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爵心里汗颜,敢直呼界轴大名的怕是只有他们这位小殿下,也不知是不是在为界轴开脱,他回说:“娘娘日理万机,难免有所纰漏。”说着,他顿了顿,下定决心般道,“娘娘为我讲过你和他的故事。”程显听脚下一停,当即恼道:“大嘴巴!”谢爵却上前几步,同他并肩而行,敛了笑容严肃道:“师兄,当年是你自己同意将记忆留在芥子庙的,是吧?”程显听不置可否,他反而不太愿意聊起自己,刚想岔开话题,只听谢爵又问说:“为什么?”他本不愿回答,但鬼使神差,那些话像是破土而出的种子,让程显听垂下眼,答非所问道:“我们离开芥子庙那日,师尊曾对我说过些话。”谢爵安静地望向师兄。“师尊说,红尘滚滚,十丈因缘。”程显听微微阖着眼,像在回忆着那天,“佛教化众生,本也是为了救他们脱离苦海。”“你明白你所放弃的是什么。”程显听停下脚步,半缘月色照耀在他薄灰色的头发上,谢爵见到了他眼中小殿下的第一个笑颜。“如果他能让你在漫长的痛苦中短暂的、真实不虚的快乐那么一刻,那你便去。”“你欢喜就罢。”他知道终年寒凉的雪正在融化,一滴滴落进平静的湖里,泛起层层漾开的涟漪。缱绻不散,难以忘怀,他是他的最胜最善。“我想再试一次。若是还会爱上他,我一定牢牢抓紧,心甘情愿。”说罢,程显听转头看向身旁,却发现谢爵没有跟上来,想他那师弟耳背,最后一句话怕是不曾听见。他当即撇嘴,心道自己内心刨白可就这么一次,才不会说第二遍。回过神去,见谢爵眉目紧锁站在身后不远处,挑目望向远方。程显听心里咯噔一声,不祥预感再度涌上心头。“师兄,这里不是芥子庙吗?”谢爵见程显听回头,立刻问说。程显听好气道:“不是芥子庙是哪儿?”谢爵抬手指向前方无边无际的廊道,“那里为什么没有塌掉?”第89章 归来程显听心下一惊,“塌掉?”“是呀!”谢爵忙上前几步,急急道,“我们从芥子庙离开那天,你想从长廊上跳下去落进轮回内,因为你这一念芥子庙崩塌了啊!”话音刚落,大段大段尘封的记忆不由分说涌进了程显听的脑海内,头一阵巨疼,他嘶了声,抬手揉了揉额角。谢爵直觉情况不对,箭步上前,“师兄——”“糟了,”快速自脑内过了一遍才收回的记忆,程显听登时冷汗直冒,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又退回来,他脸上风云变幻,思索须臾张口道,“你知道我当年到底是,想跳但还没跳芥子庙就塌了,还是我跳了被人拉住了,芥子庙才塌掉的?”“当然是还没跳就塌了!”谢爵大声回答说,“那天我通宵给靖儿补习,其他人都还在睡觉,谁能拉你!”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瞬间感到背后一寒,“师兄,我们现在是在芥子庙坍塌的那天?”“大事不妙了!”程显听阵阵心悸,音调也下意识地高了起来,“我的记忆里是我家那个小崽子把我拉回来了!”见谢爵一脸迷茫,程显听简直一个头两个大,解释说,“因陀罗网!每颗宝珠上都有所有宝珠的影子,相互影响,无时间与空间。”谢爵果然一点就透,接道:“过去,未来与现在存在于所有过去未来与现在中,相互影响交错?”“对!”程显听点了点头。他不敢往下想,谢爵却迫他继续,在一旁问说:“你的意思是他更改了过去?”“过去没有被更改,本来就是他拉住了我!可是我们认为的是我压根没有跳下去,不是我们跟他已经不在同一个‘过去’了,就是他跟我们不在一个‘过去’了!”这一大段“过去过去”几乎快把程显听自己也绕懵了,难为谢爵聪慧,竟听懂了他的意思。现下干着急也只能互相瞪瞪眼睛,谢爵沉吟片刻,说道:“师兄,我曾跟着界轴娘娘学习过一段时间,你从头到尾给我讲一遍都发生了什么。”程显听强舒了几口气叫自己冷静下来,三言两语大致讲述了一番他们在芥子庙中的情况,谢爵越听越面色铁青,直言道:“师兄,使因果相互影响而不引起界崩塌的能力应该只有两个人有。”“我当然知道!”程显听头疼,“这是我从一个人身上拿走的,需要一个本身有回溯能力的法阵辅助才能用,而且只能用一来一回一次。”“那他是怎么做到的?”谢爵强作镇定道。“他是那个人的儿子!”程显听大声回道。谢爵眉头紧锁,咬牙说:“如果是这样,那他许是已经回到你们原来所在的那一界了!”他蓦地意识到了什么,倒吸一口凉气,“师兄,这能力并不是你的,也就是说,它对你来说是不可控的,你没法知道你们到底已经离开了自己所在之界多久……”程显听瞳孔骤缩——“芥子庙的时间本就与外界不同,你需得快点回去了。”谢爵张开手掌,“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你们在这儿度过了五个夜晚,外面的人间却已不知年过几许了。何况我们说话的这一会儿功夫,又不知……”程显听打断他道:“毒。”谢爵当机立断闭了嘴,从衣袖里摸出个小瓷瓶丢给程显听,后者伸手接住,头也不回地向着长廊外山而去。“你知道怎么回去的,保重。”在他身后,谢爵挥了挥手,“保重,师兄。”程透从黑暗中睁开了双眼。强烈的眩晕令他几乎无法站稳,潮水般突如其来的疲惫更是令浑身酸疼不堪。他捂住脑袋扶着墙,眼前发昏了足足半刻钟才缓过神来,环顾四周。青年心里咯噔一声,倒并非因为他发觉自己在万字扭楼内,而是因为程显听不见踪影。他只记得在抱住小殿下后,自己的身体像风一般轻,不受控制地向上浮去,然后便神志不清了。环顾四周,哪里都没有程显听来过的样子,程透蹙起眉头叹了口气,师父很有可能还在芥子庙。思量半晌,程透朝着出口的方向慢慢挪着,程显听一时半晌还不知道能不能回得来,眼下已经回了仙宫,他不至于会不知道去哪儿找人。还有太多的事没有下文,可青年只想躺在自家的床上,盖着厚厚的褥子好好睡一觉。嘿,他们那屡遭嫌弃的小破房子,如今也能被称为家了。岭上仙宫的阳光久违地映在了青年面上,猛一见光,他拿手遮了下,不知为何,觉得这儿的阳光似乎白生生,不如芥子庙的明媚。程透拖着沉重的步伐慢腾腾地往城门的方向走,不过离开五天,因丹虢阵启动而被震塌震裂的房屋与路面全都修缮完毕了,仙宫的人手脚倒是麻利。他观望着街上形形色色的人与物,心中隐隐觉得有些违和,又说不出是哪儿。有些熟识的小摊儿不见了,商铺或是换了老板,或是关了。头上复道行空,仙云缭绕,但更拥挤了些,程透想了会儿,发觉多了几栋高塔,几乎个个能与万卷仓比肩——这是五天时间就能建好的吗?心里疑问重重,步伐便加快了些。可惜从万字扭楼到城门的路并不近,一路磨磨蹭蹭地过去,直到日近黄昏时,程透才走到。朱红色的城门高耸入云,严丝密合,奇怪的是,两扇偏门也紧闭着,甚至有教众守卫在旁。内山还在戒严?程透走过去,冲站在最外面的教众搭话道:“劳驾,我要到外山去。”“外山?”守卫原本懒懒撒撒弯着的背挺直起来,其他人显然也听到了程透的话,都看了过来。程透抿抿下唇,点头道:“外山。”几个教众互相使使眼色,最后齐刷刷地看向了最内侧的一个。那人大抵是头目,见此情形便冷着眼走了过来,面色不善道:“姓甚名何,到外山做什么?”程透耐着性子解释说:“我姓程,住在外山,七目村。”话一出口,众人愕然。几个教众毫不掩饰地往后撤了撤,聚在一起嘀嘀咕咕。程透头昏脑涨,右眼皮直跳,他有预感自己今天一定是没法就在这么安安稳稳走回去,睡一觉,等师父回家。教众似乎商量完,领头那位大手一挥放行道:“叫他走,七目村的事是不是真的我们都管不了!”说着,他径直走到门旁,在两扇门上各画了一个不同的法阵。那法阵极其复杂,但领头的人画得极快,程透还没来得及细看,符线的光芒便消散开来,山门开启了一条窄缝。“快点走吧!别后悔了。”领头人不耐烦道。程透侧着身子从门缝出去,踏上了回村的小路。一路上草木疯涨,树荫下很是阴凉,有些地方的野草更是长到了半人多高,不见一丝被山火肆虐过的样子,程透想到陆厢与国英此时仍下落不明,长叹了口气。在芥子庙实在是松懈过了头,此时回到仙宫,提着的那口气又被迫吊上了喉咙,让他浑身紧绷。走到村口时天已快黑了,昏暗中,那里几乎不能用村落来形容了,只有三个孤零零的小院,最远的那栋小物破败不堪,可以用凶宅来形容。程透怔在原地半晌,又数了一遍,确定自己不是眼花。靠着过目不忘的记忆,程透从大致的位置分辨出了由近及远分别是周自云,陆厢与他自己的家。他脑袋里一下空了,加快脚步走过去。花圃呢?其他房子呢,到底发生了什么?重重疑云压得青年喘不过气,他快步经过,朝着花圃奔去,就在此时,衣袖被人从后面猛地拉了一下,程透背后一寒,下意识地捏指为剑,向后攻去——“程透!”只听那人闪身躲过,慌忙喊道。程透攻势强行顿住,心中一惊,是国英的声音!不等他看清人脸,国英已抓住他的腕子不由分说把他拉进了院内,打开屋门推了进去。程透心乱如麻,刚转过身张口,便听见屋内一个声音传来,“怎么回来了,有事?”程透再度怔住,只见一人快步走了出来,蓝色的蒙袍在黑暗中也流光溢彩,腰间那把可汗刀没有配鞘,闪闪发亮。陆厢走到客堂,脚步顿时停在了原地,程透一时百感交集,还未等是悲是喜上涌,陆厢却先一手拔刀指向了青年咽喉,“你是谁。”不等程透反应,国英走到两人间一把按下了陆厢的可汗刀,低声道:“是程透,我确定。”陆厢压着剑眉,毫不掩饰眼里戒备,他缓缓收了刀,身子却不着痕迹地挡在了国英身前。国英叹了口气,拉住他又道:“真的是,你干嘛,别吓到他。”见到熟人,程透那口气还没出便又猛提了回去,他靠在门板上,见情况稍有缓和,脑袋里那根弦儿终是松了些,他抱起胳膊,头疼地问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屋里没有点灯,三位倒是能清晰地看到彼此的脸,神色各异,各怀心思。国英松开抓住陆厢袖子的那只手,说道:“我们以为你和程显听死了。”他反问说,“你从哪儿来的。”程透挤了个半死不活的笑,“五天前你和陆前辈失踪,我们去了万字扭楼,诸事复杂,我师父到现在还没出来。”“五天?”陆厢蹙起眉头,上前半步,“怎么会是五天前。”他回头望向国英。程透一颗心再度提了起来,大事不妙感愈发强烈,果然,国英的脸严肃得很难看,他一开口,登时叫青年冷汗直冒。“从丹虢阵开启的那年算起,你们已经整整失踪五十年了。”青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捂着额头,向来聪明的脑袋好似也转不动了。五十年,他这辈子活得年岁甚至还不到五十呢,整整五十年,天翻地覆。陆厢阴沉着脸补充说:“阿姐也失踪了,原以为是同你们在一起。”程透揉着太阳穴的手一停,这一刹那,国英与陆厢仿佛也同时感到了什么,盯住青年。无声的眼神像一把刀子,割得青年连呼吸都钝痛起来,他几次张口,终于放下手缓缓道:“花匠死了。”没有人说话,屋里甚至听不见呼吸的声音,程透咬牙,继续说道:“是在丹虢阵关闭的那天。”天旋地转的眩晕消退后,程显听一刻不停地赶往七目村。他手里攥着那小白瓷瓶,一路压根没顾得上仔细看看内山。在与山门守卫周旋过后,他更加确信了他们可不止是在芥子庙待了五日,岭上仙宫可能已经发生了令人无法想象的变化,程显听在心里做了一路准备,饶是如此,在见到七目村后,还是愣了片刻。他冲回自家小院,门破败得好似稍稍用力便会整个垮掉,才一进屋,程透正在喝水,见他行色匆匆地进来,拿着杯子的手颤了一下,差点洒出来。对于程显听来说,他们不过分开了几个小时,但对于程透呢?不等徒弟发难,他抢先道:“过去几天了!”程透放下杯子,强压下激动回说:“我是三天前回来的。”他站起来直视着程显听的眼睛,“已经过去五十年了。”“多少?”程显听浑身一僵,种种滋味还来不及涌上来,只能呆呆地重复说,“多少年?”程透默默地叹了口气,伸手比了个五,“五十。”程显听心里瞬间乱成一滩浆糊。五十,是不是哪里搞错了。他背着手低头在屋里踱步了几圈,声音不由自主高起来,“五十年,不可能——你为什么这么镇定自若!”程透一手按住太阳穴深吸了口气劝自己不要发火,却不知不觉也高声道:“因为我已经花了三天时间冷静了!”师徒俩面对面而立,程透睨着程显听,两人僵持半晌,程显听最先败下阵来,软着音儿说:“等等,让我缓缓……”他瘫坐在椅子上,两手扶着额头,“有吃的吗……”“滚!”程透没好气道。毕竟情况混乱糟糕到了某种境界,倒霉师父早有预料自家小崽子要发火,他难得顾不上顺毛哄人,先试图让自己思考更要紧一些的五十年。五十年,五十年!时间的飞逝远远超出程显听的预料,他的脑袋转不动了,亦不知从何处起头思考。程透在一旁坐下,火上浇油道:“我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国英和陆厢还活着,这是好消息。坏消息是他们以为花匠失踪了,而不是死了,也就是说花匠确实失踪了,尸首失踪。”程显听抽了口凉气,只听青年冷笑道:“五十年已过,一场空了。”第90章 混乱此话一出,程显听才反应过来程透到底发的是哪门子的火。果然,程透按住太阳穴的那只手往上挪,捂着额头脱力似地闭上了眼睛,“我不是气师父,我气自己无能为力。”这些话在程显听听来又何尝不是在打自己的脸,他走过去抱住徒弟,程透也不挣扎,搂住他的腰把脸埋进师父衣襟里,足足半晌,程显听才沉声说:“起来了,我们得把事情连接起来。”诸事不利。眼见就要天黑了,师徒俩分开。程显听随手拿过油灯想点上,可惜里面的油早就被老鼠舔了个干净,一滴也没剩下,他正不知是拿是放,程透接过来放回去,叹了口气说:“不能点灯。”师徒二人面对面坐下,程透定了定心神,正色道:“我从头说起。”程显听没问他为什么不能点灯——反正想点也点不成,只是先问道:“你适才说陆厢和国英还活着?”见青年无比确定地点了点头,他半悬着的那颗心才算微微落地了,只听程透接着说:“活得好好的,具体是怎么回事我叫他们等你回来了一块儿说,一会儿可以找过去了。”“最要紧的事。”程透竖起一根手指,“内山封山了,封山印掌握在分舵主手里,山门只能从内打开。外山现在除了我们四个应该没有别的活人。”冷静过后,程显听的聪明头脑回过神来,立刻就意识到了问题何在,说道:“因为那些被山火烧死的人?”“没错,”程透点头,“外山入夜后到处都是走尸,夜里根本没法点灯,火光和声响都会吸引走尸过来。国英和陆厢在这五十年间过着颠倒黑白的日子,白天休息,晚上出去猎杀走尸。可是数量并没有明显减少,国英认为是当时被烧死的人数量超乎想象——”程显听直截了当否定道:“不可能,国英和陆厢实力如何。整整五十年,如果那些走尸只是山火当日被烧死的人应该早就清理干净了。”程透拿手指敲了敲桌面,继续说:“没错,但走尸并没有减少是事实,所以在三四年前陆厢有了新的猜想。他以为,这些走尸有一部分是在其他事件中死掉的人,一部分是洪荒塔其它层的。”程显听颔首表示赞同,“选择离开仙宫的人少之又少,每百年又会涌入大量的新人,即使校场每日死人,仙宫也不好容得下。”他思量片刻,登时不寒而栗,“一定还有其他事在吞噬着人口,而且很有可能是仙宫默许的。”程透已经知道答案,所以反应不大,只沉声讲说:“内山除去死巷,还有许许多多容纳着落魄人的暗巷。仙宫的人会定期清理,这是蓝田玉说的,由死士负责。名义上只有铜雀台知道这件事,但我想仙宫内的聪明人或多或少可能都大概知晓。”铜雀台不可能大张旗鼓一夜之间杀掉整个巷子内的人,大抵是悄无声息慢慢动手。“尸首怎么处理?”程显听问说。程透的回答印证了他这个想法,“死士一次只会无声无息地杀掉几个人,然后把尸首运去外山,外山的焚尸场会把这些人混在校场失手的人里一起烧作骨灰撒进海里。”青年顿了顿,“焚尸场负责处理尸首的那几个大抵早也是周自云的人,几年前陆厢和国英找过去时已不见踪影了。仙宫现在情况糟糕,但校场并没有停,尸首会在内山当场火化。”程显听沉默了几秒,忽然有些恨铁不成钢,咬牙问道:“莫毋庸呢,还躲在金阁里闭关?”程透只点头算是回答。两人都不再说话,各自沉默。程显听把徒弟的话又从头到尾过了一遍,沉声说:“陆厢和国英怎么还住在外山?还有,展光钰和陵宏有消息吗,仙宫现在领头的是什么人,挂牌看诊的又是谁?”这些问题果然程透也想到问过了,一一答说:“他们认为花匠只是失踪,因而不愿离开。展师叔还住在刑罚司,但他不再是分舵主了。除了校场必要的裁判司,仙宫把铜雀台以外的其余司全部解散了。陵宏师长,国英与陆厢去找过他数次都碰巧不在,可能是被软禁了。现在明面里领头的人是路芷正和蓝田玉,由朗上坊看诊。”花匠尸身的失踪……师徒俩同时抿了下嘴,默契地避而不谈。程透继续道:“七目村……现在和蓝田玉有往来。仙宫和周自云仍在暗斗,至今未曾抬到明面上来。战局僵持,双方似乎都不愿打破。走尸只在外山游荡,内山实际上已经平静十余年了。两方各有优势短板,都按兵不动。”好一个七目村,一个只剩下四个人的村子。外山走尸横行,又好一个风平浪静,按兵不动。程显听蓦地心念电转,“陆厢和国英以为花匠还活着,也就是说这五十年里他们从未在走尸中见过花匠的尸首。”他手在桌子上拍了一下,朗声道,“花匠的失踪不是单纯的成了走尸,一定和周自云有关!”程透恩了一声算作赞同,他微垂下眼,极低声地说:“救不活,好歹也要叫她入土为安。”程显听握住徒弟的手,柔声接道:“恩,这是当下最要紧的事。”他又故作轻松,“至于为她报仇,还不一定轮得到我们呢。”程透慢慢点了点头。隔了半晌,青年反握住他的手问说:“你呢,要取回的东西都拿到了吗?”“给你看看。”程显听松了口气,微微一笑,站起来背对着程透解开腰带。衣襟退却,露出一整个光裸的脊背,他腰间那个似小环一般紧紧扣在脊椎上的刺青几乎只剩个淡淡的印记了。程透神色一愰,抬手想摸摸,又在咫尺之处顿住。程显听未有所觉,反问说:“颜色很淡了吧?”程透歪着头,眼光迷离,又带些不易察觉的天真。他答非所问,“那就是你全部的故事?”“那不是。”程显听侧过脸,余光瞥见青年的眼,不由流露出些温柔,“还有很多故事,但未来很长,可以慢慢为你讲。”昏暗中渐渐升温,仿佛流淌着什么恼人的心痒,师徒二人对视半晌,都蓦地觉得脸颊有些发烫。程显听忙转回身去穿好衣服,程透则别扭地侧过了眼。这边衣带刚刚系好,后脚门便被人推了开。国英和陆厢一前一后进了屋。四人目目相对,一时万语千言涌上心头,感慨万千,最终都只化作了程显听一句,“大家没事就好。”约莫是猜到程家没饭吃,国英手里拎了个食盒放在桌上。借着微弱月光,程显听来回打量着两人。五十年似真似幻,国英眉眼间的干净未敛,却更成熟稳重了些。陆厢照例靠着门板抱臂站着,垂眼的模样又添沉敛,他们与“老去”形同陌路,只好说是年岁催生出的沧海桑田。四人摸黑而坐,食盒里只是些炊饼清粥和简单的小菜,饶是程显听这档子也闭上了抱怨的嘴,众人沉默着先吃了一顿晚饭。黑灯瞎火,程显听拿着筷子的那只手顿在桌边许久,突然在心里窝火起来。这过得都是什么日子,遭的都是什么罪?烦躁让人登时没了胃口,不过众人各怀心事,他撂下筷子没多久便也都吃好了。碗筷还不曾收拾,程显听先开口问说:“那天你们俩去哪儿了?”众人当然心里清楚“那天”指的是哪天。陆厢回答说:“那天我们进山了。”“进山?”程透站起来顺手规整着桌上,国英也起来同他一起收拾,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话头,“是。丹虢阵开启的白光落后——”他抿了下嘴唇,没人催他往下说,碗碟微弱的碰撞声莫名让人心悸。“都怪我。”程透心颤了下,一把抓住国英的手腕问道:“什么意思?”国英刚要张口,陆厢抢先道:“那天我们原是要带阿姐进山去找一处能连接内外山的地宫,想着能尽量会和,凑在一起也安全些。可我同国英争执了起来,阿姐劝不住我们,自己跑回家了。”国英任由程透攥紧自己的手腕,低声道:“我一怒之下冲出家门进了山,陆厢追我离开。在山里我们发现地宫不受丹虢阵影响,可以进入内山。”程显听大致猜到了后面又发生了什么,叹气道:“那是个扣,你们进入地宫就也被丹虢阵困住了对吧?”“是,”国英咬牙,“都怪我,若是不同阿姐分开……”程显听忙接道:“不怪你,怪周自云。”程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仍死攥着国英的手腕,连忙放开。他们两人的行径听上去甚至有些愚蠢,可自己同程显听又何尝不是被困在了内山。这样想来,他们被同花匠分开绝非巧合。问题在于,国英——他刚想开口,程显听那边便已经问道:“内山的地宫是怎么一回事,国英你是怎么知晓的。还有,你们两个争执什么?”国英道:“你们未曾读过完整的不眠集,阿姐和药师为了不让你们被别的消息引起兴趣,删掉了许多内容。”“是他发现的?”程透问说。国英只摇头,“我太莽撞,他在世时未曾完整走过地宫,只是猜测地宫是向内山方向去的。这消息实在不像是能够由周自云引导的,且那天莫毋庸进了内山后再没回来,他同仙宫关系匪浅……”程显听沉声道:“莫毋庸就是仙宫宫主。”此话一出,陆厢与国英皆是一怔,程显听紧接着又说:“不过他是个废物点心,跟周自云这面的事关系不大,具体的以后再说。”至于争执,国英嘴拙,大概便是当时陆厢觉得地宫的事是捕风捉影,“新仇旧恨”一起涌上,能大吵起来,程显听根本见怪不怪。他们各自陷在的漩涡里,被“遗忘”的花匠就这样缓慢而痛苦地死去,连尸首都不知所踪。讽刺无比。程显听揉了揉太阳穴,强迫自己定住心神,“丹虢阵圈住的范围是内山,你们能被困在里面,说明地宫是真的可以通向内山的吧?”陆厢却摇头,“再往前走塌方了,看痕迹应该是才塌不久。究竟能通向哪里不清楚。”程透道:“大抵是主阁,莫毋庸当时是从后山进山的,我们却在主阁碰见了他人。”话到此处,四人再度沉默。每个人都知晓缘由,正因如此,才显得这沉默是如此的令人心痛。为什么?所有该说的话已经说尽了。死去的人已死去五十年,他们又还能说些什么,能怎么做呢?隔过许久,程显听才道:“有人清楚周自云的行踪吗?”三人看过来,陆厢咬牙片刻,终是沉声道:“这五十年他和温道都似人间蒸发一般,贸然杀他,走尸和魑魅魍魉都无法控制。更何况……没人有把握能杀得了他。”程显听没解释,只淡淡道:“一个人杀不了他,也还有其他人。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世上没人逃得掉。”见国英与陆厢微提起气,程显听又摆手,“罢了,我还是要说大家都不爱听的那句话,从长计议。仙宫按兵不动想必也是拿魑魅魍魉没有办法,更何况找不到他的人影。”三人再度垂下了头。程显听忽然又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我会让那个时候到的。”他顿了顿继续道:“明天劳烦各位再照顾一下我们家程透,我要进内山一趟。”“你去干什么?”程透立刻问说。“我去找展光钰,顺带去看看陵宏那边。”说着,程显听苦笑一下,“虽然我不算喜欢他,但毕竟也是为数不多的能站到我们这方的人了。”“罢了,一起去吧。”陆厢叹气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程显听却摇头,“我还有些私底下的话要同展光钰讲。”话说到了这份上,其他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到此,四人散了,陆厢和国英照例要去收服走尸,程透要程显听先安顿一晚好好休息,说是这么说的,他们家里也不像有能安顿下来好好休息的地方。这三天里程透大致收拾了收拾屋里,其实并不脏乱,但程显听满脑子都是屋里被老鼠爬过,心里别扭得不行。干净褥子只有一床,另外的洗了一直没干透,天阴沉得很。躺下后连个枕头都没有,程显听浑身不舒坦地躺好了,又想起什么,叫徒弟说:“差点忘了,要紧事。”程透慢悠悠地过来,就势坐在床边问道:“怎么?”程显听毫不客气,挪了一下躺到他腿上,抬眼望着青年一本正经地说:“想你呗。”程透撇嘴,“我去找国英他们了。”“干嘛,说都不让说了?”程显听一把抓住青年的手腕,目光落在那修长的手指上。他漫不经心地摆弄着程透的手指,说道,“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