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透面无表情道:“我真走了。”程显听佯怒,“都答应要和我过一辈子了,亲我一下还不成吗!”第91章 金戈这些天来两人都没再提起过这茬儿,此事了后,师徒俩平时该怎么样还是照旧,没什么变化。蓦地被程显听一提,程透浑身一僵,他当真是从未想过两人这段情能有什么好结果,更别提那些僭越了。程显听枕在程透腿上,能明显感到他家小徒弟紧张起来,他心里有种得逞了的得意,正偷偷扬着嘴角,酝酿着要讲的正事,忽然愣了。毁了,像是把自己也绕进去了。他略显窘迫、甚至可以说是正经得有些严肃,从自己怀里摸出一个白瓷瓶递给程透,咳嗽一声掩饰番尴尬,“兑水服下。”“这是什么?”程透不解道。“我从谢爵那儿讨来的,用来解毒。”程显听含糊讲道,“不是现在喝,是……再发作的时候喝。”不等程透问,他又忙道:“什么时候发作说不好,许是明天,也可能再不发作了。”发作。这个词勾着无数旖旎回忆而出,师徒俩各自别开脸,程透脸上腾地烧了起来,他想站起来走几步,但程显听还枕在他腿上,这让青年几乎不敢动弹,他两手蓦地都觉得无处安放,只得紧紧攥着那瓷瓶。凉丝丝的白瓷须臾便被体温暖热,程显听从他手里拿过小瓶,温温的瓷器摸起来像是青年的脖颈。他半狭着眼,随口说道:“画骨靠那毒繁衍。”“中毒的人会——”说到这里,他自己也卡了磕儿,腾地坐起来,背对着青年磕磕绊绊道,“以、以行……敦伦之乐的方式将毒传给下一个人,若是不——会暴毙而亡。”他说到关键处声音便降如蚊子哼哼,心里一面懊悔不该挑起这事,一面暗自祈祷徒弟别再追问。毕竟……是因为他们没做到最后一步,骨生香才没能传播。而在交合之时,新的画骨会从腰椎处挣脱皮肉而出。程透本也巴不得赶紧结束,刚想趁师父闭上嘴找个理由开溜。他站起来走了两步,猝然怔住,转回身一把扯过程显听的肩膀,叫他望向自己,“你是因为那天在山洞里——才对我说那些话的吗?”他眼里种种,令程显听一瞬间忆起了将融未融、岌岌可危的湖面冰层。那种不动容薄而锋利,若是此刻点头,程显听甚至想象不出他天生硬骨的徒弟能有多决绝。好在……答案并非如此。程显听缓缓地笑了。他笑起来时带翘的眼梢总是叫人心上欢喜,天大的恨与恼仿佛也能顷刻消融。程透心里抽了一下,刚垂下眼,程显听却抓住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这是为你而跳的,也是为你而鲜活。”程透望着程显听。他握住自己的手因为此刻叠加的体温暖了起来,牢牢按向他的胸口。他知道这么探不到心跳,可是这一刻,青年仿佛真的能感到浅浅胸口稳而有力的跳动。程显听紧紧抓着程透的手,他佯装委屈,向前凑到徒弟眼前,低声说:“你会这样觉得,是因为你不知道你对我来说是什么。”“你就是我的世间因缘。”程显听说着,抬手将程透鬓侧一缕碎发拢在耳后,眼中温柔如水。风波,山河,晨钟暮雪。世外桃源碧滔似浪,殿上是正法般若,不动神佛。今生唯有抓住那转瞬即逝的影子,方能安于此身。“我见你一眼,万法即生。”程透怔住半晌,挣开程显听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按着程显听的肩膀,不由分说吻了下去。程显听刚要将这一吻深入下去,程透却已经往后一撤身子,两人分开来。程显听呆愣着看着他,那句“这就完了?”还没问出口,程透先发制人道:“什么叫万法即生。”程显听又笑起来,“就是说我见这世界本无法无相,可是我见了你呀,眼里忽然便生起了人间山河。”这番插曲叫屋里气氛暧昧至极。两人离开时正是深冬,不想再回来却已将近入夏了。自半开着的窗口吹进来一阵凉爽的风,在隐含的闷热里让程透莫名感到身上一阵寒意。程显听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往这边凑过来,含笑的眼梢和嘴角都让青年眼前阵阵发昏,如同快要晕厥一般的沉醉。他像是某种耐心十足的猛兽,饶有兴味地品尝着因自己靠近而抿着下唇的青年的紧张。在师父慢悠悠贴过来的一瞬间,程透浑然不觉已屏住了呼吸,程显听蓦地在他额角上飞快地亲了一下,两手垫在脑后倒回了床上,“睡觉睡觉!”在充满得逞笑意的话语里,程透面上一红,心里却有点恼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着衣领将师父重新拎起来,程透在他嘴上重重亲了一口,然后脚底抹油似地低头蹿了。程显听忙道:“去哪儿啊你!”外厅传来青年急匆匆的声音,“找国英,不要跟过来!”程显听那句“小心点” 还没喊完,门板已经被咚一声碰上。心满意足的师父回味般舔了舔嘴角,躺下闭上了眼。许是诸多事情烦闷恼人,这一觉醒来已是大清早。程显听看看身旁,发现徒弟不在,大抵是又起了个大早。睡眼惺忪慢腾腾地洗漱完了,他才想起来这兔崽子昨天半夜出去,现在的作息是白天睡觉,想必是一夜未归。虽然外面到处都是走尸,倒也不太担心,一来自家徒弟几斤几两心里清楚,二来国英陆厢都不是省油的灯,三人凑在一块儿,甭管什么牛头马面也都能斗上一番了。说是这么说着,程显听还是匆匆出门寻去了。程透果不其然就在陆厢和国英家里,两人还没来得及休息,看着都也没什么倦态。见程显听找来,国英指了指里屋,原来青年在别人家的床榻上倒头便睡,此时正睡得天昏地暗呢。程显听走过去低头看了会儿程透安详的睡颜,心里又无奈,又颇不是滋味,最终还是没扰醒他,只出来对陆厢他们道:“他睡这儿你们睡哪儿?”话音刚落,程透自己醒了,迷迷糊糊地坐起来说:“师父你去哪儿啊?”程显听便倚着门框答说:“我到内山寻展光钰。你回家吧,在这儿占着人家的地方。”程透揉着眼睛哦了一声站起来,乖乖巧巧跟陆厢和国英道了别,自己回去了。程显听在门口见徒弟进屋,这才放心,转头对送出来的国英道:“我赶紧走了,一会儿他回过神儿来又非要跟我去。”国英笑眯眯地说:“带着也无妨嘛。”程显听只摇头,随口道:“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觉得自己去就好。”两人这番道别,程显听独自踏上了去内山那条熟悉的小道。草木的凌乱生长令脚下俱是张牙舞爪的阴影,在夏日里带来些鬼气森森的阴凉。程显听心里岭上仙宫这个破地方已不配称之为仙岛,眼前四下种种森凉反倒挺像它该有的模样。本以为过正门进内山要费上一番功夫,没料到守卫并没有多问,大抵因为外山有几个能说话的活人他们心里都清清楚楚。只是等会画封山印的分舵主来费了不少时候,那人又是个生面孔,看来这五十年间仙宫的势力也变换交替了不少。程显听快步朝着记忆中刑罚司的方向走,大晴天艳阳高照,一入了暑,太阳便烤得人发疼。他走在凉荫底下,眼瞧着仙宫高楼又起,原本除了金阁,就数万卷仓最高,而今紧挨着万卷仓又架出一座高阁,恨不得直捅到穹顶。万卷仓缩在那栋楼的阴影里,显得可怜巴巴。刑罚司的地方还算宽敞,如今冷冷清清的,那股肃杀之气却是不减。门庭大敞,程显听也不客气,径直迈过了门槛。刑罚司原本是朝阳的,可惜如今前面起了一座高楼,把它也罩进阴影里。客堂有种不朝阳房间独有的阴冷潮气,墙上挂着的字画,犼算是属火的凶兽,倒是中和了些许,没叫薄薄的纸张生霉。他背着手漫无目的地扫视到墨迹上,听到身后一个声音冷冷道:“谁让你进来的?”那声音正是展光钰无疑,只见他从内堂门后的阴影里走出来。穿得一丝不苟,面上杀伐戾气不减,头顶那撮金毛却滑稽地翘着。见来人竟是程显听,他着实愣住片刻,才不掩喜色疾步走来问道:“怎么是你,你去哪儿了?”程显听叹了口气,“说来话长。”展光钰却不嫌话长,忙叫程显听坐下,自己从内堂里端了壶冰凉的茶,也不知是不是隔夜的。他给程显听倒上一杯,做好了听长篇大论准备,哪知后者挑挑拣拣,三言两语就说完了在芥子庙中的经过。大抵是忘了,程显听端起小盏刚要喝,瞥了眼残茶嫌弃不已,又放了回去。余光瞧见展光钰发现这么快就说完了,还莫名有点失望似的,忍不住好笑道:“怎么?”“你有所不知。”展光钰长长叹了口气,“我本来就没什么朋友,刑罚司一散,我孤零零儿窝在这儿好久了。”程显听知道这东西命长得很,反倒对时间不太敏感,出言提醒道:“过去五十年了。”展光钰倒好,非但没惊讶,还闷声说:“五十年啊,说长不短的,好像是一眨眼的事。”程显听心说我这才是梦幻呢,一出来五十年后了。他揉了揉额角,随口问说:“关于这五十年来,你知道什么新鲜事啊?”“哪有什么新鲜事,”展光钰说着心里也窝火,捶了一下桌子,“你知道我是被罚来的,哪里敢犯杀戒,不然我非要跟那个谁打上一架不可!”他顺手推了一下程显听,“你,我劝你也少搞事。当年你到底是犯了什么事搞成现在这样的你我心里都清楚,别再犯杀戒了。”程显听含糊道:“我心里有分寸。”他坐在阴影里的圈椅上,颔首沉思了片刻,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扶手。展光钰也安静下来,两人对着满室潮冷各怀心思,展光钰张了张嘴,犹豫须臾硬下心说:“大哥,闭上眼别节外生枝,从这里出去,你仍是那个‘殿下’。”程显听颔首笑道:“谁稀罕做那什么殿下。”他毫无所觉自己慢慢敛去笑容,继续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纠错。”薄灰发男人眼里那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冷意突如其来,那是不同于任何一种寒冷、裹挟着某种甚至可以说是决绝的残忍。展光钰瞬间打了个寒颤,将还要讲的话忘在了嘴边,程显听却毫不自知般,一歪脑袋忽然说:“杀了周自云,最怕的是他手下那些不知藏在哪些阴影里的魑魅魍魉作乱,对吗?”展光钰不晓得他又想到了哪里,茫然地顺着回道:“哪些魑魅魍魉和走尸数量惊人,甚至可能超多了修士的人数。再考虑上这里连通着洪荒塔,指不定周自云手里还藏着什么大东西呢。”程显听手仍无意识地在扶手上敲着,他没看展光钰,目光散着,漫不经心道:“若是……度尽仙岛魑魅魍魉,就没这点顾虑了吧?”展光钰没好气道:“谁有那本——”他反应过来,冷汗顿时下来,惊起背后一寒,“你以为你是你的师尊?”展光钰下意识地按住程显听的那只手,“你师尊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大愿尚未圆满,你疯了,觉得自己何德何能!”程显听看起来没什么反应,只是推开展光钰的那只手道:“这只是一个小岛,如何能同地狱相较。”展光钰手被推开,却仍不依不饶,“你疯了!你知道这岛上有多少魑魅魍魉,这是你一个人能完成的吗!你要修养多久才能缓过来,何况你前脚做完,后脚周自云杀过来了怎么办?他会给你时间调养生息吗?”程显听不回答他,一手撑着头像在沉思,也不再理人了。展光钰见他半天不说话,暗松一口气,刚准备再劝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程显听背着手站起来,缓缓道:“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展光钰一个头两个大,立刻说道:“我不帮,让你徒弟去。”程显听置若罔闻,继续吩咐,“他做不成,非得你去才行。明天白天半下午的时候来七目村找我。”说着,他仿佛已按耐不住一般,迈步走出屋外,“明天半下午的时候,记住了啊!”展光钰一句反抗的话都没说出来,就被程显听单方面地决定好了。他心慌得不行,总觉得自家这位大哥又要惹出大事来,追到门口,瞧见程显听若有所思匆匆离去的背影,说不上来是忧心他还是自己,咬咬牙回身,眼不见为净。第92章 阁楼程显听怀着心思慢悠悠地往回走,他极怕晒,一路挨着凉荫走出去了不远,陡进到阳光底下,竟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话虽然已同展光钰撂下,事情却不是说说那么简单的。加上还没问过自家徒弟的态度,冷静下来后,程显听长长地叹了口气。计划嘛,先计划着总也不会有差。他悠悠荡荡,转到万卷仓底下才想到这里如今不是最高的了,金阁自然是没在考虑范围内的,程显听环顾四周,又无奈地笑了起来——最高的不就在旁边嘛。这栋楼到底是做什么的,他拾级而上,没心思也没兴趣探究。一直走到最顶上,刺眼的金光从穹顶倾泻而下,程显听伸手遮住半面脸,仰头看了看。说是最顶上,倒是还有一层,有窗户有门,只是再没台阶上去,从底下也看不见屋里有什么,不知是修来做什么的。他胳膊搭在栏杆上俯视着云霭复道,人变得小如蝼蚁,却不掩行色匆匆。程显听垂着眼怔了一会儿,突然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做什么。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却敏感地嗅到了一股腐朽味道。不同于木质楼阁的霉灰味,是一种弥漫着死亡气息、令人不安的,腐尸的味道。程显听蹙起眉头,半转过身,望向头上的。他到此处本是为了寻一个仙宫的制高点用来布局,所谓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他不去找事,事上赶着来找他。好巧不巧,一旦注意力放在了上,一些细碎声响便传进了耳朵,细听之下,似乎是锁链拖动的声音。程显听揉了揉眉心,心里已经了然。这个上关了什么东西。他不太好奇——现在想来,这仙宫里没藏着什么秘密的人才是少之又少。秘密既然是秘密,自然揭开来祸患无穷。好奇心也是一种欲念,程显听抿了抿嘴,离开了顶层。内山这一趟不知算不算有收获,一路回家,不知为何,那些铁索声响与腐朽味道如鬼魅缠身般挥之不去,渐渐搞得程显听有些心烦起来。程透还在家里睡得正甜,也不知道和国英他们干什么去了。程显听坐在床榻旁边看了一会儿徒弟的睡颜,生起作弄他的心来,拿手指头戳了戳青年的脸,后者毫无反应。倒霉师父玩了一会儿自觉没趣儿,索性枕着胳膊躺在旁边也眯起了眼。程显听闭着眼胡思乱想半天,耳畔那锁链拖动的声音由远及近,他半梦半醒,脑中思绪渐渐不受控制。脑海中的画面里是芥子庙,他一个人茫然地走在长廊上,身侧所有房间的门都开着,里面光怪陆离,净是荒诞。他背着手往前走着,锁链拖动的声音越来越近,程显听听到身后有一缕极轻极缓地呼吸,他回过头去,只看到左手旁的房间里是地狱苦海,腐骸恶鬼挣扎着向外涌动,有一个披头散发、骨瘦如柴的女人从脓血与绯色里爬来,紧紧攥住了程显听的脚腕。“救救我。”他听到那声音响在自己耳边,像是亲昵地趴在自己肩头。程显听下意识地回头,这一刹那里,铁索急响,将那长发恶鬼生生拖回了地狱。“救救我!”程显听张开嘴,伸出的一只手向她抓去,与此同时,两扇门毫不留情地重重碰上,将地狱众鬼关在了门后,发出一声酸涩的嘎吱。“师父——”一个打挺从床榻上坐起,程显听惊魂未定,急喘了几口气,才对上了程透的眼睛。他还没从梦境里挣脱出来,程透握住他的手关切道:“你做噩梦了?”程显听的手冰凉,他低吟一声揉揉太阳穴,回握住徒弟的手说道:“没事。吵醒你了?”程透犹豫了一下,眼神复杂。他垂眸抿了下嘴,“你特别大声地叫了一声,然后就坐起来了。”“啊……是吗。”程显听本人毫无所觉,他略带疲倦地揉着额角,刚要安慰徒弟大抵是诸事纷扰,只听程透低声道,“你喊了花匠。”这一句像是喊回了魂,程显听一怔,双目微睁。梦中帧帧在眼前闪过,他顿时冷汗直冒,匆匆下床蹬上鞋子就要往外跑,刚迈出去又赶紧回身,抓着徒弟的肩膀吩咐道:“两个时辰内我没回来就叫陆厢到万卷仓旁的高阁上找我!叫他自己来,你不要跟去!”这副慌张反应让程透意识到事情绝不仅仅是一个噩梦这么简单,青年反倒冷静异常,握住师父的手腕高声道:“怎么回事?”若是真如猜想一般,便是不能隐瞒,程显听吸了口气叫自己也安定下来,回答道:“如果有事,便是大事。”眼见沉稳重新布上师父眼中,程透点了点头,“两个时辰。”程显听转身,匆匆奔向内山。一路上只希望那不过是个荒诞怪梦,但愈发冷静下来观察四周,程显听便愈意识到自己适才不该离开。这座高阁布置精妙,选在一个阳气至盛的风水位上,算上正好九层,沐浴在阳光下。正值正午,毒辣日光透过窗棂照耀进内,程显听御剑而起,门没有落锁,隔着门板能感觉到门后布了一道向内设置的符咒,用来压制走尸。他踩在剑上,推门前的一刻忽然又有点晃神。程显听压着混乱思绪,推开了的门。不大,随着门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烂酸臭扑面而来。内几乎没有阴影,充斥着炽热的阳光。刻了符文的铁索蛛网般横旋,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牢牢固定在中间,那女人穿着一件布满血渍的衣衫,一条腿跛了,无力地拖着。铁索深深钳住她的四肢,皮肤与锁扣相接处磨得几乎见骨。她的脑袋垂得极低,后颈位置深深钉入了一根足有手臂粗细的缚尸钉,玄色长钉上爬满可怖的红色锈迹,是她拼命挣扎的证明。外面云层涌动,金光照耀在她紫灰色的干枯皮肤上,瞬间冒起了带着腐臭的紫烟——女人痛苦地挣扎起来,口中发出意味不明的嘶嘶声,随着她的挣动,铁索更加收紧,使人几乎能听到她骨骼被扯开的咯吱,缚尸钉红光大作,女人因为疼痛下意识地想要仰头呐喊,奈何长钉因这动作,更加深深扎进了她体内一分。有那么一刹那,程显听觉得自己四肢百骸都同样被那骇人长钉牢牢定住,通体生寒,如坠冰窟。究竟是什么样的恶鬼畜生,才能即使在杀害了她后,仍不肯放人离去,将她的灵魂深深封在体内,忍受以无间为时长的折磨。程显听的脑袋随着呼吸一起停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他拖着脚步俯身绕开铁索,渐渐靠近女人,随着他的靠近,女人再度发出不安地嘶嘶喘息,比起那些束缚的锁链,她似乎更畏惧这个道体真身,即使脸掩在发下,也能感到她的惊恐万分。程显听不敢再向前了,他站在原地,用尽了全身气力才开口道:“你算是什么呢,花匠?”她对自己的名字毫无反应,缚尸钉再度发出红光,女人拖着那条断腿企图向后退却,被割断的喉咙令她连尖叫着嘶喊以发泄都成了奢望。程显听无比清楚眼前的花匠早已被制成了走尸,灵魂却仍被封困在这具不死不活的身体里受尽折磨,受尽屈辱。蛇骨长剑凌空而出,金光大作,花匠扭着身体疯狂挣扎起来。程显听咬牙狠心斩断了一根铁索,随着符文铁索与剑相撞的嗡鸣,剩下的铁索尽数而动,瞬间便将女人的身躯拉扯到了极限!程显听出剑的手立即收住,他手提着长剑站在原地,巨大的茫然与无措令他与花匠咫尺之隔,却恍若天堑。被施以法术的铁索无法被单纯地砍断,但若是加以法术,即使同时斩断所有铁索,这副躯体也只有两个结果——要不被锁链五马分尸,要不被强大的术法折磨到灰飞烟灭。程显听收回蛇骨剑,在门口席地而坐,蓦地笑了一下。那种压得人无法呼吸的无力感从未离去,他捂着额角,觉得就这样让花匠灰飞烟灭未尝不是解脱。放过她的灵魂吧。程显听面朝西方跪下,灿烂的阳光使他那双带翘的眼也散出琥珀般的浅晕。“师尊,告诉我,我该怎样做。”放过她的灵魂吧。直觉告诉陆厢大事不妙,在收到程透的消息后,他便立刻动身去了内山。跟剩下那二位比起来,陆厢算是比较冷静的人,此事又与花匠有关,保不齐会发生什么,早点去总也没错。在赶往内山的路上,陆厢已大致猜到了来龙去脉,他相信等在外山的两个心里也隐约有了答案,不跟来,兴许也是一种逃避。反倒是羞愧难当,无地自容愈发占据陆厢的心,他和国英整整五十年都没发现花匠的踪迹,尽管都知道她活着的可能微乎其微,又或许,正是不愿面对,反而使亡魂受困的女人无法入梦。风自耳畔凛凛而过,陆厢推门时见程显听挨着贴了符咒的墙静坐着,定定望着中的女人,眼神却是放空的。陆厢没有理他,他紧咬着牙关,拔刀就要狠狠向铁索砍去,长剑却比他更快,飞来横在身前挡住了动作。陆厢剧烈地喘着气,压低嗓音强迫自己思考,“砍不了?”程显听保持着屈起一条腿的姿势,缓缓说:“她的灵魂还困在这具躯体里,要不被扯得四分五裂;要不,被你的术法击得灰飞烟灭。”陆厢还没来得及回话,陡然听见程显听又问,“陆厢,你相信转世而生吗?*”【这里涉及到道教和佛教对轮回转生的不同看法惹 我们不往深处讨论】陆厢握刀的手收紧几分,没有转身,“我是个修士。”程显听却好似不想再谈,抬手收了飞回的蛇骨剑,站起来淡淡说道:“我因为道体真身的原因接近不了她,你试试直接拔下来缚尸钉。”陆厢不说二话,收刀回鞘,绕开铁索接近花匠,后者仍是恐惧万分,又挣动起来。陆厢横着心走过去,突然开口道:“下辈子别做人了,做一株桃花吧。我日日为她浇水,只开一季,漂亮,不苦。”手才碰到缚尸钉,铁索立刻收紧,女人四肢再度被扯成了骇人的姿态,陆厢忙缩回了手,往后退了半步。他半回过头,低声道:“周自云的生母,被许凝凝锁在血海深处,也是这样。”陆厢伸出一只手慢慢掀开几缕女人垂下的长发,他多希望那不是她,然而紫灰色的皮肤、血丝密布的乌黑眼珠无神地与他对视着。痛苦与惊恐轮番在那双眼里滚过,她不知道这曾是她亲密的人,只是知道,好疼。额头上如蜈蚣般鲜红色的伤疤,仿佛都在诉说着,皆是造化。“你觉得许凝凝真的知道如何不经山门离开吗?”程显听榫不对卯地说着,“不过她向来说话算话。”陆厢慢慢笑起来,温柔地放下花匠那缕长发,“听起来你像是活了许久了。”程显听站在墙根没有靠近,“是呀。活了许久,还活不明白。”陆厢像是没听见他这番话一般,转过身来望着程显听,定定问道:“你有办法让她离开,但不知道这样她还会不会回来,对吧?”程显听点了点头,他没看陆厢,而是望向铁索深处的女人,眉峰舒展,缓缓一笑,“却是不知道她愿不愿,毕竟这可是花匠。”“我替她做主。”陆厢退到程显听身旁,“这五浊恶世,不来也罢。”随着时间飞逝,阳光退却半分,风起云涌间,程显听深吸了口气,“你去叫他们两个来送她最后一程罢。”现出为数不多的一缕阴影,陆厢站在那阴影里慢慢摇了摇头。他思量了许久,低声道:“不了,回去只报好,他们不会怪罪的。”说着,他纵身轻跃,落在了其下的走廊上,背对着程显听,陆厢声音略显颤抖,“我便也……不相送了。”他闭上眼,暑日的阳光炙烤得人阖上眼后阵阵酸疼。身后好似响起了振聋发聩的念诵,他想细细去听,四下里又静谧无声,眼前的黑暗里似乎闪过柔和而盛大的金色光芒,不同于刺目日光,那光芒在安抚着伤痕累累的魂灵,如同所有阖眼祈祷的人一般虔诚,自眼鼻口舌身意而发,声如洪钟,回荡在整个穹顶。他听到云在流淌,一个男人用低沉的嗓音慰藉亡灵。“揭谛揭谛,波罗揭谛。*”第93章 长瓦回到内山,天已经快黑了。程显听和陆厢分别后各回各家,他自己慢悠悠地往家走着,心里头莫名轻松了不少,也不知道算不算释然。一进门,饭菜香气扑鼻,程透一个手支着头等在桌前,见师父回来了,只轻松道:“菜是国英自己种的,鱼是我俩钓来的。”程显听恩了一声,也不打算说什么,师徒俩坐下来吃饭。程显听脑袋放空,倒是丝毫没考虑怎么开口,这顿饭的沉默下涌动着不安,饶是如此,程透仍然等到了收拾完残局才开口道:“那个阁楼里关着花匠……的尸身,是吗?”天还不算太黑,能点一会儿油灯,小小的火苗并没有使屋里明亮。程显听两手撑着下巴,蓦地吹了灯,答非所问说:“我们把阁楼放火烧了。”半昏半暗,程透紧挨着他坐下来,把头枕在程显听身上,低声道:“我看你回来时的表情,知道你把这件事办好了。”程显听伸手揽着徒弟,颔首苦笑一下,“吃饭的时候,我在想一件事。”程透不说话,他听到他平缓的呼吸,沉稳的心跳,心底那些焦灼与慌张平复了些许。青年没有说话,只等着师父继续。“我在想有些事会不会——太顺了,太巧了。”话一出口,程透刚隐隐放下的心又凉了半截,他坐直身子,只听程显听接着道,“我在想我,你,陆厢,国英。会不会从山火烧起来前,一切就已经被算好了。”程透不知不觉间屏住了呼吸,程显听似乎没有察觉,兀自讲说:“我们两个被困内山,陆厢和国英困在地宫里。花匠一个人被留在内山,甚至我们两个去了万字扭楼、出来后一眨眼就过了五十年,这些会不会都是算计好的——”“要有多了解我们才能算计好这一切,”程透不知自己是不愿还是不想细思,急匆匆地打断道,“何况我们进去扭楼多少天根本就是不可控的。”程显听终于侧过脸来看向青年,沉声道:“可是周自云做得到。”话音未落,一股血液倒流般的寒意已包裹向了青年,程显听却不给他反应的时间,立刻讲说:“今天陆厢跟我说起了祸海鬼母,我才突然想到。通天鬼眼……他是有这个本事的。我们会来到岭上仙宫或许不在他的计划内,但他却是最早见过我的一批人。也许,他早已经在那两三年里用通天鬼眼一遍又一遍地窥探过了我们的过去,一遍一遍,细细揣摩着我们的性格,我们的反应。”这个可怕的猜测似乎吓到了青年,他脸上血色退了三分,张了张嘴想打断师父,程显听置若罔闻,与他十指相扣的那只手不知不觉间收紧,弄得程透有点疼,“或许他根本不是那个做事随心的疯子,他有自己的计划,最终都只有一个目的。他不在乎我们到底在万字扭楼——他甚至可能根本不在乎我们在万字扭楼里去到哪儿做了什么,他只是需要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