会再有不告而别。”程显听笑起来,他把程透按回去,手却没抬起,像在安抚青年绷紧的神经。他放缓声音,慢慢道:“有也没事,我等着。”第104章 前尘眼见着天儿凉入了秋,七目村是愈发懒散无事了起来。程透整日拉着国英不是切磋就是玩,终于引起了陆厢的不满,两人被各自押送回家。隔过几天国英终于被放了出来,腰酸背疼腿抽筋一脸的生无可恋。程透和他比剑,过了几招便发现他不在状态,忍不住收剑回鞘问道:“你怎么了?”国英如释重负,坐在树底下松了口气,“还能怎么?”他捶着自己的腰,过去半晌间程透仍是茫然地望着自己,顿时五雷轰顶,小声嘟囔道:“不是吧……”程透走过去挨着他坐下,国英蓦地俯在他身边,想说什么又似乎难以启齿,犹犹豫豫了半晌才又摇头说:“算了,算了。”青年不明所以,倒也没追问。两人在树荫下发了会儿呆,国英小声道:“我老觉得事情还没有完。”“恩,”程透点头道,“我也这么想。温道也没有抓到。”国英抿着嘴又默片刻,说:“他们怕是抓不到温道了,仙宫那边究竟有几个人知道真实状况很难说,我想路芷正和蓝田玉都不会冒着暴露洪荒塔的危险下去下层抓人。更何况,如果是许凝凝在庇佑温道,他们也没什么胜算。”他顿了顿,“温道这个人……他和我们不一样。我,陆厢,花匠,药师,甚至周自云。我们都是很简单的人。我们来到这儿都各有各难解的心结、枷锁。”国英不到程透开口,便抢先道,“你和程显听也不一样。”“哪儿不一样?”程透平静地问。“我在你们身上看到了。”国英说着,反应过来了什么,连连摆手道,“我无意窥问你们的过去。”程透不答,只继续问说:“温道呢?”国英思量片刻,讲道:“我对他知之甚少……阿姐和他稍熟一些。”他苦笑起来,“你知道的,她和谁都能打成一片。”“我们虽未坦白过执念,但也都大致能猜到些。温道身上谜团重重,你若是不清楚他的目的,他会做什么,便也难以揣测。”国英说着,指了指程透的佩剑,“不过,我们知道他是个半道修行的修士。就是那种——”“曾经是个侠士,然后忽然有天拜入仙门。”程透接道。国英眨眨眼睛,“你怎么知道?”程透笑起来,慢慢说:“我也知道这样一个人,而且她似乎比我想象得复杂多了。”国英转过头来,只等着青年继续往下讲。程透眼盯着地面,似乎陷入了回忆,隔过好久,他才缓缓道:“她生得很明艳,却有双疲倦的眼。”青年眉心微拧,“我初次见她时十六岁,她瞧着也不过二十余岁的模样。初见时只觉她欢快得有些聒噪,这一年来我偶尔再回忆起时,只感到那种明媚下深藏着一种忧郁和疲倦。”程透自己又笑起来,“当然,也许是后来又见,才让我的印象偏了。”“不过,我熟悉这样的人,他就与我朝夕共处。”程透望向国英,“我想这是活了很久很久的证明。”国英往后缩了缩,“你说的是我?”程透瞬间垮了,气道:“我说程显听。”国英低眉认真想了想,点头说:“的确。我们修士虽说活得久,闭长关却也是一闭十年百年。我们早已有了目的,只一心照着那个方向而去,顾不得窗外事。更何况无甚在俗世里生存的经验,许多人往往都有些不谙世事。”“怪极了。”程透忽然道,“今日一说,我忽然便想弄明白她的事了。我觉得我师父肯定知道,但他要是不想说,就撬不开他的嘴。”国英嘿嘿笑起来,“这还不容易。”他趴在程透耳边嘀嘀咕咕几句,青年越听表情越怪,最后将信将疑道:“这也能成?”“你试试不就知道。”国英眯起眼睛,“她叫什么名字?”程透答道:“君率贤。”话题也不知怎么就跑到了这儿。国英看出程透开始心不在焉,便把他拉起来往回走。两人一前一后,程透怀着心事回了家。一进门,程显听趴在桌上无所事事,见徒弟回来,撑起脑袋找存在道:“好无聊啊,你上哪儿去了?”程透一言不发,在他旁边坐好,上上下下大量了师父须臾,这才开口道:“你能不能讲讲君率贤的事?”本来没骨头似趴着的程显听登时脸色大变,腾地一下站起来大声道:“我错了,我现在就坦白!”青年蹙起眉头,歪了歪脑袋:“啊?”没成想,这突袭竟然有了意外之获。程透额角跳了跳,就势装模作样下去,“赶紧的,从实招来。”程显听却急匆匆地握住他手掀起袖子,光洁的手腕上什么也没有,他回味过来,挑眉道:“你诈我?”程透抽回手腕淡淡说:“我可只是问问你君率贤。”见事收不了场,程显听揉着眉心儿坐回去,无奈道:“罢了,这事我没打算瞒着你,只是想等你自己发现了再说。”程透不出声,只等着程显听自己抖落。两人眼瞪眼半天,程显听败下阵来,他略组织了下前因后果,讲说:“在内山那天你晕过去了,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法力耗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